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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层自建楼的最顶端,细密的雨丝在瓦片上积累,顺着木头缝隙流下,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   为着这多雨的天气,每每出门,她总要在熟悉的位置支起脸盆,否则很有可能一回来,被褥和书本都湿了。   而她是没有资格向爸爸妈妈求助的。   “你连这点事都管不好吗?养着你白吃白喝还要给我们找麻烦!”   这是好一些的境遇。   应对之策是乖乖闭嘴,自己擦干被褥,实在睡不了的,就拿衣服垫垫凑合一晚。   再坏一些,或是遥控器,或是随便什么趁手的东西,就会劈头盖脸地砸在她脑门上、身上。   赔钱货。   这是她懵懂时就熟知的三个字。   而比起下雨天,她更讨厌的是潮湿的气候。   木头腐烂的气味,墙角擦不去的霉斑,永远晒不干的衣服。潮气笼罩了她从五岁到十八岁的记忆。   但这不是最难熬的。   最痛苦的是,每当天气阴沉潮湿,她的脚踝就如同针扎斧凿般疼痛,痛觉像火焰一样缠绕,缓缓向上蔓延,直到连天灵盖都被火舌淹没。   那是她五岁时下楼,踩到了弟弟留在台阶上的玩具,摔下来留的旧伤。   踝骨骨折导致创伤性关节炎,没有妥善的治疗和修养,左脚的脚踝骨从此用不上力。   小学的时候,课间跑操结束,在一旁观看的她跟着班级一起回教室,有一个胖胖的男生从后面绕上来,问她,知不知道自己走路的样子很像一只鸭子。   疼痛灼烧。   ……   郑林妹从懂事起一直幻想着这样一个场景——   她死了。   怎么死的无所谓。   重要的是她的爸妈终于意识到了他们有多爱她,抱着她的尸首痛哭流涕。   “阿妹……我们不该……”   这个幻想支撑着她。   在她因为多夹了一口菜被脾气不好的父亲踢踹的时候,在她被弟弟妹妹戏弄、穿着涂满颜料的仅有一件的校服去上学的时候,在她在寒冬腊月洗碗打工的时候……   她很多次想,为什么爸妈不喜欢她。   如果说是因为重男轻女,虽然弟弟得到了爸妈最多的宠爱,可他们对妹妹也并非不好。   只有她。   后来她想出了一个解释。   因为她是一个半残疾的人。   “……像个鸭子。”   她的成绩不好。   “你怎么蠢得像个猪一样。”   她也不够优秀。   “去把地擦了。”   她只有家务活做的还算顺手。   所以爸妈不喜欢她,也是很正常的事。   靠着幻想带来的那一点点麻醉般的快乐,她说服了自己,她只是一个普通的、父母不懂如何正确展示爱的小孩。   直到有一天——   屋宅破旧,父母的低语声声入耳。残疾的女孩读这么多书干什么?厂老板说他儿子看中了林妹,彩礼能给这个数!赔钱货也算能回报我们……   她的阁楼有一扇狭小的窗,窗外有一颗葳蕤的桂花树、郁郁葱葱。   她跳了下去,从此再没回过那座城市。   ……   凤翔北街有一家名叫ZLM的甜品店。   和这个时代层出不穷的独立咖啡店一样,有着一眼看去云里雾里的名字。   而和他们不一样的是,店内的甜品和咖啡非常平易近人地维持在了合理的价格。   第一场寒潮刚过。   四季分明的京市拥有着格外短暂的秋天,从单薄的卫衣到厚实的羽绒服,街上的行人穿什么的都有。   早晨九点半,打着哈欠的老板从甜品店后面的房间转出来,熟练地穿起围裙,懒洋洋地将门口的猫爪形牌子从闭店换到了营业中。   因为价格合适、味道也不差,这家开在中学旁边的小甜品店很受学生和家长的青睐。   店面不大,老板一个人忙活完全做的过来,但她不喜欢收拾桌椅也不喜欢洗碗碟,索性雇了一个服务员,还能在她出去遛弯的时候帮着看店。   三十三岁的郑林妹依然喜欢赖床,因此店铺的营业时间也是完全取决于老板起床的时间。天气一冷,自然是愈推愈晚。   她打开店面灯牌,暖黄的三个大写英文字母亮了起来,还有右下角的一行小字:甜品咖啡生日蛋糕。   然而这个深秋的早晨略有些不同。   这是个不算热闹的街区,人流量全靠一条街之隔的中学撑着,不是上下学的时间,不会有多少生意。   可今天,店门外铺满落叶的人行道上,却立着一位衣着挺拔的男人。   薄雨里,男人站在树下,没有打伞,细细的雨珠缀满了他的硬挺黑色大衣。   看不清脸,但身姿挺拔、从容自得。   和这个街区格格不入,或许是在等人吧。   郑林妹没有放在心上,看了一眼   后,就把心思放在了今天的库存盘点上。   但就她在自己最喜欢的沙发座上窝着刷手机时,店门口的摇铃响了。   “叮铃。”   男人带着一身水汽走了进来,鬓发微乱、脚步不疾不徐,五官轮廓分明,薄唇习惯性地轻抿,显出几分矜持。   他停留在门廊边,眉心微皱,从口袋里抽出了一块折叠好的四方帕,仔细拭去了外衣上的水珠,这才缓步入内。   环视一圈,小小的甜品店用装饰性书架和绿植隔出了座位,桌椅都是实木的,干净整洁,桌上有用纸巾叠出的小天鹅。   不知是不是郑林妹的错觉,男人的视线从她脸上一触而过,不敢细看。   怪人。   但尽职尽责的老板是不会放过每一个送上门来的客人的。   “早上好,想喝点什么?”   男人的视线在墙上的菜单上停留了好久,让郑林妹都忍不住往墙上瞟了一眼,确认上面写着的还是那几款烂大街的美式拿铁。   “给我一杯热牛奶吧。”   很少见的选择。   “好的。”郑林妹起身,从男人身边走过。   她的左脚是老毛病了,好在近几年注意保养,下雨天倒不会再痛得那么厉害,只是走路时还是上下不平。   “你的腿……”   “嗯?”郑林妹有些惊讶地半侧过身。   成年之后,很少有人会直白地问她这个问题了。   她是个跛子,却是个漂亮的女人,美玉有瑕是一件憾事。基本上所有人在看到她走路之后,都会或明或暗地投出讶然又惋惜的眼神,却没人会当面提出来,好像这瑕疵还不够明显似的。   男人紧抿着嘴,脸上的表情讳莫如深。   郑林妹笑了笑,忽略了这个突兀且冒犯的问题,自顾自地来到柜台后。   鲜牛乳,用咖啡机的高温蒸汽打发,口感绵密顺滑,和普通加热的牛奶口感不同。   秋雨似乎又大了一些,街上少见不打伞的人了。   今年冬天冷得格外早些。   郑林妹想了想,打开了上个月刚到的咖啡豆,决定给自己来一杯热乎乎的拿铁。   半自动咖啡机的动作很快,在她给客人的热牛奶顶端撒上小巧的坚果粒时,咖啡醇厚的香气也铺满了甜品店。   “您的热牛奶好了。”   奇怪的男人在沙发上落座,盯着印有焦糖色小猫爪的牛奶杯看了两秒,突然开口:“如果店内不忙的话,可以陪我坐一会儿吗?”   郑林妹的脑子里瞬间转过了好几个念头。   用各种方式打发追求者还能不伤和气,是她驾轻就熟的技能。   但在抬眼间,她瞥过了男人的脸,不知怎的,她总觉得,这个不速之客长得熟悉又陌生。   又是潞城寻来的人吗?   不…不会的……   这个人从上到下一丝不苟、沉稳内敛,但仔细看看,光是那块手表就够把这家店来回买下三遍了。   这让郑林妹难得有些好奇。   “好。”   她捧着咖啡,坐在了男人对面。   “你很喜欢猫吗?”   这个开场白有些俗套。   男人说道,视线始终放在牛奶杯上,似乎她脸上有什么东西会刺痛他似的。   郑林妹啜了一口温热的拿铁,心里想着。这款豆子不错,或许可以考虑做一款秋季限定。   “对。”   “那为什么不养一只呢?”   郑林妹狐疑地抬起眼,狭长的丹凤眼中闪过了警惕。   似乎男人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薄唇轻抿,又补充道:“我是说店里。现在不是很流行的吗?猫咖。”   “很遗憾,我对猫毛过敏。”   得到了答案,男人又不说话了。   他轻轻地捧起牛奶杯,以一种不同寻常的方式,视若珍宝地品尝了一口热牛奶。   随后说道:“我想给你讲一个故事。”   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故事发生在三十一年前的港岛。   当时,港岛正值回归前夜。虽早已尘埃落定,但港岛势力错综复杂,英派、美派、亲近前党的社团、越南帮、鱼龙混杂的**……一些身家不干净的人心思动荡,一边钻营着试图攀附政届商界,继续做保护伞下的白手套,一边联络着往日的弟兄,寻找最后的退路。   在这个背景下,当时内地商界领头人,也是璩家掌门人,璩湘怡,被邀请至港岛举行的国际商贸投资论坛讲话。”   “你知道璩家吗?”   男人打断了故事叙述,问道。   日头渐暖,郑林妹对这些名门豪富的了解不过是来自于杂志和电视的绯闻八卦,她思索片刻,回复:“千千希望?”   “是的,”男人含笑点头,“那是璩家最著名的公益项目。”   他又继续说了下去。   “当时的舆论氛围里,不仅很多媒体长篇累牍,暗示港岛回归后将丧失国际金融中心的地位,更有外资撤离搬迁。港人对内地的商业和港岛的前景并不看好,璩湘怡的这趟出行,带着些强心针的政治意味,势在必行。   她携家眷抵港,投资论坛开幕式讲话顺利进行,当场签下了当时无人敢接的港岛卫星城住宅开发项目,一时间风头无两。   然后两日后的夜晚,旺角金凤总店,正在给两岁幼女挑选平安挂扣的璩湘怡被劫持,璩湘怡的安保团队措手不及,港岛的警察姗姗来迟,劫匪没带走金凤总店里的镇店之宝凤归巢,而是绑架了她两岁的小女儿。”   他讲到这里,郑林妹突然有了些印象:“世纪悍匪孙玉林?”   男人微怔,随即点头:“是的。”   “这桩案子,后来被媒体称为世纪大劫案。   璩家根基深厚,从清末变法时起家,政商学界均有涉足,积累颇深。璩湘怡本人极具商业天赋,赶上了改开的好时候,实业兴邦、金融富国,很快创下了一番事业。   被绑架的小女儿是她三十岁时产下的第二个孩子,爱若珍宝,几乎难以保持理智,但仍撑着解决了家族内部的异议,一边筹款预备、联络当时最好的专业队伍,一边联合政商界施压港岛警方。   两天后,她在港岛的落脚地收到一封信,里面是绑架前一秒她给女儿系上的平安扣,还有绑匪要求的赎金。   十个亿。五亿港币,五亿美金,全部用现金装箱,三天内集齐,等待他们的下一步指示。”   男人微不可察地叹了声气,再次端起杯子,仔细品尝了一口。   “钱筹齐了。港岛警方却迟迟没有进展。   于是只好按照绑匪的要求,不连号的现金纸钞,分三批同时交往港岛的三个码头,中间绑匪又临时打来电话,换了交货地点。   璩湘怡要求,要先找到她的女儿,只要她安全,钱没了、抓不到人,都没关系。   两个地点都准时交易了,警察预备好直升机和快艇跟踪。但当天,不知怎的,第三处交易地点正好埋伏着一批查非法难民的警察。随后就是开火,现金纸钞洒满了整个码头。   打草惊蛇,现场交火中击毙了两人,还有一个绑匪受伤活捉。而另外两批绑匪收到讯号,在逃跑路上被警方包围。   但是没有找到人质。   三边的口供一对,才知道幕后真凶当天根本没有亲自出场。”   故事的高潮部分似乎已经讲完了,但又似乎才开始。   男人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讲了下去。   “孙玉林,两岸的媒体都管他叫世纪悍匪。   殖民年代下的整个警察系统,就是香港**最大的保护伞。洋人、**、底层探长互相勾结,贪污层出不穷,查也查不干净。   孙玉林原来只是普通的着装警员,出外勤做一些维护秩序之类的工作,但他心思活络,很快就通过街头混混和**家族搭上了线,正是要飞黄腾达的时候,谁知道赶上了七十年代廉署建立,肃贪一天比一天紧,一时间人人自危,他的上峰自觉捞够了,要退了,但他不甘心,决心干一票大的就逃到国外去。   孙玉林联系了以前的弟兄和一些道上的喽啰,每个人都是他计划里的一个环节,但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这个阴谋的全貌。交易当天被捕的三批劫匪,没有一个知道他的藏身地。   事情就这样沉寂了下去。港岛掘地三尺,追捕孙玉林的行动也没有进展,直到一年以后,深市口岸的干警在查经济犯罪的时候抓捕了   一个走私犯。   犯人说,一年前,孙玉林带着一个女婴,藏在了他辖下的一艘机器零件厂的包船上,偷渡到了大陆。   一个月后,孙玉林在广市被捕。但他交代,他上岸的第二天,深市火车站里,璩家的小女儿就被偷了。”   结束了吗?   “这个案子历时一年有余,前后涉及三位港岛警督,牵扯出的内部贪腐不下十余起。港岛回归的前夜,孙玉林终于落网,但璩家的女儿,始终没有找到。”   似乎是盖棺定论了。   男人放下了捧在手心的牛奶杯,低着头摩挲着上面的猫爪印痕。   他的故事讲得很好,语气平和、娓娓道来,有种将人扯回三十年前的跌宕起伏的魅力。   郑林妹看着他已经空了的杯子,开口:“要续杯吗?这会儿没人,可以免费给您做一杯。”   男人抬头,露出一双笑弯了的长眸:“谢谢。”   一杯撒着草莓碎的新鲜牛乳放在他面前,热气氤氲。   郑林妹将托盘放到一边,福至心灵,突然有些好奇:“那个小孩叫什么名字?”   “璩贵千。”   璩逐泓一字一句地回答:“珍贵的贵,千千希望的千。”   “今年,我的妹妹贵千三十三岁了。”   …………   卓小玉很满意自己的工作。   离家近、交社保、没有同事。   老板是个美丽且正常的女人,最关键的是,还不要求上班打卡。   因此,除非是老板去外地旅游了,否则,卓小玉的一天,经常是睡到自然醒,然后安安稳稳地吃个早饭,再不紧不慢地走到店里,开启一天的打工生活。   工作内容也很轻松。   老板一手包揽了店内的甜品咖啡制作,她要负责的只是清点库存、收拾岛台、清洗杯碗,最后在闭店后拖个地,也就结束了。   最多最多,也就是在老板又遇到死缠烂打的追求者的时候,帮忙演一出老板的丈夫在哪哪的工地当工头之类的戏码。   但今天,老板很反常。   卓小玉装作专心致志洗杯子的样子,偷偷瞄着沙发上的两人。   卓小玉从没见过老板的脸上展现过这样的表情,哪怕是前两天老板的家人过来砸场子的时候,她都能游刃有余地报警,再坦然自若地给店里的客人送礼物道歉。   可是今天,老板的脸上却写满了茫然无措,甚至卓小玉观察到,她浓密的睫毛闪动着,似乎下一秒就要落下泪来,又似乎魂飞出窍、心事重重。   面前的男人和老板谈论着什么,卓小玉听不到,但她看到老板从口袋里掏出了纸巾递给衣着款款的男人,而后者则捂着眼睛,停顿了好一会儿。   卓小玉也不免疑惑且忧虑了起来。   出什么事儿了?   在她将岛台擦了第二遍的时候,老板和她面前的人终于动了。   两人生疏地并肩,出门前,老板盯着门口的灰色毛绒地毯,还有些没回过神来的样子,反倒是那个男人,礼貌十足地询问她,店里是否有备用的伞。   “当然,给。”   卓小玉还没有决定好是不是要开口问问,两人已经出去了。   两人走得很慢,男人持伞,一大半都倾斜在了老板那一边。   会是谁呢?   老板似乎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来访过,而两天前的那帮人,不提也罢。   想起那些事,卓小玉难免担心自己稳定的工作要鸡飞蛋打了,很是伤心地叹了口气。   等老板回来再问问她吧。   秋雨绵绵,冬天的痕迹出现得如此之快,西伯利亚的寒风一吹,便吹煞了秋愁。   ——砰!   不远处传来一声巨响,卓小玉一惊,刚从沙发座上端起的猫爪牛奶杯失手落地,砸成几片。   还没等她回过神来。   嘭嘭嘭!   隔壁彩票店的阿婶用力敲着门,急声喊道:“小玉快来,是阿妹呀!”   撞车的声音……是老板。 第2章 那个时候她太讨厌自己了   时光倒转,光阴轮换。   灵魂被挤压,身体在扭曲。   事故发生的时候,比起视觉,是耳朵先听到了引擎轰鸣的声音。侧目望去,郑岳军驾驶着二手皮卡,油门踩到底,直直撞击而来。   正要上车的璩贵千,被身边五分钟前刚表明身份的哥哥扯过,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她前面。   她的脸被紧紧地按在哥哥的肩膀上。   鲜血濡湿了半边,湿润的触感让她战栗着,**的疼痛顺着神经逼向大脑,又在刹那间收束。   留下的是长久的空白。   空。   就是什么都没有。   璩贵千听过一种说法,人死的瞬间,会在脑海中用走马灯的形式播放生前的片段。   但显然,她没有走马灯,只有一瞬间剧烈的疼痛留下的余韵,和漫无边际的空白。   身体被缩到无限小,世界被放到无限大。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目之所及,只有无从对比、无从比较的空茫。   像一个乘坐着独木舟漂流在大海上,却失去了方向的人。   一切都是模糊的,世界套了一个玻璃罩子,残留在神经中的疼痛也是钝的。   直到那一小块粉笔头击上她的额角。   意识重新回笼。   “郑林妹!干什么呢!”   从那一小点触觉开始,那一层隔绝了她和这个世界的玻璃融化了。   视野由小变大,渐渐地填充了漫无边际的白,疼痛席卷,一刹那积累的痛觉神经肆无忌惮地蔓延,激得每一块肌肉都痉挛。   璩贵千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下倒去,她伸手撑住面前的桌子,才发现,自己现在是坐着的。   璩贵千眨了眨眼。   这是……   “你怎么了?”   带着金丝眼镜的女人烫着小卷,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不善地看着她,像看一条路边脏兮兮的野狗。   哦,是你。   那熟悉的眼神,璩贵千一下子想起她是谁了,也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   她把桌面上摊开的课本合拢,泛黄的纸面,赫然写着:七年级英语人教版。   “对不起罗老师,我身体不舒服,我想去医务室看看。”   或许是她额头的冷汗太有说服力了。   罗玉婷点了点头,不耐烦地示意她出去吧。   璩贵千起身,离开教室,一秒也不想停留。   “每天不学习,就知道……”   一阵哄笑。   后面的话听不真切了,但她大概能够想象罗玉婷会说些什么。   午后的风铺面吹来,带着樟树叶特有的草木味儿,一下子将她拉回了潞城的夏天。   不是幻觉也不是临死前的梦境,而是真的回到了二十年前。   疼痛让一切都显得如此真实。   璩贵千站在宣传栏前,透过塑料的反光和自己对视。   身形模糊的女孩很瘦弱,裹在略大一号的校服里显得瘦骨伶仃,有些怪异,走起路来更是像马戏团里踩高跷的小丑。   因为她只有一套校服,却准备穿初中三年,所以只能选择大一号的。   女孩的头发用黑色发圈全部绑在脑后,没有刘海也没有任何装饰,她的头发过肩,是她自己剪的,并不好看,扎起来像狗啃过似的。发尾干燥分叉,是营养不良的证明。   可她的面容依旧很好看,是未经雕琢、自然流露的清冷之美。在很多人眼里,这是她不学无术的证明,在另一些人眼里,这是她仅存的利用价值。   好可怜啊。   原来当时我是这个样子。   当了十八年的免费佣人,任打任骂、任劳任怨、费心讨好。   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   怪不得。   璩贵千捂住了自己的嘴,在拐弯处的楼梯上坐下,把头埋在双膝间,哭得双肩颤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这是她很小就学会的技能,哭泣不能出声。   命运如此捉弄她。   她没有生恩要还,更没有任何养恩可言,她像一头可怜的驴子,被欺压了十八年,还可怜兮兮地请求她的狱卒,施舍她一点爱,施舍她一点随便什么。   她十八岁逃跑,从连高中毕业证都没有,从打零工开始,直到三十三岁,终于在颠沛流离里建造了属于自己的小小避风港。   她一直以为自己在当年跳窗逃跑的时候就已经对这一家人死心了。可是当几天前他们出现在她的甜品店里   时,她无法欺骗自己,在心底的某一个角落里,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的女孩还是忍不住抬起了头,幻想,或许,他们是想她的。   但不是。   只是弟弟要结婚了,而他们出不起省城房子的首付,于是想起了,户口本上还有一个她。几经周折,找到了她的现居地。   可她一分钱都不给。   于是一个恶毒的计划出现了。   她没有结婚,也没有别的亲人,她的户口还挂在家里,当年她逃跑的时候,只来得及带走一张身份证。   只要她死了,她的遗产当然就是他们的。   她的母亲和弟妹再为杀人凶手出一张谅解书,从轻判决。   几年后,她的父亲就可以出狱,阖家团圆。   在她看见那辆二手皮卡上端坐的驾驶员时,她就想明白了一切。   璩贵千怒极反笑,伸手抹掉了脸上的泪痕。   瘦弱白皙的手腕上,几道圆规刻出的直线痕迹清晰,从褐色的疤痕,到浅红的伤口,最新的一道,还在隐隐作痛。   璩贵千恍惚想起,这是她中学时代的小爱好。   那个时候她太讨厌自己了,恨自己的残疾,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不被人所爱。疼痛会让她觉得好一些,手上刻上一道新的疤痕,好像心里的就少了一道。   她一一拂过。   车祸带来的痛感余韵已经消失了,只有她的心脏在情感的冲击下剧烈地跳动着,还有她左脚上的老毛病隐隐作痛。   熟悉的痛。   荒诞的命运给了她可笑的错误,是错误,就应该纠正。   璩贵千站起来,一步一步地往回走。   隔壁班在上数学课,教的是二元一次方程的变形和简单的三角函数。   宝桥镇第一初级中学是他们镇上唯一的一所中学,建校也有十余年了,收拢整个镇内所有的适龄学生,不分成绩好坏,生源复杂多样。   初一呀。   也就是13岁。   璩贵千在记忆里挖掘着那些早已被掩埋的岁月。   教学楼的外表铺着长条形的白瓷砖,支撑的圆柱上是水泥皲裂的痕迹,暗红色的学习标语随处可见。   透过走廊的窗户向外望去,远处的操场还是黑色的砾石铺成的跑道,操场边的铁丝网上悬挂的几个字早已斑驳褪色:更高、更快、更强。   她的中学时代是灰色的,像墙面上干裂的水泥,一碰,就细细碎碎地散落。   早晨起床,为全家人收拾早餐,把脏衣服都泡在水桶里,方便晚上洗。午后四点半放学,她乘上一块钱的公交车,坐三站,到隔壁镇的一家快餐店打工,因为父母不允许她在丢人现眼的时候被熟人看见。清洗积攒了一天的碗后,八点半回家。   一个贫穷且全部的时间精力都花在了打工上的女生,和同龄人没有共同话题,独来独往,是个被忽视的透明人。   而在她拒绝了几个人的告白后,情况变得更糟。只是急匆匆去打工,在别人口中,却变成了成天和校外社会人打交道。原先友好的人也变得敬而远之。   但她倒不讨厌同学们,毕竟,他们只是不和她说话而已,这不是什么大事。   但在换了英语老师之后,事情陡然坏了起来。   罗玉婷是读过大学回来教书的,在这个老师的平均学历只到中专的乡镇学校,落落大方的罗玉婷是校领导看好的优秀人才,很快兼任了行政职务。   罗玉婷的英语水平在这所学校里是出类拔萃的,可是她上课几乎不讲知识点,只会让人来回地背单词。   然后,再让学生们去她自己开的校外辅导班,上小课,只在课外班里讲知识和考点。   在那个年代,这是很常见的事情。罗玉婷很得校领导的喜欢,没人会为了这点小事找她的不痛快。   所有的学生都交钱报了她的课外班,只有一个人例外,就是她。   那个时候,她每天饭都吃不饱,为了五毛钱的本子精打细算,攒着钱生怕下个学期的学杂费不够交,又琢磨着想给自己买一套冬装的校服。   在成为了罗玉婷的眼中钉后,她每节课都会被叫起来回答问题。   当年的璩贵千一度为了这件事,痛苦地想要退学。   被点名叫起来念单词,在她出声之后,无论对不对,罗玉婷都会发出一声嗤笑,然后就是一片哄堂大笑。   有的时候,她会好心地纠正她,更多的时候,她会让她站到讲台上去听课,作为不好好学习的惩罚。   这成为了英语课的固定节目。下课后,同班男生会在教室后面的空地上,一边打闹,一边模仿她的发音。   不知是不是这具身体残留的生理性厌恶,璩贵千想起这些事时,忍不住按上了手腕上交错的疤痕,心里也涌过一阵阵的羞惭和恐惧。   下课铃还没有响。   璩贵千一步一起伏,但她没有停步,笔直地往教室走去。   “你干嘛去了?”   刚进门,还没等嘴里的“报告”说出来,罗玉婷的指责劈头盖脸地下来了,手里的英语报纸啪啪作响。   “还骗我病了,你是病了吗?去医务室要这么久?我看你是皮子痒了!整天不好好学习就知道和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你这种学生我见多了!”   “啊!不说话就行了?”   “上回小测又是你的成绩最差!你知道你在给全班拖后腿吗?你以后就是去旁边的纺织厂踩棉花的料!还读什么书?!”   罗玉婷越说越激动,手指用力戳上了璩贵千的额头,随后还是觉得不解气,一把将她推在了地上。 第3章 人群中逆行的女孩   璩贵千没有反抗,顺着她的力道软软地倒在了地上。倒是罗玉婷吓了一跳,语气也变得不安了起来:“装给谁看呢?爬起来!”   璩贵千一条腿用力,把着门框,自己缓缓地站了起来。   经了这一遭,她原本就惨白的脸上泛着些病态的红,眼底的淡青愈发明显,整个人像株病恹恹的兰草,风一吹就要消散了。   罗玉婷有些后怕,剐了她一眼后让她去后面站着听课,随后转身,恶狠狠地吼着全班学生:“看什么!单词都背完了?!”   凌乱的背单词声瞬间又高昂了起来。   璩贵千拿了书,一瘸一拐地往后走。   “老巫婆。”   有人悄悄地念叨着。   璩贵千靠着墙单腿支撑,让自己的病腿放松些,又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书本上洒下一片阴影。   接下来的时间,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下课铃、上课铃,人为划分出了一个个时间板块。   直到傍晚放学,兢兢业业地当了一下午透明人的璩贵千才站起来。   这个年代还没有那么多名目繁杂的课外辅导班,乡镇学校的很多家长也并不热衷于给孩子打造奥数钢琴英语全能的履历。   同学们闹哄哄地打闹着,一路走出校门,多会选择在校门口的几家文具店和小吃店打发时间,再回家去吃晚饭。   操场上的篮球架永远热门抢手,文具店的言情小说和杂志前是说不完的故事和讨论。   但那不是璩贵千熟悉的生活。   她赶在值日生扫地前,一一清点了书桌里的东西,找出作业本塞在书包里,这才赶着公交的时间离开。   最热闹的时间段已经过去了,现在在校门口翘首以盼的多是孩子不知道跑哪玩儿去了的学生家长们。   璩贵千与他们擦身而过,背后的书包一颠一颠地摇晃。   这是她名义上的弟弟换下来的旧书包。全黑的,画着几个璩贵千不认识的卡通形象,但好在用料扎实,她一直用到了高中都没坏。   坐上公交车,她找了个靠窗的位置,随着公交车的晃动,一点一点重新回归这个世界。   城市的角角落落是早出晚归的人,街头巷尾五颜六色的灯牌和广告牌层出不穷,杂乱、但是是富有生命力的。   初中生郑林妹总是低头走路、步履匆匆,反倒是现在,她以一个归来者的角色,重新认识了这个在记忆里早已褪色的地方。   这一年,智能手机刚刚在大洋彼岸横空出世,还是少数人口中的高科技;房地产市场在爆发的前夜,嗅觉灵敏的资本蠢蠢欲动;基础设施建设迎着奥运的春风,引以为傲的效率工程刚刚开始。   这一年,意林故事有着广阔   的受众群体,人们口中总爱炫耀着某个出国的远亲;次贷危机和股市动荡以太平洋东岸为中心辐射开来,向全世界扩散;电视上的选秀节目开启了一代人的青春,成为时代烙印的一部分。   这一年,她十三岁,困在贫穷和绝望里,是时代的洪流中一艘随波逐流的小舟。   “岳池大街,到了……”   璩贵千走下公交车,逆行在人潮中。   顺着记忆,她沿着熟悉的街景,走向自己中学时代里打工的快餐店。   岳池镇背靠几家塑料厂,经济比宝桥镇更发达,这会儿是下班的时间段,街上的自行车电瓶车摩托车汇聚成河。伴着街边店铺喇叭的促销口号和吆喝声,一时间热闹非凡。   璩贵千穿越街道,突然脚步一顿,停在了一家珠宝店门口。   这是一家老牌珠宝行的分支品牌之一,主打亲民实用,在岳池镇是人们结婚买三金首选的地方。   橱窗里陈列着一串绚丽夺目的珍珠项链,珠粒圆润光滑、质地细腻、大小均匀,散发着温和的光芒,配上银质的搭扣,光华灿烂。   和她的洗到泛白的校服形成了鲜明对比。   她的驻足有些显眼。店内正整理票据的店员和身边的人说了几句,朝她的方向走来。   “喜欢吗?很好看的。”   年轻的店员有着一张讨喜的圆脸,眉目弯弯:“你皮肤白,如果戴上会很好看的,以后赚了钱来买吧。”   璩贵千点点头,没有说话,视线放到了橱窗背后悬挂着的电视机上。   那里是循环播放的宣传广告。   “……千千希望资助的第一百三十二所公益学校于黥南山区落地,这是璩氏……”   店员站在她的旁边没有走开。   “你知道千千希望吗?”璩贵千突然开口问道。   “诶?”店员小姐有些惊讶,“知道啊,跟我们一样,也是璩氏子公司呢,专门做儿童公益的,福利院、助学项目,都有呢。我们这儿不像山区,没必要建公益学校,但是免费午餐也是在做的。”   免费午餐。   那是她还在读小学的时候。   义务教育普及得很好,不让适龄儿童上学的父母会被村委会居委会轮着劝说。所以她才逃离了在家照顾弟妹的宿命。   小学义务教育不用交学费,但每学期有五百的学杂费,包含了书本和校服的钱。她的父母不肯出,幸好当时,她的班主任,一个快退休的老教师,主动站出来说,她来承担这个钱。   璩贵千免去了辍学当文盲的厄运。   可是没饭吃是另一个门槛。   那时候她还太小了,哪怕是捡垃圾,也凑不到一顿饭钱。早饭和晚饭,她总能在家里蹭到一口,但爸妈不给钱,她的午饭就没有了。   那个时候,就是免费午餐项目帮了她。一荤一素,大多是黏糊糊的水煮菜,味道并不好,但可以填饱肚子,她吃了整整六年。   原来在还没有相遇的时候,她就已经从那些满得要溢出来的爱中受益过了。   璩贵千伸手摸上了脸,懵懵懂懂地确认自己没有掉眼泪。   那串珍珠项链真的很好看。   橱窗上的电视又轮放回了珠宝的宣传片。   “谢谢你,我会回来买它的。”   郑重道谢后,璩贵千背着书包汇入人群。   在茫茫人海里,有人在等她。   这个认知是如此的新奇,让她近乎茫然无措,可同时又充满了期待。她的心像一块封着气体的可燃冰,表面风平浪静,只等着一把燎原的火,烧光所有啃食她缠绕她扼杀她的人。   转过一个街角,再向右五百米。   好再来快餐店的LED灯招牌闪闪发光。   璩贵千进门,门口招呼的服务生看了她一眼:“来啦。”   “嗯。”   璩贵千略略停顿,双目一扫店面,就想起了这里的格局。   她熟稔地走向后厨,把自己的书包和校服外套都放在旁边的小桌子上,随后抽出水池台下的小木凳,站了上去。   宽敞的台面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碗碟,凝着浓油赤酱的残余,另一边,水龙头哗啦啦地开着,深深的水槽里已经积蓄了半池水。   好像是身体的本能一样,很久没洗过碗的璩贵千伸手拿过洗洁精和抹布,像一台设定了严密程序的机器一样开干。   一手拿脏碗,一手拿抹布,来回擦几下再浸入池水中,好在五月的天气算得上是后厨里最舒服的时候了。   夏天,油烟和闷热能熏得人中暑,冬天,冷凝的油脂更难洗,手不得不在冰冷的肥皂水中浸泡更长时间。   她就那样连续站了两三个小时,洗完一批积存的碗,就去前面帮服务员收桌子,小小的人灵活地穿梭在人声鼎沸的店面里。   等到八点出头,最忙碌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璩贵千洗去手上的油渍,在后厨和厨师、服务员等人一起吃饭。   这份工作最好的地方就是日结薪资,且可以让她和员工们一起吃一顿晚饭。   这也是老板看她可怜,特地照顾她才有的待遇。   拾掇了半天油腻腻的碗筷,璩贵千其实没什么胃口,但她还是认真地一筷子青菜一筷子肉,把阿姨给自己盛的满满一碗饭都吃完了。   再后面的活就不用她帮忙了。   璩贵千拿上东西,到前台找到了老板。   “钱叔。”   坐在收银台后面看报纸的中年男人抬起了头,见是她,熟练地从台子下面抽出一张十块钱递给她。   璩贵千接过,折好放进口袋里,又接着说道:“钱叔,谢谢您的照顾,家里需要我帮忙,往后我就不来打工了。”   钱叔皱起眉头,舔舔手指给报纸翻了个页:“知道了。”   璩贵千定下心,背起书包就要出门。   “等等。”   她诧异转身。   “你把这个拿着,”钱叔从柜台里抽了五十块钱,“快,别让他们看见。”   璩贵千迟疑了片刻,在钱叔的催促下还是接过了。   “有条件,还是要把书读完,知道不?”   说完,他挥了挥手,示意她走吧。   璩贵千心里五味杂陈,紧紧捏着手里的纸钞,再次道谢后,走出了店门。   夜风吹拂。   手上的皮肤接触清洁剂久了,这会儿一阵阵发干。   刚来的时候,钱叔以前总是说她洗碗洗得不够干净,又不想被客人和同行说雇佣童工,在她再三恳求下才肯让她来帮忙。   但他按时结工资,也愿意让他干完活之后和老员工们一起吃口饱饭。在这里,她积攒了自己高中第一个学期的学费。   她已经想不起上一世离开这里时是什么情景了。大概是她上了高中,要去市里寄宿,所以好聚好散。   那张纸币在她手里捏的发烫。   ……   顺着路灯向前,璩贵千眼前出现了一栋三层自建宅。   就是这里了,她的“家”。   屋前,那棵桂花树伸展着枝丫。   路过老朋友时,璩贵千伸出手,微微笑着摸了摸粗糙结实的树干。   黄铜钥匙开门,一室热闹欢快泄了一角。   “你还知道回来啊?” 第4章 阁楼上的人   电视机的背景音叽叽喳喳地吵嚷着,放着郑昊辰最喜欢的动画片,他神情十足地踩在沙发上,跟着动画片里的主角比划着招式动作、蹦蹦跳跳。   抢不到遥控器的妹妹郑晨好穿着深蓝色的背带裤,哼了一声,抱着图画本在一边翻阅。   瓜子皮散落了一地,她的“妈妈”林雅丽靠在椅子上,一边拿着电话筒和牌友聊天,一边不停地磕着瓜子。   饭桌上,残羹冷炙和四副用过的碗筷还摊着。   看见她回来了,林雅丽草草掩上电话筒,张嘴就是一句斥责:“你还知道回来啊?”   “没有公交车了,我走回来的。”   懒得和她说话,林雅丽翻了个白眼,继续和电话那头的人聊起了厂里的八卦。   林雅丽和郑岳军都是卓立塑料厂的职工,郑岳军是高级注塑工,托他的关系,林雅丽在财务处当了个文员,朝九晚五、十分安逸。   璩贵千把书包放在楼梯上,娴熟地挽起袖子收拾起了餐桌。   现在这个时间,郑岳军不在家,肯定是吃完饭后出去打麻将了。   筷子、勺子、碗,璩贵千面无表情,一个个地放到塑料盆里,再端到厨房去洗。   好在郑岳军不在。   璩贵千的   眼前不断闪现着他扭曲的脸。   不是他平时故作严肃的样子,而是在那辆二手皮卡的驾驶座上,透过挡风玻璃的那一张写满欲望和贪婪的脸。   血、疼痛、肩上的触感。   “冲啊!冲———杀杀杀!”   伴随着动画片的画面,郑昊辰嚣张地吼着,声音尖锐刺耳。   璩贵千像透明人一样游荡着,收拾了厨房和桌椅,接着拿起扫帚清扫地上的瓜子壳和果皮。   林雅丽不悦地皱眉:“小点声儿!”   郑昊辰当作没听见,林雅丽和电话那头的人嘟囔了两句后挂下听筒,骂骂咧咧地赶着两个小孩上床睡觉去了。   郑晨好听话地收起图画本,在楼梯口看着弟弟耍赖说再看一集的样子,紧接着又把目光投向正半蹲着用扫帚去够沙发下的瓜子壳的姐姐。   上蹿下跳的男孩被妈妈“明天去买玩具”的提议打动了,兴高采烈地一扔遥控器,蹬蹬蹬窜上了楼,在路过璩贵千时还故意踢了一脚簸箕,扫好的瓜子壳又撒了一地。   璩贵千直起腰。   暖黄的灯光下,只有她一个人还在一楼,纤细的身形投下一团小小的灰色影子。   这栋三层自建宅是郑岳军的父母建的,砖木房,当时在村里不能说不气派。   再后来,郑岳军结婚了,夫妻俩去外地打工三年,回来时带回了大女儿郑林妹,又花钱给老房子重新装修,在镇上找了工作。   村里的自建宅最不缺的就是层高。两米多一层的挑高,刷白的墙。   一楼是前后两间厅,外间的摆着电视机和沙发,隔着洗手间,里间的是用餐的桌子,再往里,就是厨房。   二楼是三间卧房,夫妻俩的主卧,郑昊辰和郑晨好各自的卧室。   三楼,逼仄的阁楼,则是堆放杂物和郑林妹的地方。   将手中的垃圾放到大门边的垃圾桶里,璩贵千环视一圈,确认没有家务活后,在一楼的洗手间里简单洗漱,随即拿着书包走上了楼梯。   路过二楼时,洗手间里传来嘻嘻哈哈的声音。   林雅丽在帮郑昊辰洗澡。   璩贵千站在楼梯上,面无表情地听了一会儿,在他们开门前轻手轻脚地上了楼。   阁楼的屋顶呈人字形,越靠近边缘,两边的空间越狭小。   这里堆满了这个家庭多余又不舍得丢掉的物品,两个小孩小时候的童装和玩具,林雅丽穿不上了的衣服,郑岳军曾用过的渔具。   还有她。   在楼下温馨的笑闹声里,璩贵千在楼梯口站了许久,视线从那些东西上一一移过,最后落在了她的床铺上。   小小的一张木板床,放在靠右的位置。旁边是一张儿童书桌,郑昊辰淘汰下来的。再旁边,一个蓝白格尼龙袋,里面放着她为数不多的衣物。   这个家庭的经济条件并不差,双职工,正读小学四年级的两个孩子有课外班上,有零花钱拿。   但是璩贵千是一个多余的、被放在阁楼上的人。   她是不能占有一丝一毫这个家庭的财产的。   她不配。   以前她以为是因为她的腿。因为她是一个接近残疾的小孩,所以不被爱。   璩贵千走到床铺前,将书包随手一扔,躺在了整洁的被子上,凝视着木制屋顶。   从她记事起,她就住在阁楼上。   在她的记忆里,没有爸爸妈妈抱着她摇摇晃晃的画面,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学会走路、怎么学会穿衣的。   弟弟妹妹出生后,她被要求承担更多的家务活。   洗衣服、做饭。   厨房里有一张小凳子,是这个家里为数不多属于她的东西。   那时候她还太矮了,要踩着凳子才够得到灶台。   五岁那年,她捧着脏衣服从楼上下来。   衣服太多了,挡眼,她拿不了,又知道叫爸爸妈妈来帮忙只会吃更多的苦头,于是试探着下楼梯,结果一脚踩在弟弟乱摆的玩具上。   她从楼梯上滚了下来,左脚踝骨骨折。   村卫生所的医生简单处理了,说他看不了,得去城里。   郑岳军回来和林雅丽一说,两人很快达成了共识。   “我看是他在骗钱,什么毛病,小孩子养养不就好了,谁家孩子不是摔摔打打长大的。”   她在床上躺了两个月,林雅丽照顾完两个小孩后,会上来给她带一口吃的。   璩贵千的左脚抽了一下。   明天可能会下雨。   她想。   不知道过了多久,楼下的动静歇了。   乡村的夜晚是寂静的,偶有夜色里谁家的狗叫,半个村庄都听得一清二楚。大门开了又关,郑岳军回来了。   璩贵千就那样直直地盯着屋顶,在黑暗里默不作声地听着。   上楼、洗手间、卧室关门。   月光顺着阁楼的两扇窗洒进来,照亮了她仿若鬼魂惨白的半张脸。   要下雨的话……   璩贵千站起来,果然在角落里找到了几个塑料盆。   熟悉得就像昨天才发生,明明她已经离开这里很久了。   璩贵千在内心自嘲,一个个地将塑料盆摆放在固定的位置。   这间自建宅不知是年老失修了还是怎的,一到下雨天,总有几个地方会滴水。   她记得,她曾经和“爸爸”说过这件事。   那个时候她已经知道自己在这个家的位置了。她很聪明,也很委婉:“会不会淋坏那些东西呢?”   郑岳军勃然大怒,一掌抡在她的肩上:“坏了就坏了,坏了不会买吗?我买不起这些破烂吗?”   短暂的声响后,整座宅子又重归寂静。   璩贵千点亮了儿童书桌上的台灯,像灵巧的猫咪,不出声地走向靠里的那堆杂物。   那里放着郑昊辰幼儿园的课本。   她的手指从那些五彩斑斓的图画册上一一拂过,最后停在了一本《安徒生童话》前。   抽出书本,打开一看。   果然,里面夹着几张零碎的现钞。五块、十块,分散在书本的各个位置,一盖上什么也看不出来。   璩贵千忍不住勾起了唇角,她好像看见了很久以前的自己,兜兜转转,四处想藏钱的位置。   她的床铺、书桌,都可能会被翻找。有一段时间,郑昊辰格外喜欢捉弄她。   但这里是安全的。   一张张摊平的现钞,璩贵千数了两遍,算上自己口袋里今天刚拿到的六十块,她一共有三百一十八元。   她打零工攒下来的一点工资。   小学毕业的时候,她和妈妈说,想假期出去赚钱。   “你要出去打工?”林雅丽艳红的指甲戳着她的头,“干什么?你没的吃还是少你穿了?”   确实,家里的米饭和蔬菜她还是能吃一点的,饿不死人。衣服也有他们不要了的可以拣来穿。   “我想读书……初中也要交学杂费的……我……”   林雅丽发了大脾气,朝起手边的杂志就朝她身上打:“你去哪?!你个不要脸的!你要告诉别人我们缺你少你了啊?!我告诉你,我们养你到今天已经是我们发善心了!你出去看看!你这种……”   她在地上缩成一团,喊着:“不会的不会的,我不会让别人知道的。”   她坐公交去隔壁镇,一家店一家店地问,最后找到了在快餐店后厨洗碗的工作。   根据她的工作时间,日结十块到二十块不等。但她告诉爸妈,每个月末发三百块。   她上初中的代价是每个月给家里交两百块家用。除此之外的部分,才是过了明路的、她可以被允许攒下来交学费的钱。   三百多块对于普通的初中生来说应该是一笔巨款了。   可是,买不起一张去京市的车票。   璩贵千苍白的脸半掩在黑暗中,半照着台灯微黄的光,一双秋水般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童话书的插页上,在阳光下即将成为海上泡沫的小美人鱼。   她无声地把钱夹回去,合上书,放回原来的位置。   纤瘦的女孩脱下校服外套,里面是一件宽大的T恤,映着她分明的骨骼。   关灯,璩贵千平躺在床上,双手交叉。   黑暗中,月光勾勒出她挺翘的鼻梁,白皙的皮肤如同轻薄蝉翼,抖动的唇瓣似乎蝴蝶振翅。   她的心里有一个计划。   她该怎么做呢?   璩贵千在心里拟着各种各样的方案。   几个小时前,夜风吹拂,璩贵千走   在打工回家的路上,口袋里的手指摩挲着,突然发现路边一家没有招牌的店。   这个年代不缺少黑网吧。   “半个小时。”   网吧的老板抬眼,见是个穿着校服的人,什么都没问,指了指桌上的价目表:“三块。”   屏幕的光是惨白的。   璩贵千在烟雾缭绕和噼里啪啦的游戏音效里,摸索着在这个年代最通用的搜索引擎里输入了几个字。   有关璩家的新闻很少。   璩氏集团仍是多个领域的佼佼者,但风光之余,对璩氏那年轻得过分的董事长及其家眷的报道却少得可怜。   千千希望是被大书特书的集团公益项目,但是没有一个页面写明,千千希望工程的由来。   就像千禧年的那场事故,只能在八卦杂志和小报的只言片语里找到一些片段。   璩氏不希望走上烈火烹油、繁花似锦的道路。   这是个很明显的答案。   黑暗中,璩贵千睁着清泠泠的双眼,脑海里浮现出今天晚上在黑网吧里查到的票价。   从潞城到京市,机票要三千块,最便宜的火车站票要五百块。   而从这里到潞城,要换四趟公交,先到镇里,再辗转几路。   最关键的是——   她没有身份证。   十三岁,就算直接去火车站外买黄牛票,她也上不了车。   报警?   无法解释她是怎么知道自己是被抱养的,又是怎么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的。   更大的可能,是被当作和家里闹别扭离家出走的青少年,叫家长领回去。   打璩氏的联系电话?   她找不到璩家人的联系方式,而公司前台不会有人相信这样荒诞的事。   女孩的右手一寸一寸地描摹着左手手腕上的疤痕和伤口。力道越来越重,指甲几乎陷入肉中。   回到这里,她带着死亡后的愤怒和决绝。而这具十三岁的身体似乎残留着小女孩的意识,让她重新体会到身为幼小的委屈和怨怼。   那些情绪是如此的汹涌,以至于疼痛变成了出口,让她有种上瘾般的眷恋。   夜风起,脚踝又在隐隐作痛。   快下雨了。   千千希望。   电脑屏幕上的介绍字字珠玑:致力于救助帮扶被拐卖儿童、困难儿童、留守儿童,通过免费助学、教学物资支持等改善儿童成长环境……   阁楼上的女孩陷入了睡眠。   梦中,似乎是有人落泪,眼泪滴在了她的脸上,温热的、湿润的。 第5章 和和美美   周末的清晨,从一天的家务活开始。   洗衣服、拖地、打扫卫生、做早饭。   璩贵千从睁眼开始忙到了太阳高照。   不用上学的两个小孩在父母跟前撒完娇跑出来,看见餐桌上的早饭,郑晨好乖巧地落座,郑昊辰第一时间抓起两个糖球,溜到前厅去开电视机。   璩贵千没管他们,自顾自得摆放着碗筷。   林雅丽从楼梯上下来,别着耳环:“昊辰,过来吃饭了。”   叫了三四遍,顽皮的男孩调高了电视机的音量,恋恋不舍地一步三回头做到了饭桌边。   璩贵千最后一个拉开凳子。   随后,一个方脸男人沉着脸出现。   几乎是在他坐下的片刻,桌上的三个女性各自的动作都停顿了一瞬。   除了郑昊辰依旧探着头听前厅电视机乒乒乓乓的声音。   “吃饭吧。”   林雅丽伸筷子去夹油条,郑晨好用调羹舀起了粥。   郑昊辰晃着腿,三两口吃掉了芝麻糖球,伸着油乎乎的手往桌上摸。   “怎么没了呀?我还要吃糖球!我要吃!”   油腻腻的手指拍在他的大腿和桌子上,留下痕迹,林雅丽一手抓过他的手腕:“哎呀别弄!刚换的衣服!”   “我就是要吃!”   林雅丽:“你吃个鸡蛋嘛!”   “我要吃糖球!我不要吃鸡蛋。”   小孩子发起脾气来是不讲道理的。   郑晨好默默地把头埋进了碗里。   啪!   郑岳军猛地一摔筷子,在桌上发出了一声巨响。   郑昊辰立刻止住了嚎叫,郑晨好把脸埋得更低了。   “一大早吵什么吵!”   没人接话。   “要吃就去买!吃个糖球有什么好叫的?!”   空气凝滞。   璩贵千挺直了腰板,知道现在她该站起来,然后小跑着去两条街外的早餐店,再气喘吁吁地回来,挨几句“你是不是要饿死我呀!”的埋怨。   ……不过,她不想。   女孩咽下了嘴里的粥,开口:“早餐店关门了,买不到了。”   “啊——”几乎是瞬间,郑昊辰的哭叫又响了起来,像野鸭子的干嚎。   郑岳军铁青着脸,扔起调羹朝璩贵千的脸扔了过去,咚的一声砸在她的额角,接着落在地上摔成两片。   这其实是这个家的常见戏码了。   至少现在,郑晨好没有刚刚那样紧张了。她知道的,如果姐姐挨打了,那就是正常的。所以她偷偷抿了一口粥,想着待会儿绘画班要用的蜡笔。   确实如此。   在这个家不成文的规则里,如果一件事的结局是璩贵千的疼痛或者辛劳,那么说明一切都在正轨上。   璩贵千沉默着蹲下身子,捡起陶瓷碎片,扔进了垃圾桶。   郑岳军:“你今天不要吃饭了。”   璩贵千没有反应,而在场的另外四个人认为这是乖顺的表现。   早餐过后,郑岳军出门,或是打麻将,或是钓鱼。   林雅丽则催促着两个小孩收拾书包。   周六周日是郑昊辰和郑晨好上少年宫兴趣班的日子。   郑昊辰奢侈地上着对这个年代的多数家庭来说过于昂贵的钢琴班,不过让他的姐妹来看,这钱还真不如打水漂,倒还有个声响。   郑昊辰在课上从来是坐不住的,不是和旁边的同学讲空话,就是偷偷摸摸地在桌子下面玩着小汽车和干脆面里的收集卡片。   为了配合郑昊辰的上课时间,郑晨好报了绘画和写作班,倒是能在学期结束的时候带回来一两张优秀奖状。   “好了没?昊辰——”林雅丽拎着包,皱着眉头朝楼上喊着。   “来了来了。”   璩贵千在一楼洗完碗,擦干净桌子,下一个家务活是去楼上收拾卧室,然后洗衣服。   郑昊辰和她在楼梯上擦肩而过。   恶劣的小孩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露出还没长齐的牙。   璩贵千扶着栏杆,定定地看着他。上下楼梯是有些艰难的,她需要扶手的帮助,才能安静缓慢地行走。   “嘿!”   “嘿!”   郑昊辰作势要推她,吓唬了两声。   但是这一次,出乎他的意料,这个瘸腿傻子没有流露出害怕的神情来取悦他,而是用那双黑得过分的眼睛凝视着他,一眨不眨。   天不怕地不怕的郑昊辰有了些动摇,他咽了口口水,自顾自地下楼。但在擦肩而过时,一向顽劣的男孩又感觉到了些滑稽,于是他嘟囔了一句:“瘸子。”   这是他家。就算他真把郑林妹推下去,他爸妈也不会怪他。   “瘸子是个傻子!瘸子是个白痴!”   蹦蹦跳跳的郑昊辰和妈妈汇合,唱着欢快的歌出门。   站在窗帘背后,璩贵千目光沉静,在二楼敞开的窗前,垂眼注视着门前和和美美的一幕。   林雅丽一手牵着郑昊辰,一手领着他的书包,郑晨好默默地跟在后面。   他们在门口撞见了正要出门遛弯的邻居。花白头发的邻居大婶亲切地摸了摸郑昊辰的头发:“小宝去上课呀?真厉害!以后要当大老板,好不好?”   郑昊辰得意地撇了撇嘴。   大婶又笑着看向后面的郑晨好:“还有我们小好,真乖!以后就做老师,诶呀,你命真好呀,小孩都这么听话。”   这话显然哄得林雅丽开心极了,她最乐意提及的就是这一对龙凤胎。   “哪里呀,”话中是在推辞,林雅丽却挡不住眉眼的笑意,“我家老大,成绩不好,又不听话,整天就知道和外面的人混在一起,不指望了!我还是把这两个小的培养好。”   大婶像是才意识到这家还有第三个孩子,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你好福气啊,以后小宝给你买大房子,小好留在身边照顾你们,日子好过的咧。”   郑晨好的手指捏紧了书包的系带,双脚不耐烦   地点着地。   璩贵千轻轻地抚摸着自己坑坑洼洼的指甲,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上一世她十八岁逃跑,对这个邻居根本没什么印象,只记得似乎有个儿子考到了城里去,从此见谁都爱问小孩的学习怎么样。   璩贵千摸索着指甲边缘,心里恍然想着,原来我在这个年纪还爱咬指甲。   楼下寒暄了许久的人分开了。   璩贵千也转身,她还要收拾房间、洗衣服,如果不能在他们回来前做完,迎接她的就是粗粝的巴掌。   路过镜子前,璩贵千侧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脸。   深重的一团青色下泛了点点紫色斑点,额角的淤青在苍白的面色下显得格外瘆人。   不够重。   她勾了勾唇角。   ……   大约下午四五点钟时,一阵砰砰砰的拍门声响起。开门后,像个炮弹似的郑昊辰从门外撞进来,书包一甩,人已经端坐在电视机前。   林雅丽带着郑晨好慢了一步。   粉底过白的女人把手里的菜往璩贵千怀里一塞:“去做饭吧,鱼头要红烧的,少放辣椒。”   归家的三人各有各的消遣。   手指被洗衣肥皂水浸得发红的璩贵千接过塑料袋去了厨房。   一年四季,风雨无阻,这个家的早饭都是她去拿,林雅丽和早餐店的老板娘是牌友,价钱她们自会结掉。   而只要她不上学,这个家的午饭晚饭都是她来做,但买菜这样油水丰厚的事,就不可能放到她手里了。   锋利的菜刀嘭地砍下,肥厚的鱼头分成两半。璩贵千熟练地用自来水冲洗,清理干净鱼头的边边角角。   三十出头的郑林妹最讨厌洗碗和做饭。   她也是到今天才发现,尽管这些事她已长久不做了,一上手却还是刻在了脑海里一般,熟悉得令人窒息。   就像这个家给她留下的印记。   几道菜上桌,电饭煲里升起的白汽带着饭香弥漫开来。   郑昊辰吵着闹着要吃饭,林雅丽得等着郑岳军回来,不许他上桌,却对他伸手偷吃的行为视而不见。   璩贵千放上碗筷、擦干净手。   没她什么事儿了,毕竟,今天她是没饭吃的。   “我出去打工了。”   林雅丽“嗯”了一声,头也不回。   走上乡间公路,璩贵千没有像林雅丽以为的那样,前往那家做了很久的快餐店。   沿着水泥路,香樟叶绿得发浓,正是要入夏的时候,路边的野花野草茂盛繁复,越过了泥土将蔓叶伸到了灰色水泥上来。   顺着这条路走上半个小时,就是她的初中了。而在这条路的第二个路口左拐再走上十分钟,就是她的小学。   冬天日头晚的时候,她穿着单薄的校服走在昏暗的路上,形单影只,像落叶一样飘荡。   其实是有校车穿梭在几个村庄之间的,小学和初中都有。但私人承包的校车每学期也要上百块的车费,她舍不得,更不敢对家里开口。   “汪!汪汪!”   不知哪家的狗叫个不停,把璩贵千的思绪也拉了回来。   走了半个小时后,她的脚掌隐隐发痛。她的鞋子是菜市场门口买的二十一双的布鞋,鞋底全无支撑,前面也有点挤脚趾头。   也怪她运气不好。   璩贵千活动活动脚,扯起一个荒谬的笑。   弟弟妹妹的年纪还小,他们不要了的鞋她穿不下,林雅丽偏爱高跟鞋和皮鞋,她也穿不了。所以只能用打工的钱买,日子过得节俭再节俭。   她和双胞胎只差了三岁,同一个屋檐下,日子却过得天差地别。   这就又回到那个问题了。她到底是被买来的,还是郑岳军夫妇捡到的?   迎着傍晚的风,她继续向前走去,不急不缓。   疼痛使人清醒,自重生回来起她那时刻紧绷的思绪和起伏不定的情感似乎也被风吹得舒缓了。   璩逐泓说,她是在97年的深市火车站失踪的。   98年,郑岳军和林雅丽从沪返乡,结束了打工生活,决定定居在老家。   她在心底算了算,98年,他们已经结婚三年了,二十七岁的一对夫妇,迟迟没有喜讯,于是买了一个便宜的女婴。   这个故事似乎说得过去。   郑林妹。   林妹。   领妹。   璩贵千突然笑了一下,她停在路边,两手撑着膝盖,缓解脚踝的疼痛,和心底翻涌的难以磨灭的荒谬感。   这个名字,明明就是郑岳军的风格,可她从前怎么一直没有反应过来呢?   想要亲生孩子,最好是儿子,但不想别人说他重男轻女,于是只说领妹。如果别人问起来,就是说把老婆的姓氏加了进去,又是个女娃,所以叫妹。   哈哈。   假仁假义,沽名钓誉。   在乎别人的看法到了极点,以至于处处维护自己可怜的尊严。   报复这样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他的脸面扔在地上踩,看他面色通红、怒到极点又无能为力,最后支支吾吾地为自己辩解。   但他自己也知道,不会有人相信他,于是往后一旦遇到人,他就会疑神疑鬼,这个人是不是知道?这个人是不是在心里鄙夷我? 第6章 孩子的生日是母亲的受难日……   有关复仇的幻想让璩贵千呼吸加速,胃部隐隐作痛。   还没吃东西。   她想着。   靠近学校了,周边的早餐店、文具店陡然多了起来。   囊中羞涩的女孩花了五毛钱买了一个菜包,在路边一口一口吃掉,随后进了一家书店。   “阿姨,”璩贵千进门前特意整理了自己略有些凌乱的头发,现在她看起来就像一个乖巧可人的初中女生,如果不去看她额角的淤青,也忽视她显而易见的瘦弱。   书店的老板是个烫着波波卷的阿姨。初中旁边的书店主要卖的是教辅和各类指定阅读书目,兼买玩具和杂志小说,是不缺生意的。   璩贵千走进来时,老板正在收银台边和一个瘦高女人聊着天,璩贵千一眼认出,是隔壁花店的老板。   “阿姨,您这儿招人吗?”   两个女人停住了唠嗑,侧头从上到下地打量她。   书店老板显然有些疑惑:“同学,你遇到什么困难了?”   “没有,”璩贵千略带羞涩地回答,“我想给爸爸妈妈买礼物,所以想自己打工赚一点钱。”   书店老板还是很犹疑,旁边的花店老板径直问道:“你这头怎么了呀?”   “昨天放学不小心摔了一觉,没事的。”   “我这儿确实没什么要帮忙的,你去别家问问吧。”   无论璩贵千说的是不是真的,书店老板也不想雇佣童工,万一她家长其实不同意,到时候闹起来更是麻烦。   书店老板摇了摇手:“真没有你能做的。”   “我很能干的,”璩贵千的语气适时加快了,面上也带了些楚楚可怜,“我真的很需要钱,只是一段时间也可以的,半天十块都可以的。”   花店老板拽了拽书店老板的袖子:“试试?你不是正好需要人整理小仓库嘛,你就让她到后面去,别人又不知道。”   波波卷阿姨再次上下打量了她两圈,暴躁地说道:“好吧好吧!”   “你跟我来。”   书店老板放心地把店面留给了花店老板,领着璩贵千往后走。   瞧见她走路的样子,书店老板嘴上没说话,但态度明显软和了许多。   这家书店开在宝桥镇第一初级中学斜对面的位置,位于一栋居民楼的底商。靠着中学的一侧每一间都开满了店面。   从书店的小门穿过去,璩贵千跟着书店老板来到了居民楼的另一侧。   不知是不是在背阴处的缘故,这一侧明显冷清了许多,地面上还有旁边的早餐店、炸鸡店留下的油烟和污渍。   “喏,这里。”   书店老板打开一扇小门。   璩贵千站在门口,倒不是她嫌脏什么的,实在是里面挤不下一个她了。   一个十二平米左右的房间,密密麻麻严丝合缝地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本,从老旧报纸到新出的名师密卷应有尽有,一层又一层,最高的两垛甚至比璩贵千还要高一个头。   面对这景象,书店老板显然也有些不好意思:“你帮我把这个仓库整理出来吧。”   “报纸和杂志你堆在门口就行,我让收废品的来拿,其他书,就根据课内辅导和课   外书分类吧,哦对了,有课本的话要单独挑出来。”   “价钱…诶呀我也不知道怎么定……”但书店老板显然是个好人,“这一整个活,我给你算六百吧,你要是需要用钱,做多少就来找我拿多少。”   “你从今天就开始?”   璩贵千点了点头。   “行吧,”书店老板又转了两圈,像是在找什么东西,接着眼睛一亮,把墙边的一个塑料凳拿了过来,“坐着干吧,这活儿我不急,都是好几年没清的库存了,慢慢来好了。”   “晚上我们八点关门,你早点儿走,太晚了不安全,走之前跟我说一声,我来锁门。”   “谢谢您。”这话璩贵千说的非常真心实意。   她初初把门口的一摞书搬开,清理了一小块地方可以站人。   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大约快七点了。璩贵千蹲在居民楼墙角的水龙头那里洗了手,和老板说了一声就踏上了回去的路。   街边的招牌亮了起来,周末,人流量不如平常多,很多店家都是开着门就忙自己的事去了。   璩贵千把手揣到兜里,正想着该去旧衣服里找找有没有手套,今天她就被旧书页割开了几个小口子。   索性是痛痛快快的疼也就算了,沾上灰,这些小口子细细密密地发痒,又冷不丁地刺痛一下,实在很折磨人。   也就是这个时候,她扫过了欣欣文具店橱窗里的招牌,大手牵小手的图画色调是暖黄和橙红,渲染着温馨的家庭范围,旁边还有蜡笔写成的三个大字,母亲节。   五月的最后一个礼拜天,也就是明天。   记忆里有一块地方被轻轻带动了,放着旧日回忆的房间,撕开半脱落的墙纸,露出一块鲜红的伤疤来。   说来好笑,十三岁的郑林妹其实准备了母亲节礼物。   用她扣扣搜搜积攒的一点钱,买了一个文具店的水杯。玻璃水杯,绿色底,杯身点缀着黄色的小花,有一条浅色的系带。   35块。   她半个月的午饭钱。   璩贵千到家的第一件事是洗碗。   收拾了饭桌上留下的摊子,她悄无声息地上楼,果然,在阁楼的尼龙袋里翻出了杯子。   她绞尽脑汁地回想上一世自己有没有送出去这个礼物,又想,如果真的送了,林雅丽的反应是什么。   太模糊了。   那只一看就很可爱的杯子此刻就摆在她的桌上,璩贵千摆弄着,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   夜深了,林雅丽关了电视,习惯性地忽视旁边的郑岳军火车轰鸣般的鼾声,下床去,打算在睡前看看两个孩子。   啪嗒。   按下开关,打开走廊的灯。   困倦的林雅丽眯着眼适应灯光,却在看到楼梯边坐着的大女儿时兀地惊醒。   心脏重重地跳了一拍,林雅丽不自然地抚了抚头发,没好气地说着:“干嘛呢?”   璩贵千睁大眼睛,眨了眨,无辜地回答:“明天是母亲节,我想第一个送您礼物。”   林雅丽并没有感动,一个念头倏忽击中了她:假如她不出来的话,郑林妹要在这坐一晚上吗?   同样地,这个念头并没有激起她作为母亲,或者说作为一个正常人的同情和怜爱。   相反,她只觉得这个碍眼的存在又多了一层瘆人和诡异,更应该滚到她看不见的地方去。   “你哪来的钱买礼物?”林雅丽嘲讽道,她还特意压低了声音,怕吵醒两个孩子,“小贱种,你是不是偷拿家里钱了?”   长长的指甲戳上了璩贵千的脸,熟悉的痛觉。   “我没有,这是我打工攒下来的……”   她一辩解,林雅丽显得更生气了。   “这个月的钱呢?”   “我明天去拿给你。”璩贵千把水杯往前递了递。   “这是个水杯,我挑的,还挺好看的,是你喜欢的黄色……”璩贵千絮絮叨叨地说着,昏黄的灯光下一双乌黑的瞳孔格外显眼,框住了一个小小的林雅丽。   她的话没有说完就被林雅丽打断了:“行了,放着吧。”   “我告诉你,让你读书已经是我和你爸对你好了,你出去看看,你这样的,上学干嘛呢?你要是有良心就多照顾照顾弟弟妹妹,以后你嫁人了,还不是要靠你弟弟?”   “嗯,”璩贵千点点头,很认真地应承,“母亲节快乐。”   “妈妈。”   这两个字她说的很慢、很清晰、很沉缓。   以至于吐字间带了些若有似无的缱绻。   没有人知道,璩贵千曾经是很喜欢林雅丽的。   林雅丽代表了一个可怜虫所能接触到的所有温情和爱,代表了一个孩子对母亲的所有憧憬。尽管林雅丽的温情和爱都不是给她的,她也从不在那张幸福家庭的画卷上。   对于双胞胎而言,她是一个多么好的母亲啊。温柔、体贴,踏实的肩膀、温暖的双手,她是一条永远不会干涸的河流。   曾经的郑林妹无法拥有,她将之归咎为自身的原因。   “谢谢你,”璩贵千眼尾下沉,嘴角却咧了起来。   “谢谢你生下我,谢谢你给我生命,别人都说,孩子的生日是母亲的受难日,虽然我不知道我的生日是哪一天,但我永远记得你的恩情。”   璩贵千冷眼看着林雅丽脸上凝固的表情,觉得真是滑稽。   接连张了几次嘴,林雅丽支吾着说不出话,她低头看着眼前瘦弱伶仃、却仰着头颅直勾勾盯着她的女孩,巨大的惶恐不安和慌张淹没了这个女人。   她是不是知道了?   她是不是在暗示什么?   她是不是会说出去?   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没有人会知道的。   “啪!”   林雅丽的胸膛起伏不定,她感受到右手手掌泛起一阵火辣辣的刺痛。   璩贵千的头歪在一边,发丝零散,白皙的脸上浮现出一个鲜红的巴掌印。   感受到嘴里慢慢蔓延开来的血腥味儿,璩贵千轻轻摇摇脑袋,眩晕和耳边的耳鸣组成了漩涡。   她没有力气仰起头来欣赏林雅丽脸上的表情。   而突然爆发的林雅丽还沉浸在慌张和烦躁里:“明天戴口罩出门,让我听见别人说三道四你就死定了!早饭多买点小宝爱吃的东西。”   啪嗒。   门在她面前关上。   黑暗里,璩贵千扶着楼梯的把手,回想起林雅丽的表情,无声地笑,笑得前俯后仰。 第7章 凰山苑   “今年第一号台风‘涅墨西斯’于昨日上午在菲律宾吕宋岛上空形成,预计于……”   来自南海的风拂过海平面,带着潮湿水汽一路吹入平原丘陵。   潞城市高级中学的门前三两成群的高中生们顶着青春洋溢的脸说笑。一头黑发的俊逸少年推着自行车走出校门,骑行在大街小巷,停在一栋老式居民楼前,身手敏捷地下车上楼。   风继续吹,削弱、壮大,与其他气流汇合又分离,最终消散在高山大川前,吹散彩票店门前飘扬的红条幅。   条幅荡啊荡,挂在树梢,只等一股南风追来,送它直上云霄。   京市,凰山苑。   璩逐泓在爷爷奶奶家用过晚饭后,让司机将他送回了家中。   凰山苑是京市东三环内一处低调隐蔽的高档园区,主宣三百平米以上的独栋住宅,闹中取静。   这也是他们一家三口近几年的居所。   但不是他童年时的家。   从港岛回来后,璩家经历了兵荒马乱的一年,随后孙玉林落网,他们迎来了悲喜交加的消息。喜的是贵千还活着,悲的是人海茫茫、无处寻觅。   烟波浩渺信难求。   璩湘怡和丈夫傅谐心力交瘁,每每看到老宅中的儿童房和那些与女儿有关的东西,都难以抑制悲伤和绝望。   最后是璩逐泓的外公外婆从退休后长居的海滨城市回来。   璩老夫人看着心爱的长女憔悴的脸,叹息道:“触景伤情,你们搬出山外青山吧。”   山外青山是璩家老宅的名字,取自璩湘怡的太爷爷。那时候正值战火纷飞之际,太爷爷的儿女散落各地,有的去海外经商,有的投身保家卫国,他自认年老,将祖上的所有积蓄和家产变卖,换作黄金和医药,通过地下工作者捐给了镰刀和锤头。只留了京郊山顶一栋庄园,那是当年太爷爷送给太奶奶的   新婚礼物。   此后经年许久,等到诸事安定,璩湘怡的太爷爷和太奶奶又回到了那座庄园。太奶奶本就是留过洋的知识分子,学的是建筑和园林设计,但当时的环境没有他们发挥的空间,于是两人晚年的兴趣,就是将那座宅子推倒重建,取名“山外青山”。   “杭州有个楼外楼,这儿就要来个山外青山。”太爷爷戴着老花镜眯起眼,对着从前晋商深门大户的房子样式指指点点、嫌弃得很。   太奶奶就是杭州人,闻言失笑。   后来璩家人不成文的传统,就是继承家业的人一并继承山外青山。   璩湘怡看着窗外榕树下搭好的铁艺秋千,泪眼朦胧地点了头。   璩逐泓跟着爸妈一起搬离,也有十余年了。   还穿着高中校服的少年英姿挺拔,五官俊秀,眉目中流露着淡漠和几分不易察觉的骄衿自持。   穿过打理得当的花园,三色堇拥着浅蓝色的绣球与德国鸢尾,风铃草、万寿菊并着蓝雪花和萱草簇簇盛开。推开木质栅栏,住家佣人已经打开了门,探出头来和他打招呼。   发丝整齐的阿姨精神饱满,顺手接过他手里的书包,问道:“先生太太在后院用餐,今天有老妇人托人运来的东星斑,说是野生的,逐泓要不要再吃点?”   璩湘怡的父母退休后常住在海滨,或在世界各地旅居,时不时寄一些当地特产回来。   “不了。”   璩逐泓有些洁癖,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换衣服。   走上楼梯,三楼左边是他的卧室,侧后方的小书房被他打通,设计成了一间影音室。   顶喷温热的水洗去一天的尘埃和疲倦。   璩逐泓揉搓着指尖的墨点,想起下午在爷爷奶奶家时的场景。   傅谐是中外闻名的大提琴表演艺术家,出身书香世家,父母都是大学教授,傅爷爷是书法大家,一手行草出神入化,傅奶奶则在京市外语大学教授法语。   傅谐和璩湘怡结婚后,二老仍然住在大学校园配套的小区里,生活简单但温馨。   璩逐泓的爸妈正值事业巅峰,虽然挤出来的时间都留给了彼此和家庭,却依旧无法像寻常人一样事无巨细地参与孩子的每一个成长阶段。   璩逐泓时常在爷爷奶奶家过周末,爷爷教导他书法和美术鉴赏,他帮奶奶侍弄花草和苗圃。   今日下午,在他和奶奶一起给一株兰草分株的时候,璩湘怡的助理张怡萱上门拜访,带了二人给老人送的母亲节礼物。   璩湘怡和傅谐投其所好,选的是一株品相极佳的君子兰。   傅奶奶笑得合不拢嘴,连忙让逐泓把兰花搬到后院去。   张助理是璩湘怡身边的首席助理之一,打理人际往来、经营各家关系,是璩氏十数年的老员工了,与傅家也是老相识,寒暄了几句后婉拒了傅奶奶的留饭,先行离开。   璩逐泓和奶奶一起拨弄着兰草的土,看着奶奶喜不自胜的样子,保持了沉默。   鬓发微白的老人注意到他许久没说话,唤了一声:“逐泓?不高兴?”   璩逐泓脱口而出:“没有。”   傅奶奶不赞同地看着他,他垂下眼帘,视线抚过兰草深绿色叶面下纤细的经络,开口道:“这些事都是助理在打理,他们……忙得很。”   傅奶奶轻轻剔去指甲间的泥土,面色不变:“心意到了就可以了。这些事还是要懂行的人做,要是真让你爸爸去挑,他能给我端一盆狗尾巴草回来。”   傅家三人各有所长。当年傅爷爷傅奶奶就傅谐的培养方向争论了好久。结果傅谐两边都没听,就是要拉琴,傅爷爷和傅奶奶也随他,只是嘴上时常调侃他是个锯木头的。   傅奶奶也知道,璩逐泓不是在意父母对自己的关心过少。她看着自己芝兰玉树般的孙子,手下拨土的动作不停。   青春期的小孩总会闹些别扭,但璩逐泓不同,他像一个标准的模版,敏而好学、待人友善,老师眼中的好学生、别人家羡慕的好孩子,或许有些目下无尘的毛病,但比那些纨绔子弟不知道好了多少。   外人会说璩家好福气,下一代继承人稳稳当当、来日可期。   但傅奶奶能做的只有多带他接触大自然和新鲜空气,在植物的生长、盛放、枯萎中感受枯荣交替的规律。   ……假如贵千还在。   傅奶奶的眼角渗出一滴晶莹的泪,她眨了眨眼,让它蒸发。   “给你妈准备礼物了吗?”   老人手脚灵活地端起灌溉瓶,调整着土壤的湿度。   “……有。”   “那就好,湘怡会很高兴的。”   “人跟人的关系是需要维护的,”傅奶奶语重心长,“亲缘不是爱的理由,你妈妈那个人很要强的。要是你不记得,她嘴上不说,心里也是会难过的。”   “父母都是这样。孩子总会越来越忙,作为过来人,我们不要求你们花多少时间、用多少精力去准备,只要心里有这个念头,就满足了。”   傅奶奶抬头:“我们都很爱你,你知道吧?”   璩逐泓耳根红了,点头。   “那就好。”   ==   从浴室出来,璩逐泓换上舒适的家居服,坐在书桌前带上蓝光眼镜,打开电脑。   屏幕上几个英文页面一闪而过,璩逐泓轻点鼠标,切换页面,调出一篇行研报告精读。   这是他每天的功课之一,一周精读一篇璩湘怡挑选出来的报告,交一篇心得体会给她。   璩逐泓没有层出不穷的家教老师、五花八门的培养计划,璩湘怡更愿意让他自由生长,她自己来熏陶小孩商业知识。   他们这样家庭的小孩,理财和规划是最重要的本领,不一定要多么精通细节,但至少要有评价他人工作成果的能力。   秒针滴答滴答,他没擦干的头发滴下几颗水珠,在棉麻布料上氤氲开来。   随手写了两笔,璩逐泓又开始走神。   书桌侧边靠着的一幅小画占地寥寥,存在感却越来越强。   璩逐泓的食指在鼠标上有节奏地敲击着,过了两分钟,下定决心起身。   沿着楼梯往下,家里安静得过分,听得见脚步击打红木楼梯的声音回响。   佣人都休息了,庞大的家居空间留给了三人。   俊秀的少年环视一圈,在落地窗前的沙发里看到了爸妈。   温文尔雅的男人和匀称优雅的女人依偎在一起,像过冬的小动物一样缩在软绵绵的沙发里,对着庭院里波光粼粼的池面聊天。   璩逐泓轻轻地笑了,随即端起画朝他们走去。   “逐泓,过来。”   傅谐朝他伸出手,一家三口凑在一起。   “母亲节礼物。”   璩湘怡惊讶地轻呼,甜甜一笑:“我就知道,我生的宝宝就是这么体贴细心。”   她的手指灵巧地拆开画框外的包装纸,露出小画的真容。   是一幅写意中国画,水墨留白,一尾鲤鱼甩尾前行,身后几条柳枝轻垂,掩住两条轻灵小鱼的身形,笔划流畅,轻盈简洁,灵韵十足。   左下角一列小字:椿萱同茂,棠棣同馨。   字后一方小印篆刻着明文逐泓二字,是傅爷爷带他做的第一方印。   璩湘怡喃喃:“画得真好。”   傅谐扶着画浅笑,璩湘怡倚靠在他臂膀中,手指隔着玻璃在那柳条背后的小鱼尾上摩挲。   “逐泓……”   璩湘怡伸出手去,隔着丈夫摸了摸儿子的脸:“怎么一下子就长大了……跟你爸越来越像,幸好也像我。”   傅谐浑不在意妻子的打趣,将画立在了一边:“明天找人挂在家里吧。”   “不成,我要带到办公室去……”   璩逐泓陪父母坐了一会儿,静静地听着两人聊天,谈起傅谐上次去冰岛采风的经历,谈起下半年巡演的安排,谈起璩湘怡上次出差时买的纪念品,谈起璩逐泓未来是在国内读大学还是留学……   “去睡吧。”   傅谐拍了拍璩逐泓的肩膀:“明天还要上学。”   他起身,把空间留给这对数年如一日的爱侣。   但就在他已踏上楼梯时,微敞的窗户吹入的晚风带来细微的声响:   “唉……”   “……我们贵千……”   璩逐泓偶尔会感到无力。   少年挺直了脊背,目光哀伤地注视着那一对舔舐伤口的背影。   他们心里有一个无底   的洞,扔进去再多东西,也没有回音。   或许他也是。 第8章 她看上去又像一个好妈妈了。……   第二天璩贵千起床时,她的半边脸都肿了起来,连带着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痛。   那个晚上的插曲很快过去了。   璩贵千出门买早饭时在客厅的垃圾桶里看见了那个玻璃水杯。她当做没看见,戴上口罩照常出门。   早餐店的老板娘欲言又止,手脚麻利地装上油条和糖糕糖球。   璩贵千视若无睹,心想,假如她就顶着鲜红的巴掌印招摇过市,他们又会怎么样呢?   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事。有人会问两句,然后顺理成章地推测:“你是不是惹你爸妈不高兴了?听话点!”   好吧。   脸上的伤给她带来的最大影响是吃饭时咀嚼变得疼痛且无趣了。   璩贵千是一个很能欣赏享受食物的人。   少时,吃饭对她来说是补充能量的必需行为,不能挑食、吃饭要快,没有进到嘴里的食物就有被拿走的可能。   成年后,独立的她强迫自己养成了细嚼慢咽的习惯,但珍惜食物已经成为了本能。   不过昨晚那个小插曲也给她带来了意料之外的愉悦。   郑晨好送了林雅丽一幅蜡笔画,淡蓝色天空中两朵漂浮的白色云朵,下面是高大的妈妈,一手牵着一个小孩。   “这个是我,这个是弟弟。”   说罢,扎着两角辫的小女孩期待地扬起头,希望看到妈妈脸上的笑脸。   不过她注定要失望了。   璩贵千站在客厅和餐厅的交界处,坏心眼地想着。   她想笑,嘴角却牵扯到伤口。   林雅丽的脸上闪过迟疑和犹豫,过了两秒,才在郑晨好已经变得无措的眼神里接过了画,将小女孩搂到怀里。   “妈妈,你不喜欢吗?”小女孩在妈妈的怀里呆了一会儿,说道,“这是我和弟弟一起画的,你看。”   郑晨好真的很聪明,如果说这个家真能出一个大老板,璩贵千觉得应该是这个小姑娘。   “真的呀?是你们一起画的?”林雅丽抬起头,“小宝?”   专心看电视的郑昊辰不耐烦地回应:“什么?啊,对对对。”   林雅丽高兴地亲了一口郑晨好的脸颊,把画放到了一边:“待会儿跟妈妈一起挂起来好不好?”   她看上去又像一个好妈妈了。   璩贵千站在阴影里,心想,假如不是林雅丽的眼神总是从那画上飘忽而过,假如林雅丽没有刻意寻找她的踪迹,又在看到她不在客厅里之后松了一口气,她就真的看上去又是一个好妈妈了。   不过,发生的事情总是会留下痕迹的。   对于所有人来说周日都是寻常的一天,璩贵千脸上的巴掌印也逐渐消退,只在下颌处残留了一点青紫。   璩贵千在周日晚上才意识到明天是要上学的,并终于记起了打开作业本。   在台灯下对着课本挠头,大概是璩贵千最接近普通小孩的时刻。   好在初一的功课不算难。   前世的高中辍学生长长地叹了口气,在数学题上刷刷写下几行答案。   夜灯下,敞开的窗户吹入宁静的风,她合上课本,笔尖在封面的小人上游移,眼神却是放空的,似乎在琢磨着什么深奥的东西。   周一清晨,上学这件事显然让两个小孩都很暴躁。   她到二楼叫他们起床吃早饭时,林雅丽正在洗手间的镜子前描眉画眼,顶着乱糟糟的头发的郑昊辰在璩贵千靠近的时候用力乱蹬床板,好几下都踹在了璩贵千身上。   这个年纪的小孩虎头虎脑,对自己的力气是没有控制力的。更何况郑昊辰就算有意识,也只会愈发变本加厉地使用暴力。   在家里学到的一切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暴力可以掠夺、强大欺凌弱小,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璩贵千余光一瞥,林雅丽还在洗手间。   时间快来不及了。   郑晨好穿好了衣服,正拿着头绳站在洗手间门口:“妈妈,帮我扎头发吧。”   林雅丽还在和眼线笔斗争:“阿妹!你去帮小好,快点。”   璩贵千无可无不可地拿起梳子。   “不要你梳。”郑晨好皱起眉。   “你妈妈没空。”   璩贵千没管小姑娘的碎碎念,熟练地扎了个马尾。   吵吵闹闹的早晨结束,林雅丽让双胞胎拿了点鸡蛋和面包放在口袋里,然后像放羊一样把两人赶着出门。   时间差不多了。   收拾完桌上的狼藉,将冰箱里的材料备好菜,璩贵千注定会迟到,但也按部就班地背上书包出门。   她赶到学校的时候已经出了一身薄汗,站在教室门口气喘吁吁。   早自修已经到了一半。   “报告。”   今天是英语老师带早自习。   罗玉婷抬头,翻了个白眼:“去后面站着。”   她的老位置了。   这一天的上学时光依旧是熟悉的开场,全班同学都见怪不怪了。璩贵千站着从包里掏出了英语书,加入了早读的队伍。   一节课跟着一节课,璩贵千不得不承认,让一个成年人的灵魂坐在这里耐心听讲确实是很无聊的事情。   但好的是,她的眼睛落在书本上,她的手指攥着笔,但可没有人知道她的脑子在想什么。   如果有人靠近这一天的璩贵千,就会发现她的书本边缘画满了无意义的圆圈和几个含义不明的数字,那是她神游天外的痕迹。   但最无聊最令人厌烦的事,还不是这些——   “哦呦哦呦~好学生啊~”   大课间,教室后面充斥着欢乐的中学男生,讨论着游戏里的招式,横冲直撞、摇摇摆摆,一个贴着一个,到处洋溢着肆意生长的荷尔蒙。   “能不能安静点?”璩贵千的前桌是班上的学习委员,黑框眼镜、永远干净整洁的校服、还有厚厚的辅导书和一板一眼的性格。   她叫什么来着?   璩贵千绞尽脑汁,还是没有想起来。   好在很快有人替她解惑。   “潘伊,就你爱学习啊?现在是下课时间,你管得着吗?”   吊儿郎当的男生喊着。   潘伊被当众下了面子,很不高兴,还是坚持说着:“打打闹闹你们出去弄,教室是学习的地方。”   “怎么?你要告老师啊?跟屁虫?”   嚣张的男生没有意识到身边人都安静了下来。   “杨子荣!去外面站着。”班主任人不高,但依旧位于食物链顶端。   总算有点清静的时候了。   璩贵千转头收回视线,恰好和潘伊对了个正着。   她下意识地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结果潘伊像触电的猫,受惊似地转了回去。   璩贵千:……   她是什么吓人的东西吗?   放学后,璩贵千第一个收拾书包,在别人还在三三两两地快乐聊天时,她已经到了周末聊好的书店,和老板打了招呼后就开工干活。   昏暗的房间里,灰尘落在人的身上痒痒的,璩贵千不时抬起胳膊用手肘抹去脸上的灰和薄汗。   她没有手表,在成功把一摞全是名师密卷的书垛整理出来后,看着外面已经暗下来的天色,女孩心想今天就到这里吧。   小屋门口放着一辆手推小板车,是老板刚刚找出来给她的,让她把课本都理出来推到前面去。   璩贵千背上了书包,双手推着车穿过小门把课本摞在书店固定的角落。   她的左腿让蹲下再站起这个动作变得有些艰难。   璩贵千扶着旁边的小推车起身。胃里空空荡荡的,她算了算自己的积蓄,脑子里琢磨着今晚吃什么口味的包子,是不是可以加袋牛奶。   最近她总觉得腿疼,左腿脚踝的旧伤之外,骨骼在睡觉时总是细细密密地发疼,不知是不是发育期的生长痛。   说起来上一世,她也是到了十六岁才来了初潮。她的营养不良让她在经期格外虚弱、昏沉怕冷,更是时常痛得缩成一团、说不出话。   在起身的时候走神显然不是个好选择。   小推车的滑轮滚动,她一手扶空,眼看就要摔倒。   货架边刚好绕过来一个人,手里捧着本教参,紧紧地搀住了她。   “郑林妹?”   “嗯?”   两人抬头望了个正着。   “潘伊,”璩贵千扶稳   了货架,“谢谢你。”   潘伊没想到是她,如果她知道,很可能会装作不认识或是没看到,但眼下她只好匆匆撤了手,支吾了两声就好像有洪水猛兽在身后追赶似的走了。   璩贵千:……   好吧。   然而两人在收银台又遇上了。   璩贵千是去同步整理进展的:“张姐,历年课本我整出来放在货架下面了,小推车在后门边上,我先回去了。”   老板拉开抽屉:“嗯,好。”   潘伊一手攥着书包带子,一手点着桌子,等待着书店老板给她找零钱。   她一边竭力避免和璩贵千有任何肢体或者眼神的接触,一边又控制不住地好奇两人的对话,支起耳朵听着。   等到出店门的时候,两人又碰上了。   这回璩贵千学乖了,她停了一下,让潘伊先过去,省得她又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一惊一乍。   然而这个动作让潘伊又被吓了一跳,甚至也不由自主地顿了顿。   璩贵千无语又好笑,甚至多了点在逗弄小动物的错觉。   走出店门,晚风拂面,让她更觉得腹中空空。在旁边的包子店买了一个素包一个鸡蛋,璩贵千转头,就在路边看到了正自以为隐蔽地观察着她的潘伊。   上前打个招呼的念头刚扬起就被风吹散了。   璩贵千打算默不作声地擦肩而过,结果潘伊却叫住了她。   “郑林妹。”   声音是忐忑的,有点急促。   璩贵千转过身,手里还攥着包子。   “你在这打工吗?”   疲惫的女孩点点头:“嗯。”   “那你……”   璩贵千发现潘伊紧张的时候就会不住地点东西,重复刻板行为,好比现在,路边穿着校服的女孩双手捧着书,脚尖连续点着地。   “那你……那你以前也都是在打工?”   以前?   璩贵千的以前可包括了太多,她脑子里转了三个弯才反应过来,她是在说初中的放学后。   “对啊,”璩贵千爽快回答,心中夹杂着一些恶劣的情绪反问道,“不然呢?”   潘伊的脸上呈现出一种懊丧和愧疚来。   璩贵千知道她在想什么,没有说出来,而是问道:“你怎么回去?天太晚了不安全。”   “我爸爸回来接我的,”说着潘伊看了眼手表,“马上就到了,你呢?”   璩贵千指了指眼前的路:“我自己回去。”   原本就不熟的两人这时候陷入了沉默。   “那,再见。”   璩贵千先挥了挥手,转身,狠狠咬了一大口手里的包子。   再聊下去就要凉了。   她不知道,她身后站在书店对出的路口等着家长来接的潘伊,此刻正经历着巨大的心理震动。   原来只是在打工。   小学时,班里总有几个同学是捉襟见肘的,没有每学期更换的书包、没有崭新的衣服鞋子,于是潘伊很小就知道,自己属于幸运的小孩。   但勤工俭学这个词,距离他们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还是太遥远了。   初中刚入学的时候,潘伊也经常偷看郑林妹。   不为别的,郑林妹确实是他们这一届最好看的女生。但她经常迟到、一放学就跑得不见人影,学习成绩也不好,连统一补课也不参加,是老师嘴里拖了全班后腿的人。   不知从哪天起,关于她的风言风语就没有停过,和高中的人有关系、不上学去台球厅……   她听的多了,也就信了。   天黑了。   潘伊看见了爸爸的车灯,跳起来挥了挥手。   坐进开着暖气的副驾驶座,她的脑海里出现了璩贵千一个人走在灯光昏暗的夜路上的情景。   “怎么了?”爸爸关切地问她,“没买到想要的书吗?妈妈在家烧了你最爱吃的排骨。”   那个包子是她的晚饭吗?   她为什么要打工呢?   潘伊有很多问题,而她一向是个求知欲旺盛的孩子:“爸爸,我有一个同学……” 第9章 小孩   有些奇怪。   璩贵千在本周第二次收到了来自潘伊自称吃不完的零食。   学校规定是不让带零食进校的,但所有人都当这些规定不存在。好朋友之间分享好吃的再正常不过,还有些宽裕的同学会买超大包装分享给全班同学。   但不包括她。   潘伊第一次把一个小面包放在她桌上的时候,璩贵千不夸张地说,半个教室都安静了。   “……谢谢。”   在她道谢之后,尽力掩盖着忐忑的潘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没事!这个很好吃的。”   大概三分钟过后,教室才回到了课间应有的喧闹程度,不过很多窃窃私语都换了主题。   有一就有二。   从那之后,潘伊经常不经意地在分零食的时候给她的桌子上也摆一点儿。   璩贵千在早上时常是不吃早饭的,双胞胎闹腾的时候,林雅丽有额外的吩咐的时候,她只能匆匆忙忙地应付,再急急忙忙地去上学。   来自潘伊的投喂也悄悄地改变了周围一些人的态度。   好比,在走廊上相遇,潘伊也会自然而然地跟她打招呼;收作业了,前排的潘伊会转头让她把作业往前传。   这都是很小的互动,但这又给周围的人证明了一件事:郑林妹不是吃人的怪物,和她说话也不会一个不好就被社会人围堵。   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之后,和她接触的人越来越多。   璩贵千发现自己越来越像一个正常的初中生了。她不由得发自内心地感慨,潘伊真的是个好孩子。   第二个改变则来自于值日。   初中的值日生是按周轮换的,每组值日生各自负责一部分卫生工作,例如倒垃圾、扫地、擦黑板之类的。   璩贵千上一世一直是不受待见的,初中三年,她的值日工作就是别人不想干的、没人认领的活。   好比扫地和擦黑板,这是最抢手的活计,轻松、很快就能放学回家。   擦地和倒垃圾就不一样了。擦地的同学得等到前面的人扫完了再洒水拖地,倒垃圾的地点更是在校园另一边的垃圾站。   轮到她的工作往往就是这二者之一,她也不得不推迟去快餐店洗碗帮忙的时间,少拿一点工钱。   但这一次不一样了。   好像在确认了她也是个能沟通的人之后,和她同组的人也接受了她是应该有选择权的这件事。   而且——   同学A:“你腿不方便,倒垃圾我来好了。”   同学B:“郑林妹你擦黑板好了,可以早点走。”   附近几个人都噤声了。   璩贵千反应过来,哦,大家都知道我放学要去打工。   这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书店就在学校斜对面,放学的时候客流量不小,老板很有商业头脑地在门口放了个小摊,专门卖花里胡哨的言情杂志。   虽然璩贵千一直在后面的小屋收拾仓库,但进出也总会有看见的人。   “好吧,谢谢你们。”   璩贵千勾起唇角,感受到了手腕上的伤疤细细密密的痒。   一切仿佛有在变好。   除了——   “郑林妹,你来读一遍这一段。”   英语课上的罗玉婷依旧坚持着每节课都要找她麻烦。   重生回来的璩贵千英语依旧不好,口语更甚,她的生存环境里实在不需要这个技能,年轻时候她练的更多的是在后厨切土豆丝。   作为一个三十多岁的成年人,作为一个十八岁就出门闯荡打工的人,璩贵千对于这种把人叫起来羞辱的事情有了很高的耐受度。   不过是几句嘲讽,罚罚站而已。   但罗玉婷这两天很不愉快,因为英语课上跟她一起笑的声音小了很多。   欺凌这种事,就是要以多欺少才好玩。一旦己方势力少了,沉默的人多了,再嚣张的人心里也免不了打鼓:到底现在谁才是那个被围观的猴?   罗玉婷应对不安的方法就是表现得更加色厉内荏:“你看看你,每天就知道打扮,学习的事你放在心上了吗?”   这就是明眼人都看的出来的胡话了。   再眼瞎的人都看的出来,比起很多人校服里花里胡哨的内搭、卡通俏皮的发卡发饰、五花八门的鞋子,璩贵千永远的黑色素圈是多么朴素无华。   “现在不学好,以后就只能做社会的渣滓!以后你的同学都做老师、做医生、当公务员,那你要干嘛去呀?啊?”   璩贵千神游天外,心想这又关你什么事呢。   全班鸦雀无声,就听得到罗玉婷   的数落和咆哮。璩贵千站在那,心想这也不失为一种打发时间的好方式。   课间的时候,英语课带来的低气压一扫而空,潘伊座位旁边围了一圈男生女生,叽叽喳喳地讨论着运动会的事情。   而后面的璩贵千托腮,在听到他们的讨论的时候才恍然想起,对哦,夏初,运动会。   真是青春的气息。   她以一种置身事外的心态评价着。   说起运动会,除了各类比赛,少不了的就是走方阵。   “领队可不可以穿裙子啊!我可以自带的!”   “你想得美,老班才不会答应。”   “口号我都想好了,八班八班!我是八班!再说一遍!我是八班!”   “咯咯咯咯咯哈哈哈哈哈哈哈……”   但谈到方阵的人选,就不得不说到选人的问题。宝桥第一初级中学一个班四十个人出头,但运动会走方阵,为了美观和整齐,最多也就是三十左右的同学能进方阵。   谈起要筛掉的人,潘伊和文体委员陈梦琪商量着要不要抽签,接着潘伊就很自然地说出了:“要不先把郑林妹划掉,她是肯定不会走的。”   ……   啊哦。   璩贵千托腮,心想,完了。   果然,这群小孩都不约而同地停顿了一会儿,潘伊更是直接僵住了。   会被听见吗?   肯定听得见的吧!就是前后桌呀!   过了三秒,才有人稀稀拉拉地恢复讨论,但潘伊却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之后的两节课,璩贵千看着潘伊的背影,小姑娘的背挺得直直的,下课也不和左右的同学聊天说话了。   但第三个课间,潘伊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鼓足勇气,转头,小心翼翼地拍了拍桌子引起璩贵千的注意。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璩贵千弯了眉眼,温柔地回应:“嗯,我知道,没关系。”   潘伊好像不相信璩贵千是真的不在意,她又竭力解释了一番自己当时真的是没过脑子才会说出那样的话。   “真的真的对不起,我真的……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也没有觉得你……就是这个……”   “没事的,”璩贵千凝视着她的眼睛,慢条斯理地安慰,“没事的,我知道你是无心的。”   比这些更难听的话,她也忍受了十几年。   眼神能够传递出相信的力量。   潘伊僵硬的肩膀终于松垮了下来。   两人相视一笑。   书店打工的生活比起在快餐店洗碗并没有轻松多少,她不喜欢那些灰尘黏在身上的感觉。   不过这里离家近,她估计自己可以在一个月里整理完仓库的东西,六百块的薪酬远高于洗碗一个月的报酬。   更好的是,因为不需要坐公交去隔壁镇,她有了更多的时间穿梭在镇上不同的黑网吧里,搜集自己需要的信息。   从前荒谬的谣言破灭之后,有人因为她的贫穷而洗刷了对她的坏印象,当然也有人因此意识到,她是可以欺负的对象。   班里那个曾经和她表过白的男生又开始死缠烂打了。   在走廊上享受完一些午后阳光和新鲜空气,璩贵千跟在女生们的身后回教室准备下一堂课。   这对于她们彼此来说都是新鲜事,无论是曾经学生时期地郑林妹还是现在的璩贵千,一如既往地不喜欢非必要的走动。   她不喜欢自己的匮乏。尽管在上一世她已经在漫长的时间里与之磨合。   上一世,在她终于有了一些生存基础之外的金钱之后,她也去医院咨询过这条腿。   医生说,可惜,太晚了,未成年的时候可以通过手术矫正并通过科学复健辅助双腿肌肉重建,但她来得太晚了。   璩贵千不喜欢走路,这是她身上抹不去的属于旧日的印痕,更不要提这印痕显眼得可怕。   只是她后来习惯了别人的注目,更懂得了不要因为这个无法弥补的遗憾错过更多美好。   所以在女生们课间散步时,有人问她要一起吗,她看了一眼窗外那么灿烂的阳光,欣然答应。   与人同行是一回事,她和同学还是没有熟悉到能够勾肩搭背的地步。   潘伊和几个女孩手挽着手,聊着最近流行的八卦和电视剧。   “你怎么会喜欢男主!他又蠢又笨,真的气死我了,和学校那些男生有什么区别?男二就不一样了……”   她在后面静静地听着,感觉自己也被千禧年初独特的青春气息沾染了一些。   尽管她真的很想告诉前面的女生,别粉他,这位男二的演员在十年后以一种轰动全网的方式塌房并锒铛入狱了——且在她死的时候都没放出来呢。   直到一些青春气息过浓的人找上门来—— 第10章 不要担心   直到一些青春气息过浓的人找上门来——   “让开,不是找你。”   陈梦琪涨红了脸,但一步都没走开:“你!”   潘伊挽住了她,往前半步:“干嘛呀?我警告你,马上上课了。”   璩贵千越过她们的肩膀向前看去,挺眼熟的,是三个隔壁班的男生。   叫什么来着?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   璩贵千还没有想明白为什么这三个人这么眼熟,前面的对话就为她解惑了。   “小潘啊,新哥就想和她说几句话,你那么紧张干嘛?你暗恋我们新哥啊?”   刘新挑起了眉,坏笑道:“要围观啊?”   “诶,郑林妹,走,我们去天台,有东西给你。”   潘伊一把转身攥住郑林妹的手腕:“别去。”   璩贵千终于想起他是谁了,刚入学的时候,隔壁班的一个男生曾经和她告过白,送过一些华而不实的礼物,被她拒绝。   然后就没有过交集了。   往后她的名声在流言的发酵下越发可怕,一半人是鄙夷,另一半人是畏惧。   蝴蝶效应啊。   璩贵千看着走廊上越聚越多的人,在心里叹气。   “没事的,”她安抚地拍了拍潘伊的手,“我去跟他说清楚就回来。”   再耽搁下去就要在走廊被人围观了,她不想成为八卦事件的主人公。   午后的天台吹着燥热的风,高高的日头直照着没有遮荫的水泥地。   璩贵千站定,率先开口:“你要说什么?”   刘新的两个小弟都在楼梯间没过来。   留着颇具年代感的忧郁长发的男生一甩头,自以为帅气十足地开口:“做我女朋友吧。”   “对不起,我不早恋。”璩贵千一口回绝。   刘新对这个答案早有预料,他像变魔术似的从身后裤兜里抽出一板巧克力递给她:“我会对你好的,以后哥养你,想要什么哥都给你买。”   璩贵千距离笑出声来仅有一线之隔。   “我没钱交学费,初中每学期五百学杂费,高中加上生活费怎么也要两千一个学期,大学只会更高,而且我还想读研究生的,你都能给吗?”   刘新显然被这个现实主义的回答噎住了,支支吾吾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来:“额…我……”   太阳直射在身上真的很热,尤其是璩贵千还穿着严严实实的长袖校服。   营养不良使她的身体比常人畏寒许多,但那不是她常年穿长袖校服的原因。   是因为手上的伤疤。   璩贵千把袖子卷起来一圈,让微风带走一些积攒的燥热。   刘新还歪着头,仿佛收到了什么冲击。   “但是……所以我们……”   璩贵千打算果决地解决掉这件事,然而身后传来了开门的声音。   “干嘛呢!刘新!”   璩贵千回头一看,居然是她的班主任。   她们班的班主任是个刚毕业没几年的老师,但做事雷厉风行。   个子娇小但嗓门巨大的班主任岳小巧脚步飞快,一把攥住了试图绕过两人溜走的刘新:“再让我抓住你一次,你看你们班主任怎么教训你,上课去!”   “还有,把你头发剃了,像什么样子!”   刘新抱头鼠窜,一溜烟不见人影。   留下岳小巧和璩贵千在天台上面面相觑。   璩贵千下意识地和她打了个招呼,接着意识到自己这个行为有点呆。   和罗玉婷截然不同,岳小巧为人正直、工作辛劳,从不讲那些弯弯   绕绕。   但她也并不喜欢从前的郑林妹。   类似眼前的事件倒并不是原因,岳小巧分得清谁才是罪魁祸首。罗玉婷在办公室里的埋怨抱怨也不是重点,岳小巧一向不喜欢她。   岳小巧对郑林妹的印象有一个从高到低的过程。转折点发生在她拒绝劳动委员的职位的时候。   那时他们还刚开学不久,岳小巧在斟酌班干部职位的时候,对着郑林妹的名字犹豫了很久。   千禧年初的学校班干部,学生们实际要做的职位和他们的兴趣或能力没什么关系,文体委员未必要能歌善舞,唯一要紧的是成绩。   郑林妹的小升初成绩并不难看,小学的功课毕竟简单,那时她为了报答为她出学杂费的小学老师的帮助,恨不得家务之余头悬梁锥刺股地学习,抓紧一切时间和机会。   也是因此,来自一所乡村小学的她可以和镇上中心小学的学生们排名相差无几。但也仅是如此了,她的成绩并不算顶顶拔尖,只是中上游而已。   岳小巧按照排名给她分了劳动委员的职位。   宣布结果的当天傍晚,郑林妹去办公室找了岳小巧,表示自己当不了劳动委员。   “为什么呀?”   “我……家里不同意……”   “那老师去和你爸妈说吧,当班干部对你也是有好处的。”   郑林妹低着头,瘦得过分的脖颈凹出一个阴影。   劳动委员不用干活,只是协调大家的值日工作,在黑板上写下值日同学的名字,更多的是协调和交流,岳小巧觉得这对羞涩内向的孩子是有帮助的,郑林妹的行走不便也不会有影响。   但郑林妹听了这话,抬起头用那双在纤瘦的脸对比下显得格外大的眼睛注视着岳小巧,慌张地解释着:“不、不要找他们,我、我……老师对不起,我真的不能当劳动委员。”   岳小巧沉默了,她不知道这个孩子是不想当劳动委员——这在十几岁的青少年眼里不是一个够酷的职位,还是担心这会让她分心,无法专注于学习。   “好吧,你坚持的话。”   真实的原因只是,她放学后要赶着去打零工,没有精力督促值日情况。而联系家里?她都不敢想那会给她带来多大的灾难。   从那天起,郑林妹的表现一遍又一遍地让岳小巧失望。   迟到、一放学就没人影、好几次没交作业,成绩下滑。   有些风言风语传到她的耳朵里,岳小巧不知道应不应该相信,而郑林妹的表现又让天平朝着一端缓缓移动。   不过最近,这孩子似乎有了些变化。   好的变化。   岳小巧不知道自己静观其变的做法是不是对的,有时候她也被各种繁杂琐事拖住了,教学任务、班级管理、教学评比……做老师不是一个轻松的工作,她分给单个学生的时间远不如刚毕业时那样多了……同样的,她也自认自己的心气在一天天的枯燥生活中被消磨了。   刘新蹿下天台,铁门发出咚的一声响。   岳小巧回过神来,对璩贵千招手,把她拉到身边:“下回他再找你,你就来叫我。”   璩贵千的校服很宽大。当初她特意定的大一码的号,可以多穿两年。   岳小巧一拉,宽松的袖子顺着皮肤溜上来一截,露出了底下疤痕累累的手臂。   璩贵千很快拉下袖子,但岳小巧还是捕捉到了那一瞬间。   她沉默着攥起璩贵千的手,小心翼翼地把衣袖往上拽,一直拽到了手肘上方。   小臂上是几条圆规刻出的伤疤,一些已经是浅褐色的线条,一些结痂,还有一条新的淡粉色伤口。   那是昨晚新增的,璩贵千在阁楼的台灯下,一点一点划开的。   是郑林妹留给她的坏习惯。   坏习惯,但是疼痛是真实的。   最近许多个夜晚,璩贵千总是困在一层又一层无穷无尽的噩梦里。   有的时候,她会梦到自己的甜品店刚开张的时候,温暖的咖啡香气和干净柔软的沙发。   有的时候,她会梦到自己在洗碗,很多碗很多碗,水换了一池又一池,但永远洗不干净,最后她无助地哭了起来。   更多的时候,是下坠。   在一层又一层的梦境间下坠,不知道什么能够醒来。她以为她醒了,但其实没有,穿越又一层梦境后,她来到了纯白的世界。   就像那辆车撞击后,她前往的地方。   我真的活着吗?   会不会,这一切都只是一场幻觉?   郑林妹的坏习惯成了一个锚点,自己赐予自己的疼痛仿佛是不同的。具体是什么不同,她也说不上来。   手肘往上,几条交错的陈年旧伤,竹条打的,很疼,但不会出血,只会留下高高的红肿和火辣辣的教训。   顶嘴是不被允许的,偷懒是不被允许的,偷窃是不被允许的。   条状伤痕的旁边,还有两个圆形的烫疤。   那时小学时候的事情,下雨天,厨房出来的路很滑。她端着鱼汤出来,滑了一跤,碗砸碎在地上,发出好大一声响。溅洒的鱼汤黏在她的裤腿上。   窗外雨声潺潺,郑岳军循声而来,手里的烟头发亮。   “这是……”岳小巧的声音在颤动,“有人打你吗?是谁?”   璩贵千把手抽出来,神态自若地整理了袖口。   “没有,老师。”   岳小巧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件事。   有的家长确实会体罚孩子,甚至据她所知,学校里有几个老派的老师的拿手好戏就是教尺打手掌心。   但是这些伤……   她应该介入吗?郑林妹最近的状态好了一些,老师的出现会不会让这孩子的处境更糟?有谁能帮助这样的孩子吗?   她的脑袋一团乱麻,甚至没有注意到璩贵千下楼前说的话。   “不要担心,马上就结束了。”   璩贵千踩着上课铃声回到教室。   趁着老师还没来,潘伊甩过头问她:“怎么样?没为难你吧?他被老班抓住了吗?”   璩贵千眼底漾开笑意:“嗯。” 第11章 马上就要结束了。   “不要担心,马上就要结束了。”   ……   艳红的火烧云盘踞半个天空,淡粉和瑰紫各占一角,云层绚丽夺目,是傍晚最好的时光。而当这光景出现在周五的傍晚,那更是喜上加喜。   干完今天的工作,满满当当的仓库就空了一半了。璩贵千在心里计算着时间,想着下个礼拜能不能有始有终地做完这个活。   书店老板对她很好,嘴上不说,但时常让她早些下班,还不时给她塞个鸡蛋带走。   璩贵千穿梭在靠后的货架间,也曾听到书店老板和旁边几家店的老板们一起聊天。   在这儿做生意的都是附近的居民,有些人甚至就住在楼上,彼此都是认识的。   “你知道……她……真看不出来……她爸我认识的……。”   “这种事情不少见的,我老家那边……”   “……怎么会呢,她还有……”   听不真切,但璩贵千悄无声息地走过,就听到她们止了声响。   所以是在谈论她呀。   璩贵千把手上的报纸堆在了门边,又折身回去。   算算时间,确实也该有风言风语了。   镇上不大,附近几个村庄的人都是知根知底的同姓聚居。一个初中女孩自己在外面讨生活,怎么会没有人打听她家里是怎么了,父母是怎么了。   一传二,二传三。   仓库大概是整理不完了。璩贵千略有些遗憾,她不喜欢半途而废的。   但也没有办法。   “阿姨,我先回去了。”   “诶,好。”   书店老板想要和她说话的心情一天比一天强烈,眼里的同情也越发显眼。   璩贵千都看在眼里。   走入这如画卷的天空下,她在心里一点一点倒推着自己的计划,盘算着,还有哪里,可以再推一把。   “郑林妹!”   璩贵千转过头去,看到一个抱着两本杂志的女孩气喘吁吁地朝自己跑来。   是潘伊的同桌,最近也和她打过招呼,是个安静内向的女孩,叫……   邓琼。   女孩的脸红扑扑的:“你在这啊,你也是自己走回去吗?”   “嗯。你也是吗?”   璩贵千敏锐地察觉到,邓琼的鞋和她是一样的。   “那我们一起吧?之前都没有看到你,我俩时间错   开了哈哈哈哈。”   笑声里略有一些尴尬。   主动交朋友对初中女生来说不是简单的事,青少年的脸皮都是很嫩的。   璩贵千主动提议:“那一起吧?我们顺路吗?我就顺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   邓琼高兴地挑起眉毛,又摇了摇头:“只有一段,没事,走吧。”   两个穿着校服的女孩并肩走在路上,璩贵千渐渐地感觉有些吃力,跟上邓琼的步速有些艰难,而后者并没有等等她的意思。   “你看过这个吗?”邓琼举起了自己手里的书。   两本《小说家》。   封面大大的字映入眼帘,璩贵千的嘴角抽动了一下。   “言情天后最新连载:冷酷校草偏要宠我,看杂草女孩收获甜美真爱”   真是具有年代感的标题。   璩贵千诚实地回答:“没有。”   “那这本借你吧,”邓琼说着把前一期《小说家》杂志塞到了璩贵千手里,“很好看的。”   璩贵千很想拒绝,但邓琼往她手里一塞之后就跑远了。   “我在这儿拐弯,书周一还我吧。”   璩贵千:……好奇怪。   回到家,艳红如血的晚霞已收了翅膀,归拢进了地平线。   璩贵千进门的一刹那,与往日不同的安静和沉寂让她的呼吸急促了一瞬。   幸好是在外面吃掉了面包再进来的。   怀着近乎期待的心情,璩贵千迈进了门槛。   “啪嗒。”   她转身平静地阖上门。   一步。   两步。   太阳下山后,阴冷的气息从土地深处翻涌了上来,逐渐接管了世界。   前厅的灯关着,电视机也没有打开。   郑岳军的脸半掩在阴影中,楼梯的灯打下来,拉出长长的影子。   “你去哪了?”林雅丽开口,璩贵千才发现她一人坐在沙发上,被靠背遮住了身形。   “我去……打工了。”   璩贵千适时地表现出了忐忑和不安。   “呵,还撒谎,”林雅丽站了起来,语气逐渐激动起来,“今天供销科的老张找我,还问我,我几个孩子,我大女儿怎么这么乖,小小年纪就知道给家里减轻负担了!”   她唾沫横飞,单手叉腰,另一只手不住地对着璩贵千指指点点,直到话说完,她像是终于忍不住了,上前一把揪住璩贵千的耳朵,手臂用力,把人狠狠地贯在了地上。   “啪嗒。”   灯亮了。   疼痛和视觉一瞬间冲了上来,璩贵千蜷起身体,才发现自己跌在一片狼籍里,身下是黏糊的饭菜、破碎的碗碟,撑地的手掌已被割破了一道口子,鲜血汩汩地顺着掌心下落。   “妈妈……”   郑晨好颤颤巍巍地从楼梯上探出头来,手还按在电灯开关上。   林雅丽:“上去做作业!”   收到惊吓的孩子咚咚咚地跑上楼去,紧接着传来一声关门的声响。   “你知道今天办公室里的几个老娘们都怎么看我?我让你去!我让你去!个丢人现眼的玩意儿!”   如雨点般一下又一下的撞击和踢踹让璩贵千下意识地调整姿势,像刺猬一样将柔软的腰腹藏在身下,嘴角忍不住溢出几声痛呼。   她太瘦了,没有足够的脂肪和肌肉来抵御撞击,一下又一下,就直接打在她的骨头、她的内脏上。   她的思绪开始飘散,她的意识开始模糊。   “我怎么见人!啊?!今天好几个人都在偷偷瞟我!当我不知道!你就是故意的!你个忘恩负义的野种,我们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啊?!”   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是一瞬间。   眩晕感接管了她的脑袋,胃里的食物在翻涌,让她几乎没有力气维持一个安全的姿势。她竭力挪动,试图把自己的身体藏到桌子底下安静的黑暗里去。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错了……”   璩贵千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滑落,被加之暴力的一瞬间,她内心的自己仿佛和数十年前忍饥挨饿的小女孩合而为一,那些刻在本能里的恐惧又回到了她身上。   在她回过神来的时候,林雅丽已经撤开了。尖头高跟鞋踩在木质楼梯上的声音依旧是怒气冲冲的,但她已经发泄过了,可以做好妈妈去了。   安静没有眷顾璩贵千太久。   咚。   咚咚。   一直坐着的郑岳军叼着烟站了起来,来到她旁边。   璩贵千只要侧一下头,就能够看到那双沾着黄泥的运动鞋,停在桌脚边。   “站起来。”   她颤抖着,抓住桌腿,一点一点地支撑起身体,摇摇欲坠地佝偻着。   郑岳军扇起的掌风离她的脸只差几厘米,但他停住了。   他俯视着眼前瘦小的、不敢抬起眼看他的女孩,一脚踹了过去。   璩贵千发出一声闷哼,跌倒在地。   郑岳军一手取下嘴里的烟,抖掉烟灰,将猩红的烟头按在女孩的掌心,紧接着站起身来,另一只手抄起手边的苍蝇拍,有韧劲的塑料条一下一下重复抽击着她被衣服掩盖的躯体和四肢。   力道很重,但璩贵千觉得自己渐渐地感受不到疼痛了,她倒在污糟的地板上,心里在想,这件校服要怎么办呢,很难洗的。   郑岳军对着待宰的羔羊发泄够了,将苍蝇拍往旁边一扔,说道:“礼拜一,你去把工作辞了,说清楚,是你要乱用钱,自己去打工。”   “每天晚上,你妈或者我回家的时候要看到你把饭做好了,你要是再敢出去丢人现眼,连累我们,你另一条腿也别想要了。”   璩贵千感觉到自己的左腿神经抽了一下,这让她联想到被人按住的青蛙。   “再有一次,我告诉你,再有一次,我就是把你活活打死,你看谁来救你!”   “学校你继续去,上完这个学期,你就别出门了,磨磨你身上的臭毛病!一个女娃!”   “听见没有?”   “……听见了。”璩贵千很意外自己还有力气从喉咙口挤出话来。   “听见了吗?!站起来!”   “唔。”   又是一脚踢在她的肚子上,喉咙泛起酸意,璩贵千拼凑起四肢,艰难地扶着沙发站立起来。   每一寸骨头都在痛,连皮带筋。   “站直了!”   脊背挺直的一瞬间,胸口传来一阵近乎窒息的疼痛,骨头吱呀的声音从内部传来,一直蔓延到天灵盖。   她已经没有力气了。   “听到了吗?大声点!”   “听到了。”   “把地上收拾了。”   郑岳军转身走了。   璩贵千缓缓地、缓缓地蹲下,倚靠着沙发蜷缩成一小团。   缓一缓吧。   她伸出手,试探着摸向自己的胸口,肋骨……是断了吗?   呼吸很疼。   她放得再轻,还是疼。   活着可真疼啊。   不知过了多久,地上的女孩再次站了起来,她依旧佝偻着背,试图缓解全身的不适。   去厨房拿来抹布和垃圾桶,一点一点将地上的一片狼籍收拾干净。换下身上的脏衣服,浸泡在肥皂水中。捡起地上的书包,打开,整理出要写的作业放在桌上。   躺在床上的时候,璩贵千突然发现,自己好像在发热。   但她又觉得这可能是自己的错觉。   因为她知道,新增的伤口火辣辣是正常的,等到明天,这些交错的伤痕就会高高地肿起,破皮流血的地方可能会渗出组织液,她会为此难受很久,大概一个月后,她就会痊愈,留下难看的青紫和疤痕,但死不了人。   她很有经验的。   这顿打比她预想的要早一些,也更重了。   躺在床上,璩贵千一手按在胸口上,感受着自己的胸膛像破风箱一样起伏。   她从前没有断过肋骨。   肋骨断了也会自己愈合吗?她的眼中难得流露出了一些茫然。   但没关系。   黑暗中的女孩有着亮晶晶的双眼。   再过……两天。   再过两天。   啊,等等。   璩贵千突然想到书包里还有一本借来的杂志。   那就……再等三天吧。 第12章 你会死吗?   光。   有光洒在脸上,可是不舒服,很烦、很吵。   有一把火烧在她的身体里,不知道源头在哪里,但一路烧到了她的气道和嗓子,唇齿间一丁点儿水渍也没有,只有粗粝的沙子糊住了呼吸。 ”   人呢?!”   有声音传来。   是谁?   她想抬头,但是全身的力气都不听使唤,又或者她已经把所有的精力都留给了活着这件事。   咚咚咚!咚咚!   阁楼的门被打开。   这本就是一扇没有锁的门,锁舌的位置别着一条毛巾,防止它在大风天里胡乱作响。   林雅丽充满不忿和怒意的脸出现:“你胆子大了啊?!”   但她很快显露出了狐疑的神情,紧接着皱起了眉头,低声咒骂了几句什么。   璩贵千听不清她的低语,她的耳畔始终缠绕着低低的嗡鸣。   她也不知道自己此刻的样子有多么可怕。凹陷的脸颊遍布病态的潮红,一路蔓延到了脖子。右耳朵上耳廓的部分被昨天的暴力撕扯带的微微撕裂,残留鲜血的痕迹,而与之相对的,是她惨白得如同枯尸的嘴唇。   她呼吸的时候带着嘶哑的低音,她蜷缩在床上侧着头看向门口的人,连一点点抬起头颅的力气都没有。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这个孩子病入膏肓。   林雅丽的色厉内荏终于展现出了她内心真实的恐慌,她蹬蹬蹬地下楼。   门没关,传上来男孩的哭嚎声:“饭呢?我饿了!我要吃饭!”   “等等啊小宝,”   好温柔的声音,是妈妈吗?   “妈妈有点事儿,小好?来来来,你出去跑一趟,多买点你弟弟爱吃的。”   后面好像还有些争执或是对话,但她有些听不清了。   璩贵千昏昏沉沉的,半梦半醒,想坠入甜美的梦乡,脑子里却始终有一根弦砰砰地跳着,扰得她不得安宁。   直到她感觉到了视线。   睁开眼皮花了她一半的力气。   是郑晨好站在她的床前,手里拿着两板翻箱倒柜找着的消炎药,旁边的书桌上放着两块黄糕和一个热水瓶。   小女孩扎着辫子,脸上严肃的神情和白嫩可爱的脸蛋不太搭配。   “妈妈让我来给你送药。”   她的头绳是一只粉色的小兔子。   璩贵千很惊讶自己还能观察到这一点。   一整天昏昏沉沉的脑袋几乎想不了任何事情。   郑晨好把她扶起来,不甚熟练地给她喂水,打湿了半边领口,接着又塞了两颗药在她嘴里。   小女孩始终板着脸,严肃得过分。   喂完了药,郑晨好放了一块黄糕在她手里:“吃吧。”   璩贵千隐隐觉得好笑,但喝了水之后苏醒过来的肠胃蠕动着叫嚣着食物,她张嘴,小口小口地咬着凉透的黄糕。   郑晨好就那样专注地看着她。   下咽的动作很艰难,右下侧的肋骨依旧隐隐作痛。璩贵千趁着吃东西的功夫看了看郑晨好拿上来的药,发现是治感冒风热的中成药。   好吧。璩贵千心想,聊胜于无。   阁楼里只有她们两个人。   一个吃,一个看。   这个家庭的两个年轻女孩之间并不熟络,她们相差三岁,过着天壤之别的日子,也从来不会说上一句话。   但相较于顽劣成性的郑昊辰,璩贵千无疑会对郑晨好抱有更多的好感。   但也只是多那么一点点而已。   曾经她很感念郑晨好的帮助。   璩贵千又开始走神,身体的脆弱让她更容易想起从前。   前世她偷听到了郑岳军和林雅丽的打算,在打算逃跑的时候被抓住了,书包被夺走、身份证藏了起来,她被关进阁楼里,门上用了自行车锁。   她想好了无论如何都要逃跑,身无分文也要跳窗出去。   但那个时候,郑晨好偷偷往门缝里塞了身份证进来。   “走吧,”已经是个大姑娘了的郑晨好说,“妈说你的彩礼刚好可以给郑昊辰交择校费,哈哈,那个蠢东西也想上普高……”   无论如何,璩贵千很感念她。一张身份证和她积攒了多年的钱,换了一张最远的车票。火车开了几天几夜,她身无分文地去了京市,开启了自己的下半段人生。   后来她也想明白了。   郑晨好不是帮她,郑晨好是受不了爸妈一次又一次为了烂泥扶不上墙的弟弟绞尽脑汁,却对她熟视无睹。   明明郑晨好是成绩更好更优秀更乖巧的那个,可他们眼里却只有自己的好儿子。   但无所谓,无论缘由,璩贵千都记着她的恩情,直到十数年后,郑晨好和另外三个人一起出现在了她的甜品店里。   “你个没良心的呀!这么多年都不和家里联系……你看你现在……”   在林雅丽的撒泼打滚面前,郑晨好没帮腔,可是她的眼里也没有光了。   她已经不是当年用小聪明在妈妈面前争宠的小女孩,但却依旧被困在了这个家里。   璩贵千在思考的时候,依旧重复着机械的动作小口啃咬着食物。   但郑晨好发现,这个阁楼上的姐姐突然有一些不一样了。   她是从不叫郑林妹姐姐的,郑昊辰也是一样。   喂,那个谁,你过来。   这才是他们常用的称谓。   倒也没有什么原因,只是从小到大,习惯成自然。   在郑晨好眼里,郑林妹一直是一个固定的样子。不高,人也总是瘦瘦的,细竹条一样晃荡,但不占地方,在家里也没什么存在感。   有时候郑晨好也想,是不是她是真的沾了郑昊辰的光,如果他们不是一起生下来的,她也会和郑林妹一个样子。   但她不喜欢这个解释,所以她可以忽略了这种可能性,也和家人保持一致,像对待一个仆人和消耗品一样,对待郑林妹。   郑林妹总是畏畏缩缩的,一个小举动会激起她的大反应,好笑得很。郑林妹总是低着头的,除非被要求,不然她不会抬起眼看人。郑林妹总是最蠢最笨的,连一些家务活都做不好,被爸爸妈妈骂。   但她现在好像不一样了。   郑晨好怀着疑惑的心情瞟着对方。   仪态、动作都说不清楚,最直观的改变,应该是眼神。   郑林妹跟人说话时,开始看着别人的眼睛了。……就好像,他们是平等的一样。   这莫名地让郑晨好很不舒服。   “你会死吗?”   璩贵千愕然:“什么?”   郑晨好的语气有种天真的残忍:“弟弟让我问你,你会死吗?”   “人都是会死的。”   郑晨好:“那你什么时候死掉?”   璩贵千笑了,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反正不是现在。”   “那就好。”   郑晨好松了一口气。   她说:“你要快点好起来。”   为什么呢?   璩贵千微微侧头,打量着这个妹妹。   “小好——人呢?”   林雅丽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我要下去了,”郑晨好仔细叮嘱道,“你一定要快点好起来。”   “妈妈怎么啦?”她回到了妈妈身边,表现得像只活泼快乐的百灵鸟。   璩贵千坐了一会儿,轻轻哼了一声。   在靠着消化了一会儿时候,她又躺了下去,感受着全身的疲惫和疼痛一点点重组躯体。   三十三岁的璩贵千已经很久没有受这样重的伤了,但十三岁的郑林妹有一副习惯忍受疼痛的身体,青少年生长时强悍的可塑性都用来愈合伤口了。   周末的两天她都躺在床上没动弹,郑晨好一趟趟地上来给她些吃的,态度也逐渐急迫起来:“你还没有好吗?爸爸妈妈要生气了,你应该快点好。”   璩贵千很认真地点头。   不过她也觉得,他们的耐心要到头了。   于是周一的清晨,璩贵千在生物钟的驱使下早早起床,内心怀着一股仪式感,完成着固定的事项。   而且她还要还书,所以学校是要去一趟的。唯一可惜的是她这周末的作业还没有完成,是她重生后的第一次,多少让她觉得有些遗憾。   胸口还是很疼。   那两板本来就只剩一半的中成药已经被她吃完了。   但她对着镜子整理自己的校服领口,注视着眼前的女孩,露出了一个羞涩的笑容。   今天过后。   她在心里计算着时间。   郑岳军夫妇在看到璩贵千如往常一样出现在客厅时,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紧接着又壮大了他们的傲慢和自负。   “小好、小宝,动作快点,不要迟到了。”   林雅丽刻意无视了璩贵千,招呼着两个孩子。   郑晨好的表现无疑是快乐又松了一口气的,璩贵千带着怜悯的心情回望了小女孩,接着扫过依旧如常般骄纵的郑昊辰。   吃过早饭,林雅丽挽着包催促两个孩子出门。郑岳军已经   先一步走出门上班了。   临走前,她回头转向璩贵千,像是刚刚才注意到她在这儿似的,装作不经意地说了一句:“放学了哪儿也不准去,直接回来。”   璩贵千点点头。   啪嗒。   门关上了。   璩贵千站了起来,背上书包,抬手间又感觉到了胸口的疼痛。不知是不是那天晚上撞到了左腿,今早走了两步她就感觉到自己的旧伤更疼了。   身上多处渗血的地方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痂,蹭在衣服上格外痛痒。几处关节处的淤青和伤口,每一次动弹都仿佛是一次对痛苦的重温。   她认真地环视了一圈这个家。   从进门处温馨的四人合影,到厨房里水池前熟悉的景色。   啪嗒。   门关上了。 第13章 把书包打开   周一早上总是格外吵嚷的。   潘伊背着书包进教室就被吵嚷的声音包围了,前面是一群人交流周末看的电视剧和八卦,险些没为哪一部是最好的宫斗剧吵起来。   后面是三两成群,抄作业的抄作业,还直愣愣地吼出来:“你这答案怎么跟他不一样啊?你们谁错了?”;吃早饭的吃早饭,小笼包炸糖糕的香气久久不散。   人来的差不多了,称职的学习委员潘伊组织起小组长们收作业。   邓琼把收上来的这一叠摞到潘伊面前,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我们组还少郑林妹的。”   “她还没来吗?”   邓琼往后看了一眼:“嗯。”   早自习快开始了,潘伊看了一眼时间,有些担忧。   今早又是英语老师带自习,要是被她抓个正着,肯定又是一顿批。   “那个……”邓琼鼓足了勇气,有些吞吞吐吐的,不太好意思地戳了戳潘伊。   “怎么啦?”   潘伊很认真地侧过身,看着邓琼问道。   她们刚入学就被分到了做同桌。   邓琼是一个害羞内向的人,没有什么朋友,一开始潘伊还想,她是不是比较高冷。   但熟悉了她就发现,邓琼是一个很善良的人,只是太慢热了,总是不太好意思和别人说话。   不过现在就好多了。在她的带动下,邓琼也慢慢地和她的朋友打好了关系,在班里的人缘也越来越好了。   在潘伊充满鼓励的视线下,邓琼犹豫了片刻,视线偏移,扫过身后的空桌子,还是支支吾吾地说了出来:“上周五放学的时候,我把前两期《小说家》都忘在课桌里了……我折回来拿的时候,就看到郑林妹在翻我的桌子……我怕被发现,就先走了……”   潘伊愣住了。   她脱口而出:“什么?”   “我刚刚看了一下,确实少了一本……她应该也不是有意的……”邓琼皱着眉头,似乎也感到很是难受,“我们上周不是聊到这个过嘛,可能她是想跟我借,但是忘记跟我说了……”   这个说法也太拙劣了,不问自取,除了偷,还会是什么呢?   潘伊太过震惊,以至于当教室里骤然寂静的时候,她还以为是自己脑子里过滤了所有声音。   “啪!”   罗玉婷将课本摔在了讲台上,翻了两页:“今天背第三单元单词,课上听写。”   话音刚落,此起彼伏的念诵声就响了起来。   潘伊回神,没来得及再和邓琼询问详情。   除了心神不定的潘伊和邓琼,还有那张缺席的座位,早自习和往日并无区别。   罗玉婷起身,绕着教室转了一圈,检查每个人的背诵情况,在看到那张空置的桌椅时,她眉心微皱,眼中闪过了果然如此的轻蔑。   但这注定是个不寻常的周一。   生活委员背完了单词,从课桌里翻出了自己的摘记本想要预习往后的内容,但就在他拿完本子后,他突然意识到熟悉的位置好像少了点什么。   一瞬间急得脸都红了的男生弯腰去看,接着又把课桌洞里的东西一一拿出来核对,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班费真的不见了。   他的举动已经引起了罗玉婷的注意。瘦削的男生犹豫片刻,站了起来走到讲台前:“罗老师,我有事儿得去找班主任。”   罗玉婷眉毛一挑:“什么事?”   “班费不见了……”男生憋红了脸。   这可就有意思了。   罗玉婷把头发往后撩了撩:“你们岳老师来了吗?你去看看,把她叫过来说吧。”   两分钟后,一路小跑的男生领着岳小巧进了教室门。   已经有很多同学都关注到了异样,正装作念念有词的样子,实则却竖起了耳朵,不经意地往讲台边瞟。   岳小巧和罗玉婷打了个招呼,就迫不及待地问起了细节:“怎么丢的?你原先放哪了?”   但她紧接着就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你先跟我去办公室,罗老师你继续。”   “小巧,没事儿,你就在这儿问吧,大家都在这儿才说的清楚嘛,钱总不会好端端地飞走了。”   罗玉婷就差没说自己想看热闹了。   生活委员是个个子不高的男孩,这会儿已经慌张得不行了,直接开口说道:“班费我一直是放在课桌最里面的袋子里的,拿一个信封卷起来的,但是我刚刚一摸就不见了!”   “班费你一直放在教室里?”岳小巧急得嗓门都放大了。   班里的班费是每位同学十块钱一人出的,除去上个月给班里定期中奖励用了几十块钱买本子外,还有三百多元都放在生活委员那里。   岳小巧想着,十几岁的人了,担任了这个职位,就得负起责任来。而且也不是什么大数目,到时候支出和结账她都会跟着,仅仅是保管,她是可以放心给学生自己做的。   甚至岳小巧上周还盘算着,运动会到了,得用班费定个班旗,再看看要不要买统一的班服,可能到时候不太够用,结果今天就得知了这个消息。   生活委员也知道自己这个举动很不聪明,班里人来人往的,不如放在家里安全,但他也是偷懒了,想着要用了方便。而且班里都是同学,不会有事的。   结果现在就出事了。   他都不知道怎么说,只觉得后悔和难受,这会儿几乎就要哭了出来。   班里的念单词声已经很微弱了,大家都隐约知道了是什么事,但讲台上的三人心思全不在这。   岳小巧看着低头的男孩,放柔了口气:“行了,老师会想办法的,这事儿我知道也不是你的错,你先回去吧。”   一直没说话的罗玉婷这时候却开口了:“小巧,我看你要不把他家长叫过来问问呢?这事儿很明显,要么是他,要么就是你班上有人手脚不干净呀。”   男孩的泪水一下涌了出来,又是委屈又是伤心地说着:“不是我。我……我也不知道是谁。”   罗玉婷:“还有谁知道班费在你桌子里?”   男孩一下子愣住了:“我不知道……我没告诉过别人,但可能有人看到过我拿出来检查。”   “啧啧,”罗玉婷点评道:“我看是要查一查的,不能不明不白的吧,都是大家的钱呀。”   岳小巧已经忍无可忍,直接打断了她:“罗老师,早自习要结束了,你继续带大家早读吧,这里我会处理的。”   罗玉婷也看岳小巧不爽很久了,这个学校的人大多是捧着她,数得上的老师都在外面开辅导班,就她一个人玩什么出淤泥而不染!   “我也是想把事情弄清楚呀!你这个人好赖不分的。”罗玉婷站了起来,双手抱肘,一副不好惹的样子。   岳小巧深吸一口气,知道自己不能和她闹僵,年底罗玉婷就要升年级主任了,给她穿小鞋就跟玩儿一样。   “我知道,但是这个场合不太妥当。再说我相信这些学生不会做这种事情的。”   罗玉婷嗤笑:“那可说不准,你们班不是有个出名的缺钱吗?”   寂静在一瞬间接管了教室。   也是在这个时候,璩贵千背着包敲响了教室门。   “报告——”   她已经准备好迎接罗玉婷的冷嘲热讽,结果进门却看见了这奇怪的一幕,还有罗玉婷看好戏的眼神。   怎么了?   没人拦她,于是站了三秒后,璩贵千   抬腿往自己的座位走。   “等等,”罗玉婷叫住了她,“郑林妹,你知道班费在哪吗?”   “什么班费?”璩贵千的手心还裹着餐巾纸,她手上的割伤和烟头烫伤有些发炎的趋势,不能再碰上脏东西。   她只觉得莫名其妙。   上一世有这件事吗?   似乎也有……   但她不记得是发生在什么时候的了,那是她和班上的同学和陌生人没什么区别。最后,找不到是谁拿的,全班都选择了相信生活委员,大家每人又出了一些钱。   “罗老师!”岳小巧略带怒意地叫了一声。   罗玉婷没理她。   “今天又迟到了,你过来,把书包打开。”   “为什么?”璩贵千的脑子还有些混沌,但她隐约察觉了自己的处境,心里油然而生被污蔑的委屈和愤怒。   “你作业呢?还没交吧,现在把书包打开找出来。”   璩贵千冷冷地回应:“我没写。”   “没写啊……”罗玉婷意味深长地摇摇头。   “那你给大家看看呗,证明一下。”   璩贵千疲倦又无奈:“证明什么?我为什么要证明?你怎么不让全校的老师同学都把包拿出来给你检查一下,证明自己不是小偷呢?”   支撑着带伤走了四十分钟来上学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只想尽快结束这一切。   “你怎么说话呢?”   出气包竟然敢顶嘴,罗玉婷气歪了鼻子,直接上手拽着璩贵千的衣服把人扯了过来。   璩贵千没有防备也没有力气,一个趔趄,幸好扶住了前排同学的桌子才没有跌倒。   她抬头,刚好和前排同学对上双眼。眼前瘦小的男孩原先兴奋的神情凝固了,接着就移开了视线,仿佛若无其事。   她的书包滑落到了地上,被罗玉婷飞快地拾起,拉开拉链,往下一倒。   几本课本和习题册、一本封面花里胡哨的《小说家》、文具、一叠由五块十块组成的纸钞。   仰起头看见那本杂志的瞬间,忐忑不安的潘伊悬起的心终于狠狠摔落在地。她已经不能理解讲台上发生的一切。   罗玉婷笑着用脚踢了一下那本杂志:“还有闲工夫看这种东西,时间都花到哪儿去了,怪不得成绩不好,小巧,你看看你们班的学生。”   紧接着她眼睛一亮,捡起了那叠钱,拍在了讲台上:“你看吧!”   璩贵千站直了:“那是我自己的钱,我一点一点攒下来的。”   罗玉婷得意洋洋的脸有了一瞬间凝固。   “行了!”岳小巧一把夺过那叠纸币,指了指生活委员和璩贵千,“你们俩,都跟我过来。”   “还有你们!继续读书!”   教室里的声音停顿了很久,又再次高昂起来,只是大家在翻页之余,都忍不住去看讲台旁边散落的书本,还有孤零零躺在旁边的黑色书包。 第14章 “……我不知道。”……   岳小巧的这个早上充满了戏剧性和突发事件,但她是个热爱秩序感的人,因此只觉得心烦意乱,更不知道对着这个场面如何是好。   也是因此,她没有关注到璩贵千今天格外苍白的脸色、右耳侧上方暗红的痕迹,还有手心始终紧握的餐巾纸。   “你们……”岳小巧把那些钱放到办公桌上,回头看向这两个面色不好的学生,还有靠在门边看热闹的罗玉婷。   早自习结束了,办公室里回来的老师多了起来,还有来交作业、问问题的学生。人来人往,每个经过的人都朝这里投来好奇的目光。   “这是你的钱?”   璩贵千点点头,直视着岳小巧:“对。”   岳小巧看了她一眼,眼中闪过挣扎和犹豫,最后还是回应:“好,你拿回去吧,以后注意点上学时间,别老迟到。”   “小巧!”罗玉婷高昂的声音引起了整个办公室的注意,“诶呀我来点。”   她两步上前,抓过那叠钱来回一翻,五块十块分开叠放的纸钞好数得很。   “喏!三百一十,”她又转向呆若木鸡的生活委员,“你那叠班费是多少?”   生活委员磕磕巴巴地回答:“三百、三百五十几块…”   “这不就对上了吗?周末花了点儿,这是剩下的呗,不然好端端地带这么多钱上学干嘛,就是不敢被爸妈发现嘛!”   “但……”生活委员嗫嚅着想补充些什么,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罗玉婷的推理很快得到了周围人的认可。   花白头发的老教师推了推眼镜,劝道:“岳老师,你还是把她爸妈叫来吧。这事儿不好处理呀。”   有年轻老师附和道:“玉婷说得对呀,咱们也不是要送人去警察局,小孩儿嘛,犯个错很正常,承认了道个歉就行了。”   烈火烹油。   你一言我一语,就给璩贵千安了罪名。   “行了行了,”岳小巧叹了口气,“我知道了各位老师,我会看着办的。”   但很快,办公室内走进了一个地中海中年男人。   “刘主任,您怎么来了?”罗玉婷热情地打招呼。   “小罗,你也在啊,我看你们这儿好像有事儿,来看看,怎么了?”   罗玉婷揣着笑脸,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事情的经过,全不给岳小巧插话的余地。   听完,教导主任眉心深深的川字纹拧了起来,显然心里有了决断:“打电话给她爸妈吧。”   璩贵千双拳紧握,已经不再渗血的伤口再次破裂,带来钻心刻骨的疼痛。   “刘主任,”岳小巧劝道,“这个学生我了解的,她真的不是坏孩子,这个事可能有什么误会。”   “你了解有什么用啊?这种事怎么就出在你班上呢?岳老师你也要反省一下自己呀。”罗玉婷理直气壮的一番话让刘主任侧头审视了岳小巧一眼。   有心帮忙的班主任也说不出话来了。   “除了你,你们班还有谁不知道郑林妹是什么样的,”罗玉婷乘胜追击道,“每天迟到、不交作业、拖集体后腿,本来就是个……那就更应该努力,现在好了,连这种事情都做得出来,他们班本来就没人和她玩的。”   潘伊进来了,面色凝重,捧着一叠作业本放到门边的一排桌子上。   罗玉婷像是找到了突破口,指向潘伊:“潘伊,你说,你觉得是不是郑林妹做的?”   所有人的视线都投向了她,包括一直低着头的璩贵千。   惊诧过后,潘伊紧张地眨了眨眼,脑海里不断回响着邓琼所说的,郑林妹在放学后翻她的课桌,接着又想起地上那一本鲜明突出的《小说家》。   她的唇瓣颤抖着,最终顶不住压力,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我不知道。”   她的视线和璩贵千短暂相触,又飞快地瞥开,瞄向了其他地方。   璩贵千愣住了。   “打电话吧。”   刘主任一锤定音。   之后的一切都很模糊。   璩贵千不记得岳小巧跟她说了什么,不记得走回教室后别人的眼神,不记得自己蹲在地上忍着胸口的疼痛把东西一点点塞回包里,不记得时间的流逝。   她只有昏昏沉沉的困惑,夹杂在每一个呼吸的疼痛间,占据了她的思绪,像密密麻麻的丝线,将她从头到脚一点点包裹起来。   不过在看见郑岳军和林雅丽的瞬间,她还是如同兜头一盆冷水般骤然清醒了。   “老师,真是对不起,我们家孩子给你添麻烦了。”   大课间,跑完操的班级一一回了教室,活泼好动的初中生走走跳跳,占据了半个校园,好奇地观察着这两个不速之客。   林雅丽烫着大波浪的栗色长发披散在肩上,肩上斜挎一个黑色皮质包,出现在了教室门口。   岳小巧疑惑地问道:“您是郑林妹的妈妈?”   “是的,”林雅丽露出一个微笑,回头拉上郑岳军,“这是孩子他爸,我们平时工作太忙了,也真的是没有精力管她。”   郑岳军穿着黑色Polo衫和牛仔裤,高出林雅丽半个头去,高大挺拔。   他也笑着和岳小巧打招呼:“是,老师您好。”   璩贵千坐在凳子上,觉得自己像是浸泡在冰冷的海水中,口中全是咸腥气,让她想吐,又想肆意地大笑。   岳小巧微抿着嘴,眼里闪过一些疑惑,沉吟了片刻,还是说道:“事情我在电话里和您讲过了,今天叫你们来也是想把事情弄清楚……”   林雅丽打断了岳小巧:“我们知道了,唉呀 ,这事就是我们家孩子太调皮了,你看给你工作带来多大麻烦,还差了多少我们都补。”   “是是是,”郑岳军配合地掏出钱包,抽了几张粉红钞票出来递给岳小巧,“多的您就给同学们买点铅笔橡皮吧,都是我们不好。”   纸钞塞在岳小巧掌心,她只觉得烫手,可事到如今,她也没有立场再争辩些什么,于是只好干巴巴地回应:“行。”   郑岳军抬手看了眼手表的时间:“那这孩子我们就先领回去了。让她妈今天陪陪她,可能是我们关心太少了。”   “郑林妹,郑林妹。”   林雅丽叫了两声,还温柔地朝她招了招手,“过来。”   璩贵千拿起书包,一瘸一拐地走向背着光的两个人影。   路过前桌的时候,潘伊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又始终没能发出一点声音。   教室里有人窃窃私语。   “我还以为他们家很穷呢,什么呀……”   “她妈妈好温柔啊,要是我早就被打死了……”   “我靠真的是……”   “老师,那我们就先走了。”林雅丽笑着和老师说了再见。   从教学楼望下去,朝校门口走去的三人是多么和谐美满的一家三口。   高大的爸爸,温柔的妈妈,还有顽皮但总会迷途知返的孩子。   妈妈亲密地挽着孩子的胳膊,紧紧地、紧紧地搀扶着行走有碍的孩子。   岳小巧看着这一幕,理智告诉她这件事结束了,可心里却有块阴影越来越重。   “砰。”   车门关上。   璩贵千发现自己的身体在不由自主地颤抖。手臂上刚好一些的伤又重了,她感觉到了校服袖子里黏腻的触感,还有残留的被指甲深深嵌入肉的感觉。   郑岳军开车,林雅丽坐在副驾驶上。   “今儿买什么菜了?”郑岳军侧头问道。   林雅丽:“鱼头,小宝爱吃。”   “又是鱼头,这孩子也吃不腻。”   “补脑呀,能吃是福,像他们班那个班长,瘦得像个细竹竿,读书再好有什么用。”   郑岳军笑着摇头:“那可不,他生出来就虎头虎脑的。”   璩贵千的手按在开门的位置,几乎就要扳动。   车外飞旋而过的风景加剧了她的晕眩,皮革味、香水味,她只想逃,只想要一点新鲜空气。   车辆减速停下,他们到了。   璩贵千的腿在抖。   很疼,所以这不是梦。   这不是梦。璩贵千在心里默念。   日上三竿了,开往潞城的公交车每天下午五点停运。   要抓紧时间了。   砰。   车门打开,一双大手将她拽了出来,半拖半拉地扯进了门。   腿脚不便的女孩放弃了挣扎,像个破麻袋一样倒在了客厅的地上。   “把她关上去吧,个赔钱货。”   郑岳军不忿地撤回力道,倒了杯水咕咚咕咚喝完,朝着后进门的林雅丽招呼了一声,就回去上班了。   留下这对刚刚演过母女情深的人独处。   林雅丽放下包,对着缩在墙边的瘦小女孩伸出了手:“起来。”   璩贵千想要顺从,她知道自己要赶不上公交了,从这里到潞城市区要坐三个小时的车,她会赶不上派出所的下班时间的。   要快点……忍过去就好了,快点……   但她实在太疲惫了,身体榨不出一点力气来表现她的乖顺,她靠着墙试图拔起自己,却被林雅丽认为是挣扎。   “呃啊……”   林雅丽拉着她的头发将人扯起,把人一路架上了阁楼。   砰!   门被甩上。   锁眼里穿过了一把自行车锁,绕着把手转了一圈,最后扣在楼梯栏杆上。   “你是真的胆子大了,”林雅丽声音冷酷,“好好反省吧,以后也不用去上学了。”   “反正你也是个小偷,还有什么脸去见你的老师同学?我们家的脸都给你丢尽了。”   咚咚咚。   高跟鞋下楼的声音很响亮。   脑袋里好像有一千根针在旋转,身体被无力感包围,忍受着水淹火燎的疼痛。   要快点……   璩贵千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按在地上,支撑起身体。   直到看到地面上洇出的半个血手印,她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手心的伤裂了。   皮肉之苦刺激着她越发昏沉的脑袋。   伤痕累累的女孩挣扎着膝行至墙边,凑上去推门,痛苦地发现门被锁得严严实实。   她倚靠在墙边,张嘴无力地呼吸着,像一条浅水洼里即将窒息而亡的鱼。   视野的边缘出现了星星点点的模糊。   ……要快点。   身体动不了,思绪却在发散。   她想起了安徒生童话里的小美人鱼,每一步都是刀扎的疼痛,但是小美人鱼不在乎,因为她在走向自己爱的人。   阁楼里没有开灯,唯一的光源是窗户外的日光照射。   那扇窗户并不大,窗扇只能开一半。曾经十八岁的郑林妹研究了很久才让自己钻出去。   而十三岁的璩贵千更加瘦小。   躺倒。   一点点向前挪动。   抓住桌腿,起身,将自己甩在床上……   我太累了。   璩贵千想。   稍微休息一下吧。   还有好远的路要走。   稍微、休息一下……   女孩合上了眼。 第15章 肯定是很坏很坏的事,因为我好……   璩贵千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她又回到了那家小小的甜品店。   店里的每一个装饰物、每一个餐具都是她精心挑选的。   长发及肩的女人端坐在沙发座前,手扶着波点咖啡杯,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情。   “你说什么?”   对面的衿贵男人斩钉截铁:“你就是我的妹妹。”   “这是什么恶作剧吗?还是最新的整蛊节目?”   璩逐泓是怎么回答的?   梦境忽然静音,嘴巴一张一合,没有声音。   男人抬头,紧紧盯住了她的脸,幽深的眼神中蕴含着无穷的哀伤和力量。   ……   那棵桂花树依旧在那里。   不是开花的季节,也比几年后更矮小一些,枝叶亦没有那么茂盛。   但没有关系,璩贵千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   ……   放学了。   潞城市高级中学的走廊上,梁方起拎起书包一路快走,接连避开了好些个打打闹闹的男生,又笑着和许多人打了招呼。   高大俊秀的男孩身上的校服永远干净整洁,带着洗衣皂的芬芳香气,哪怕是刚刚跑步出了一身汗,也和同龄人截然不同。   他轻车熟路地转弯,向着自行车棚走去,却在拐角差点撞上了两个男生。   “方起?打球去吗?”   梁方起:“不去了,赶着回家。”   “校草怎么回事儿,是不是看的观众多了,你不好意思啊?”略微活泼些的高中男生熟悉地拿他开涮。   旁边的男生接茬:“还是准备回去偷偷学习啊?给我们留条活路吧。”   “真的去不了,家里有事,明天请你们喝可乐,先走了。”   说完,梁方起脚步轻快地穿过两人。   自行车穿过他从小成长的街区,左拐,梁方起刹车,在铺天盖地的霞光里停在了路边,下车排队买妈妈最喜欢吃的枣糕。   这家店很热闹,刚出锅的枣糕香飘半条街,来晚一会儿就卖完了。   队伍中的梁方起比周围人都高了半个头,格格不入。   他抬手看了眼时间,还早,于是心下安定。   最近妈妈身体不好,一个小感冒断断续续的,症状反复,快一个月了还没好。他担心得很,一放学就回家陪妈妈,主动接过了很多家务活。   “小梁,这么早。”   街道上有人和他打招呼。   梁方起转身应和,简单聊了两句。   他是单亲家庭,妈妈独自带他长大,外公外婆也很早就去世了。母子俩和附近的邻居关系都很好,颇受照顾。   热气腾腾的纸袋入手,梁方起大步向前,骑着自行车穿行而过,等待下一个红灯的时候,余光却撇过了街边长椅上的女孩。   女孩穿着最普通的初中校服,整个潞城的初中校服都是统一制式。但她身上的明显尺寸过大,像一圈围裙包裹住了过于瘦弱的躯体。   来往路过的人都忍不住侧头观察,倒不是因为女孩的衣着,而是她额头上硬币大小的伤   口。   已经不流血了的伤口就那样赤裸地暴露在空气中,和汽车尾气、路边尘埃亲密接触。   暗红的伤口边缘粗糙,像是在坚硬而毛躁的东西上撞击形成的,和她惨白如纸的面容形成鲜明对比。   红灯闪烁着跳动,梁方起没忍住,朝那个方向看了几眼。   傍晚的风吹过行人,空气中有谁家菜籽油炒菜的香气,勾得人心痒难耐,归家的脚步都快了几分。   绿灯切换。   梁方起长腿一迈,手臂却没听自己指挥,自顾自地向右转弯。   最后一抹晚霞余晖下。   “呃,你好?”   女孩空茫的眼神有了聚焦。   “你需要帮助吗?”   梁方起站在她斜前方,半弯着腰,侧头看他。   还没长大的男孩眉目俊逸,五官立体又微微有些冷硬,一双微褐色的眼眸此时正安静专注地看向她。   空白的世界中出现了一幅画面。   颓废的、懊丧的、不辞而别的。   眼前的人和脑海中某处的影子隐隐重叠,让身处混沌中的璩贵千分不清虚实。   我是谁?   我在哪?   这里是什么地方?   所有的记忆杂揉成了一团毛线球,起点和终点相接,人生的所有经历,或好或坏、或明或暗,都浸透在了一池微绿湖水中,更为晦涩结实地拧在了一起。   头痛。   捕捉不到任何记忆的片段,璩贵千循着刚刚那幅画面的痕迹,走向了迷宫深处,嘴唇却懵懂地轻启,吐出了一个名字:   “梁方起?”   男孩眉心微皱:“你认识我?”   她穿着初中校服。潞城市高级中学和第三初中的校区是相连的,或许她就在那里读书,所以见过他。   女孩又不说话了,她仅存的一点意识也彻底埋在了淤血压制的细胞背后,只有生存本能和一点儿时的记忆接管这具躯体。   “你认识我吗?”   女孩的表情只有无辜和茫然,睁大的眼眸中倒映出他的影子。   “你叫什么?”   “你在等人吗?”   梁方起指了指她的额头:“还有哪里有伤,要去医院吗?”   女孩动了一下,好像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疼痛。   她肯定又做了坏事,所以爸爸妈妈教训完她还不要她了。   肯定是很坏很坏的事,我好痛好痛。   “不能去医院,爸爸妈妈不让我去医院的。”   “医院痛痛,还很贵。”   梁方起闻言簇起了眉,站直了身体。   “那你有能去的地方吗?”   天色要暗下来了,太阳已有半个掩在了地平线后。   爸爸妈妈不要她了,她还能去哪里呢。   脑海里有一个声音在咆哮,嘶哑的声音冲击着,带来一阵一阵的晕眩。   璩贵千低头,茫然无措地揉捏着自己的手指,紧接着发现了手心的痕迹。   “大哥哥你认识字吗?”   梁方起:“什么?”   “这个。”女孩抬起左手,给他看手心的笔画。   黑色水笔潦草的字迹在手心氤氲开来,模糊但依旧可以辨识。   “潞城市城南派出所。”   梁方起一字一顿地念完,又注意到了她另一只手上的痕迹。   狰狞的伤口泛白外翻,旁边还有一个圆形的溃烂。   犹豫了两秒,他叹了口气:“走吧,前面不远。”   女孩走得很慢。   在意识到她腿脚不方便的时候,梁方起没察觉到自己在短时间内又叹了一口气。   这孩子身上肯定还有伤。   他指了指自己的自行车后座:“你坐上来。”   高大的少年架起自行车,平稳地推着,同脚步一样稳稳当当。   行走到下一个路口,他看了眼手表上的时间,面无表情地思考了一会儿后,将车篓里的枣糕袋子拿出来,用塑料袋分了一半,放到了璩贵千手里。   女孩正乖乖地双手扶着车座,见状一怔,声音中有些不敢相信:“是给我的吗?”   “拿着吃吧。”   真的是给她的。   璩贵千低垂下眼,捧过仍然热乎乎的点心,咬了一口。   “谢谢你,很好吃,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梁方起重新向前。   “没事。”   不知哪个瞬间,路灯亮了起来。   路边的围墙喷涂着具有年代感的标语,体育盛会的吉祥物图案跳跃着组成了艺术字,是时代独有的特殊标记。   一路向前,穿过放着喜气洋洋的歌曲的两元店,穿过孜然香气弥漫的路边摊。   自行车停在一座三层办公楼的院门前。   “到了。”   梁方起停稳了车,让璩贵千慢慢下来。   女孩怯怯地仰头望了一眼像山一样高大的建筑物:“哥哥你要走了吗?”   “我陪你进去。”   派出所的接待厅还亮着灯,零零散散地坐着几个人。   ==   临下班前的工作总是让人格外无奈。   实习警员路小葛站起来活动活动僵硬的肩颈和腰背,打算弄完手里这一叠案件的归档就走人。   也是在这个时候,他隔着玻璃窗看到了这对奇怪的组合。   他穿过大厅,在梁方起四处张望的眼神里询问两人:“怎么了?”   梁方起简练地描述了自己在路边捡到女孩的经过。璩贵千始终低着头,专注地盯着自己的脚尖。   路小葛闻言,生怕下不了班的心落了地。   看上去不是什么大问题。   城南派出所是潞城市最大的基层派出所,每天接待的大多数都是些邻里矛盾、家庭纠纷之类的事,真正的要案重案少之又少。   这其中涉及到青少年的,也有不少一部分,最多的就是和家里闹矛盾了离家出走的孩子。   现在这年头啊,独生子女政策实施下来,每家每户恨不得把孩子当宝贝养,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恨不得从头到脚都管得严严实实,青春期的孩子哪受的了这个。   两边一闹腾,叫着孩子离家出走了的家长闹得人头大,这样一声不吭被带来派出所的也不少见。   “行了,你先回去吧。”   填完表格,路小葛就对梁方起示意他可以回去了。   “见义勇为,小伙子人很好,继续保持。”   他其实也是刚毕业被分到城南派出所的,比梁方起大不了几岁,但平时总被师傅和同事们当小孩儿看,这会儿对着比自己更小的,就喜欢装大人说话。   梁方起没在意他的评价,只是看了一眼璩贵千孤零零坐在接待厅的背影。   “这个小孩身上有挺多伤的,你们最好给她检查一下,别直接把她送回去。”   “你放心吧放心吧,我们都是有规章制度的。”路小葛打着哈哈把人送出了门。   面无表情的梁方起回头看了一眼接待厅明亮的灯光,转身加速朝家里驶去。   “有伤……”路小葛嘴里念叨着什么,来到璩贵千面前蹲下,“小孩儿,你叫什么?”   璩贵千没有反应。   “嘿。”路小葛伸出手朝她眼前摆了摆,“抬头看我。”   璩贵千抬起头,眼神依旧没有聚焦,面部泛着潮红,牙齿紧咬着,静听能感觉到她在颤抖。   路小葛一见她额头上的伤,忍不住叹了口气:“这是哪摔的呀?你说说你,跑出来家里多担心呀。”   “过来过来。”   医务室有人值班,路小葛想先把人领过去处理一下,再好好问她家在哪。   然而璩贵千没有动静,她就端坐在那,像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   这孩子一点儿不配合。   已经有点不耐烦的路小葛挠挠脖子,伸手去轻拽她的袖子。   “诶,小孩。”   就在他的指尖隔着袖子接触到璩贵千手臂的刹那,一直安静的女孩突然尖叫出声,发出了凄厉的叫喊:“走开——走开——啊——”   接待厅里的人下了一大跳,后面办公室里的人听到动静,连忙出来查看情况   女孩的手臂挥舞,将路小葛推开,紧接着环抱住自己的双膝,紧紧蜷缩在了冰凉的铁质座椅上。 第16章 支持亲子关系   路小葛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一个气势汹汹的中年男人从后面的办公室里冲了出来,嘴角还挂着方便面残渣。   见到他,路小葛双手一摊,紧张兮兮:“师傅我啥也没干呀!”   中年男人警服的胸牌上刻着鲁鹏飞三个字,鹰眼一剐,把路小葛的小心思看穿了百分之九十九。   鲁   鹏飞一把抓住了路小葛的手,干瘦的警察经验丰富,力气也大得吓人:“自己看这是啥。”   路小葛这才仔细看自己的手,发现指节上蹭到了暗红的血迹,心里一惊。   他刚刚摸过这小孩的袖子。   鲁鹏飞蹲下身看了璩贵千一眼,抬起头对路小葛说:“去看看你璐姐在不在。”   路小葛给杨璐打电话的时候,后者都已经坐上了驾驶座,就等着开出停车场。   可一听手机叮铃叮铃地响,妆容精致的杨璐还是认命地接电话、拔下钥匙、返回接待厅。   老花皮质包被她随手甩在地上,杨璐放柔了音调,耐心地哄劝着璩贵千抬头看她。   轻柔的音调说着抚慰的话,哼起了耳熟能详的童歌调子。   发现自己成功吸引了小女孩的注意,杨璐在心里给自己打气,漫无边际地说着各种各样的话题,细心地观察着女孩的表情。   直到她说到了一个词,杨璐发现,女孩的眼神变了。   妈妈。   “你妈妈在哪里呢?”   璩贵千垂下眼,认真地说着:“妈妈好像不要我了。”   “为什么呢?”   “因为我是赔钱货。”   杨璐捏紧了拳头。   “为什么这么说呢?”   “因为、因为、”璩贵千困惑地皱起了眉,思考让她的脑袋又酸又疼,“因为我不会赚钱,还不会帮忙带弟弟妹妹。”   杨璐看着她天真的表情,稚嫩和不谙世事的生涩与额头上可怖的伤口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那你告诉姐姐,你今年几岁了?”   “五岁。”   怯生生的少女缩在凳子上,手臂环着自己的肩膀,只肯露出上半张脸和杨璐说话。   杨璐给鲁鹏飞使了个眼色,朝璩贵千伸出手:“你跟姐姐过来,姐姐给你检查一下好不好?”   璩贵千没动:“不可以检查,不可以的。”   “为什么?”   “……要钱的。”   “不会的,”杨璐顺着她的话,“姐姐是很厉害的医生,姐姐还认识很多很厉害的医生,我们把你治好,不要你的钱,再把你送回去,妈妈就又会要你了呀。”   欢欣在女孩的脸上闪过了一秒,她的小脑袋理解不了那么多的东西,她只知道,有希望回到妈妈身边。   “好。”璩贵千把手放到了杨璐手心,“你真的是医生吗?不要钱?”   “嗯,姐姐和你保证,不要钱。”   杨璐牵着璩贵千,顺着她的步伐节奏缓缓走到医务室,拉上帘子关起门,把鲁鹏飞和路小葛挡在门外。   鲁鹏飞从兜里掏出一根烟点燃,翘着二郎腿问路小葛:“知道自己错哪了吗?”   路小葛战战兢兢:“我太自以为是了。”   “哼,”老练的警察卷起袖子,“去把立案登记写了,待会儿做完验伤和血样上传,你和杨璐一起去医院。”   “机灵点,多观察,少放屁。”   路小葛蔫蔫地点头,坐了一会儿又开始探头探脑:“师傅,你说她是家庭暴力?还是抢劫绑架?”   鲁鹏飞吐了个烟圈:“我是神仙啊?看个照面我就知道了?”   路小葛不说话了。   鲁鹏飞骂完人,又开始谆谆教诲:“你刚说是个高中生带她来的,那你就让他那么走了?他说自己做好事,那你也要核实啊!”   路小葛讪讪点头。   过了一会儿,医务室的门打开,杨璐怒气冲冲地走出来,把相机往两人面前一扔:“这是人做得出来的事情吗?”   交错的伤口红肿发炎,几条格外深的伤痕结着血痂,一看就是没有处理过。指甲掐过的地方月牙形的伤口青紫发脓。还有数不胜数的擦伤和淤青。   她的眼圈红了。   杨璐没有结婚,也不喜欢小孩。   做这份工作免不了接触鲜血和伤口,但看见恶意和伤害被加诸在一个孩子身上,让人出离地愤怒哀伤。   “情况还算稳定吗?”鲁鹏飞飞快浏览了几张照片,问道。   “不太好,在发烧,我简单测了血压,偏低,担心有内出血点。   其他都是皮肉伤,肋骨需要好好养养。但头上的伤得去医院详细检查,很可能是脑震荡,她已经表现出了记忆衰退的迹象。”   “采血吧,”鲁鹏飞看了眼时间,“这会儿门诊都关了,待会儿先送她过去。”   “好。”杨璐没在意下班时间的事,娴熟地给爸妈发短信说今天要晚点儿回去。   路小葛在旁边龇牙咧嘴地翻照片。   他小时候也是皮孩子,爸妈爷奶没少棍棒教育。但教育孩子可不是这么个打法,这活生生是要把人往死了折腾。   杨璐是熟练工,给璩贵千手里塞了一盒甜牛奶,就打开采血套装,三下五除二扎针管。   病怏怏的璩贵千盯着牛奶包装,看了一眼,别过视线,在确认了这就是给她的之后,犹豫着吸了一口。   酸酸甜甜的口感让她露出了惊奇的表情,一双因脸过于瘦弱而显得更大的眼睛倏忽倏忽地眨巴。   采血针穿进血管,寻常孩子总会害怕的,可她就像没知觉一样,只顾着细细品尝味道。   杨璐看在眼里,心里更加酸涩。   “按着这里,”杨璐示意她摁住棉球,“在这里坐一会儿好不好?姐姐马上就过来找你。”   璩贵千侧躺在医务室的床上,脸上烧出了红晕,乖乖地点了头。   杨璐伸手将她凌乱的发丝理到脑后,刚一靠近,璩贵千一个激灵,下意识地缩紧了脖子往后一躲。   身体比意识先行。   “对不起、对不起。”璩贵千反应过来,想要靠近杨璐,但却更往后缩,弓起身体,伤口碰到墙面。   “啊……”璩贵千痛呼出声,随即咬住了下唇,把半张脸紧紧地埋在床铺中。   杨璐连忙道:“怎么了,碰到了是不是?”   璩贵千说不出话来,脑袋如针凿斧劈般疼痛,世界天旋地转,她仅有的力气把自己挪到床边,昏天黑地地吐了起来。   “鲁鹏飞!鲁鹏飞!”   懒散坐着的男人一个箭步起身,冲进了医务室。   “去医院!快!”   身后路小葛手忙脚乱地想要打急救电话,被杨璐一通骂:“你傻了呀!去开警车呀!直接过去!”   人民医院就在两条街对面。   鲁鹏飞一把打横抱起虚弱的女孩,手臂平稳,脚下飞速移动着。   杨璐抹了一把脑袋上的薄汗,刚想出门,却注意到了桌上的血样还没有入库。   心急如焚的她跑到门口招呼着车里的两人先去医院,她待会儿再过来。接着就前往化验室,把血样按照规范步骤往化验分析仪器内存放,最后数据联网。   做完这两步,她记挂着医院里的小女孩,和交班的值班同事打了声招呼,就要先走。   然而就在她要关机的前一秒,电脑屏幕闪动,跳出了匹配成功的鲜红标识。   杨璐愣在当场,第一反应就是,是不是仪器坏了?   每一个千禧年后入职基层派出所的人对DNA分析仪器和机制体系都不会陌生。   在经济腾飞的年代,随着股市开户数量一并上升的,是拐卖案件的猖獗。甚至一度到了家家户户闻拐色变,不敢让孩子去人多热闹的地方的地步。   火车站、汽车站、集市……一个错眼,带来的就是一生的遗憾。每个警察都见证过几个因为孩子丢了而支离破碎的家庭、颠覆的人生。   打拐DNA数据库是打拐制度建设的一部分。各地方负责机构收集走失儿童、流浪儿童、违法犯罪未成年人的DNA样本,和DNA数据库内的样本进行对比分析,主要父母或亲属曾经录入过样本,就能找到相关信息。   这套制度虽然行之有效,但也有执行起来的难处。最早的时候,只有省城才有这种设备,一个录入要花好多功夫、去专门的司法鉴定机构。完成对比分析更是要等上几个礼拜。   但在杨璐的记忆里,她进入工作岗位伊始,在外部企业和基金会的专项资金帮助下,DNA分析仪器开始普及,近几年更是每个省市的基层重点辖区派出所都有了配套设施。   公安内部人员知道,这是千千希望项目名下耗资最庞大、也是最低调的项目之   一。一整套分析设施和数据库管理平台全部由千千希望无偿出资制造建设,数据权限则完全由公安系统和民政部门统一管理使用。   录入血样只需要十几分钟,仪器自动完成分析测试并上传数据,给对比工作节省了巨大的时间和人力成本。但由于数据量庞大,等待撞库比对结果至少也要一到三个工作日。   杨璐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看错电脑屏幕上的显示结果。   鲜红的四个大字在那里跳动着,杨璐心里有了个猜想,但那太过匪夷所思。   鼠标轻点。   001号样本匹配成功。   测试样本符合遗传规律,亲权概率为99.999%,支持亲子关系。 第17章 “贵千找到了。”   京市时间晚七点半——   洛杉矶的清晨,薄雾散尽,朝光初绽,车水马龙的汽车鸣笛声伴着咖啡馆的香气在城市中蔓延开来,却影响不到高楼酒店中被双层隔音玻璃保护的人们。   “呜——呜——”   手机震动,还在倒时差的张怡萱伸出手臂在床头柜上摸索,闭着眼睛按下了通话键:“您好这里是璩——”   话音未落,发丝凌乱的女人从床上一个挺身翻起,神志瞬间回笼:“你再说一遍?”   电话那头的人还没张口,训练有素的张助理打开了免提,飞速套上外裤和衬衫,夺门而出,毫无顾忌地砰砰敲响了老板的房门。   ==   英格兰南部科茨沃尔德小镇,结束了上午排练的傅谐和乐团同事们前往用餐地点,这个举办在英伦乡村风景图中的音乐巡演会别出心裁地将午餐会作成了传统集市的形式。   傅谐一手持杯一手搭在椅背上,在原野的风中与人交流着下半年的乐团巡演信息,助理在身后匆匆小跑而来:“傅老师,是璩总的电话。”   妻子很少在这个时候打电话给他。傅谐在心里换算了时差,不由得担心了起来。   “老公……”   啪嗒。   水晶玻璃杯落地,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   “去订机票,回国,不,直接定去潞城的,快。”   助理在傅谐身边工作五年了,跟着他跑了世界各地,从没有听过他这样颤抖的声音。   ==   璩逐泓躺在影音室的沙发上,面部被屏幕光照得忽明忽暗。   这是一部关于阿尔卑斯山脚下,快乐歌唱的实习修女与悲伤自持的鳏夫上校的电影,悲伤的时代背景和温馨浪漫的故事氛围。   可爱如精灵般的女孩唱着轻快的旋律,在烂漫山野间奔跑。   璩逐泓看了无数遍,但每一遍都如同第一次那样认真。   沙发下方的死角放着几罐啤酒,塞在了不易察觉的位置,璩逐泓不让佣人打扫影音室,因此从没有被发现过。   砰砰砰。   门被敲响。   璩逐泓皱眉,起身。   门外,难得慌乱的张姨拿着电话,急匆匆地递给他。   “逐泓。”   是璩湘怡的声音。   “你妹妹找到了。”   璩逐泓习惯性地应了一声,大脑才意识过来,这六个字意味着什么。   “……你再说一遍?”   “找到了。贵千找到了。”   电话那端的人声音沙哑。   璩逐泓不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是怎么样的。   懂事之后,或许在心底的某个角落,他已经认为找回妹妹是一件无望的事了。但他不曾反对过父母为此付出的每一分努力。   妹妹离开那年,他五岁,童年的记忆模糊残缺,只依稀记得一个胖乎乎的娃娃。   于他而言,璩贵千这个名字更像是一道伤疤,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但是找到了。   脸上冰冰凉凉的。璩逐泓抬起手,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何时落了泪。   “我还在洛杉矶,最近一班飞机要到明天傍晚落地,你爸爸也在回国的路上,你先过去看看你妹妹。”   “郭臻已经在申请航线了,今晚就飞,张姨待会儿会联系司机送你去山外青山,和你淑珍阿姨一起去潞城。”   郭臻是璩氏总部的副总之一,璩湘怡一手将他从门店经理提拔上来,在她的办公室做助理锻炼了几年后外任去了璩氏一个广告公司做首席财务官,最近又调到了总部。   郭臻做璩湘怡的助理时,曾和璩逐泓打过照面。   “好。”   “逐泓,警察局的人说你妹妹的状况不好,现在还在医院里,妈妈很担心,在我和你爸到之前,你答应我,要好好保护妹妹。”   “好。”璩逐泓郑重点头。   张姨眼圈微红,替他收拾了简单的背包行李,本来还想问他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要带上,但一看璩逐泓的表情,张姨就知道他此刻什么也顾不上了。   汽车一路风驰电掣,划破京市的夜色。   京郊,山外青山。   遥控大门打开,宽敞的道路灯火通明。这座沉寂已久的庄园再次苏醒。   李淑珍裹着披肩站在门前,看着黑色轿车一路向前,最终停在眼前。   “逐泓。”   面目慈和、满头银发的女人张开双手,轻轻环抱已经比她高的少年,在他肩头轻拍两下。   “是不是又高了?”   李淑珍挽着他的手,穿过前廊往侧边的停机坪走去。   “一晃这么多年了……好在现在终于找到了贵千。这座宅子也老了……”   严格说来,璩逐泓应该管李淑珍叫奶奶。但她不喜欢这个称呼,于是璩家的孩子不论辈分都管她叫阿姨。   李淑珍是璩湘怡的太奶奶暮年时收养的孩子兼半个学生,那时他们刚定居在山外青山不久,老两口蜗居在整座老宅为数不多能住人的地方,对着图纸修改再三。   李淑珍就是那个时候流浪到山脚下的。那个年代无父无母的孩子太多,找不回来处,也没有落脚地。太奶奶看她可怜,又想想自己工作时总需要个搭把手的人,于是就让她留下。   时年六十九岁的李淑珍见证了这座宅子的建立和兴荣,送走了一代又一代老人,看着璩湘怡出生、长大、结婚生子,也最终选择了独自留在这座宅子中,守着回忆过活。   对于李淑珍而言,这座宅子是她的一切。李淑珍终身未婚,一生中的多数时光都留在山外青山,壮年时曾去大学教授徽派建筑的设计,退休后就在这里整理太奶奶当年的手稿和笔记。   直升机前,一身黑色西装的中年男人一手领着公文包,另一只手忙碌地敲击着手机键盘回复消息。   看到他们俩,郭臻点头示意,随即让开了上飞机的步道。   “您跟我一起去?”璩逐泓侧目,深黑色的瞳孔略显担忧。   “放心吧,”李淑珍把被风吹乱的发丝整理到耳后,“硬朗着呢。”   三人坐定。   浓重的夜色里,飞机升空。   京市的夜景色彩浓烈,五颜六色的灯光组成了一幅四通八达的立体流动画卷。   时间紧张,为了尽早到达潞城,郭臻牺牲了舒适度,调动了一架小型直升飞机。   三人在噪音里带着耳机,各自看着窗外的夜色,心思不一。   手指紧紧扣着安全带,璩逐泓收回视线,目光放在了郭臻膝上的黑色公文包。   郭臻注意到了他的视线,严肃沉着的中年男人按下了隔音耳机上的通话键:“只是一些潞城分公司的介绍文件。”   璩逐泓兴趣寥寥地收回视线。   李淑珍问道:“没有贵千的资料吗?”   郭臻摇头:“时间太紧张了,我们四十分钟前刚刚接到公安通知的消息。”   “是潞城的一个派出所验出来的DNA匹配。那个孩子是突然出现在派出所的,他们在排查监控了,但还没有结果。警察说……那孩子满身是伤,现在在医院里。”   李淑珍担忧地望了一眼璩逐泓。   少年的脸绷得紧紧的,面若冰霜,紧紧抿着嘴。   这孩子平常看着更像璩湘怡,一模一样的眉眼,一生起气来,却和他爷爷如出一辙。   李淑珍在心里思忖,不由得期待了起来,那孩子会更像谁呢?   那一年湘怡去港岛时,贵千不过两岁,刚会说几句“饿了”、“要吃”,还会拍着手叫姨姨、妈妈。   胖乎乎的小娃娃,只看得出来一双眼睛似乎随了妈妈。   李淑珍心里的柔软仿佛要化成春水,但想   起这些年的生离,心里又如同硬生生剜下了块肉。   夜色深沉,半轮上弦月隐在云层背后。   飞机划过夜空,穿行而过数个不知名的城市,下方的灯光忽明忽暗,有些凝聚成片,有些被厚厚的云层掩盖。   璩逐泓紧握着双手,指节深深地纠在了一起。   三个小时的飞行航程,飞机落地潞城机场时已是深夜。   一行人出机场时,璩逐泓手表上显示的时间迈过了零点。   郭臻一下飞机,手机上的各类消息就没停过。他联系的接机人上来迎接,带着潞城分公司的负责人还有几个不明所以的工作助理。   三人上了一辆商务SUV,从郊区的机场往城内赶。   已是深夜,然而车中的几人全无困意。   潞城分公司的负责人几次想打招呼,和坐在后排的璩逐泓和李淑珍说话,全被郭臻拦了。   他还忙着和璩湘怡同步进度,洛杉矶的事情更要扫尾处理,还有许多关注到他深夜调动飞机的人过来打探消息,电话一个接一个没有停过。   被潞城分公司的负责人打断得多了,他索性挑明了这是一次私人出行,和集团的年度考评没有关系,他们临时需要的司机和助理全部按三倍加班工资走璩湘怡的私人账单。   地中海的老总讪讪地应是,又靠了回去。   凌晨时分的高速公路畅通无阻,从郊区到市中心只用了不到一个小时。   行驶在潞城市辖区的街道上,璩逐泓突然打开了窗户,夜风吹拂,坐车昏昏沉沉的大脑一下清醒了许多。   他依旧没什么表情,眼中却闪动着近乎近乡情怯的忐忑和激动。   妹妹。   这么些年过去,他们没再拍过一张全家福。 第18章 我会把所有糖都给她   杨璐坐在急诊病房的床头, 脑袋一点一点地垂着,实在被困意拢住了思绪。   从那一个匹配成功的弹窗开始,事情的发展离奇而复杂。   一层又一层的上报电话。   人在外地出差的所长急匆匆地赶了回来,到急诊室听他们汇报了情况, 接着垫费让他们去开一间单人的病房, 把还在昏迷中的女孩从人来人往的急诊隔间里挪出去。   鲁鹏飞带着路小葛守在门外, 眼睛都熬红了, 但所长说待会儿这孩子的亲人就过来,让他们一起等着。   “这事……不能说立功, 但好处肯定少不了……咱们还是运气好,以后说不准经费就不紧张了,”所长指了指鲁鹏飞那条裤腿三个洞的破裤子,“加班津贴都给你们提一提, 你看你那样子, 你老婆不骂你啊?”   鲁鹏飞没所谓地抖了抖,又点了根烟醒神:“这么快?”   “啧,”所长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飞过来的,能不快吗?”   “省里的老张还给我打电话了。”所长左手食指往上指了指,示意他们是哪个老张。   鲁鹏飞没说话,给他竖了个大拇指。   路小葛还云里雾里的, 又不敢当着所长的面问长问短, 只好偷偷拽他师傅的衣角。   鲁鹏飞白他一眼:“那小孩,是个有钱人的孩子, 丢了十几年了。”   “嚯,”路小葛精神了一半,“大喜事啊, 这家人运气真好。”   “是啊,隔着万水千山呐,”鲁鹏飞难得附和他,停顿了一下又道,“也不全是运气,那个DNA测试机,就是他们家出钱搞的。这些年打拐专项行动也没少给捐钱。”   路小葛瞪大了双眼,刚想说这胎也投的太好了,紧接着就想起那孩子还躺在病房里,伤痕累累。   对话结束不久,寂静的病房走廊里传来阵阵脚步声。   所长刷地一下站起来,给路小葛吓得够呛。   走廊尽头快步走来一行人。打头的是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身形高大,面目不怒自威,说是保镖都有人信。   然而他行至身前,很自然地侧过了身,露出身后的一老一少。   “您好,我是郭臻。”   两人握手,没有一句废话,郭臻紧接着开始介绍:“这位是璩逐泓,贵千的哥哥;这位是李淑珍女士,是……”   李淑珍温和一笑,接过了话:“我是他们的管家。孩子的爸爸妈妈还在赶来的路上。”   “好,好,先进去看看小孩吧?”   所长招呼着,示意鲁鹏飞给他们开门。   杨璐还坐在床头,一边玩着手机上打发时间的单机游戏,一边关注着打点滴的小女孩。   到医院之后,医生初步诊断她是脑震荡导致的眩晕呕吐,先开了消炎止痛的药和一些葡萄糖挂针。   郭臻的脚步停在病房门内,给璩逐泓让出了位置。   璩逐泓一身简单的白色T恤和黑色长裤,顿了顿,强逼着自己径直走进门内。   病床上的人小小的。   在来的路上,璩逐泓有在内心勾勒过贵千的样子,或是像照片上年轻时候的妈妈,笑起来有两个深深的酒窝;或是像他初中时的女同学,总爱梳齐刘海和低马尾,或许也喜欢五花八门的明星杂志。   但都不是。   杨璐起身,在鲁鹏飞的示意下让出了位置。   璩逐泓站在一边,看着淑珍阿姨轻轻地拉下病床上的女孩掩到口鼻边的被子。   太瘦了。   璩逐泓不禁皱眉。   额头上一块洁白纱布挡住了小半张脸,她的眉毛还微皱着,似乎睡得不是很安稳。   李淑珍去摸她露在被子外吊点滴的手,接着把自己的披肩取下,小心翼翼地垫一半在她的手下,又轻柔地折起一半盖在上面。   两人的双手擦过,李淑珍感受到女孩掌心几处厚茧,红了眼眶。   病房中一片静默,杨璐在两人身后欲言又止。   “你们是在哪发现她的?”   郭臻在门外询问所长,医院的隔音并不好而夜里又太过寂静,里间的人也能听得清楚。   鲁鹏飞接过了话茬:“傍晚六点出头,一个穿着第一中学校服的男生把她送过来的。高中男生口述,在路边看到她一个人坐着,说不出家庭地址和名字身份。”   “一个小时前我们调取了那个路口银行的监控,确实是他说的那样。再往前的行踪我们还在摸排中。”   “这孩子当时穿的是潞城初中的统一校服,我们也在同步询问各个学校是否有失踪学生。但今天太晚了,大概到中午能有回音。”   “在和她接触的过程中,她说过有父母,但我们询问她的姓名、住址、电话这些信息的时候,她就不肯说话了。”   郭臻在手机上飞速按着按键,几乎舞出了残影。   “身体状况呢?医生的检查结果怎么说?”   鲁鹏飞止住了声音,一时间不知怎么开口。   病房的门敞着,里间,璩逐泓的目光也钉在了他身上。   在他黝黑的瞳孔里,鲁鹏飞张嘴又合上,几次试图组织语言却失败。   杨璐叹息一声,克制着不去看几人脸上的表情:   “脑震荡,CT显示有淤血,从昏迷前的表现来看有一些记忆倒退的症状,具体的还要等到醒来之后再做评估,急诊医生说需要神经科会诊,判断淤血的影响程度。”   璩逐泓紧盯着床上小小一团人影,指甲缓缓嵌入肉中。   “肋骨有一根骨折,医生判断是外力导致的,但胸片看出来已经有轻微骨痂形成,应该是三四天前受的伤。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皮外伤,医生做了消毒和检查,有几处有化脓的迹象,做了简单的清创之后包扎了。”   “还有……”   “还有?”李淑珍捂着自己的口鼻痛哭出声,声音哽咽却强压着悲痛,“湘怡……湘怡的囡囡……”   杨璐手足无措。   璩逐泓的眼尾发红:“你继续说下去。”   “左脚脚踝有一处旧伤,踝骨骨折导致创伤性关节炎,医生判断是当初没有好好治疗,导致无法用力,跛行又导致肌肉萎缩,   很可能……无法恢复。”   ……静。   李淑珍的抽泣声轻荡在深夜的医院走廊中。   这是见惯死别的地方,在今天又见证了生离带来的悲痛和遗憾。   凝固了不知多久,璩逐泓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还有别的吗?”   杨璐下意识地躲避那双漆黑的眼睛,摇了摇头。   璩逐泓:“辛苦你了,让我们陪陪她吧。”   李淑珍在失态之后立刻整理了情绪,她颤抖着手想触碰女孩的脸,又生怕击碎一片轻如薄翼的梦境。   郭臻还在门外处理消息。   璩逐泓望了病床上的女孩与床边的老人一眼,悄无声息地阖上门。   “你都告诉他们了?”   “是,”郭臻点头,“璩总要求的。”   璩逐泓垂眼,盯着瓷砖上一处经年的污渍,压抑着心中的怒火:“把我妈在京市的律师团队和保镖都调过来,让他们外聘几个刑事顾问。”   “准备一架医疗飞机,让团队随时待命,”想起父母正往潞城赶,他又补充道:“先派一队医护过来,要国内最好的神经外科、骨科专家。”   “好的,我去安排。”   璩逐泓顿了一下:“两边的老人知道了吗?”   郭臻摇头:“璩总说先瞒着,等她到了再决定。”   “好。”璩逐泓点头,眉心一个小小的漩涡若隐若现。   他揉了揉干涩的双眼,又面向那几个潞城调来的助理:“天亮了去联系酒店,我们会在这待一段时间……”   “逐泓。”   身后,收起情绪的李淑珍柔声打断了他,“这些我来叫人安排,你去陪着贵千吧,待会儿我让人送两张折叠床过来,你也休息一会儿。”   “好。”   精神矍铄的李淑珍条理清晰地给几人分配了任务:“今天辛苦你们了,工资按照三倍算,璩家另出一份津贴。今晚我们还需要一些陪夜的东西,帮我们在附近采购一下就可以,不用精挑细选。   明早请帮我们联络一家医院附近的酒店,要能容纳下五十人以上,并且准备一些简易餐点,餐标不限。估计……下午家里的团队到了之后会和你们交接的,之后的事情由他们接手。”   璩逐泓坐在病床左侧,静听着屋外淑珍阿姨镇静而平淡的声音。   五岁时,那场劫案发生的时候,他就在那家金店里,小男孩缩在了柜台的角落里,玻璃碎片散落在地面,几双厚底硬皮靴踩过。   七分钟的功夫,儿童推车空了,一切都翻天覆地。   爸爸的哭泣、妈妈的怒吼,周围人匆忙着急,电视机上的警笛声响彻云霄。慌乱的日子之后,是漫长的没有尽头的等待。   后来有一年过年时,一个旁支亲戚带了自家两个孩子上门送礼。   缺牙的哥哥和害羞的妹妹。   璩逐泓盯着他们看了很久。   哥哥喜欢吃糖,妹妹也喜欢,但他故意先挑走了花生酥心糖,坏心眼地哄妹妹吃下浓度高的黑巧克力,苦得妹妹哇哇大哭。   那时候的璩逐泓是个比他们大不了两岁的小孩,但他突然怀念起了那个会叫哥的白团子。   我的妹妹还在的话,我会把所有糖都给她。 第19章 “其实也像我。”   洛杉矶, 粗跟单鞋快速行走在反光的办公楼内,张怡萱忙得脚不沾地,一边整理手上的资料一边吩咐身后的小助理收集周边各大机场的航班信息。   “优先联系私人飞机,申请不到直飞航线的可以往日韩或者新加坡转机。西海岸所有机场的航班都要看一遍, 周转可以, 经济舱也可以, 把最早落地潞城的方案给我。”   穿着西装裙的年轻女孩刘薇一支笔飞快地记录着, 点头应是。   “联系集团总经办,让罗总把今明的行程空出来, 德成并购案他来坐镇,工作团队全部原地待命,交接完再回国。”   干练的寸头男生虚心求教:“好的姐,我马上去办。早上发生啥事了?怎么突然要回国了?璩总家里出事了?”   张怡萱一个眼刀飞过去, 上下审视他两秒。   德成并购案是集团上半年度最大的资本市场项目, 璩氏以现金和不动产抵押购入美国第二大传统零售百货商百分之三十八的股份,挂牌公告已经做了好几次,市场蠢蠢欲动,全都在看璩氏能否啃下这块硬骨头。   璩湘怡早两年就从总裁的位置上退了下来,把执行的角色放给了职业经理人罗天川,自己只担着集团董事长的职务,为的就是洗去璩氏身上家族企业的色彩, 更适应市场竞争需要。   但这毫不影响璩湘怡对集团的掌控力。   时至今日, 外人看来总经办的人接触权力中心,无限风光, 只有集团内部的人知道,真正的跳板,还在璩湘怡的助理团。   没看到这些年几个核心位置升迁的中高层都是璩湘怡从助理一手提拔起来的吗?好比郭臻, 学历不显,从前不过是一个门店的业务经理,因为业绩突出,直接被点走,做了几年助理后直接升任管理层了。   晋升机制是透明的,但是做老板的助理天然意味着对商业模式有更高屋建瓴的理解视角,再去和别人竞争,就是十拿九稳了。   男生历经了内部层层选拔才有幸做了璩湘怡助理的助理,得到了接触核心项目的机会,绝不甘心这样回国。   张怡萱没为他解惑,只是回答:“你想留下可以,去总经办吧。”   男生一愣:“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工作第一天没教你吗?老板的事,没告诉你的,就、不、要、瞎、打、听。”   男生还想解释,但张怡萱没空听,直接给了他两个选择:“去总经办,或者辞职,你自己决定。”   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噼里啪啦地回复消息,刚走出两步,又想起了什么,回过身来嘱咐:“劳动合同自带保密协议,注意点。”   璩湘怡身边不需要不知分寸的人,张怡萱很多年前对一个应届生心慈手软了一回,结果事实证明这是一个不能给人第二次犯错机会的职位,当年她的奖金减半。   张怡萱欢迎且欣赏野心勃勃的人来到这里,璩湘怡也乐见年轻人在得到锻炼后走向更广阔的天地——但前提是他们得知道什么才是助理最重要的事。   坐在璩湘怡的位置上,工作和生活是分不开的。虽然名义上区分了生活助理和工作助理的职位,可到实际中,两边是势必信息互通、内容杂糅的。   但无论是工作助理还是生活助理,都得先明白一件事——这个三十人的团队是围绕着璩湘怡运转的,她的事,就是最重要的事。   张怡萱抬手推门,会议室厚重的门掀起一半,穿出里面争分夺秒的喧闹气息。   戴金丝眼镜的男人抬起头,露出令张怡萱讨厌的熟悉笑容:“进展顺利,璩总在里面。”   张怡萱挂起职场人的面具,回敬了助理团的另一个首席,徐茂,一个无懈可击的微笑。   洛杉矶的早晨,一身舒适套装的璩湘怡手边放着醇香咖啡,面对着眼前的文件,食指不住地点着桌面。   张怡萱快步入内,把手臂捧着的一叠项目文件放在桌角,随即抽出了最上面的一份递给璩湘怡:“郭臻传过来的。”   她已经浏览过一遍,因此知道这张纸会引起璩湘怡怎样的反应,并为此不忍。   桌背后的成熟女人一目十行,指节紧紧地揪着纸张,随即愤怒地抄起桌上的咖啡杯往落地窗前摔去。   骨瓷碎了一地。   张怡萱没阻止她的发泄,没有一个母亲可以对此安然自若。   她开口安慰道:“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了小姐,其他事情都可以慢慢来,郭臻已经根据少爷的意思联系医生了。”   徐茂进门同步消息:“飞机已经定了,需要去新加坡中转,京市时间晚十一点可以落地潞城。傅先生正在值机,预计会比我们早两个小时到达。”   璩湘怡双手扶   额,垂着眼看不清神色:“尽快。”   ==   滴答、滴答……   病房里只有输液管规律的声音,循环往复,把时间都拉慢了。   璩贵千的血管纤细,人也瘦小,护士把输液速度调到了最慢。几大瓶葡萄糖输完,估计要到两三点。   床头的位置放了一杯水,璩逐泓拿着浸湿的棉签给女孩一点点湿润干裂的嘴唇。   交代完事情的李淑珍走了进来,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床尾。   夜深了,但两人都没有睡意。   李淑珍轻声道:“刚刚郭臻问我,要不要再安排一个亲子鉴定。”   郭臻的谨慎没错,这些年来也有想以假乱真的人出现过。   但璩逐泓已本能地感到被冒犯。   李淑珍:“我说可以,测你们的就行。”   停顿了一会儿,她又开口:“其实没有必要,这孩子……眼睛和湘怡一模一样,眉毛随了她外婆,更柔和了,嘴巴像你爸爸。”   璩逐泓的视线随着李淑珍的描述在女孩脸上游移。   一点一滴,五官起伏的弧度,皮肤细微的绒毛,睡觉时嘴唇轻抿的样子。   已经……太久远了,久到他记不清记忆里白团子的模样。   有时同学交谈间提起兄弟姐妹,或是宴会上听见旁人隐蔽谈起父母的私生子女,他多半毫无触动,只会突然想起,噢,我也有个妹妹。   妹妹的形象定格在了小小的婴儿上。   不去想,她今年多大了,她会长成什么样子。只有一个小小的婴儿,年复一年。   但是现在她长大了。   他心里那个小小的妹妹,长大了。   “其实也像我。”璩逐泓说。   李淑珍笑了。   凌晨两点半,最后一瓶葡萄糖挂完了。   护士拔完针头,璩贵千感知到疼痛,迷迷糊糊地哼哼了两声,又睡了过去。   屏息凝神的璩逐泓和按着手背的李淑珍相视而笑。   ==   早晨的医院是一个比寻常处更嘈杂的地方。   七点出头,外面医护和病人家属来往的脚步声、交谈的低语声、滑轮床推过的声音交错着往人的脑袋里钻。   璩逐泓一睁眼,熬夜造成的头晕脑胀让他想了两秒自己身处何处,接着就习惯性地往旁边一滚,差点从折叠床上掉下去。   抬头,微微皱眉的璩逐泓对上了一双瑟缩的眼睛。   瘦弱的女孩坐了起来,双手抱膝,紧紧地拽着被子,只敢露出一双眼睛观察。   在二人四目相对之后,女孩立刻转开了视线,盯着被子上的花纹,一动不动。   璩逐泓放轻了声音,尽量温和地开口:“你刚醒,有哪里不舒服吗?”   女孩把被子拽得更紧了。   “医生说你的肋骨骨折了,最好平躺下。”   “你现在有感觉到痛的,对吗?难受的。”   璩贵千微微侧过头,眼睛里深深的不安中探出了轻微的好奇心。   “咚咚。”   有人敲门。   璩贵千一下子像受惊的兔子一样把自己团得更紧了。   进来的是杨璐和李淑珍,领着门诊医生来检查她的情况。   “姐姐。”看见熟悉的人,璩贵千轻轻地叫了一声,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在这孩子真正的亲人面前被这样呼唤让杨璐有些尴尬,但她还是热情地走到璩贵千身边,询问她醒来的感受。   病房里的陌生人太多了,璩贵千显然有些不自在,但无论是璩逐泓还是李淑珍,都打定了主意要让她熟悉他们的存在。   “还有点晕,身上痛痛的好多了。”在医生的注视下,璩贵千乖乖地说出了自己的感受。   几个医生一起问了她几个问题,又做了简单的触诊,随即把几个大人叫到了病房外。   “初步看来情况比我们预期的要好,淤血不小但位置不算坏,只影响了她的记忆功能,语言表达能力和思维都没有受影响,你们这段时间也要多观察。”   璩逐泓:“治疗方案呢?”   几个医生对视一眼,回道:“我们建议是保守治疗。通常这种撞伤造成的脑震荡和淤血引起的记忆倒退对人的影响不算大,你可以理解为虽然没有这段记忆,但思维逻辑水平是不会倒退的。很多病人最后没有这段记忆,依旧可以正常生活。   要想消除淤血,开颅手术虽然可以,但对身体的负担很大,你们家小孩又营养不良,短期内达不到做手术的条件,没有必要冒这个险。”   璩逐泓没有再追问。   在询问了一些护理事项后,李淑珍送走了几位医生,回到屋内。   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璩贵千揪着被子的花纹描摹,逃避似的就是不肯抬头。   杨璐则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在这待着,又不忍心丢下璩贵千。   直到两个助理送来了早饭。   璩逐泓侧身在她面前摆好小桌子,李淑珍一盒一盒地把食物排开:“饿了吗宝宝?”   璩贵千一愣,求助般盯紧了杨璐,然而杨璐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看到璩贵千迷茫无措的样子,璩逐泓慢条斯理地在她背后加了两个枕头,缓声道:“靠着再说话,不要用腰发力。”   他淡淡地看着璩贵千,让后者不由更加惊慌失措。   此生从未对谁这么温柔的璩逐泓蹲了下来,两手贴在床铺上,和她平齐,轻声道:“你知道自己受伤了对不对?”   璩贵千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心里砰砰直跳,想要寻求帮助,可杨璐却用鼓励的目光看着她。   想逃跑的女孩移回了视线。   “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受伤的吗?”   璩贵千茫然地思索着,脑海中闪回过几个画面,但都是杂乱无序的东西,她根本理解不了。   在她的记忆里,最近的事情……是今早起晚了,妈妈很生气,让她赶紧把弟弟妹妹的脏衣服去洗了。   然后……   “我记得我从楼梯上滚下来。”   不是的。   在场的人都知道,从楼梯上滚下来是无法造成这样的伤害的。或许会有撞击、会有骨折,但不会有那些鞭打,不会有烟头的烫伤,不会有指甲的印痕。   璩逐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昨晚的她在痛苦和高烧的折磨中记忆颠倒,对世界的感知是模糊的,但现在,提及时间,璩贵千惊奇地看着自己变大的手掌,抽长的身体,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我长大了……?”   “是的,”璩逐泓为她解释,“医生说你的脑袋受伤了,导致失忆。”   “所以你不记得我了,我是你的哥哥。”   “不会的!”女孩小声地反驳,“我没有哥哥。”   “你怎么知道?你不是不记得了吗?我就是你哥哥。”   璩贵千语塞,不知道如何应付这近乎胡搅蛮缠的问题。 第20章 那时他想要世界崩塌、星河破碎……   女孩的脑袋又晕晕乎乎了, 她疑惑地想了一会儿,纠结地开口:“可是、可是爸爸妈妈没有说过我有哥哥,我只有弟弟和妹妹。”   璩逐泓的眼神骤然缩紧:“那是因为他们在骗你。”   “你才在骗人!”女孩情绪激烈地说着,眼睛里含着点点泪光, “他们不会骗我的。”   “他们骗你说, 不能去医院、不能去警察局, 但是你看, 医生和警察都在帮助你,对不对?”   “生病很难受吧?宝宝。”   女孩用被子团团裹住了自己, 不肯再抬头。   璩逐泓就静静地陪着她,蹲在她的床边不动。   过了好半晌,璩贵千从被子里露出小半张闷红的脸。   “为什么叫我宝宝?”   “因为你是我妹妹啊。”   “我不是……你认错人了,我只有弟弟妹妹, 没有哥哥。”   “那是因为你失忆了。”   “你肯   定是认错人了……”   璩逐泓循循善诱:“为什么?”   璩贵千不说话了。   李淑珍也哄劝道:“靠着说好不好?不要压到身上的伤, 不然医生和护士又要给你包扎一遍的。”   璩贵千不想麻烦别人,立刻乖乖听话。   她自以为很小心地瞟了李淑珍和璩逐泓好几眼,像一只探头探脑的小松鼠,想要迈出树洞又不敢:“你们认错人了,我不是妹妹。我没有钱的,我爸爸妈妈不会给钱的。”   璩逐泓顺着她的话:“那你叫什么名字?”   璩贵千就要开口,但突然想到了什么, 飞快地看了杨璐一眼, 又陷入沉默。   “……我不知道。”   这孩子在保护她的“爸爸妈妈”。   璩逐泓很想告诉她,他们不是你的爸爸妈妈。你的爸爸妈妈永远不会伤害你。   “宝宝, ”璩逐泓轻轻牵住她的手,“我们先吃饭好不好?”   璩贵千固执地摇头:“不行,我要走了, 我不能……我还有、我还要……”   瘦弱的女孩痛苦地捂住脑袋,弱小的身躯已经习惯了打骂,可是这一次的疼痛过于猛烈了,海浪般的击打像漩涡一样拉扯着她,让她的世界只剩下黑暗。   她的记忆混沌而模糊,只记得自己还有什么事情要去做,如果做不好,爸爸妈妈会打她、会骂她、会不给她饭吃。   可是究竟是什么事呢?   是洗衣服?是做饭?是给弟弟妹妹收拾玩具?还是别的什么?   璩贵千头晕目眩,只知道自己要赶快、要赶快,起床!起床!   穿着病号服的她掀开被子,两脚落地,连鞋子也没穿,就往门边跑。   她不知道这具身体已经很多年没有像正常人那样奔跑过了,脚下的落差触感使她骤然跌倒。   “贵千!”   挺拔的少年垫在她身下,女孩瘦弱地像个猫仔,挣扎的力道撼动不了璩逐泓的手臂。   想吐,但她将近两天没吃东西了,胃里空空如也。   李淑珍冲上前来拥住两人,豆大的泪珠一颗一颗砸下。   “……你不要哭。”   璩贵千看见别人的眼泪,瘫坐在地上,感受到胸口的疼痛,不知道那是**的感知还是因悲伤而引起的心脏抽痛。   从她茫然不知事地醒来到现在,她像一抹孤魂一样游荡在世间,枯瘦地犹如一块墓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不知道自己的来处。   她心里早有个声音一字一句地告诉她:爸爸妈妈终于不要你了。   不要你了。   你是不被爱的。   我们有新的孩子。   不爱你。   不爱。   泪水一股脑涌上,像失控的水龙头,一骨涌喷薄而出。璩贵千一手按在胸口,像感知不到每一口呼吸的疼痛一样紧紧地揪着自己的衣服。   可没有声音。   她哭不出声。   她像一条即将在水中溺毙的鱼。   李淑珍惊慌地叫喊着:“贵千?!贵千!”   璩逐泓撑起身体,两手横弯,刚打算抱起妹妹,就感觉到了她的身体在颤抖。   她很害怕。   璩逐泓停住了。   俊朗的少年一头黑发散乱,仍然衿贵得和周围格格不入。   他一手扯下床上的被子,将璩贵千团团围住,接着紧紧地拥住了被子,将那一小团珍之重之地卡进自己的怀抱中。   他们血脉相连。   他们本该是世上最亲密无间的人。   璩逐泓感受到肩头一片濡湿,他的心也仿佛被挤压蹂躏般疼痛。   “贵千……”少年的声音里带了哽咽。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虫儿飞……天上的星星流泪……地上的玫瑰枯萎……”   低哑的男声断断续续地唱着哄孩子的歌。   李淑珍抹去脸上的泪珠,慢慢站了起来,心中翻涌着疼痛和愤怒。她示意杨璐和她一起出去,给这一对兄妹留下时间和空间。   郭臻就在病房外的长椅上坐着,笔记本电脑放在膝前,啃着三明治处理工作。   来往的人都忍不住看这个西装革履的怪人一眼。   李淑珍坐到他身边,长长抒了一口气:“保镖来了吗?”   “中午到,”郭臻回答,有些奇怪为什么最先关注这一点。   “挺好的,”李淑珍陈述着,眼尾纹路深深,是岁月留下的痕迹,“我怕湘怡和傅谐忍不住做一些……事情。你安排一下,看着点。”   他们可不是以德报怨的人,李淑珍将心比心,只觉得湘怡恨不得生啖其肉,且她真的有能力将它付诸实践。   李淑珍往后一靠,任由眼泪流淌一阵,随后收起千愁万绪,摆出专业的姿态:“换个环境,这里太吵了。”   郭臻:“在安排了,小姐换完药可以直接去顶楼的VIP病房,中午左右京市的助理会带着生活物品到达,您可以监督一下。”   “好,”李淑珍喃喃,“我们贵千……应该拥有最好的……”   屋内,童谣唱过第三遍,怀里的人终于停止了震颤。   璩逐泓的手放在女孩的背上,轻轻拍打着,舒缓着她的情绪。   而在璩贵千的世界里,一切都是白色的。   白色的世界里,飘浮着一个小小的璩贵千。   痛苦的时候,关闭就好了。   把世界关掉,像关电视机一样,按下遥控器。   让那些或好或坏坏坏的东西都消失就好了。   不去想,不去看,不去听。   不是一直都是这样做的吗?   离开那个家之后,郑林妹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去重建自己的世界。   人和人是怎么相处的?怎么说话?怎么拒绝?怎么坚持自己的观点?怎么表达关心和喜欢?   学习,然后假装自己是个普通人。   普通人。人群中一模一样的人。   她觉得自己很成功,虽然对亲密关系无能为力,但关机的时刻越来越少,受到伤害时似乎也能消解一二。   ……然后被命运彻底击碎。   如果我拼命捡拾起的一块块的自己,都是一个谎言,都是一场命运的捉弄。   恨的不是无能为力,而是“我本可以”。   一生都是一场“我本可以”。   浓重的恨外化为复仇的动力,可向内的部分却一直搓磨着璩贵千的心。   有多恨就有多痛。   锉刀磨过,留下已成血痂的碎屑。   ……   ……   “……天上的星星…流泪……”   啪嗒。   啪嗒。   轻轻摇晃。   如果还来得及。   三十三岁的郑林妹决定把五岁的璩贵千放走。   ……   “他们不要我了吗?”   “我长大了,我做了什么坏事吗?所以不要我了。”   怀里的女孩轻轻问。   璩逐泓的动作停顿,拥着她一动不动。   “不,”璩逐泓回答,“他们非常非常爱你,只是不小心把你弄丢了。”   低哑的男声轻轻诉说:“你知道拇指姑娘的故事吗?”   女孩摇头。   “很久很久之前,有一个女人非常想要一个孩子,于是她去寻求女巫的帮助,女巫给了她一粒种子。   种子种进泥土里,长出了美丽的花,花朵盛开,里面有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就是拇指姑娘。女人非常爱她,用胡桃木给她做摇篮,用甜美的花蜜喂养她,希望她一生快乐平安。   ……可是,有一天晚上,一只丑陋的癞蛤蟆钻了进来,偷走了拇指姑娘。   从此,拇指姑娘不得不风餐露宿,过上了辛苦的日子。癞蛤蟆打她、骂她,还骗她自己就是她的家人。   但是拇指姑娘真正的家人一直都没有放弃,女人翻山越岭,找啊找,找遍了世界上所有的沼泽和池塘,终于找到了拇指姑娘。”   细微的声音从少年肩上传来:“然后呢?”   “然后,她们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女人这一次好好保护了拇指姑娘,让风霜雨雪再也淋不到她,从此,她的人生只有   鲜花和歌曲。”   女孩闷闷的声音带着些疑惑不解:“……那癞蛤蟆呢?”   “癞蛤蟆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因为它碰了不该碰的东西,让拇指姑娘吃了好多年苦。”   女孩没有说话。   “宝贝你明白吗?你就是我的妹妹,你真正的爸爸妈妈正在赶来的路上,他们非常爱你,他们会给你最好的一切。”   璩贵千听见了每一句话,但她理解不了这些句子。   什么叫真正的父母。   我有爸爸妈妈啊。   我还有弟弟妹妹。   我是被偷走的吗?   我不是爸爸妈妈的孩子?   女孩挣扎着爬了起来。   营养不良的她十三岁了,身高也只有一米四出头,枯燥的头发、干瘦的躯干,轻轻一捏就担心揉碎的胳膊,不敢触碰的遍布伤痕的皮肤。   璩逐泓见过护士为她上药。   那时他想要世界崩塌、星河破碎,来为他的妹妹哭泣。   她站着,低头看着坐在地上的璩逐泓。   两双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对视。   “……我饿了,我可以吃东西吗?”   女孩说。 第21章 只要你喜欢   “你告诉她了?”   李淑珍问。   璩贵千简单吃了一点粥和豆浆。   她没有拒绝璩逐泓的示好, 在做完核磁共振后坐着轮椅被带到了顶楼宽敞的病房,乖乖躺在了松软的床铺上。   但她也没有再和他,或者任何人说过话。   只是一个人默默地看着窗外的风景。   今天是个阴天,雾蒙蒙的潞城笼罩在烟纱中, 远处的电视塔若隐若现。   璩逐泓看着贵千吃下药, 在床头柜上留下了一杯温水和些许零食糖果, 阖上门, 在走廊上与鲁鹏飞等人会合。   李淑珍和郭臻都在这坐着,几人已经和院方商议完毕, 临时包下了顶层的几间办公室和病房,但此时仍然宁愿在走廊中商议,只因为这里回望可以透过病房的条形窗看见璩贵千的身影。   郭臻问道:“找到她的养父养母了吗?”   鲁鹏飞带着路小葛跑了一整天,走遍了公交公司和附近安装有监控的商店, 鞋底都磨薄了一层。   “还没, 但是我们刚汇总了潞城所有初中的未出勤学生名单,现在在比对过程中,这条路子应该马上会有结果。   通过监控还原她当天的行程也在同步进行中,但潞城在店门前安装监控的商店不多,同时交叉对比不同时间的监控录像工作量很大,还得再等等。”   “好的,”郭臻表示理解, “你们介意引入外部工作人员吗?璩总的部分团队人员一会儿能够到达。”   鲁鹏飞沉吟一会儿, 一咬牙:“只能看监控,可以。”   郭臻:“行, 我安排他们直接去派出所。”   “你之前提到的送贵千去派出所的高中生呢?”璩逐泓追问。   “我们也联系上了他妈妈,”路小葛接过话茬,“中午午休时间可以来派出所做个笔录。”   璩逐泓与李淑珍对视一眼, 开口道:“我和你一起去。”   郭臻附和。   这也不是正式笔录,只是再了解一些细节。他们早已通过监控确认了梁方起的可信度,因此鲁鹏飞也痛快答应了。   毕竟这是所长交代的要好好应付的财神爷。   临近中午,京市的助理团队到了一大半,病房外的走廊上骤然多了许多生面孔。   午餐是助理在当地餐厅打包带回来的,时间紧张,工作人员已经包下了旁边了酒店,但厨房和营养师团队还在准备中。   工作人员是一模一样的简餐。而对于璩贵千,李淑珍特意写了适合病号补身的清淡菜单交给他们,做好后一盘一盘摆在她面前,由李淑珍和璩逐泓陪着吃饭。   女孩吃饭很快,而且只夹眼前的菜。李淑珍只好不停地给她盛汤夹菜,誓要潜移默化地改掉这个毛病。   而璩逐泓默默地打开了电视机。   璩家可没有这个习惯,吃饭时不专心会被爸妈敲脑壳。   但轻松可爱的狗狗日常动漫轻而易举地吸引了璩贵千的注意,她开始瞄一眼、埋下头吃饭、再瞄一眼、再埋下头发现碗里的菜又多了点儿的循环,速度就自然而然地慢了下来。   李淑珍发现她一点儿不挑食。   湘怡从小不吃葱蒜,但偏偏爱吃香菜。   到了逐泓,葱姜蒜香菜韭菜一点儿碰不了。   李淑珍看她给什么吃什么的样子,一开始的欣慰很快变成了怕她吃撑。   一头白发清爽地扎起的老人不得不把她的饭碗夺过,换了一个小小的白瓷碗:“小谢说这是潞城最好喝的骨头粥,用料也干净扎实,你试试看。”   确实很香,保温桶里端出的骨头粥还冒着热气,散发着浓郁的香气而不显得厚重油腻。   璩贵千乖乖点头,一勺一勺地吃完。   吃完饭,璩逐泓推着璩贵千下楼转了一圈,呼吸新鲜空气。   女孩还是心事重重的模样,根本不知如何遮掩,偶尔偷瞄璩逐泓的眼神其实明显的很,但璩逐泓好心地装作没看见。   专业护理轮椅滚动起来没有声音,轻便地穿过医院的庭院,穿过步履匆匆的人群。   他们身后缀着四个西装男人,不远不近地跟着,并不曾影响二人相处的氛围。   正是午饭的点,医院的走廊和庭院里或坐或站着很多病人和家属。   有的从袋子里掏出了自带的饭菜,有的在医院的小卖部里买了泡面,正在排队打热水。   有小孩围着柱子奔跑打闹,也有父母喝止责骂的声音,一派烟火气息。   巧合的是,璩逐泓和璩贵千都没有见过这种场面,这使得这次散步更多了些新奇的体验。   他们路过门诊大厅时,眼前恰好出现了一个卖气球的小贩。清瘦的男人站在一辆破旧的的自行车旁,自行车的后座上绑着卡通式样五彩缤纷的氢气球。   有一个小男孩正对妈妈哭着喊着要一个勇者阿莱的气球,而他身边提着药袋子的女人充耳不闻:“你再调皮?药不肯吃,还要买玩具?这种气球马上就漏气的,过两天就瘪掉了呀。”   璩贵千望向了那一捆色彩绚丽的氢气球,蓝色的猫咪、黄色的大眼睛、很多很多可爱的形象,她只认识刚刚在电视机里见过的狗狗阿旺。   氢气球随风微微摇摆。   璩逐泓注意到了妹妹的视线,推着她向前走去,路过那一对纠缠的母子。   男人并没有开口招徕生意,十几岁的男孩女孩不是他的目标群体。   但轮椅停在了老旧的自行车前。   璩贵千微微侧头看他,微张着嘴,意识到了什么。   璩逐泓抬头看挤挤挨挨的气球群:“全要了。”   男人刚放下手里的保温杯,闻言怔住了:“啥?全部?”   身后的西装男快步上前付款,欣喜若狂的小贩接过几张红色大钞放进腰包,解开后座上密密麻麻的气球线。   一大捆气球递到了璩逐泓手上,引来了周围一群人的关注。刚刚还在哭闹的小男孩也没声儿了,颇受震撼地仰头呆住。   璩逐泓在繁多的气球里挑出了狗狗阿旺的头像,嫩黄色的小金毛有着一撮故作潇洒的刘海。   红色的绳子被递到了璩贵千手里。璩逐泓把气球束递给保镖,蹲下身,将气球绳松松地系在璩贵千的手腕上。   “还想要哪几个?”   璩贵千摇头,忍不住晃了晃手腕,感受着氢气球一摇一摆的触感。   这会儿,她看上去像一个真正的小孩子了。   璩逐泓起身,接过气球束,想了想走到了那个小男孩面前:“哪个是你想要的?”   小男孩呆呆地指了指。   璩逐泓轻巧地挑出气球递给他,又蹙眉看了气球束两眼,挑出了两个奇形怪状的绿恐龙递给他:“这个你也拿着玩儿吧。”   少年转   身,把剩余的气球束分成几捆系在了璩贵千的轮椅上。   他们向前走去。绚丽多彩的气球簇拥着她,小猫咪、小马、小蝴蝶、小狗、小熊、星星和月亮,在她周围旋转跳跃。   璩逐泓问:“喜欢吗?”   “……太多了。”女孩轻轻地回答。   “只要你喜欢,一点都不多。”   两人穿过众人好奇的视线,结束了这场饭后散步。   等他们回去时,病房已经大变样了,为了证明自己对得起出差的高额补助,专业人士马不停蹄地开始了工作。   窗前的落地灯打下温暖的光晕,窗帘换成了深绿色的雪尼尔,陪着内层轻薄的蕾丝纱,将病房衬出了温馨的氛围。   原先四十三寸的电视机被换成了几乎有半面墙大的液晶屏,左下角放了一个木质角柜,整齐得排放着好几列动画碟片。   房间里能搬的东西都换了新的,床品换了浅色的高密度纯棉,床垫是咨询了医生后挑选的偏硬制弹簧记忆棉。甚至配套卫生间的瓷砖和设施都换了崭新的。   配上鲜切花和隔音地毯,如果不去看床头的挂瓶钩子、监测仪和紧急按钮,这完全看不出来是间病房了。   璩逐泓看着璩贵千乖乖躺好,在她背后放了两个枕头,确认这个姿势不会影响她的腰背和肋骨伤。   随后他打开电视机,把遥控器放到她手心:“哥哥要出去一会儿,淑珍阿姨就在门外,有什么事就叫她,可以吗?”   璩贵千偏头看他:“嗯。”   乖巧的孩子。   璩逐泓点头,还是有些不放心,于是走到门外,管路过的助理要了一支手机。   小巧的白色手机被放到璩贵千面前。   “我已经存好了电话,按这里,就可以打给我。”   璩逐泓按下了通话键,大提琴声响起,他的手机震动了起来。   “这样就可以找到我。有事一定要给我打电话,”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没事也可以给我打电话。”   假如让璩逐泓学校里的朋友听到他这番话,一定会大跌眼镜,什么时候眼高于顶的少爷变成了唠唠叨叨的样子。   璩贵千的左手拿着手机,包着纱布的右手举起来晃了晃,落在璩逐泓眼里,让他不由轻笑。   他离开后,电视机里放着欢快的片头曲。   这一集,金毛狗阿旺在雷雨天里捡到了一只小鸟,小鸟很害怕,但雨水浸湿了它的翅膀,它飞不起来。雨停后,接到电话的麋鹿医生来了,带着单只眼镜的麋鹿医生看上去专业又迷人,它治好了小鸟的伤,当天边的彩虹出现时,小鸟也啁啾着飞向了天空。   俏皮的片尾曲响起,女孩仰头,看向床头束着的气球组成的花朵。 第22章 他们不敢出声、不敢打扰,生怕……   黑色的商务车停在派出所门口, 下来两个高大结实的西装男人,随后是郭臻和璩逐泓。   进到接待大厅左侧的房间,会议桌后,身穿高中校服的男生浓眉大眼、英挺从容, 正安慰着身边的母亲。   一边坐着的路小葛也帮腔道:“对的阿姨, 同学这是做好事, 我们再了解一下细节, 待会儿我开车送他回学校,不会耽误的, 您放心吧。”   病容憔悴的梁倩这才放下心来,接到派出所的电话后她就一直忐忑不安。   进门的璩逐泓落座在侧后方,与梁方起四目相对。后者看着他的眉眼,显然联想起了那个在晚霞里坐在路边长椅上的女孩。   “我们开始吧, 别耽误孩子上课, ”鲁鹏飞打开笔记本,“你别紧张,梁同学,这次来只是想了解一下具体情况,你可以再讲一下是什么时候遇到璩贵千,又是怎么送她来派出所的吗?”   正在变声期的男生声线微哑,靠着椅背, 从去买枣糕的路上讲起。   “……我看到她一个人坐在路边, 脑门上一个硬币大小的伤口……没回。”   梁方起顺着时间顺序娓娓道来,讲到一半喝了口水。   “但是她认识我, 她知道我的名字。”   鲁鹏飞晃笔的手一顿:“嗯?”   梁方起重复了一遍:“她认识我,她叫了我的名字。”   “我再问她有没有人接她,她不说话, 也不肯去医院。”   鲁鹏飞刷刷记下几笔,问道:“你觉得她是怎么认识你的?”   “学校?”男孩不确定地回答。   鲁鹏飞不置可否:“然后你就送她去派出所了?”   “……我本来想在旁边超市里打个电话报警的,但是她给我看她手心里的字,写了你们派出所的地址,我就送她过来了。”   “手心里的字?”   “对,”梁方起回忆道,“城南派出所。”   鲁鹏飞找来杨璐,杨璐听完后拿来了验伤时的照相机,一张张翻阅过去。   在交错的伤痕里,确实有这么一张照片,为了拍她手腕上的割伤,带到了一些手心的痕迹,已经被汗水洇开的迷糊字迹。   鲁鹏飞对着照片盯了一会儿,喃喃自语:“这角度看着像是自己写的……”   那么在她失忆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她想要去派出所,又是发生了什么,让她预感到自己可能到不了派出所?   “你继续说吧。”   梁方起捏捏鼻梁:“没有什么了,我看她腿脚不方便,让她坐在自行车后座上,送她到了派出所,后面的你们都知道了。”   “路上没有别的了吗?”   “没了。   ……哦,我给她分了点枣糕。”   路小葛顶着师傅的白眼:“张记的枣糕是不是?可香了。”   “对,她好像饿了。”   对话到此结束,他们心中对璩贵千过往的经历和那一天的经过更多了几分疑云。   有养父养母,有弟弟妹妹,在潞城市的某一所初中就读。   璩逐泓试图拼凑她这十几年的人生经历,但那些新旧叠加的伤痕始终在他脑海中浮现,让情绪阻挡思维。   鲁鹏飞:“好,感谢你,给你们添麻烦了。”   路小葛从兜里掏出车钥匙。   硬朗的少年背着书包扶着母亲,就要离开。   十指飞速在笔记本电脑上敲动的郭臻合上屏幕,从西装内袋里取出名片夹,抽了一张递给梁方起。   “非常感谢您对小姐的帮助。有任何需要都可以打这个电话。”   “郭臻。”   梁方起还没接,璩逐泓站了起来,示意他将名片递给他。   璩逐泓俯身,用桌上的黑色签字笔在名片背后刷刷写了一串电话号码,再原路递回:“可以直接打给我,我是她哥哥。”   梁方起比璩逐泓小了一岁,但二人身高相仿,校篮球队的小前锋梁方起比璩逐泓更健壮一些。   他接过名片塞进书包,貌似不经意地问起:“那小孩现在怎么样了?”   “在医院。”璩逐泓礼貌回应。   两人打了个照面,随后梁方起便同梁倩和路小葛出门了。   璩逐泓正想告辞,隔壁办公室突然跑出来个鸡窝头小年轻,对着鲁鹏飞喊道:“队长,有消息了!”   璩逐泓豁然起身。   鲁鹏飞放下资料,示意他进来慢慢说,小年轻站在他旁边两手撑桌,兴奋得溢于言表:“学校排查的筛选有结果了。宝桥初中的一个老师说他们班有个学生没来上课,对过了照片,认出是她。”   “那个老师说,她叫郑林妹。”   ==   入夜,阴沉了一个白天的时间,傍晚的大风吹散了积云和浓雾,露出星月当空。   当班的塔台管制熟练地对话完毕,一架湾流G200滑翔在潞城机场的跑道上,缓缓停稳。   潞城并非省会城市,机场吞吐量有限,每日的航班固定得死气沉沉,短短两天内接到三次私人飞机的降落,机场的工作人员隐约有种预感。   潞城来了不得了的人物。   璩湘怡戴着墨镜面无表情,一身利落裤装,披着薄外套从机场出口大步流星地向前行走,身边簇拥着七八个工作人员。   张怡萱拉着行李箱,和身边人最后确认着接机车是否已经到位。   美国直飞境内的私人航线非常难申请,等批复的时间   里,助理先是订了最快一班国际航班送他们到新加坡,接着联络璩氏在新加坡的商业伙伴,从绿意资本合伙人那里借到了一架私人公务机,直飞潞城。   徐茂带着人留在洛杉矶做最后的交接扫尾工作,张怡萱陪同璩湘怡先行一步。   连续长途飞行让众人都很疲惫。   两辆商务车驶出机场快速路。璩湘怡摘下墨镜,露出憔悴微红的眼睛。   平稳行驶的车内,闭目休息了五分钟的璩湘怡接过张怡萱递来的温水,轻声问道:“傅谐到哪了?”   “傅先生的飞机比我们早一个小时落地,郭臻安排了接机人员,这个时间应该已经到达医院。”   璩湘怡点头,无声地调整了一个更舒适的坐姿。   她已经四十三岁了,岁月并没有因为她拥有的金钱权势而放过她,相反,命运在她顺风顺水的人生中挖了一个巨大的陷阱。   她掉进去,挣扎了很久,不肯认命。   直到现在,终于看见了绳索的影子。   深夜的高速公路上寂静无声,汽车飞驰驶过,离医院越近,璩湘怡越是惶恐不安。   陪在她身边十余年的张怡萱看出了她的情绪。她没有结婚,也没有小孩,因此无法代入璩湘怡此刻的感受。   但纵是一个局外人,在见证了他们十一年的寻找和等待后,也很难不在此刻紧张地期待见到一个美满结局。   正是因为希望太美好,所以才害怕,害怕一切全是幻梦。   车窗外成排的香樟树在视网膜中留下一串残影。   手机嗡嗡一声。   璩湘怡低头。   是丈夫的短信。   “湘怡,我在楼下等你,一起上去。”   ……   医院门口,夜风吹拂里,夹杂了几分南方城市特有的湿气,土地里的水分在向空中扩散,草木和消毒水的气息混杂。   路灯下,一身黑色衬衫的中年男人站在光晕里抽烟,挽起的袖子下露出结实有力的胳膊,那是大提琴家特有的痕迹。   璩湘怡朝他走去,还没到他身边,傅谐就匆匆灭了烟,转身牵过她的手。   两人相对无言,只能感知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一下又一下。   是激动。   是羽毛尖在心头拂动的难耐。   “……走吧。”   入夜的住院部大楼十分安静,让人不由得放轻脚步,电梯显示屏上鲜红的数字一格一格往上跳,牵手的二人不由紧紧握住彼此。   “叮咚。”   电梯门滑开。   璩湘怡一眼看见了走廊长椅上坐着的璩逐泓正靠着墙壁闭目养神。   潞城医院高层的VIP病房少有人入住。与院方沟通后,这半层的空间都归他们所用,因此不必遵守医院的病房探望时间。   昏黄的灯光下,璩湘怡拥抱了疲倦的儿子,和旁边的淑珍阿姨交换了一个感激的眼神。   李淑珍微笑着点头,是她熟悉的多年不变的模样。   郭臻站在办公室门口朝这里望来,几个助理停在了璩湘怡身后。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们身上。   傅谐轻声问:“贵千睡了吗?”   璩逐泓点头,为他们打开病房的门。   静音轨道无声滑动,整层楼寂静一片。   昏暗的室内仅留了一盏床头的小灯,金发小天使闭目做祈祷状,手中的爱心散发出暖黄的光晕,照亮一小片区域。   璩贵千面朝窗户侧卧着,身体蜷缩成一团,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他们两个像蹑手蹑脚窃取财宝的小偷,只敢一点点靠近。   女孩静静地躺着,插着留置针的左手搭在被子上,右手则包裹着纱布,平放在枕头旁边。   璩湘怡伸出颤抖的手,轻轻地拨开她额前的发丝,露出陷在松软枕头中的小脸。   额头上的纱布挡住了他们的目光,让这对经受折磨的父母只看得见女儿消瘦的下颌,还有涂着碘酒的右耳上缘。   我的女儿就在那里,我却无法握住她的任何一只手,她本该是世界上最快乐的孩子,现在却伤痕累累。   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空气快速多次地穿透肺部,激得人头晕目眩,却丝毫比不上心中骤然爆发的隐痛。   璩湘怡一下子失去了力气,控制不住地跌坐在地,傅谐扶着她的背,两人跪坐在病床边,依偎在一起无声地哭泣。   傅谐紧紧地搂着璩湘怡,妻子的眼泪透过衬衫濡湿了他的胸膛。他的眼角渗出泪水,牙齿控制不住地哆嗦着,想要发出的哭嚎都咽在了喉咙底。   睡着的女孩陷入了安详的梦境,这一幕珍贵得无与伦比、令他们魂牵梦萦。他们不敢出声、不敢打扰,生怕这世界上的任何一点风吹、任何一点雨打,都会让它再度破碎。   如果这是他们两人的梦,那睡着的女孩会是丰腴的、健康的、微笑的,就像这些年来多少次午夜梦回的场景,灿烂阳光下,一袭白裙的孩子坐在山外青山的庭院秋千上,发出清脆响亮的笑声。   她不像他们任何一人脑海中勾勒出的样子,也不像两人夜谈时琢磨的模样,但她就是她,她就是璩贵千,有着妈妈的眼睛,有着爸爸的嘴巴,但独一无二的璩贵千。   傅谐的手握惯了琴弓,从未有过如此颤颤巍巍、虚软无力的时候,当他的指尖落在床铺上与女儿淡粉色的指甲相触,他想起了十余年前在病房外第一次从护士手中接过小婴儿时的场景。   贵千刚出生时,指甲还没有长全,小小的婴儿比猫崽大不了多少,和逐泓全不相同。   他小心翼翼地捧着贵千到湘怡床边,两人一一检查着女儿的手脚,在看到没长好的指甲时,已经是第二次做父母的人还是慌乱地叫起了医生护士。   医生也被他们吓坏了,小跑着过来检查完后松了一口气:“正常,过几天就会好的。”   多少年过去了……   他终于忍不住心酸苦楚,牢牢拥住妻子,在她的发丝上亲吻。   “贵千回来了。”他哽咽着。 第23章 雨   夜深人静, 住院大楼不时传出一些响动,当班的护士或医生在值班室三两成群,交谈中希冀着今夜不要出状况。   顶楼。   小助理提上来两袋咖啡,一一分发给办公室内的众人。   已是凌晨, 周边的店铺都已打烊, 这还是从附近一家24小时开业的西式简餐店买的, 豆子品质一般, 但咖啡的香气还是瞬间弥漫了这间不大的办公室。   郭臻站在窗前,连日来的疲惫让他胡子拉碴, 西装的领带也散了开来。   身姿挺拔的璩逐泓坐在办公桌后,指尖敲击键盘,和学校里的朋友聊天。他接过小助理递来的冰美式,轻声道谢。   白发微乱的李淑珍靠在沙发边, 拒绝了张怡萱让她先去睡的提议, 坚持留下来等待。   咖啡分完,张怡萱让小助理先回去休息,她自己留下陪同。十余年的工作生涯,除去工资和奖金的吸引,她的人生将近一半都奉献给了璩氏。   更确切地说,奉献给了璩湘怡。没有感情是不可能的。   璩湘怡很早就问过她,有没有兴趣独当一面。   “你的才能和付出我都看在眼里, 最近有几个很好的工作机会, 如果你感兴趣,不妨试一试。”   张怡萱思考过后拒绝了。   首席助理的路她爬了十年, 战战兢兢,她在事业上并没有更高的祈望,每年丰厚的薪水足以回报她的辛苦, 因此并不急于跳出舒适区。   热气氤氲的黑咖啡捧在手心,热量缓缓传递开来,她没有喝,但觉得自己已经清醒了不少。   门外,几道脚步声响起,是交班的保镖们。   又一阵步伐响起,是定时查房的护士走过。   办公室内只有鼠标轻点、按键敲击、纸张翻动的声音,几人各自做着自   己的事情,等待。   直到——   哐哐。   门被推开。   璩湘怡和傅谐走了进来,脚步微颤。   二人的眼睛都红肿着,璩逐泓挪开咖啡,给两人倒了温水。   “逐泓,来。”傅谐拍拍空位,示意儿子坐到身边来。   璩湘怡陷在沙发中,及肩发遮住了半张面孔,她啜了一口水,开口道:“讲讲今天的情况。”   准备多时的郭臻点开电脑:“璩总、傅先生,下午的时候少爷和小姐的DNA鉴定结果出来了,确认血缘关系。”   他顿了一下:“祝贺你们。”   在这一间小小的办公室里没有欢呼雀跃,但这一句正式宣告般的话语仿佛为这些年所有的等待和寻觅画下了句号。   璩逐泓感受得到父母的双手紧紧地攥着他的手,而他也用力回握。李淑珍的眼眶微红,手搭在膝盖上,一下一下点着毛毡裙,像一次次小小的鼓掌。   张怡萱微笑着:“要通知璩老先生那边吗?”   “先等等,”璩湘怡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如释重负的舒缓,“等我们回京市再说,傅教授那边也是。”   傅谐点头。   郭臻微不可查地扫过二人相握的手,继续说了下去:“下午在派出所时,针对潞城初中未出勤学生的排查有了结果,我和逐泓跟警察一起去了宝桥镇第一初级中学,从班主任那里获取到了小姐的学生档案,这是复印件。”   语毕,他将手边的文件分发给众人。   璩湘怡略略坐直,伸手接过。   她撩起一边的头发,目光飞速掠过那些姓名住址信息,定在了一张一寸彩色照片上。   那是初中入学时统一拍的照片。   穿着校服的女孩将头发整齐地梳在脑后,露出光滑饱满的额头。清瘦使她的五官看上去更为立体,表情端正严肃,没有一点笑意,嘴角微微抿着,有些不自在的样子。   傅谐的指尖在那张照片上摩挲了许久,才下翻一张。   郭臻几乎从岳小巧那里要到了璩贵千过往的所有纸质材料,包括她的作业、试卷、习题册。   受父亲影响,傅谐对书法略有研究,这时候脑子里反射性地想着,贵千写字有些**,字体全部微微向**斜,得纠正坐姿,否则会影响脊柱发育。   再往下。   是几张班级合照,像素不高,但他们还是第一眼捕捉到了人群中的小小身影。   翻阅得差不多了,郭臻继续开口:“警察确认身份后立刻和小姐的养父母取得了联系,第一时间传唤他们到警局做笔录。”   所有人的目光都移到了他身上。   “傍晚警察给我们的消息是,郑岳军和林雅丽原先拒不配合,在他们出示了证据之后才勉强承认小姐不是他们亲生的,但矢口否认小姐是他们买来的,只说他们是在路边捡到的。”   璩湘怡轻笑一声:“捡到的……”   郭臻:“因为上游拐卖链条还没有线索,警察没有他们收买被拐卖儿童的证据,不能采取逮捕措施,他们已经被放回去了。”   在场的人均是心中一沉。璩逐泓默不作声地靠在沙发上,神色难辨。   当年在深市火车站事发后,公安联合开展专项打拐行动,清剿了一批拐卖团伙,找回数十个被拐儿童。   但偏偏就是带走璩贵千的那一个中年女人,在将女婴转给下手的中介后,死在了一场交通事故里。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可这个链条就那样断在了中间。   傅谐迫不及待地问:“那贵千的伤呢?就这么把他们放回去了?”   郭臻看他一眼,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先介绍了郑岳军和林雅丽的生平和这个家庭的概况,重点则放在了璩贵千的出现上:   “95年二人经介绍结婚后去了海市打工,98年重回潞城时,身边已经带了小姐。民政局的档案显示,他们是回到潞城后再给小姐上的户口,提交的材料是一张海市医院的出生证明。已经让人去调查那家医院和他们当时在海市的落脚处、接触过的人。”   潜台词很明显,时间久远,恐怕很难找到知情人了。   世纪交接时,各项人口普查和户口政策并不如后来简洁清晰,有许多医疗机构利欲熏心,私下贩卖出生证明等文件,上户口并不难操作。   交代完当年的事后,郭臻才开始回答傅谐的问题:“小姐身上的伤,极大概率就是这对夫妻做的。下午时间有限,但我们分批走访了老师同学、周围的邻居等人,得到的结果很清晰。”   清晰得令人心悸。   郭臻尽力在他们的眼神里保持着克制的叙述,将一个十三岁女孩的人生娓娓道来。   她是如何徘徊在失学的边缘,遇到过好心人,但依旧过得很辛苦。   她承担了一个家庭所有的活计,像一个奴仆,勤勤恳恳。   她的班主任发现她身上奇怪的伤痕,而她遮掩过去,不肯求助。   她的邻居察觉到这家人有些奇怪,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管那么多干嘛?”   她没有一个称得上是朋友的人,孤零零,像一抹游魂,获得最多的不是善意,而是冷眼和漠视。   没人说话,郭臻斟酌着是否继续往下讲。   璩湘怡伸出手,从傅谐的口袋里掏出了烟和打火机。   皱皱巴巴的烟盒一看就是在手中揉捏了许久的,而里面的烟只少了一根。   璩湘怡哆嗦着手抽出一根点燃,走到窗边对着夜色吐出一口气。   “下午趁警察带他们回去问话,我们的人进去搜查了一圈,小姐住的阁楼没有装修过,门边挂着锁,我们在地面和床单上检查到了细微血迹,后厨没倒的垃圾桶里有带血的餐具碎片。”   桌上有几张照片,是当时拍下的。   斑驳的旧家具、粗糙的水泥地面、裸露的木头屋顶。   “初步推测,小姐额头的撞伤是从窗户上跳下来造成的,我们在院子里的树梢找到了断裂的树枝和细碎的织物残留。”   璩湘怡没有回头看。   啪嗒。啪嗒。   窗台边晕开水珠。   天空飘起细雨。   烟灰撒落,灰白色的碎屑隐没。   “贵千是要去求救,”璩逐泓仰头,不去提及另一种可能性,“她是要去报警的,她怕自己走不到,在手上写了派出所的地址。”   李淑珍问:“不能以虐待罪起诉他们吗?”   璩逐泓坐正了身体,开口回答:“咨询了律师,贵千认定不了轻伤,轻微伤,大概就是拘役几天的行政处罚。”   和大多数人的认知不同,法律上的轻伤有较高的认定门槛,肋骨骨折两处以上才能达到轻伤二级的程度。   李淑珍轻轻闭眼,压下烦躁。   “还有一件事,”郭臻斟酌道,“我们去学校的时候,小姐的班主任提到,小姐出现在市区的那天早上,小姐是去了学校的。但是早晨出了一件事。”   他不安地将领带又扯松了一些,做这场艰难的汇报。   “班费不见了,他们认为是小姐拿的,并且在小姐的书包里找到了数目大致相同的钱,通知了她的养父母来学校。”   璩逐泓扯出轻蔑的冷笑,回忆起和郭臻去学校时的场景。   众人侧目,议论纷纷。   昨天发生的故事在学生们的口中发酵,变成了众口铄金。   然而真相很好笑。   在璩逐泓的坚持下,警察简单地问询了几个同学,接着在生活委员前桌的储藏箱夹角找到了完好无损的信封。   学校的桌洞狭小且破旧,并不能放下很多东西。很多学生都习惯在两个座位中间放一个塑料收纳箱放书。   生活委员的桌洞和桌面交界处有一个狭长的孔洞,因为位于视觉死角,在桌洞开口处向里望是看不见的,可是从前面却一览无余。   那个放在最里面的信封,在他整理书桌的时候,顺着书本抽进抽出的力道被顺了出去,滑落在前桌的收纳箱里,落在了侧面。   当真相出现的时候 ,所有人鸦雀无声。   郭臻讲完,璩湘怡一耸一耸的肩头落在了所有人眼里。   傅谐上前抱住了她,拧灭她手中的烟,将人转过来埋在自己的胸膛上。   张怡萱和郭臻对视一眼,对于见到了上司脆弱的一面感到坐立难安。   郭臻望了那对依偎的夫妻一眼,心不在焉地收回视线,放下了手中的资料。   “……杀了他们。”   璩湘怡喃喃。   “杀了他们。”   “不,”傅谐捧起她的头,眼神里是执拗和坚定,“他们还活着,才能慢慢偿还。”   李淑珍抹去眼角的泪,给郭臻使了一个眼色,后者暗暗点了头。   人都安排好了,在他们做出决断前,那一家人谁也走不出潞城。   砰砰!   两声重重的敲门声。   黑衣保镖言简意赅:“小姐有情况。” 第24章 温暖的、柔软的、厚实的。   夏天的雨来得气势汹汹。   阴沉了一整天的天气在傍晚短暂的大风后迎来了逐渐盛大的雨势。   璩湘怡快步冲进病房的时候, 豆大的雨点砸在了窗户上,发出了啪嗒啪嗒的噼里声。   细小的呜咽声传进她的耳朵,璩贵千蜷缩在床头,轻声哼哼着。   “怎么了?”璩湘怡急声问着, 声音中犹带着哭腔。   “……腿疼。”   璩贵千的声音细若游丝。   酸胀感将她从睡梦中唤醒, 温馨的房间让她迷迷糊糊地意识到自己在哪, 可是昏暗的房间中只有自己。   左腿脚踝凉飕飕地抽痛, 像浸泡在液体中一样酸涩,好像有一千根针不间断地穿过皮肉刺痛骨骼, 逐渐蔓延。   她不知道这股疼痛是由何而起,也一直以为这是和额头上的伤一样长大后摔的、马上就会好的。   在她的记忆里,她能跑能跳,和每个同龄的小朋友一样。   额头上渗出汗珠, 她被纱布包裹的手无意识地用力, 手指揪住了床单,她又把半边脸也埋了进去,试图用和织物的摩擦阻挡对疼痛的注意力。   璩湘怡看得心焦,一脚蹬掉了鞋子坐上床,将璩贵千拦在了怀里。   “医生呢?”傅谐在走廊上喊着。   值班的医护匆匆赶来。   医生在她的腿上按压检查过后给了结论:“伤处神经痛,骨折的后遗症,可能是因为突然下雨的湿度变化, 才突然发作。”   医生揉揉困倦的眼睛, 接过床头的病历和用药情况翻阅,随后检查了女孩肋骨骨折处的固定情况。   “已经在用止痛药了, 不建议再加大药量,有耐药性对以后的治疗不利,先热敷缓解吧。”   璩湘怡:“热毛巾可以吗?”   “都可以。”   话音刚落, 病床后的璩逐泓跑出病房,在楼廊尽头的热水房接了一壶热水回来。   医生也知道这件病房的病人状况,见深夜这里还聚着许多人,补充道,“你们要做好准备,小孩还在长身体,骨头也在长,肌肉萎缩的情况也会加剧这里的神经痛,一定要注意天气变化,秋冬更要关注保暖。”   “好,好。”李淑珍将医生送出门外,继续问询着注意事项。   璩逐泓和他们擦肩而过,拎来满满一壶热水。   窗户关得严严实实,张怡萱打开了空调的除湿功能。   傅谐保养得宜的双手像感知不到温度似的将毛巾浸在冒着热气的水中揉搓,接着小心地搭在了女孩的腿上。   “嘶……”   温度让女孩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璩湘怡感知到了,于是更紧地抱住了她。   毛巾散发着热气,暖烘烘地贴着她的皮肤。璩贵千的大脑昏沉,但身体本能地感知到了温度,不由轻轻地张口,无声呢喃:   ……妈妈。   温暖的、柔软的、厚实的。   璩湘怡将她被汗水打湿的发丝绕到脑后,接过璩逐泓递来的纸巾,轻轻擦拭着女孩的脸。   她调整了一下坐姿,让女孩的脸埋在她的肚子上,手搭在女孩的胳膊上,轻柔有节奏地拍着。   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是这样哄璩贵千睡觉,那时候璩贵千还是个可以被双臂捧在怀间的小宝宝。   现在都这么大了。   璩湘怡感受到女孩温热的呼吸打在身上,心头泛起一阵阵酥麻。   毛巾没那么烫了,傅谐频繁地更换,手指烫得通红,但他完全感受不到。   热敷让酸胀感缓解,针扎的疼痛也渐渐淡化,璩贵千无力的手指抬动,又安静不动,沉寂在柔软的床单上。   ……陌生的感觉。   璩贵千的身体虚弱疲软,连思绪都变得慢吞吞。   从来没有的感觉。   有人揽着她。   她轻轻调动颈部的肌肉,让头颅摆动,在陌生的怀抱里摩擦,像寻求安慰的小猫崽,闭着眼睛,靠触觉辨认和感受。   温暖而有弹性的小腹,是孕育生命的摇篮。璩贵千仿佛又回到了最初,在漆黑但有安全感的羊水中静静生长。   踏实的。   永远不会被伤害的。   ……妈妈。   “……妈妈。”   璩湘怡听见了。   她轻轻抚摸着璩贵千的脸颊,身体躬得更紧,全心全意地将温度传递给自己的孩子。   傅谐伸手取下有些微凉的毛巾,身边的璩逐泓已经递上来一块火热的。   “我来吧。”他接过了父亲手上的毛巾,浸在更换来的滚水中。   璩贵千在温暖中睡着了,她的眉头舒展,洋溢着孩子的天真无忧。   在陷入梦乡的前一秒,她调动力气睁开眼,记住了妈妈的样子。   ==   初夏的雨来去匆匆,在璩贵千醒来前,除了湿漉漉的街道、打落的枝叶和空气中的泥土气息,已经没有了昨晚倾盆大雨的痕迹。   病房里的空调还开着,间或发出嗡嗡的声响。   她睁眼,浑身暖洋洋的,像一场午后阳光下的梦。   但她很快感受到了这不是错觉,她轻轻动了一下,身边的热源熟练地伸手,轻拍她的脊背。   璩贵千愣住了。   璩湘怡低头去看,正看到她睁得圆登登的眼睛。   女人一笑,露出眼尾迷人的细纹:“早上好,宝贝。”   病房里已经没有别人了,只有墙角轻微挪动过的折叠床证明了他们呆过的痕迹。   璩贵千呆愣愣地怔了三秒,连眼都忘了眨。   “你、你好。”   璩湘怡忍俊不禁,揉了揉她的脑袋:“逐泓已经告诉你了对不对,我是你的妈妈。”   璩贵千刚醒过来的脑袋这才隐约想起了半夜的事情,意识到那不是梦,也不是疼痛带来的幻觉。   她们缩在一张被子里,璩贵千的呼吸打在女人的脖颈处。   女孩一时之间有些不知所措,她该叫什么呢?她该作何反应呢?   想探出爪子试探,又害怕,更不习惯这样的亲近。   她从来没有过,和“妈妈”靠的这么近,那是弟弟妹妹的专属。   她紧张地抬头瞄了一眼,害怕自己的沉默会引起妈妈的反感。   但没有。   美丽的妈妈依旧笑吟吟地看着她,好像一切事情都迎刃而解,她只要安心呆在她的臂弯里就可以了。   于是她的心也缓缓落地,泛起细微的涟漪,荡漾开去。   这是一个艳阳天。   太阳的炙烤下,水汽蒸腾,连带着那些晦涩的灰色的记忆和情感,仿佛也消散了。   病房门被推开,傅谐提着厨师精心准备的餐盒进来,轻手轻脚的动作在看到床上两双如出一辙地抬头张望的眼睛时顿住了。   一米八几的男人侧身,将餐盒摆放在桌上,抬起眼镜,指腹拭过水迹,然后若无其事地转身:“吃饭了。”   璩湘怡坐起身子,指着傅谐对璩贵千笑道:“这是你爸。”   第一次开独奏会时都没有此刻心跳如鼓,傅谐站直了身子。为了延长职业生涯而保持锻炼习惯的身体呈现出舒展结实的姿态,肌肉匀称分明,温柔而不失力量。   璩贵千眨巴眨巴眼,默默地把头往被子里缩了缩,随即一僵,为自己习惯性的动作懊恼。   成熟的大人都对她展现了包容和体贴,没有强求她给出什么回应,而是温柔地催促   她起床,和妈妈一起洗脸刷牙。   因为手不方便的缘故,连毛巾都是璩湘怡帮她拧的,璩贵千接过,一把糊在脸上,挡住自己不知所措的表情。   太好了。   好得不真实。   就算在最美的梦里,她也没有想过这样的事。   爱与不爱是太过鲜明的对比,根本不给人自欺欺人的空间。   香气扑鼻的早餐一碟碟摆开,接到出差任务的厨师们兴奋得连趁手的工具和食材都扛上了飞机,只恨没有大显身手的机会。   “试试这个,”璩湘怡给她夹了一个晶莹剔透的虾饺,“小心烫。”   “好,”璩贵千拿起筷子,支支吾吾地问道,“那个……他人呢?”   璩湘怡和傅谐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笑意。   她故作不知:“谁呀?医生吗?”   “不是,”女孩没有意识到二人的默契,为难地舔了舔牙齿还是开口,“……哥哥呢?”   璩湘怡笑道:“你说逐泓呀,他去找医生了。”   “放心吧,他吃过早饭了。”傅谐往璩贵千的碗里放了个溏心蛋,医生嘱咐过他们要注意补充蛋白质,璩贵千太瘦了。   “看来逐泓做的还不错是不是?”温柔的男人笑着朝她眨了眨眼。   璩贵千把头埋进了碗里。   ==   早餐过后,璩湘怡和傅谐轮流陪着璩贵千去做了例行的检查和换药。   两人很有默契地将那些负面的情绪和想法放在了背后,只给璩贵千展现情绪稳定的一面。   这也是他们只能轮换着来的原因。   璩湘怡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指尖摩挲,很想抽烟,但想到待会儿还要进去陪贵千看电视,硬生生忍了下去。   她已经戒烟很久了。   青年的时候有一段时间内,她沉迷各种口味的女士香烟,觉得细长的烟夹在手指间很有范。后来厌倦了,那点尼古丁带来的快慰比不上商业战场里开疆扩土的一丁点儿。   再后来就是贵千不见了,她忙碌在家庭和事业中间,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平衡,在车里抽根烟变成了唯一的喘息机会。   生活慢慢步上正轨,这个家庭最终找到了和那块巨大的伤口共存的方式,他们更加珍视彼此。   然后就是现在,昨晚她看到傅谐抽烟的样子,才发现枕边人瞒着她的秘密。   这个人干净健康得要命,当初督促她戒烟,结果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学会了。   李淑珍坐在了她身边。   “感觉怎么样?”   璩湘怡往她的肩头一靠,像年轻时候凑在淑珍阿姨边上诉说着自己的青春期烦恼一样。   “高兴、快乐、又害怕。”   失而复得的心。   李淑珍拍拍她的手,缓声道:“都会好的。现在,一切只会越来越好。”   二人的交谈被小跑着上来的张怡萱打断了。   她换下了和医院格格不入的职业套装,现在是一身刚买的休闲装,气喘吁吁:“那两个人来了,在楼下。”   “谁?”   没头没脑的。   张怡萱缓过一口气:“郑岳军和林雅丽。” 第25章 现在却称我是忘恩负义的那一个……   璩湘怡面色一沉, 几乎要气笑。   “你说什么?”   刚推门出来的傅谐听到对话,眉头纠在了一起:“人在哪?”   张怡萱:“住院大楼门口,护士台不肯告诉他们病房号,他们就在大厅闹开了。”   “您陪贵千待一会儿, 我们去看看。”璩湘怡对李淑珍交代完就拉着傅谐往前走, 气势汹汹。   李淑珍看着两人的背影, 赶忙抓住张怡萱:“让保镖快跟上, 别让他们弄出人命来。”   张怡萱叹了口气,开始庆幸自己今天穿的是运动鞋, 她朝走廊上的黑衣保镖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赶紧赶上,随即箭步如飞地去追赶老板,半途中不忘打电话给郭臻让他反省一下盯人盯到人家到门口了都不知道。   潞城人民医院住院部门口。   郑岳军和林雅丽站在服务台前,指着面色通红的小护士喋喋不休:“你怎么说话呢?什么叫不能说呀?”   刚工作没两年的小护士脸皮薄, 但在医院工作也已经锻炼出了大心脏, 尽管在旁人的侧目下有些难堪,还是果断地回绝:“不能说就是不能说,您再这么闹我要叫保安了。”   林雅丽的手在空中指指点点:“你这个小姑娘怎么回事,仗势欺人是吧?把你们领导叫过来。”   旁边的中年护士解答完老人的问题,将凳子转了过来:“我就是,有什么事?”   “我要见我女儿!她就是不告诉我病房号,耽误了你们负责吗?”   小护士冷冷瞪了一眼颠倒是非的女人, 在中年护士耳边说了几句。   后者听完, 直接按下了桌上的呼叫按钮,接着抬头:“您不要在这里为难我们, 按照规定您提供不了身份信息,我们是不能告诉病人的就诊信息的。”   林雅丽拍拍桌子:“我说了呀!她叫郑林妹!”   “没有这个病人。”   警察送她来的时候,还不知道她的身份。璩逐泓连夜赶来的路上带了户口本, 她是以“璩贵千”的名字登记入院的。   “不可能!你把人交出来。”   医院的保安接到信号赶来。   周围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排队的人纷纷偷瞄着这里。   郑岳军拉过林雅丽,小声絮叨:“肯定是警察让他们保密的,这小畜生胆子大了敢跑了。”   他们怀着恶毒的心诅咒璩贵千。   你不是我们生的没错,可那又怎么样呢。   林雅丽一竖眉毛:“我们咬死了路边捡的,警察能拿我们怎么样?谁家教训小孩不是摔摔打打的?”   这话说得没有底气,他们自己也知道。   “老公,你说他们是不是找到她爸妈了?”   郑岳军脸色铁青:“找到了又怎么样?我们养了她这么多年,现在翻脸不认人啦?养个猫狗原主人来了也要给营养费的呀!”   傅谐走过来的时候,恰好听见这句话。   他两步上前,一拳砸在了郑岳军脸上,力道当场将他甩在地上。   “啊!”   林雅丽尖叫着躲开,抓着医院保安的袖子拉扯。   周围的喧闹和议论声更响亮了。   “你他妈谁啊?!”   郑岳军骂骂咧咧地爬起来,久疏锻炼的身体趔趄了一下。   指节处的疼痛让傅谐被愤怒支配的脑袋清醒了一些,他一手拦住身后的璩湘怡。   “我是她爸。”   他不告诉郑岳军女儿的名字,他拒绝让这些丑恶的人和贵千再有一丝一毫的联系。   林雅丽反应过来,和郑岳军站在了一起,从护士台扒拉了几张纸擦拭着郑岳军脸上的血。   他的鼻骨没断,这一拳并没有打到要害。   傅谐并不谙熟于打架斗殴,更不知道如何使人更加疼痛。   尽管他此刻非常想、非常想加诸疼痛在这些人身上。   郑岳军和林雅丽拉扯着彼此,眼神中传递着算计和恶意,还有些惊奇,这么快就找到亲生父母了?   “你们是她爸妈?”   “我们给你们养了这么多年孩子,就这么算了吗?现在连面都不让我们见?她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你们也别想好过!”   “要不是我们,你们能好端端地见到她?早就不知道死在哪里了。”   周围的议论声像海浪一样一轮又一轮。   璩湘怡有时会惊讶自己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保持冷静和镇定。   又或许,对注定会死的人,他们的话是无需细听的。   她牵起丈夫的手,细心地检查了一番,确认只是微微擦伤后放下心来。   这是他拉琴的手,不能为了这种人受损。   这种视而不见的态度激怒了郑岳军,他捂着脸,越发气焰嚣张,高喊着要医院保安赶紧报警:“你们光看着干什么?吃白饭的啊?没看到打人吗?”   林雅丽的眼神在他们身上打转,从头发丝到鞋底,掂量着能从这两人身上敲下多少东西。   替人白养了十几年孩子,要点钱难道很过分吗?一看就是要脸面的人,折腾几下什么都答应   的。   保安踟蹰片刻,到中间劝着:“好了好了,别在这里耽误别人看病啊,都过来都过来。”   林雅丽不肯,这是她选定的舞台。   “阿妹人呢?我要见她。”   “不可能,”璩湘怡断然拒绝,“那是我的女儿,你这辈子也别想碰她一个指甲盖。我还没来得及找你们麻烦,你们先自己送上门来了。”   “翻脸不认人啦?!”林雅丽的眼珠子骨溜溜地转,“那你们把钱还回来!是谁辛辛苦苦带孩子的呀?我们养了她十几年,现在孩子大了你们来摘果子啦?”   讨论声此起彼伏,好些人驻足在旁边,不愿错过这一出好戏。保安焦头烂额地让围观的人赶紧散了散了,但收效甚微。   傅谐冷笑一声:“养了她十几年?孩子现在躺在楼上的病房里,都不能好好走路。这就是你们的功劳?”   “那是她自己摔得残疾!关我们什么事啊?”   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响起,张怡萱从背后匆匆赶来,身后带着四五个黑衣保镖。   郑岳军有些忐忑,被击中的那一侧脸肿胀着,眼皮一跳一跳,预示着有什么超出预期的事情发生了。   “要钱是吧?”   璩湘怡的表情很平静,眼中蕴含着厌烦和暴躁,一伸手,张怡萱配合地递上黑色手包。   次啦。   拉链滑开。   一捆一捆的红色大钞还残留着纸币油墨的香气,随着璩湘怡手腕翻飞的动作,在空中翻飞,散落在地面。   周围的人声停顿了一瞬,接着爆发出更大的声响。   手包翻空了,地面上铺开的总有五六万之多。   林雅丽瞠目结舌。   这些钱……足可以买下地段一般的商铺了……   璩湘怡垂目,将拉链拉回去,递给张怡萱:“拿吧。”   两人一时没敢动。   “不是要钱吗?拿呀。”   璩湘怡的声音穿透力极强,一下刺痛了对面两个惴惴不安的人。   郑岳军扫过他们身后几个彪形大汉,深知这可能就是他们捞钱的最后机会了,没了大家伙看着,他们被拉过去打死了都没人知道。   他顾不上脸上的伤,拽下林雅丽的挎包就蹲在地上往里塞钱,一把又一把,连同那些没扫干净的垃圾纸屑,他也没空分辨,只知道飞快地往里扒拉。   林雅丽很快心下一横,加入了丈夫。   咚、咚。   璩湘怡的粗跟在地面上敲击,擦着他们的手指落在地面上。   “我现在再问你一遍,那是你的女儿吗?”   郑岳军讪笑着,脸上的伤泛起了青紫:“不是,不是,老板娘,不好意思啊。”   “她是你花多少钱买的?”   五百。   但是他们不会说出来。   林雅丽往包里揣进最后一张纸钞,拉着丈夫站了起来。   “没有没有,我们捡的,我们捡的。我们以为在做善事呀!也好好把她带大了,你看,小孩不听话,老是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出去玩,我们前两天还去学校给她垫了钱的啊。”   璩湘怡微眯双眼,似笑非笑。   她回头执过丈夫的手,却正好看到,轮椅上的璩贵千沉默着看向这里。   她一瞬间的凝固提醒了傅谐,也引起了正窃窃私语的郑岳军和林雅丽的注意。   傅谐转头,看到了女孩茫然的表情,眼前的一切看上去很难理解。   璩湘怡快步上前想要说些什么,轮椅背后的李淑珍冲她缓缓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说谎。   璩湘怡蹲下身,和璩贵千同一高度,抬手摸了摸女孩的头发:“怎么下来了?”   璩贵千插着留置针的手不敢用力,虚虚地搭在膝上。她的手指蜷缩着,头却高高地仰起,看向不远处的两人。   他们比她记忆中的样子……老了一些。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回忆起刚刚听到的话语,璩贵千的心头好像有块腐肉被剜去。   不是不痛的。   五岁的小孩心里对从前的父母不是没有隐秘的憧憬的,但是她们亲手斩断了这一点。   我的人生被偷走了,现在却称我是忘恩负义的那一个。   璩湘怡在她的沉默里生出了浓浓担忧,傅谐也在她们侧边俯下身,静静地陪着璩贵千。   那两个人走掉了,捧着包飞速消失在了人群中,生怕有人多看他们一眼。   啪嗒。   一颗眼泪砸在手背上,洇进了纱布。   “宝宝……”傅谐慌张地从口袋里掏出手帕,轻柔地抹去她的眼泪,“宝宝不要哭……宝宝对不起……”   明明不是你的错,为什么要道歉?   她抬起泪眼,转移了话题:“我的腿,不会好了吗?”   “会好的,”璩湘怡斩钉截铁,“会好的,妈妈对你保证。”   ==   郑岳军和林雅丽拉扯着出了医院大厅,小跑着冲向停车场,不是张望着身后有没有人跟着他们,一刻不停。   “发了、发了。”林雅丽兴奋地低声叫着,高兴得险些摔倒。   身后没有人,没有那些五大三粗的保镖,也没有见钱起意的人跟来。   他们放松了警惕,步子放缓。   “诶,雅丽,”郑岳军指了指自己的脸,“你说我们是不是亏了?”   “这小兔崽子的爸妈给钱这么大方……”   林雅丽也回过味儿来了:“操,我们给人家唬住了。”   “不成不成,”她拉住就要往回走的郑岳军,“今天是不能再回去了,要不直接去派出所报警,就说他们聚众打人……”   他们还没商量出眉目来,前路突然被堵住了。   医院停车场的一角,高高的货车挡住了旁人的视线。   郭臻把烟头往地上一扔,抬脚碾灭,冲身后的人晃了晃手。   几个身手矫捷的人瞬间擒住了二人,连同那只装满了现金的包一起,塞进了货车车厢。 第26章 可是她已经不记得了。   “唔!唔唔!”   林雅丽剧烈地挣扎着, 手脚都被缚住的她连锤击车厢门都做不到,就那样看着自己和丈夫像两只待宰的猪一样在宽敞的车厢里瑟瑟发抖。   那群人把他们扔进来之后就出去了,车子也没有发动过。   是谁?   林雅丽心里隐隐有个猜想,但她瞄到包里露出一角的红色大钞, 又觉得不会的, 怎么可能呢。   黑暗中, 不知过去了多久, 当林雅丽已经感知不到自己的四肢,而郑岳军已放弃挣扎的时候。   嘭。   门开了。   林雅丽眼睁睁地看着那两个刚刚见过的人影走了进来。   灯光大亮。   璩湘怡从郭臻手里接过了黑色手套, 慢条斯理地戴上。   “你知道吗?”   “贵千刚出生的时候,肩膀上有一颗小小的胎记,形状很像翅膀。”   “我当时想,这个孩子是上天赐给我的珍宝。”   “我丈夫那时候已经结扎了, 我们本不打算要第二个孩子, 但贵千是一个意料之外的奇迹。”   “一个天使。”   傅谐的黑色皮鞋一步一步踏在了郑岳军旁边,他沉默着,随着妻子的话,一点点向他靠近。   “那个胎记不见了。”   “你知道我看到她身上的疤,我心里是什么感受吗?”   璩湘怡缓缓蹲了下来,一手拽住林雅丽的头发,将她的头往上提, 露出涕泪横流的脸。   “你打她的时候, 有没有想过,有这一天?”   “嗯?”   货车门口站着的西装男上前, 取下了两人口中的破布。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林雅丽恐惧地求饶,崩溃大喊:“救命啊——杀人啦——”   傅谐皱眉,他讨厌噪音:“这车隔音很好。”   “冷藏效果也很不错。”他又补充道。   始终不发一言的郑岳军在听见这句话时, 不由抽搐了一下,紧接着埋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傅谐露出嫌弃的表情。   他们的胆战心惊和恐惧并不能给傅谐带来点滴的快慰。   “别哭了,”璩湘怡的声音平静,“不会对你们做什么的。”   她顿了一下,玩味地补充道:“至少不是现在。”   “你们觉得自己很聪明,对吗?只要你们不说,就没人知道孩子是买的还是捡的。”   “其实是买的还是捡的都不要紧。”   她的声音变得悠远而绵长。   “我从前想,谁能把我的女儿找回来,我可以给他数以亿计的财富,别墅、豪车,要什么都可以。”   林雅丽的手蜷缩了一下。   “刚开始做慈善项目的时候,我每天经手好多项目,我就想,说不定有哪一块就能帮到我的女儿。”   “我不知道有没有。但后来我不再接触这件事,因为我再看那些案例,看那些被摧残的孩子,我就受不了了,我再也受不了了。”   她和傅谐分立在货车的左右,像两块悬崖边的石头。   “后来我和她爸爸开始祈祷,希望她被好好地养大,不是锦衣玉食没关系,健健康康地长大就好,只要这样,就算是人贩子我也感恩。”   “这才是你们最后悔的事情吧?嗯?不后悔打她骂她,但很遗憾错过了那么多钱?”   璩湘怡不说话了,但地上的郑岳军夫妻抖得更加厉害。   “别害怕,”傅谐平淡开口,“都说了,今天不会伤害你们的。”   璩湘怡:“从现在开始,每一个礼拜,你们都会被,不知道哪里蹿出来的什么人袭击。不过放心,他们动手有分寸,绝不会伤筋动骨,让你们挨不到下一周。”   “每一周,从你们俩中挑一个人,再挑一个部位。”   “除非警察查出了你们收买拐卖儿童的证据,你们去坐牢,那我们就停一停,等出来了继续。”   “哦,你们也可以考虑去自首。”   璩湘怡戏谑着。   傅谐补充:“不要想着逃跑。”   他的脚尖点着地,暗合着心中的旋律,缓解心中的暴虐和烦躁:“你们有两个孩子。”   郑岳军疯狂地点着头。   傅谐:“那你应该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绳索解开后,二人顾不上发麻的手脚,姿势滑稽地向门口逃窜。   璩湘怡突然出声:“等等。”   货车口的黑衣男人立刻抓住了二人的衣领。   林雅丽颤抖着双腿,几乎就要跪下。她哆嗦着嘴唇,不住地去拉扯郑岳军,希望他能做点什么。   郑岳军却涕泗横流,生怕接下来就要消失在某个人迹罕至的水泥桩里,恐惧支配了脑袋:“不是我…不是我…不关我的事!不是我打的!都是她!都是她做的!”   林雅丽不可置信地望向丈夫,在短暂的幻灭后立刻反口互咬。   “是你!……”   璩湘怡没有兴致听狗咬狗,她捡起了散落地面的挎包,纹丝不动地递给了林雅丽。   她低声说:“拿着吧,以后有的是用钱的时候。”   多么善意的提醒。   黑衣男人放开了限制两人行动的手。   扑通。   林雅丽匍匐在地面上,情绪崩溃地大哭,声音那样凄厉,让璩湘怡感到了可悲的快慰。   ==   金鱼游过,带起水波的流动。塑料制成的绿色水草装饰微微摇摆。   璩贵千的轮椅停在金鱼池边,身侧聚着几个穿着病号服的小朋友,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今天又有几条鱼不太动弹了。   这是医院住院楼后的一处小花园,有一处水泥砌成的小小池塘,放养着几尾金鱼。   是最普通的品种,公园里使小心机的捞金鱼游戏会使用的那些,不名贵,但生命力旺盛。   璩贵千不方便弯下腰去,便微微侧头去看,金红色的小鱼横冲直撞,晃过了一堆同类去抢夺掉落的面包屑。   周围的小孩虽然穿着病号服,甚至有几个手上有着和璩贵千一样的留置针、有几个在初夏依旧带着严严实实的帽子,但只要聚在一起,小孩们总有飞快熟悉起来的能力。   “胖虎冲啊胖虎!啊啊啊不要不要!”   “喂这个喂这个!”   “阿呆是不是要死了?”   “不会吧,我刚刚才看见阿呆张嘴吃东西。”   “那就好,能吃东西就不会死掉!”   十三岁的璩贵千是有一些格格不入的。   但她小小的身体坐在轮椅上显得更袖珍,安安静静地待久了,身边的小孩都接受了这个大小孩的存在。   “大人们还以为我们分不出来!”   “就是!那两条鱼明明是新来的,我的爱心不见了……”   璩贵千回头去看悲伤的小孩。   他身边的小朋友反带着白色的棒球帽:“诶?但是爱心不是在那里吗?”   悲伤的小孩立刻停止哭泣:“哪里哪里?”   紧接着爆发更大的声音:“那个不是爱心!你居然连爱心都分不出来!”   璩贵千顺着他们的视线去看,也实在分辨不出来这一群形态各异的金鱼里有哪一条长着类似爱心的黑斑。   她身后,隔着三四米的距离,李淑珍正和匆匆赶回的璩逐泓聊天。   他们看着璩贵千随着小朋友的话变动的姿势,目光柔软。   璩逐泓的指尖在翻盖手机上飞速敲动着,打完一长串字,收回放进口袋。   他望着妹妹被轮椅遮去一半的背影,开口问:“贵千不难过了?”   他已经从张助理口中知道了来龙去脉。贵千很敏感,她或许不太明白,但她能感受到在发生什么。   就像她执着地要跟着爸爸妈妈一起下去,或许她已经有预感,自己会看到什么。   李淑珍摇头:“她不肯聊那些事。”   一声微叹后,她又问道:“学校里的事情都解决了?”   “嗯,”璩逐泓向身后的黑衣保镖摆手,示意自己不需要座位,倚靠在栏杆边,漫不经心地回复:“去了宝桥初中一趟,把那个老师私自开班、索要礼物的证据交给了校领导和教育局。”   “顺利吗?”   璩逐泓轻笑:“校领导本想敷衍我,张助理查出来她为了敛财,开办辅导班还要求学生们在她那吃晚饭,食品安全有问题,我一并捅出去了。”   李淑珍的目光随着璩贵千的动作摇摆:“让郭臻去联系一下,璩氏分公司每年也交不少税,把她教师证销了,再让律师看看有没有突破口。”   璩逐泓点头:“好。我让他们跟进,回去前最好有个结论。”   他停顿了一下,有些犹豫,但还是开口:“有几个同学说,想来看贵千。”   “是她的朋友吗?”   “她们说,当时没有相信她,想当面说对不起。”   李淑珍沉默片刻,才喃喃:“可是她已经不记得了。”   “我回绝了,”璩逐泓的语速略快,“贵千不需要几句道歉。”   但他没有那么笃定,于是一会儿又补充:“等贵千恢复记忆后,她来决定吧。”   学校里的事处理干净后,这帮小孩的放风时间也到了。家长或护士一串串地把小朋友像放羊似的赶回病房去。   正聊得上头的小孩们并没有吵闹着不肯回去,他们中的大多数已经学会接受这里的生活。   璩贵千跟着转头,看见李淑珍和璩逐泓就站在自己身后,像等待孩子放学的家长,微笑着朝她招手,然后向她走来。   于是她也高兴起来,轻轻抬起左手摇晃。   “走吧,晚上想吃什么?”璩逐泓在她耳边问。   璩贵千歪头思考。   三人行走在医院大楼的人群里,和熙熙攘攘的人流擦肩而过,楼层越往上、人就越少。   “……枣糕。”   璩贵千脆生生的声音回响在电梯里。   电梯带着回音,显得音量格外大。其实就是正常的说话声,但她还是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   “好,”璩逐泓立刻回答,“就用枣糕做主食好不好?甜甜的,再让他们做点蔬菜和鱼,鱼想要清蒸的还是红烧的?等你病好了带你去吃一家胡同里的小馆子,水煮鱼做得特别地道……”   唠唠叨叨的。   李淑珍慢了他们一步,看着二人的背影,笑出了眼角的细纹。 第27章 不需要理由。   单向玻璃窗后, 家长   们心焦地等待着、观察着窗后的女孩和医生。   神经科医生是这家医院的副院长兼任省城医科大学教授,白发苍苍,精神面貌却很好,白大褂齐齐整整, 胸前别着两支黑笔。   “这两天感觉怎么样?”   璩贵千一个人待在陌生的环境里, 有些紧张, 忍不住用手指摩挲着轮椅的把手。   很久没有一个人待着了……   但她想到刚才璩湘怡和傅谐的嘱咐, 还是打起精神回答医生的话:“很好。”   “嗯,”医生点头, “头痛频繁吗?”   璩贵千摇头。   医生附身检查了她额头的伤口,随后拿出今早刚拍的CT和刚入院时的检查报告对比。   “恢复得很好。”医生下了结论。璩贵千也松了一口气,像交了一份还不错的答卷。   “现在看来,脑中的淤血不会有恶化的可能。恢复记忆只是时间问题。”   这话也是在对玻璃窗后的家长们说。   璩湘怡和傅谐挤在窗前握着彼此的手, 璩逐泓双手插兜站在旁边。   李淑珍和京市请来的心理医生季明达是房间里为数不多老实坐在沙发上的人。座位的视角完全可以对隔壁房间内发生的一切一览无余, 不过那三个人实在太心急了。   “别担心。”白发医生看出了璩贵千的忐忑,抽出一张白纸,寥寥几笔勾勒出一个房子的轮廓。   “假如说这个房子是你的记忆,你现在丢失的只是其中几个房间的布置,桌子在哪里、椅子放哪里、桌上有没有书本,但是你的家具都好端端地在房间里,你明白吗?”   璩贵千似懂非懂。   “现在想不起来这几间房的布置没关系。房子还是你的房子, 房间也还是你的房间。只要你继续生活, 最终这些房间的陈设,都会变成你最顺手的样子。”   “到那个时候, 这些布置是不是和你忘记的那些一样,也不要紧了。”   璩贵千看着那张简笔画,隐约明白了, 医生正在安慰她,想不起来也不要紧,记忆是会被创造的。   ……而或许,那些被忘记的东西,也并不值得被找回来。   她难以抑制地想起,医院大厅里夹着包匆匆离开的两个背影。   他们一眼都不想看我。   那我也不要看他们。   璩贵千不执着,对她而言,比起被爱,去爱才更是一种本能。   医生见她懵懵懂懂,却并没有把她当作小孩对待。结束了这个话题后,她询问起了璩贵千最近是否又想起些什么。   “我记得最深刻的……还是从楼梯上摔下来,我五岁,那个时候,好像是秋天,我记得街头有桂花的香味。”   她回忆着回忆着,眉心微皱。   “我还记得那是一个早上。”   “嗯,”医生回应,“除此之外呢?”   “零零碎碎的事情,或者梦到的事情,都可以讲讲。”   端坐着的女孩在聊天过程中逐渐地放松了姿势,腰背妥帖地靠着轮椅后部。   这个问题让她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   有人想了解她在想什么,有人想弄明白她的心情。璩贵千还没有习惯这件事,更不习惯自己的一举一动、一些微不足道的情绪,都变成了重要的事情。   但面对医生的循循善诱,她还是结结巴巴地描绘起了那些她自己也不确定的回忆片段。   “我记得我去上学了。小学一年级,开学典礼,有很多人在一起,广播里放着那种噔噔噔的节奏,很响。我很紧张,因为我没有上过幼儿园,很担心会跟不上学习。”   其实不会。   璩湘怡一一翻阅过郭臻从阁楼收集来的属于璩贵千的东西。   那些被妥善保存的课本、习题册、试卷。   贵千是个努力的孩子。   “中午在楼下的金鱼池边看鱼的时候,我觉得我好像经历过这一幕,但我不确定是不是真的。是一个差不多的水池,在公园里,但周围有灯光,好像还有气球和旋转木马。”   她描述的似乎是公园中的游乐活动。   “别的……没有了。”   医生放下笔:“那梦呢?”   这一回,女孩的停顿更长。   “……秋千。昨天晚上,我梦到我坐在秋千上,高高的树,树叶是巴掌大小的,周围有草地,我就在草地上荡秋千,阳光很好。”   说起梦境,她的描述明显更凌乱了。   “……然后秋千断了。我扑通掉进了海里,没有呛水的感觉,就是很冷很冷,还有海浪的声音,哗啦哗啦的,一直响个不停,我就一直掉下去。”   璩湘怡的身体颤抖起来,她竭力按住丈夫的手,试图找到一点力量,却发现傅谐宽厚的手掌也抖个不停。   京市没有海,潞城更没有。贵千听到的,是那艘由港岛开往深市的货运船飘浮在海面时所听见的声音。   而璩逐泓,却想起了童年的几桩小事。   那是他们还住在山外青山。   贵千刚刚得到她的第一辆扭扭车,两条小短腿蹬在粉红色的小车边,像条小柯基,一扭一扭地在别墅各处晃荡,直把佣人们吓得够呛。   等她会走了,就立刻厌倦了扭扭车,开始向着屋子外探索,一会儿没看住,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用踉踉跄跄的步子走得那么快。   不过那时候,璩逐泓不喜欢陪着妹妹,有她在,妈妈就会让他放下拼图或者模型,去玩点儿别的什么。就因为贵千那时候见着什么的第一反应都是塞到嘴里看看能不能吃。   于是他被迫拥有了很多户外时光,院子里的秋千就是那个时候搭起来的。   他抱着妹妹轻轻地摇,他们甚至有几张在秋千上的照片,现在还留在山外青山的客厅里。   医生就着那些记忆,一一和贵千聊着,不时在纸上记上几笔。   交谈告一段落,医生让贵千在原地等待,自己走出了房间,告知亲属们评估意见。   “她的记忆有恢复的迹象,但不要强求恢复速度,有一定概率不能完全想起来的。”   “没关系、没关系,”傅谐回应,“健康就好。”   神经科医生略一点头,离开了房间。   “季医生。”   璩湘怡转过头来。   季明达知道自己的用武之地到了。   和璩贵千的聊天是轻松的。   季明达首先通过几个小游戏降低了女孩对他的陌生感,接着又聊起了动画片里的角色。他说的那些贵千不是全部知道,她看过的动画片不多,却很愿意听他讲述。   随后,季明达才试着和她聊起了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情。   “你能告诉我这种不好的事情第一次发生是什么时候吗?”他指了指贵千手上的纱布。   “……不记得了。”   “是经常发生?还是只有一两次?”   璩贵千低下头:“……我不记得了。”   “通常,这些事情会发生在什么时候呢?”   璩贵千沉默了很久也没有抬头,季明达以为她不会回答了,却听见低低的声音:“我做错事的时候。”   “比如什么事情呢?”   “……衣服洗的不够干净,煮饭的水加多了。”   季明达不着痕迹地朝玻璃窗看了一眼。   “你觉得这是你的错吗?”   “……如果我做好了,就不会……”   “不对,”季明达温柔而果断地打断了她,“这不是你的错。”   “为什么?”璩贵千茫然地反问,“没有做好,是坏事。”   “我也不会洗衣服,”季明达指了指自己的白大褂,“这外套很容易脏,我还丢三落四,经常弄丢衣服,我应该被打吗?”   “……不。”   “你知道我的妻子会对我说什么吗?”季明达自顾自地讲下去,“她会说,老季,洗不掉就算了,你凑合凑合穿吧。”   璩贵千的手指抠着轮椅的边缘:“你是大人了。”   “大人和小孩都会做错事,我们不是一定要把每一件事都做好的,也不是做不好就要挨打,这是不对的。”   璩贵千微微侧头,看向窗外的阳光、被风拂起的窗帘,良久,她低低地说了一声:“噢。”   “最近发生的事情,会让你感到困惑吗?还是恐惧?”   “……我会觉得,有一点害怕。”   “害怕什么呢?贵千?”   “像做梦一样。”   梦醒了,会不会什么   都没有。   “除了害怕呢?”   璩贵千喃喃:“太多了……好多时候,我觉得胃里暖洋洋的,好像在云朵上飘,飘着飘着,又会有,一脚踏空的感觉。”   “为什么?”   轮椅上的女孩神色难辨,裹着纱布的手轻轻抚摸着微细的左腿:“……会不会有一天,他们不会再喜欢我了。我不是、我不是讨人喜欢的……”   季明达静静地看着女孩,问道:“你喜欢他们吗?”   她毫不迟疑地点头。   “如果有一天他们不喜欢你了,你还会喜欢他们吗?”   “……会。”   “为什么呢?”   璩贵千:“没有为什么。”   就像五岁的小孩明知道从前的爸爸妈妈不是她的爸爸妈妈,从前的爸爸妈妈一点都不爱她、只喜欢弟弟妹妹,却还是会控制不住地想看他们一眼。   不需要理由。   季明达微笑:“那他们爱你也没有为什么。不是因为你乖巧,不是因为你听话,不是因为你懂事。”   这话好像超出了璩贵千的理解能力,她久久没有回应,只是微皱着眉头。   季明达接着打开随身的棕色公文包,从里面掏出了一本崭新的空白画册,和一盒蜡笔。   “来画画吧。”   “画画?”   “对,画你以前的家。你来说,我来画。”   璩贵千身体微微前倾,两只手轻轻搭在了桌面上。   几乎不需要思考,她脱口而出。   三层的小楼,门前一颗不高的树。   季明达没有使用什么透视技巧、空间原理,严谨地跟随璩贵千的叙述,连每一处使用什么颜色都征求着她的意见。   很快,这副简笔画就完成了。   笔直的地平线,竖立的楼,压抑的屋顶。   翠绿的树,嫩黄的灯,黑色的阁楼。   季明达将画册翻过一页:“再画一幅你想住的地方吧,设计一个新的家。”   这一回,思考的过程长了很多。   璩贵千在构思时,也不时提出一些问题。   “多大的房子?”   “这座房子有几个房间?”   “它在山上还是在街边?有楼梯吗?”   季明达无奈地摇摇头:“我也不知道,这是你的房子,你想让它在哪里呢?”   “……那就,在山上吧。有很多很多树,夏天的时候,会有大片的阴影,就像阿莱的家。”   “我想要……尖尖的屋顶,还有大大的窗户,可以看到外面的风景。”   “墙壁是绿色的,上面都是爬山虎,最好还会开花。”   “房子里面呢?”   女孩想了一会儿,诚实地给出答案:“都可以。”   画好了。   季明达将它展示给女孩。   深浅不一的的绿色里,若隐若现一座房子高高的棕色屋顶。 第28章 “妈妈会把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东……   “失去记忆, 可能是一件好事。”   雇主们在眼前落座,季明达开门见山,抛出了这样一句话。   璩湘怡挑眉:“怎么说?”   “贵千小姐并没有展现出对养父母强烈的情感,我想大家都能看出, 她是一个念旧的人, 他们对她来说还是特殊的。这不是问题, 我相信随着她在你们身边生活的时间越长, 她会逐渐忘记他们。”   “但对于这些伤害,贵千小姐同样没有表现出愤怒或者怨恨。她将它们归咎于自身, 而不是责怪加害者。”   “这种思考模式是很危险的。我能感觉出她是一个敏感温柔的孩子,谦逊是好的,但她对自我的评价较低,配得感不足, 甚至可以说是有些自卑, 进而患得患失的。”   李淑珍点头,赞同心理医生的观点。   贵千有时对身边人过于体贴,以至于忽视了自身的感受。她明明是有对食物的偏好的,可却不挑食,为了满足他人的期待,给什么都吃。   季明达微微一笑:“我之所以说失去记忆对她不是一件坏事,是因为从一个五六岁儿童的角度, 考虑到她的生长环境, 她的这些心理都是可预估、可解释的。”   “在此时介入心理咨询和家人的陪伴帮助,对她建立自信自尊, 重新搭建信任体系、进入健康的亲密关系是能够起到很大帮助的。”   这听上去有些自卖自夸了。   璩逐泓提出质疑:“可她还是会恢复记忆的,到那时呢?”   “情绪和事件不是强绑定的。一件令人烦躁的事情出现了,事情得到解决, 可情绪未必一起消失。   她在这个阶段获得的爱和安全感,建立起来的对自我的认知,能够帮助她处理那些新的记忆。”   “她今年十三岁,已经进入青春期。你们在咨询前说过,她身上存在一些自残的伤痕。这就表明她在通过身体的疼痛发泄心理痛苦。这个阶段的孩子情绪波动更大,世界观人生观很容易走向极端,尤其是她经历过来自名义上的亲人的虐待,又骤然被带到一个新的环境中。就更是这样。”   傅谐迫不及待地追问:“那我们能做些什么呢?”   “首先,建立她的安全感。一个固定的居所,有明确的属于她的房间、可以活动的空间。建立固定的生活规律,在哪里吃饭、在哪里睡觉、有哪些可供支配的东西。”   “其次,培养她的自尊。在她熟悉生活环境之后,鼓励她去尝试、去了解。尽量少说‘不可以’,要多说‘行、可以、很好’这类的肯定性词汇,让她知道,做任何事都是可以被接受的。”   季明达停顿了一下:“对一般的孩子我不会建议父母全盘肯定孩子的行为,但贵千不一样,她需要积极的反馈,尤其是来自你们的反馈。”   “在这个尝试的过程中,让她自己去发现她的喜好,并且鼓励她表达分享,尊重她的感受、重视她的感受,让她觉得有感觉是一件正常的事情,表达感受是一件正当的事情。”   “最后,我觉得不需要我多说,就是爱和耐心。”   傅谐的笔停了。   璩湘怡回答:“会的。”   季明达收拾起自己的公文包,赶今晚的飞机回京市去。   但他突然又想起什么,开口道:“对于失散多年的家庭而言,最难的是重建亲人之间的信任和关系。因为缺少共同生活的时间,很多孩子在重回家庭时都会遇到问题,陌生感、不习惯,等等。孩子越大,这个问题往往越突出。贵千的心理年龄现在还停留在儿童阶段,她对亲人有更高的依赖要求,一定要抓住这个契机。”   几人对视一眼,认真地应下,随后和医生道谢。   季明达挥挥手,爽朗一笑:“没事没事,我最喜欢接这种活,再说了你们给的出差费用太高了哈哈哈。”   张怡萱引他出门。   屋里沉静下来,窗外传来几声喧嚷,门诊部的传声喇叭声音洪亮。   “……大包小包请过安检……”   李淑珍揉了揉酸胀的眼睛:“湘怡,搬回来吧。”   她拾起桌上的画册,翻开厚纸板封面,掀到了绿色深深浅浅的一页,抬了起来。   森林中沉寂的庄园露出了一角。   璩湘怡接过,手指在画板上敲了三下。   “好,”她叹息道,“我们搬家吧。”   她看向丈夫和儿子。   傅谐含笑点头:“好。”   他知道对妻子而言,那处庄园永远有着与众不同的意义。   璩逐泓也没有异议。   “那么……”璩湘怡想了一会儿。   “怡萱——”   她唤道。   “再订两架直升机。”   京郊进城有快速路,但始终比不上凰山苑便利。   “那山外青山的清扫和布置我就交给您了。”   李淑珍含笑   点头,起身道:“诶呀,一干活就感觉自己年轻了不少。”   说着,本就耐不下心退休的老人意气风发地出门,要整理一座庄园,让它重新适合一家人的生活起居,可不是一件小工程。   不过好在,那些尘封的东西就在那里,多年未动。   张怡萱在随身本子上记了几笔,列了几个摊派任务的负责人,随即快速报告:“璩总,您父母亲那里来电话了。”   璩湘怡往后一倒,埋在了傅谐肩头:“天哪。”   肯定是短时间内的飞机调动和行程安排传到璩老先生那去了,那些爱嚼舌根的亲戚和蠢蠢欲动的股东们。   这时候她又像当年被父母唠叨的年轻女孩了。   “告诉他们我们马上回京,到了再说。”   “要回去了吗?”璩逐泓问。   傅谐揉了一把他的头发:“不想上学?”   璩逐泓转过头看他,板着平静的脸任他蹂躏:“才没有。”   接着又补充:“功课我都补上了。”   “嗯嗯,宝贝真厉害。”璩湘怡笑着捏他的脸。   璩逐泓赶紧逃出了爸妈的魔爪,维护住自己清隽少年的形象。   “我去看看贵千午觉睡醒了没。”   说完他逃也似的快步出门,留下恶作剧的爸妈相视一笑。   傅谐攥着璩湘怡的手,拂过二人手上如出一辙的珐琅彩钻戒。璩湘怡伸出食指轻点他的眉心:“不许再皱眉了,都有纹路了,丑的。”   “好。”他把她的手揽至颊边,轻轻一吻。   ==   大约傍晚的时候,天空的云彩聚集,沉沉压在一角。   璩贵千的腿再一次疼了起来。提前准备好的电热毯和暖贴起了作用,在空调运行的白噪音里,她边看公主系列电影边嚼着枣糕和酸奶,从酸胀疼痛中转移注意力。   也正是潞城这多雨的天气促使璩湘怡下了决心,等天气允许了就立刻回京市去。   璩贵千的身体已经没有紧迫的危险,剩下只需要漫长的修养和恢复,将她缺失的营养一点点补足。   头部的伤不再成问题后,京市骨科专家拿到了她的病历资料,在三场会诊之后,视频里的医生给出了比现有的更乐观的治疗方案。   修养身体、保持适当锻炼,在发育期前手术,重续生长错位的骨骼、彻底清理炎症,再辅以复健。   医生不敢保证她能够和普通人一样高强度跑跳,“但正常生活是可以做到的”。   这就够了。   罗玉婷已经被开除,并且撤销教师资格,正在因为无证经营和食品安全问题接受调查。   郑岳军和林雅丽夫妇的拐卖案仍在调查中,他们派去海市调查的人也没有回音。但他们的日子只会沉浸在日夜惶恐中,周而复始地恐惧、责怪彼此,在一个未定的时刻被打断某一根骨头,接着收到医疗费。   璩湘怡想过是否要将贵千从前的行李收拾好一起带去。她绝不想让过去纠缠着女儿,但她了解十三岁的女孩,青春期的孩子有自己的想法,她不想和失而复得的女儿之间还有存在隔阂的可能性。   最终,她还是让人封存了那些东西。两个纸箱,装着她为数不多的衣物、书本、杂物。   璩湘怡决心让这两个箱子淹没在仓库,除非贵千问起,否则永不重启。   “宝贝。”她靠坐在床头,缩近与女孩的距离。   贵千还不能适应太过亲密的肢体接触,但已经不再抗拒亲近的感觉。   就像刚带回家的流浪猫,总要在角落里观察很久,才会敢于伸出爪子、探头探脑地观察。   而她的家人决心循序渐进地帮她完成“社会化训练”,接受拥抱和亲吻。   璩贵千僵硬地应了一声,眼睛还在电视机的画面上,看着公主轻踩地砖,裙摆泛出星星点点的光芒,心思却聚在了身边人上。   “我们明天回家,好吗?”璩湘怡问,声音是轻柔而缓慢的,“京市,你知道京市在哪里吗?”   璩贵千点点头:“首都。”   “对的,京市没有那么多雨雪,气候会干燥一些,更适合你的腿休养恢复。”   “那里的四季更加分明。秋天真的有满目金黄的落叶,冬天的室外会冷一些,但是屋子里还是温暖得像春天一样。我们还可以在偏厅生壁炉,就像电影里那样。”   “哇。”璩贵千看着动画电影里一闪而过的欧式壁炉,小小地张嘴惊叹。   璩湘怡会心一笑:“宝贝最喜欢什么颜色?想要什么样的房间?和嘉莉公主一样,有幔帐的床好不好?”   “可以吗?”璩贵千小声问。   “都可以的。”璩湘怡吧唧在她额头亲了一口。   女孩的脸一下子涨红了。   璩湘怡看着她,神色认真地说:“妈妈会把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东西都给你。”   璩贵千还没有实感,这不纯是情感的表达,她的妈妈真的可以让一整个世界向她敞开。   “那……可以把气球也带走吗?”   女孩指了指床头的气球花束,憨态可掬神气十足的动物们拱卫着她。   她不知道的是,小贩卖的氢气球往往过段时间就会漏气,逐渐瘪下来,直到再也不能飘在空中。而她的哥哥为了不让她失望,在她去做检查的时候带着人偷偷溜进来灌了一回气。   “当然可以。”   璩湘怡温柔地将她的发丝别到耳后,在动画角色生动活泼的声音里,拿出李淑珍刚刚准备好的纸册。   彩打的照片栩栩如生,是经她初筛的各式各样的装修装饰和家具用品。   “淑珍阿姨遇到难题了,我们来帮帮她吧。你喜欢哪一个柜子?……”   她们低低地交谈着,一大一小两个肩膀凑得越来越近。   “……窗外种这个好不好?”   香草草莓,粉嫩的绣球花小朵堆簇,由白色渐变至深红,是最耐寒的品种之一,花期漫长。   “配上你刚刚选的窗帘一定很好看。”   “……重瓣郁金香和多头幻紫玫瑰……喜欢切花朱丽叶吗?可以啊,我也很喜欢这个花型,再挑一个你喜欢的会爬墙的植物……”   那天晚上,璩贵千的梦里充斥着浓郁清幽的花香,迷乱而沉醉。 第29章 无所事事地在一起,还是第一次……   飞机划过云层的时候, 是一个湛蓝如洗的午后。   乳白色的云层从东边开始给蓝色画布上了一层由深至浅的晕染。   而在飞机划过的气流下方,郑岳军正捂着粉碎性骨折的小指哀嚎痛哭。   按着他四肢的人随即放开了手,任他在地上打滚哭嚎。   “完事儿!”   动手的小混混踢了他一脚,在白色T恤上留下一个印子。   “喂!快去医院吧, 可别截肢了, 那我可得蹲大牢了。”   他好心地提醒, 接着开始教他自己的名字是哪几个字。   “听清了没有啊?报警的时候记得说清楚。”   郑岳军浑身颤抖, 捂着手说不出话来,只知道凭本能向小巷外爬去。   “真是操了!”   小混混嘟囔一声, 在边上黑衣男的监督下,掏出手机,不情不愿地报警:“喂,我打人了, 你们过来看看吧, 自首是不是能少拘几天啊?记得叫救护车啊,地址是……”   隔着拐角,黑衣人们看着他们上了警车,这才放心离开。   医院急诊室里,郑岳军打了止痛药后愣愣地靠在输液室座位上打点滴,嘴里喃喃地念着什么。   外面传来女人大声的吼叫,有人和医护们吵了起来, 很快, 表情狰狞的林雅丽带着两个孩子冲了进来。   “岳军啊——”林雅丽哭着坐在另一边,“真是造孽啊。”   “爸!你怎么了!”郑昊辰看着父母的样子, 也嗷嗷大哭了起来,惹来旁边闭目休息的病人不满的表情。   护士过来提醒,咬着棒棒糖的郑昊辰蛮力一推:“不许欺负我!你个小娘皮!”   “你家小孩怎么说话呢?让不让人休息了?”前面的病人直接站了起来, 竖着眉毛指着他们质问。   “关你……”林雅丽愤愤回头,看到出声的人是个彪形大汉,身边还坐着几个男人后瞬间噤声,一把揽过了郑昊辰。   一时间气氛凝滞了。   林雅丽重重地吐息,含糊地问道:“是他们干的?”   郑岳军仿佛吓傻了,林雅丽再三推搡,他才迷迷瞪瞪地吐出一个“嗯”。   林雅丽看着他包成馒头的手,又看了片子   上拿碎成几截的骨头,眼中不由闪过一丝庆幸。   这两天她在厂里听尽了冷嘲热讽,一时间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夫妇干过什么。   人贩子。   虐待狂。   变态。   那几个碎嘴老货,都敢对她蹬鼻子上脸,主任再也不像从前那样维护她,这个月要交的报表根本不知道怎么做。   郑昊辰从学校回来,说同学们都不和他玩,让林雅丽想办法。   她有什么办法!   她就是再怎么厉害也想不到!想不到!   想不到那个小畜生……   如果说今天之前林雅丽还留有一丝侥幸,觉得他们可能就是吓唬吓唬罢了。   但现在……她只能庆幸这次不是自己……   林雅丽的目光闪烁。   而完全了解妻子的郑岳军看到这一幕,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完了!……都完了!”   ……   而无论潞城正发生着什么,都与飞机上的璩贵千无关了。   第一次坐飞机的小女孩有些紧张。当他们在机场和人群背道而驰时,璩贵千戳了戳璩逐泓的手背,问他:“我们不和他们一起吗?”   璩逐泓摇摇头:“我们走这里。”   湾流G200早已经返回新加坡,停在这里的是璩湘怡前几年定的座驾,达索猎鹰900LX。洁白的机身和另一侧庞大的客运机比起来袖珍极了。   过安检、上机,无需等待,流程顺滑地无与伦比。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傅谐像等待公主的骑士一样朝她伸出手,扶着她踏上楼梯,在窗边落座。   皮质座椅微微凹陷,身后的靠枕托住了她的腰背,严丝合缝。   璩湘怡坐在了她的身侧,对面是傅谐和璩逐泓。李淑珍在前一天晚上先行出发,回京市打点庄园内外的事宜。   助理张怡萱招呼着跟机的助理和医生处理行李和手续,在回望潞城郊区绿野的一瞬间,心里微微怅惘。   毕竟,回到京市要面对的第一件事就是堆积成山的工作和待办。好在徐茂已经返京,她打定了主意要在老板身边多赖一会儿,把那些缠人的事情先让徐茂应付了再说。   起飞,璩湘怡侧身检查了女儿的安全带,接着轻轻握住她的左手,安慰道:“没事的。”   在她的安抚下,一瞬的失重感很快就过去了。   态度专业的服务人员送来茶点和水果。   好像这还是他们四人第一次这样聚在一起,什么也不干。   过去的几天,众人的中心总是璩贵千的病。他们和医生交流、和助理交流,他们去处理事情、打点上下。纵使在一起,也总是陪着贵千吃饭、上药、看电视。   无所事事地在一起,还是第一次。   璩逐泓突然对心理医生说的“陌生感”有了实感。   无论他们如何珍视彼此,分隔十一年的事实是无法磨灭的,他们都需要时间去熟悉彼此的存在。   “你看窗外。”璩逐泓的指尖在清透的玻璃上移动,吸引了璩贵千的注意力。   “那是海岸线。”   深浅不一的原野和丘陵间隔交错,人类的灰白色痕迹裸露在空中,完全被自然那磅礴浩瀚的力量淹没了。   山脉蜿蜒而去,起伏跌宕直至终结在一片漫无边际的蓝。远处,海天交界,是一道虚实不明的白线。   飞机往上,穿过云层,地面上的一切都成为了或大或小的色块,那些晦涩的艰难的记忆,仿佛都在这向上、向上的过程中被甩在了身后。   傅谐看着女儿睁大的双眸、瞳孔中闪烁的光芒,心里溢满了对未来的期待。   在乳白的云层中穿梭,璩贵千是个好奇的孩子,不肯放过一朵奇形怪状的云。   往北,在纯然开阔的蓝天下,大江大河的轮廓变得清晰,山脉的起伏有迹可循,大片大片规划整齐的田野让不知道何谓“平原”的南方小孩长大了嘴。   再往北,靠近都市,鳞次栉比的高楼坐落其间,巨大的广告牌上是男男女女无可挑剔的面孔,代表着一个品牌、甚至一个城市的门面。   “我们快到了,”璩湘怡安慰已经有些疲倦的女儿,“累了吧,到了想先睡觉还是先吃点东西?”   “想睡觉。”贵千眨巴眨巴酸酸的眼睛。   “好。”   飞机降落在山外青山宽阔的停机坪上,滑行而过茂密森林,苍柏遒劲、绿荫浓密。璩贵千最后向窗外看了一眼,带着进入新环境的焦虑和不安。   “来。”璩逐泓伸手牵住她。   因为长期挂着留置针,她的左手背还残留着轻微青紫,只能等它自己好转。   他们先下飞机,璩逐泓一步一步地虚扶着她,直到她踏在平地上,助理推来熟悉的轮椅。   李淑珍戴着墨镜,花白的头发不羁地散落在脑后,坐在接驳车的驾驶座上,朝他们挥了挥手。   行李都无需在意,他们上车,让贵千坐在了第二排中央的位置,被爸爸妈妈围在中间,前方是一览无余的视野。   顺着停机坪笔直宽广的道路驶出,这座半隐在山林中的庄园真容展现。   山外青山最独到的地方,在于它的园林设计。取浪漫灿烂和宁静永恒的折中,林木错落有致、组合得当,有曲径通幽的雅趣,不失宽敞明亮的大气。   坐落其间的几座别墅和楼屋由大大小小小的花园和玻璃花房相连,组成别出心裁的建筑群。   “那里,”璩湘怡指给她看红棕色屋顶的半法式风格别墅,“那是我们的家。”   璩贵千连续眨眼几次,不可置信地捏紧了她的手。   “一整座房子,都是吗?”   傅谐:“都是。”   璩湘怡:“我们的房间都在二楼,看到了吗,那扇窗,窗外种着粉红的绣球,那就是你的房间。左边是爸爸妈妈,右边是哥哥,我们都在一起,你可以随时随地找到我们。”   “三楼还是空置的,你爸爸会想要一个练习室还有琴房,你哥哥的影音室倒是可以放在地下室,你也可以想一想,你想要属于你的空间变成什么样子,嗯?”   “除了我们生活的房子,别的地方你也都是可以去的,你看,这座小楼是淑珍阿姨住的地方,她放了好多好多书在这里,你可以来找她……”   接驳车转过拐角,缓缓靠近,车上的人看不见远景,梦幻绚烂的玻璃花房出现在众人眼前。   重瓣郁金香、粉头芍药、花型各异的月季,一整座如梦似幻的花园盛放着。   璩贵千的视线却被另一侧占据了。   巨大的梧桐下,一座精致的铁艺秋千,秋千索上缠绕着藤蔓,随着风的变化晃动叶子。   似曾相识。   璩贵千微微睁大双眼。   和她的梦中几乎一模一样的秋千。   “……我来过这里吗?”   璩湘怡的笑凝滞了一瞬,傅谐回答她:“当然。”   “这里是你的家啊,你当然来过这里。从前,我们就生活在这里,你当然会有印象。”   璩贵千仍然如坠迷雾之中,她仰头看向红棕色屋顶、深棕色方格窗户、斑斓白的墙壁。   头痛一闪而过。   “唔……”她抬手扶额。   一直关注着她的爸妈紧张问:“怎么了?”   璩贵千摇头,已经找不到转瞬即逝的画面:“……不知道。”   她困惑,但决定不再纠结。   但璩湘怡和傅谐则如临大敌,抽出丝巾在她脑后一裹,绕两圈后在下巴处打结,生怕这初夏暖阳下的微风会吹得她不舒服。   璩贵千任由他们折腾,乖   巧地牵着妈妈的手,在接驳车落定后下车,向前走去。   所有人配合着她的步伐节奏,不急不缓。   乳白色边框的方格玻璃门敞开着,精工蕾丝帘顺着风向外飘荡,静谧美好。   日头西移,霞光初现。   一切都是从前的样子。 第30章 一个起点   璩贵千醒来时, 鼻尖充盈着夏日夜间的清新气息。不知是否因为充足的氧含量,这里的空气似乎与众不同。   她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睛,入目是半拢着的深绿幔帐和绣有褐色花纹的白蕾丝幔,蓬松柔软, 将她环绕其间。   窗外, 星空点点, 远处游泳池壁上镶嵌着射灯, 映出水波荡漾。   她撑起身子,发现床边放着一双毛绒拖鞋, 而从潞城带来的气球正簇拥着摆在落地台灯边。   门敞开着,间或有人轻手轻脚地经过,一点点声响也被羊毛地毯吸收,那些影子反而更令她安心了。   于是她起身, 走到门口。   羊毛毯铺遍别墅的角落, 不难想象清洁时会有多大的工作量。   璩贵千轻手轻脚,从窗前绕过,比来时更清醒地打量这个房间。   落地台灯发出熏然欲醉的光芒,门外的亮源打在地毯上。软硬适中的四柱床比动画片里的更典雅精致,床头柜和书桌都是红木家具,但雕工和造型却颇为现代风。   彩色玻璃门背后,明净的洗漱间设施齐全, 大理石浴池闪闪发亮, 在适当位置均做了扶手支撑。连着洗漱间的,是一间几乎有大半个卧室大小的衣帽间, 各色衣物整齐堆叠,玻璃柜倒映出来自己的影子。   女孩穿着白色的睡衣,明明是自己, 她却有些陌生,吓得往后一退。   往外,窗边是一张小榻,堆满了柔软细腻的织品和抱枕玩偶。   打开通往阳台的门,夜风缓缓吹过,带来熏人的花香叶香,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甜蜜气息。   “贵千。”   女孩转过头。   璩湘怡在门边朝她招手,“来吃饭了。”   她牵着璩贵千的手,领着她熟悉二楼的布局。   二楼中央的圆厅是起居厅,长条状沙发,小桌上摆着几个游戏机,巨大的电视下方是长条的碟片玻璃柜和放映机。   “……这里,是爸爸妈妈的房间。”   璩贵千在门口踟蹰了一下,璩湘怡注意到了,笑着推她:“没关系的,来。”   这里比她的房间略大一些,也更有生活气息。   璩湘怡打开卧室的保险柜,从最深处掏出了一个红色丝绒盒子。   打开,里面是一块金镶玉弥勒佛挂坠,连着红绳。   “好看吗?”   憨态可掬,栩栩如生,是好看的。   璩贵千点头。   璩湘怡抿嘴一笑,眨眼间挥灭了很多晦暗的记忆。   “这是你的东西,来。”   说着,她解开系扣,环住璩贵千的脖颈。   玉能养人,福气豁达,寄托了美好的祝愿。   “这块玉是你外婆给买的,一块翡翠找师傅做了两个坠子,你一个,你哥哥一个。”   璩湘怡系上活扣,歪过头来打量她。   脸上还是没血色,头发细细拢在一边,挂坠落在形状分明的锁骨间晃荡。   “嗯,好看的。”   璩湘怡摸了摸她的脸,缓缓说:“你的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也过来了。”   为了给璩贵千足够的消化时间,也为了让她更好地观察女儿的反应,她说得很慢。   “……他们都很高兴你回来了,所以迫不及待地想来看看你。妈妈和他们说了,别怕,他们只和我们吃一顿饭,好吗?”   只要贵千说不想,她就立刻下去把两对老人都赶走,另外安排合适的时间让他们见面。   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   贵千小小的脑袋里闪过了一点什么。   五岁的她对于这两组词汇的印象停留在电视里一闪而过的画面上。   慈祥和蔼、善良可亲。   不过她脑海中的画面却不是这样。   她本人似乎是再大一些的样子,而面前的老人在给孩子递红包时顺理成章地绕开了她,把两个一厚一薄的红包塞给了郑昊辰和郑晨好。   表面的功夫也不必做,她的价值只有一句“照顾好弟弟妹妹”。   有人来家里拜年,递上来糖果,在两个小孩拿过之后又伸到她面前,她战战兢兢拿了一颗,收到了慈祥的爷爷在背后一拧。   “客气了客气了,小孩糖吃多了不好。”   她放回去。   没有别的了。   大多数时候,她是会干活的空气,空气是不值得一瞥的。   璩贵千垂下眼,飞速眨巴了两下眼睛,纠结着。   璩湘怡安慰道:“没关系的,你只要说想不想就好,妈妈会处理好所有事情,今天有些累了就先不见吧,等我们精神养好了,漂漂亮亮地去看望他们也可以呀。”   璩贵千看到自己胸前躺着的挂坠,抬手握住。   玉质温润,触手生温。   外婆给她的……   礼物。   是礼物吗?   璩贵千小幅度点了点头:“我可以的。”   于是璩湘怡牵住她的手,边走边交代,希望缓解她的不安:“……他们都很喜欢你的,你不记得了,你小的时候,经常骑在外公肩上到处飞,有一次差点撞到头,把我气的呀……你还和外公一起笑,小坏蛋……”   璩贵千听她说着这些自己并不熟悉的记忆,在絮絮叨叨中分散了注意力,直到电梯门滑开,她一眼看见沙发上正襟危坐的人蹭的站了起来。   傅爷爷感到了手心的汗。   阴虚火旺。   他脑子里冒出了毫不相干的四个字,接着又飞速散去,在身后猛地一擦,又想起儿子儿媳刚才的嘱咐。   别激动!别吓着她!   “咳,”他轻咳一声,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那什么,我站起来要拿什么来着。”   璩湘怡一瞬间都要被自家逞强的公公逗笑了,但她知道傅爷爷是脸皮薄心气高的代表,这一笑还不知道会怎么恼羞成怒呢。   幸好这时,别墅窗前的璩简和王曾柔听见了声音,转过身来。   “贵千……”   璩老夫人温柔的声音响起,略带哽咽。   “长这么大了……”   璩简站在妻子身边,没有出声,手指却抽搐着颤抖。   傅奶奶端着花瓶从厨房出来,心事重重的脸一瞬间凝住,看着湘怡身边小小的女孩,泪水淌了出来。   趁着他们没看见她,傅奶奶转身,若无其事地揩掉眼泪,脚步轻快地向前走去。   但空气还是沉重的。   在他们饱含热泪的眼神里,璩贵千轻点睫毛,感受到了浓重的感情向自己压来。   傅谐和璩逐泓在门厅内朝这望来。   夫妻俩心有灵犀,傅谐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叫他们先过来吃饭。”   红木餐桌上众人围聚一团。   这座别墅的面积并不大,三层楼外带顶层的露台,并不是最大的庄园主建筑。   璩湘怡不喜欢空旷侘寂的环境,相反,她更钟情于极繁主义,想要的就应该得到,钱和爱会流去它们该去的地方。   但她喜欢这里,而作为真正让璩式成为一个跨国集团的企业家,她也足够任性,有足够的资本宣称,我所在的地方才是中心。   餐厅内,热气腾腾的汤盅掀开,鲜香扑面,餐品全都是朝着营养好消化的方向烹饪。   傅谐给女儿盛了饭,坐在旁边,看似时而和长辈们搭话,实则心思全放在贵千有没有好好吃饭上。   她不挑食,但只要你足够关注,总会发现她更倾向于什么,又有什么是她“爱”吃,而不是仅仅“要”吃的。   桌上九个人,李淑珍姗姗来迟,坐下就老实吃饭,不给四个挤眉弄眼的同龄人打任何掩护。   璩简无语地从这位从小如此的姐姐身上   移开视线,把目光投向了自己的女儿。   “贵千爱吃鱼吗?我和她外婆这回带回来好几条野生大黄鱼,都是从钓友手里直接买回来的,让厨师找人冻起来了,最好是……”   璩简一紧张就话多,王曾柔在桌下一踩他的脚,又咻地静音。   璩湘怡看眼着贵千吃掉了半碗饭,终于肯抬一抬眼,简单敷衍父亲。   她一一介绍,贵千就跟在她后面,说完一个人,小声地附和,喊着外公外婆爷爷奶奶。   “好,好,”傅爷爷红了眼眶,伸手拿纸按在鼻子上,好险没哭出来,“回家就好。”   傅奶奶露出柔和的浅笑:“贵千,我们都很想你。”   璩简听见那一声外公,就想起小孙女从前在他怀里蹬腿的样子。贵千给谁抱着都肯乖乖就范,只有在他怀里才蹬腿,他一直觉得,贵千最喜欢外公,和他最要好。   他砰地起身,脚步零乱地冲了出去,接着众人就听到几声巨大的抽泣。   李淑珍戳了戳王曾柔的手,示意她去哄这个数十年长不大的男人,王曾柔反递回去一个淡定的眼神,表示这都是老生常谈了,这么些年了,吵架激动哭、回忆往事哭,她懒得理。   果不其然,两分钟后璩简就回来了,手里还提着老大一个红包。   写着金箔福字的红包打开,璩简手腕一翻,桌上丁零当啷散落几串钥匙,被他一把推到贵千面前。   他早就准备好了的东西,本来看亲家在不想拿出来,现在却忍不住了。   “都是好房子,城里所有好学校的学区房都有,我们贵千想上哪个就上哪个。”   璩逐泓一口水在嘴里险些呛着。   外公的礼物真的很没创意,当年他上学前,也是偷偷地给他塞学校册子和钥匙串,告诉他别听他妈的,想上哪个偷偷和外公说。   房子?   她对金钱不是没有概念的,金钱是她没有上幼儿园的原因,是摔碎碗碟会被教训的原因,是只能穿旧衣服的原因。   璩贵千慌了神,求助地看向了爸爸妈妈。   璩湘怡和傅谐对了个眼神,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无奈。   但本着对自己父亲的了解,璩湘怡知道他们不收,接下来还有的说呢,因此柔声对贵千说:“收到礼物该和外公说什么?”   璩贵千不知道她脖子上的玉就能抵过桌上一半的钥匙价值,还有些惶恐,但本能地回答:“谢谢外公。”   璩简连连应声,惹得傅爷爷翻了个白眼。   “过户手续你妈妈会安排好的,诶?户口已经弄好了吧?”   这是正经事了。   傅谐点头:“已经恢复了,一些证件还在补办。”   “那就好。”   没有一个人问及过去,现在只有真切的开心,为了团圆的时刻,像一个全新的起点。   饭后,璩逐泓带贵千出去散步。 第31章 “我们都喜欢听你说话。”……   饭后, 璩逐泓带贵千出去散步。   夜晚的庄园漫步是惬意的,但夜色下寒意在弥漫,璩湘怡在他们出门前往女儿肩上披了自己的外套。   挺括的西装落在璩贵千身上像别致的裙装。身穿白衬衫的璩逐泓替她扣住了几粒扣子,牵住她的手, 走进夜色里。   大人们会讨论一些事, 关于他们去潞城的见闻, 关于贵千的过往和经历。   他们不想让贵千听见, 不想让她看到大人被愤怒和扭曲的样子。   门廊前,璩逐泓扶着她, 小心地迈过台阶:“医生说你要注意锻炼双腿,不能经常坐轮椅。”   “等再过一两年,把身体养好,就可以做手术了。”   他说得笃定, 璩贵千对未知茫然而恐惧的心也略定。   “来。”俊逸的少年牵着女孩绕过喷泉装饰, 沿着草坪边缘的平整砖道行走。   他们越走越远,别墅的灯光逐渐在身后撤去,夜色朦胧展开,草坪中的景观灯和路侧的照明灯相映成趣。   远处有下班的工作人员开着巡游车路过,向他们示意。   璩贵千转头,别墅已经快成了一张小巧的贴纸,而眼前是宽阔平坦的道路和绿植。   脚步一转, 璩逐泓拉着她:“这条路再往前是大门, 走出去要很久。我们去后面走走。”   曲径通幽。   他们顺着开满了晚香玉和千层金的灌木,穿行在夜晚宁静的花园过道中, 紧接着走过复古长廊,绕到了另几座建筑后方。   方才坐车进来还没有实感,现在用脚步丈量, 这真是好大一块地方。   璩贵千左顾右盼:“我们住在公园里?”   “不,这块地是老一辈留下来的,很久之前的事了,当初他们建了这一栋房子,现在是淑珍阿姨在住。”   璩逐泓指着左前方那栋中式徽派建筑给她看。马头墙、青瓦白墙,连周围的绿植也是竹子和迎客松。   “再后来,妈妈把周边的山盘下来一小半,扩修了一倍。”   璩贵千惊叹:“妈妈很厉害。”   “这里会不会太安静了?”璩逐泓问,声音在幽静的夜里显得更明亮。   女孩摇摇头:“不会。”   “以前……”   她刚开了个头就刹住了,懊恼地抿嘴。   他们不喜欢她的从前。   璩逐泓:“没关系,想说就说吧。”   他顿了一下:“我们都喜欢听你说话。”   鼓励分享。   璩贵千抬头看他,确认了他真的没有生气之后,才轻声开口:“以前,村庄里到晚上也是这样。”   女孩清脆的声音和红花玉芙蓉产生共鸣,又在银叶金合欢间回荡,带着草木香气,凝心聚神。   “很安静,外面走过人的脚步声都听得见。偶尔,会有几户人家的狗叫,汪汪汪地带着回音,半个村庄都听得见。”   在她为数不多的记忆里,她记得自己喜欢夜晚。夜晚是安静的,床铺是安全的。   尤其喜欢,在所有人都睡着之后,轻轻地伸出手,借着月光和自己的手指们玩过家家。一个是公主,一个是骑士……   璩逐泓耐心地听着,心想,这还是贵千第一次主动分享有关过去的事情。   他回复:“不害怕安静就好。等以后,带你去城里玩,累了可以去内环的房子住,有几个高层公寓,开窗听得见下面的喧哗声,车水马龙铺在脚下,又是另一种感觉了。”   转过一段路,木制地板代替了砖石路,园林的风格由中式转为欧式古典。   “这里是外公外婆在庄园留着的房,当年他们结婚时,淑珍阿姨设计的。”   璩贵千的目光从精致的雕塑上移开,落在了楼上瀑布般流淌的花墙上:“淑珍阿姨很厉害。”   璩逐泓点头。   璩贵千的手轻握成拳,感受得到指节上粗粝的茧、手心纱布的触感。   和身上细软的织物格格不入,和眼前唯美的花墙格格不入,和哥哥修长温润的手格格不入。   “为什么……是阿姨?”   她犹豫着问。   面对年轻的哥哥,总是容易交谈更多。   “她喜欢,”璩逐泓回答,“淑珍阿姨是外公外婆的爷爷奶奶收养的孩子,在璩家很多年了,辈分很高。年轻时小辈上门,她嫌按辈分称呼把她叫老了,只肯让所有人叫阿姨。”   璩贵千掰着手指算辈分,最终把自己给绕了进去。   没有血缘关系。   “但是大家都很喜欢她?”   “是的,大家都很尊敬她,也很喜欢她。”   淑珍阿姨大概是璩家好几代人共同的“小姨”,几乎活成一个符号。   璩逐泓脚步放缓:“要不要休息一会儿?我们走到池塘边,然后就让车来接。再走回去要把你累趴下了。”   他们其实走得很慢,璩逐泓始终关注着妹妹的状态。   璩贵千摇头:“继续往前吧。”   池塘就在前方的柳树下,垂丝细柳,抚着今夏第一拢将开未开的荷花。   荷叶点点,珊然可爱。   他们在池塘边站定,璩逐泓打开了一边的景观灯,刹那,仿佛置身水波荡漾之中,池中的游鱼轻甩细尾,划过一道金色的流光。   “好看……”   女孩喃喃。   ==   归家的摆渡车开得很慢,生怕夜晚的凉风吹伤两个孩子。   璩逐泓瞥过妹妹心事重重的小脸。   她低着头,错过大路上的风景,玩着自己的手指,来回打量。   幼小的蚌天生就孕育着珍珠,然而有人将它剖开,往柔软的腔壳里塞了沙砾。日久天长,磨得鲜血淋漓,砂砾也和珍珠融为了一体。   璩逐泓想了想,开口:“这周末有想去做的事吗?想去玩的地方?”   璩贵千条件反射地摇头,接着问道:“周末是不是要去医院?”   “是,不过去完医院,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可以期待。”   “如果你没有想做的事,一起去奶奶家吧?奶奶很会种花,我正在和她学习。”   “到时候你的纱布也拆掉了,虽然还不能碰泥土,但你可以帮我们递花材,好吗?帮帮我。”   虽然额上的褐色伤疤还未褪去,女孩的眼睛却微微发亮。   她点头,那么这就是一个可以从现在开始期待的约定了。   “奶奶家很远吗?”女孩问。   “嗯……”璩逐泓想了一会儿,回答,“不算很远,在华庆大学的校园里。”   “校园里?!”女孩惊叹。   “对的,”璩逐泓揉揉她的头,“校园里的老家属楼,不大,但是很美很幽静,和这里不一样的静。”   “为什么爷爷奶奶会住在大学里?他们是老师吗?”   “是的,退休教师,爷爷是教书法的,奶奶是教法语的,现在只偶尔和老同事们聚聚。”   璩贵千惊讶之余,生出了钦佩和敬仰。大学老师,是她见过学问最高的人了。   璩逐泓笑,又很快敛眉:“再过几天,大概会有些别的亲戚来拜访。”   他停顿一下,像是在思考怎么和贵千解释这些事。   “因为你回来了,所以大家都很高兴,也想来看看你。不过,如果有人让你感觉到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们。好吗?”   在他漆黑的瞳孔里,小小的璩贵千认真点头。   他们回到别墅的时候,长辈们已经告辞了。   哭红了眼的老头们不想让贵千撞见,各人都有太多情绪要消化。傅爷爷傅奶奶坐上司机的车回家,璩简和王曾柔回了老宅子安顿。   璩湘怡和傅谐陪着贵千上了二楼。   爬坡会给璩贵千的脚踝造成负担。这次他们是直接坐电梯上去的。   原木色地板干净整洁,空间显得宽敞明亮,大大的落地窗展现着一整个夜晚的美好。   他们在圆厅沙发前坐下,璩湘怡把遥控器放到了璩贵千膝盖上。   女孩抬头,露出疑惑的表情。   璩湘怡:“逐泓说你很喜欢看《阿旺森林日常》。”   是那部讲金毛狗阿旺的动画片。   “在6号台,周一到周五每晚七点半播出两集,我们一起看好吗?”   璩贵千前几天在潞城医院的时候已经看完了碟片内容,她以为那就是全部了。   原来不是。   她点头,拿起遥控器辨认上面的按钮功能,傅谐侧过身帮她。   开机,换台,右上角的透明时间标识跳到19:30:00,活泼的主持人介绍完开头,熟悉的片头曲响起。   女孩的脸被电视机的光打亮,照上绚丽缤纷的颜色。   璩湘怡和傅谐相望一眼,坐在失而复得的珍宝两边,享受着再平凡不过的生活时光。   为她寻找生活的规律。   为她搭建安全的居所。   为她建立新的世界秩序。   ……   随着金毛狗俏皮帅气地解决了又一个问题,两集动画片结束后,到了上床睡觉的时间。   璩贵千不是一个会撒泼打滚要多看会儿电视的孩子,尽管她的父母完全接受她可以是这样的孩子。   她不耍赖也不讨价还价,乖乖地跟在妈妈身后,刷牙、洗脸、擦身。   对待女儿的护理和照料工作,璩湘怡从不假手于人。她熟稔地帮她拧干毛巾,留下没收拾的台面就把人往床上赶。   换上白色睡衣的女孩像蝴蝶一样纤细,轻飘飘地落到床上,给自己盖好被子。   厚重的帷幔没有拉下,只是半垂在柱子边,但已经营造出了温暖安全的巢穴的感觉。   女孩缩在被子里,一开始习惯性地将被子向上拉直至蒙住半张脸,但随即又放了回去,伸出了脖颈和手臂。   卫生间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璩贵千拧着眉纠结,眼神落在左半边床铺上,一会儿放松下来,一会儿又心里直打鼓。   直到璩湘怡洗完澡后,手脚麻利地掀开她的被子,睡在她旁边。   璩贵千浅浅地笑了,接着又用被子掩住嘴角,不着痕迹地往热源挪动了一厘米。   “晚安。”   啪嗒,灯关了。 第32章 F3578   璩贵千陷在软硬适中的床铺里。   柔软的织物包裹着她, 身边的妈妈一只手搭在她身上,散发出淡淡的香气。   梦里,京市秋雨绵绵,甜品店暖黄的招牌兀自发光。   咖啡香气里, 她坐在卡座, 前倾身子, 不可置信地询问眼前人:“你说什么?”   “你就是我的妹妹。”   “这是什么恶作剧吗?还是最新的整蛊节目?”   璩逐泓从大衣内兜拿出两张折叠整齐的纸, 打开,递给璩贵千:“一周前, 你去慈海医院做了器官捐赠配型和癌症早筛DNA检测。”   “检测结果显示你的肿瘤相关基因甲基化程度不明显,癌症概率不高。但你应该注意到,做基因筛查时你还签了另一份授权,允许你的数据进入医疗基因库用于研究。”   “慈海医院是璩氏注资的。你的基因数据入库、对比, 有几点特征和已有的基因数据匹配……我们才终于找到你。”   璩贵千将长发挽至脑后, 放下那张检测单,看着亲子鉴定结果上的白纸黑字。   ……难以想象。   头脑一片空白。   可是如果是在骗她,又图什么呢?她什么都没有了,连这家店,在那些人的骚扰下也未必保得住。   不会的……   她盯着璩逐泓的眼睛,却在瞬间被那种致命哀伤的眼神软化了。   “……再做一次鉴定吧。”她说。   或许出错了,或许他们找了很多年的人、念了很多年的人不是她。   璩逐泓没有反驳。   “好, ”他说, “我们可以去公安的司法鉴定所,更权威、之后给你恢复户口可以直接出材料……”   他轻声细语, 已经在想后面的事了。   璩贵千心里一团乱麻,看了他一眼,又在桌子底下掏出手机, 默默检索璩氏。   相关新闻不少。   ……买地、建楼……子公司拆分上市……   但没有关于高管的介绍或照片。   她一路向后翻,才找到了一张久远的照片。   酒会上,觥筹交错、金碧辉煌,身穿白色西装的中年女人爽朗地笑着,斜靠在身边温润男人的肩上,二人端着酒杯的手,无名指带着同样的戒指。   璩贵千翻动屏幕的拇指蹲住,微微颤抖。   她看着照片里女人那双眼头微微下垂、狭长而深邃的丹凤眼,突然意识到了,为什么面前的男人那么眼熟。   ……和她一样。   和每天都能从镜子里看见的,她自己,一样。   璩逐泓不需要俯身过去,也大概猜到了她在看什么。   “那是爸爸妈妈的照片。”   他说。   “他们……”璩贵千喃喃张口,根本不知道自己要问什么。   “过世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像人到中年时必经的一场劫难。   可璩贵千在内心掰着手指计算,他们今年也最多是六十出头罢了。   “……怎么、怎么过世的?”她问得艰难。   璩逐泓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他的目光飞跃了很多年的时光,又穿梭过所有或深或浅的记忆。   “爸爸……是空难离开的。一零年,芬兰航空F3578,降落前撞鸟解体。他带乐团去演出。”   睡梦中的女孩,头颅颤动了一下。   说话的人吞一口唾沫,一并咽下哽咽的话语。   “……然后,五年前,妈妈查出了胃癌。”他停顿一下,“情绪器官,她是…   …太伤心了。”   “前年走的。”   璩贵千盯着自己的手指,不发一语。   良久,她从口袋中掏出纸巾,放在桌子上前移,递给眼前人。   她没有抬头去看。   又是良久。   “走吧,做鉴定。”   出门前,璩逐泓向柜台后的年轻女孩借了一把伞。   门打开,微凉的雨丝飘入。   他伸手开伞,示意她到伞下来。   ……不要出去。   ……不要。   睡梦中的女孩开始翻滚,眉心紧皱、呼吸急促,手脚难耐地动弹。   “宝宝?”璩湘怡骤然惊醒,伸手按亮台灯,又高声喊着丈夫的名字。   旁边很快传来了咚咚的脚步声,一楼的佣人也起身,匆匆上来帮忙。   璩湘怡连续唤着贵千的名字,她却始终不醒,像沉浸在噩梦中,额头出了一层薄汗,嘴里始终念叨着“不出去”“不要出去”。   “好好好,我们不出去。”璩湘怡半撑起身子,试图揽住璩贵千,防止她激烈的挣扎让好不容易快愈合的伤口再次崩裂。   但沉浸在噩梦中的女孩还是像快窒息的鱼一样挣扎。   傅谐束手无策,上前从床铺的另一边隔着被子拥住了璩贵千的手脚,限制她的动作。赶到门口的璩逐泓拦住佣人,在吩咐了赶紧叫医生后,咬住下唇,无力地看着这一幕。   三分钟后。   梦中的一切,或者说她脑海中重演的记忆,终于在一阵翻天覆地的疼痛中结束。   她猛地睁开双眼,看到灯光大亮,爸爸妈妈和哥哥围绕着她,目光担忧、神情焦急。   “啊、啊——”璩贵千蜷缩起来,用被子蒙住汗湿的脑袋,崩溃地痛哭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们的心都要碎了。   傅谐和璩逐泓试图掀开她的被子,她的力道不大,可执拗地压住了被角,不想让人看到自己此时的样子。   凌乱着头发的璩湘怡一抹眼角的泪,隔着被子抱住了贵千,她示意他们把灯关上。   昏暗的房间里,佣人和刚赶到的医生退了出去,只有三人陪着她,听她每一声哽咽。   璩湘怡拥抱的力道从四面八方传递给哭得耸肩的女孩。傅谐和璩逐泓跪坐在床边,缓缓地拍打被子,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   贵千做噩梦了。   此时此刻,听着抽噎声,傅谐突然后悔起来,没有给那些人留下什么足够深刻的烙印。   他们只不过是掉入了设计好的漩涡中,仅仅是生活在日复一日的疼痛、猜疑、寝食难安中,怎么够?怎么够弥补夜里难寐的他们?   他们以为是因为过往的经历,那些疼痛、误解、贫穷带来的挣扎。   可莫大的愧疚和恐惧纠缠着小小的身躯,那是来自未来的提醒和督促。   璩逐泓念起航班号的声音和车辆撞击的声音交织在她脑中回荡。   你可以改变什么?   你一定要改变什么?   贵千终于平复的时候,璩湘怡小心地掀开被子,发现女孩已在疲惫中睡了过去。   傅谐的手抚过她紧皱的眉心。   不敢打扰,夫妻俩让儿子先去睡觉,彼此支撑着看护她的后半夜,直到晨光熹微。   她没有再做噩梦,也没有再陷到深不见底的记忆中去。   睁眼的时候,是崭新的一天,梦都远去,记不清晰。   在确认她自己似乎不太记得昨晚的事后,璩湘怡第一时间让医生来检查身体。幸好正在愈合中的伤口都没有裂开的痕迹。   洗漱间内。   璩贵千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半晌。   这几天精心的养护有一些作用,额上的伤疤还是很丑陋,但痂皮已有褪去的征兆。妈妈准备了好多祛疤的药膏,说等掉痂了就要马不停蹄地用起来。   头发最后一截干枯分叉的被修剪掉,现在的头发将将能碰到肩膀,衬得脸更小,倒是显得很可爱稚嫩。   她想起起床时陪在身边的爸爸妈妈,想起他们藏得不好的担忧。   她只依稀记得自己做噩梦了。   但究竟是什么梦?   ……   洗漱台左边的金色架子上列着些璩湘怡用惯的化妆品,璩贵千的目光扫过,她抽出一支眉笔,在纸巾上写下一个字母和五个数字。   F3578   可这是什么意思呢?   女孩心中困惑,面上却不显。她整齐地叠起纸巾,掖在了口袋里。   早饭餐桌上,确认了贵千的状态并没有什么不一样的父母松了一口气,绝口不提昨晚的事,只是鼓励她想想今天想去做什么。   “今天的阳光很好,可以去玻璃花房,晒太阳……”   璩贵千咽下嘴里的牛奶,思考一阵,点头。   一顿饭里,她的目光向傅谐对面的空椅子瞟了好几次。人也心不在焉的。   等到小碗里的粥见底,她才终于开口询问:“哥哥去哪了?”   早有预料的傅谐含笑回答:“逐泓去上学了。他在读高一。”   璩逐泓在内环的一所重点高中读书,是他自己考上的中学,也是自己选择要去公立重点,而非国际学校。   读书。   璩贵千点点头,继续舀着碗里的排骨粥。   饭后,她坐在门厅的长背椅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光斑落在身上,是温暖的。   身后有佣人们打扫的声音。   沙沙沙。   她还是很不习惯身边有不认识的人。   不过在医院住的时光里,病房里来往的医生护士、偶尔来看望的警察叔叔和姐姐,还有门外经过的助理和保镖们,这许多的人来来去去,短短几天,见过的人比她数年记忆里的都要多,似乎也渐渐脱敏了一些。   现在感受着太阳的温度,贵千伸出手,让一块穿过琉璃玻璃的浅蓝色光斑落在手心。   抓住。   手指合拢,光斑出现在了手背上。   反复几次,光在手心手背上跳跃舞动。   昨晚到这里,第一次有穿着制服的阿姨来接她脱下的外套时,她吓了一大跳。   房间不用自己整理,饭菜不用自己收拾,家务也都在他们的手上完成了。   那我干什么呢?   她不知道。   好像没有事情可以做了。   哥哥去上学了。   她想。   那我之后也会去上学吗?   应该会的吧。   可是,我现在很笨,什么也想不起来。   连很重要的梦也记不住。   身后隐约传来爸妈的声音,他们在和营养师沟通,也在安排她的复诊和后续治疗计划。   贵千默默,有些想哥哥,又在想上学的事。   上学应该是很好的。   她一直想去上幼儿园,也很担心会不会“他们”也不让她读小学。   斜对门的邻居家有一个比她大三四岁的小男孩。出门去坐校车时会从他们门前路过,戴着红领巾和小黄帽,还有一身蓝白相间的校服。   她好羡慕。   有风从敞开的门吹入,抚过玄关台上的鲜切花,紫边康乃馨发出簌簌声响。   璩贵千伸手,感受风的触感。   她应该是读过小学的,不过她现在忘记了。   从爸爸妈妈的只言片语里,她知道自己现在是13岁,该上初中了。   她读得懂简单的文字,也觉得自己不是不明白很多事情。   比如记忆里没有人告诉她,小学之后是中学,中学又分初中高中,学得好的人才可以考上大学,但她就是知道。   我应该也没有那么笨。   璩贵千想。 第33章 璩贵千想,这就是世界。   京市四中。   璩逐泓拎着书包从教室穿行而过, 踩着铃声落座。   “诶,哥,你回来啦?去哪了?”   早自习开始,借着读书声的掩护, 同桌姜南寻第一时间支起课本说小话。   作为四中的重点班, 这群尖子生被给予了很大的自主学习空间, 甚至学校里还有对于应试教育而言极其奢侈的社团时间。   对于这群从京市乃至周边省市考出来的出类拔萃的学生, 显然,学校认为让他们保留自主能动性才是更好的选择。   穿着统一制服的璩逐泓低头看了一眼母亲传来的短信, 心中略定,一甩手把手机塞进了书包,面无表情地整理起桌上堆积的试卷。   分门别类、按照紧急顺序一一排好,他才回答姜南寻的话:“去了一趟南边。”   小胖子的眼睛圆鼓鼓地转溜:“你不在的时候好多人找我打听你干啥去了。我说我是你同桌又不是你保镖, 我哪知道你行踪。”   “还有洛城也是, 平时不见你那么受欢迎啊璩大少爷?”   他们俩和洛城都是同一所初中的同学,当时初升高时还以为璩逐泓会选择国际中学,以后直接出国留学,但没想到最后三人还是在一个班上。   璩逐泓的家世在学校里不是秘密。   接送的防弹商务车、校领导的多加关注,还有从他入学起开始修建的德育楼顶的停机坪。迹象明显,生活在人杰地灵的京市,大家也不是傻子。   更何况, 学校同学的双亲里也有不少同他家有商业往来、甚至就在璩氏供职的家长。   “所以真的是像他们传的那样, 你有个妹妹?你妹妹找到了?”   姜南寻没有犹豫,直接问出了口。   璩逐泓点头:“是的。”   “哇!”处在变声期的男声惊诧, 憋出了一声鸭子叫,姜南寻一出声就心说不好,一把捂住嘴。   但耐不住这声鸭子叫极有穿透力, 瞬间半个班的目光都转了过来,不少窃窃的笑声。   姜南寻之前并不知道璩逐泓还有一个妹妹。他是普通人家的孩子,父母只是普通的企业员工,并不了解那些陈年迷辛,而璩逐泓也没有和人分享家庭创伤的习惯。   直到璩逐泓突然请假了好几天,而学校里也传出了各种流言消息。   流言最初是从平行班那里传出来的。四中再怎么自持重点中学、升学率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的身份,也不得不为一些人留一小撮特殊通道。   每个平行班总有那么一两个名额,是可以通过捐设施刷脸的方式获得的。   这些非富即贵的人有的和普通学生没什么两样,有的却肆意妄为、来学校就是为了给自己多找两个观众。   拜璩逐泓的福,姜南寻就在食堂吃饭的时候见过几个。他们会和璩逐泓打招呼、套近乎,有的还会给洛城一个眼神——他家里是做珠宝生意的,算得上小有资产。但到了他自己这里,就是十次里有八次被当作透明人了。   姜南寻天生豁达。就像他妈说的那样,是个宰相肚子里能撑船的人。   见多了,他就理解,为什么璩逐泓是个高傲且不易靠近的人。姜南寻时而想,要不是他们从初中开始就是同桌,要不是璩逐泓是老师指定给他补极度偏科的语文成绩的小老师,现在他也不会被划进璩逐泓的朋友圈。   但姜南寻理解他的性格。无他,实在是就算他已经摆出了一张臭脸,以各种理由要凑近乎、攀高枝的人也太多了。   璩逐泓要是像洛城一样是个温温柔柔的性格,恐怕早就被人群淹没了。   姜南寻憋红了想继续问的脸,比了个手势,示意待会儿再聊。   大课间,洛城从前桌转过身来,把手搭在他俩桌上:“南寻,你刚刚鬼吼鬼叫什么呢?”   “是真的。”姜南寻高深莫测地摇摇头。   前桌温润的男生眯起一双潋滟的桃花眼,翘着凳子去拍姜南寻的头:“不许卖关子。”   然后他又敲敲璩逐泓的桌子,示意这个消失了好几天的人别补卷子了,赶快满足下大家的好奇心。   璩逐泓轻叹,抬起头,放下笔,双手交叉在颌下,垫着下巴,看了他俩一眼,又意识到这会儿不知道教室里有多少人正支着耳朵听着。   但没关系,这都不重要。   “对的,我去接人了,我妹妹找到了。”   洛城一个趔趄失去平衡,差点没从凳子上摔下来:“哇唔,恭喜,逐泓。”   姜南寻飞快地鼓掌:“祝贺你们,逐泓。”   璩逐泓的唇角微微扬起,接着就问道:“这几天有人在说关于我妹妹的事?”   洛城和姜南寻对视一眼,点头。   世纪之交的事已经过去太久,在璩湘怡有意为之下,除了当年亲历的人,外人很少知道内情,更不知道璩家有第二个孩子。   更别提他们这些小孩了。   璩逐泓拿起试卷上的水笔,盖上笔帽,轻声问:“谁?说了什么?”   停顿。   洛城看了一眼姜南寻左右为难的脸,回答:“不是什么好话。”   大课间。   璩逐泓从行知楼外的小路经过,果然遇到了在楼后抽烟的项云。   “……没错吧……真的是被拐的,不知道从哪个山沟沟里……哈哈,我老爹在家说的。”   他身边的狐朋狗友没来得及陪笑,就露出了惊恐的表情。   项云心知不好,一手把烟头碾灭在墙上,想转身给纪律主任狡辩这不是他抽的,就看见璩逐泓轻描淡写的脸。   项云的脸绿了,这还不如遇见纪律主任呢。   璩逐泓一把拎住项云的衣领,拽着人往小路旁树林边的洗手间里拉。   哗啦哗啦。   项云第五次被他把脸按到洗手池里,停顿十余秒又揪着头发拽出来。   洛城靠在门边把风,那些狐朋狗友一个个跟了上来,但谁也不敢靠近,更别提阻止,就立在洗手间外听着里面溢满到地上的水声。   直到和洛城对上视线,狐朋狗友之一才恍然:“快走,待会儿项云出来看到我们不帮他,更麻烦了!”   于是一群人作鸟兽散。   姜南寻跟他们擦肩而过,溜到璩逐泓身后给他比手势。   璩逐泓又一次把人按下去,感受着手底下的挣扎。抬头,从镜子里看到了身后的姜南寻指着自己腕上的手表比划。   快到时间了。   哗啦——   他手腕用力把人拽起来,顶到了镜子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涕泗横流、连连咳嗽的脸:“再让我知道你嘴巴里吐出一个关于我家的字,就不用再想着回学校了。”   说完,他一把放开。   满脸通红的项云连连点头,无力地趴在洗手池边,肺部像沉了一缸汽水。   ==   午后,在迷迷糊糊的午觉中醒来,阳光正好顺着窗户爬到了房间的三分之一处,在地毯上留下了时间的具像化痕迹。   璩贵千揉揉眼,拿开身上的小毯子,从小榻上下来,穿上拖鞋,一口气喝下几上放着的半杯温水。   窗外的绣球开得正好,小簇小簇地堆在一起,盛放,绽出绚丽的色彩。   刚从舒适的睡眠中回到现实世界,她还有些迷迷瞪瞪的,接着就在自然和风景中感觉到了心旷神怡。   世界。   璩贵千想,这就是世界。   在享受了一刻的静谧后,她起身出门,穿过走廊,恰好遇见正在擦拭过道中花瓶的佣人。   璩贵千的脚步有一瞬间的迟疑。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这个家里独自行动,之前,都是爸爸妈妈或者哥哥陪在旁边,陪着她去吃饭、去散步、去花园。   那些同人打招呼寒暄的事,也都被同行人包揽了。   她应该说什么呢?   要不要主动打招呼?   她绞尽脑汁回忆着哥哥的样子,像一个爱偷懒的小朋友在考试前临时抱佛脚,祈求着一些好运气。   “下午好。”   小小声。   对于专业的服务人员来说,在客户想要你没有存在感的时候,就该把自己当作纯粹的干活机器,绝不主动出声。而当客户和你说话的时候,也绝不能让客户的话掉在地上。这都是包在工资构成里的专业费用。   中年女人停住动作,回   以亲切的微笑:“下午好,贵千小姐。”   擦肩而过。 竒 書 網 ω ω w . q i δ h μ 9 ㈨ . c ó M   璩贵千拍拍胸脯,小小地吐出一口气。   随后她意识到了一件事。   我要去哪?   也是第一次,没人告诉她接下来去干什么,没人提议似的问她,要不要做这个、要不要做那个,而她只需要顺水推舟点头就好。   茫然的璩贵千在原地顿了一下,有一秒闪过念头,要不要去问刚刚路过的阿姨,爸爸妈妈在哪。   但她纠结了三秒,还是没有勇气转身说话。   好吧。   她想。   那就随便走走吧。   在电梯前,她的手指在银色按钮上游移,从一楼和地下室上飘过,几番来回,最终还是点在了三楼上。   她记得妈妈说,三楼有一个小露台。   或许从那里可以看到更远处的风景。   叮咚。   和一楼的大理石地面、二楼的平铺地毯不同,三楼的地板是实木的,原木色花纹,更为清新自然。   璩贵千左顾右盼,谨慎中带着好奇,像试探新区域的猫,看一眼,确认没人,再仔细看一眼。   三楼的布局于二楼不同,几百平的空间是敞亮打通的,明亮的落地窗投进午后的阳光,顺着中央的小门出去,就是精致的露台,几张或长或短的椅子、放有饮料的酒柜,小巧清澈的圆池到冬天还有加热功能。   就在她向露台走去的时候,一缕钢琴声响起,起伏跌宕、不绝如缕。   璩贵千不由自主地朝那走去,声音越来越清晰,最终她站在了门外。   厚实的隔音门没有关严实,敞开了一道缝。那琴音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透过那道光,璩贵千看到了玲琅满目的乐器墙,她只识得为数不多的几个。   小提琴、长笛、圆形的笛子、更大的小提琴?还有很多奇形怪状的……   她的指尖不知什么时候已搭在了门上,轻轻用力,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   咔哒。   琴声断了。   璩贵千有一瞬间想过要不要转身就跑,但这个动作难度太大了,而且她明白,狡辩、逃跑,会带来更大的责罚。   于是她就呆在了那里,连点在门边的指尖都忘了收回。 第34章 “哆来咪发唆啦西”   “快进来。”   拉开门的傅谐笑着看向璩贵千, 上了年岁的桃花眼一笑起来依旧温柔动人,头上的小揪揪也跟着一抖一抖。   他的头发并不长,只是侧前方的几撮略长,在演奏时, 光从上方打下, 在脸上落下深浅的阴影, 是很好看的。   只是平常低头伏案工作时, 调皮的头发总是垂落眼前,阻挡视线, 所以他会用一根皮筋扎起。   璩贵千一下子被他攫住了视线,木愣愣地被他牵着手向前,进入窥探过的世界中去。   除了落地窗、窗边柔软的沙发和摆放有电脑和散乱的纸张的桌子,这间宽敞的房间, 三面墙都是满满当当的乐器陈设柜, 高低错落,满目玲琅。   顺着她的视线,傅谐带她一一走过,温润的声音介绍着它们的名字和来历。   “这是卡祖笛,一种气鸣乐器,像口琴一样用嘴,但不需要吹气, 只要哼歌, 就能产生共鸣……”   贵千懵懂地接过,在他鼓励的视线下放在嘴边, 试探性地用喉咙出声。   “呜——”   一道低沉细腻的声音冒了出来,引得她惊奇不已。   傅谐接过,将它放回原地, 带璩贵千转了一圈之后回到了钢琴边。   头脑从新奇的知识中跳出来,璩贵千这个时候才感觉有点儿局促。还是第一次,她和爸爸单独在一起。   爸爸。   很陌生的词汇。   她一直很怕郑岳军。   傅谐似乎是他的反义词。温柔的、轻声细语的、斯文有礼的。   但他还是一个成年人,有着倍加于她的力气和体魄,只要他想,就可以轻松地施加暴力和压迫。   “咚—”   急促的短音。   傅谐坐在钢琴凳上,按下了一根手指。   “这是哆。”   第二声。   “试试看?”   他让出了半个身位,长长的钢琴凳露出三分之二的区域,耐心地诱捕璩贵千。   她凑近了一些,但没有坐下。   迟疑地,她伸出手,在那个白块上,轻轻一按。   “咚—”   琴箱的共鸣声响起,她惊讶于这种触感和体验。   一个指尖的力道,变成音符、变成音节,钻到耳朵里,变成和自然息息相关的东西。   傅谐侧头,嘴角抿起不明显的弧度,头上的小揪揪也随着一抖。   他伸出舒展匀称的手,食指轻戳,哆、啦。   然后含笑看向女孩。   她凑得更近了,在充满包容的目光里,重复了他的动作。   于是他们就这样,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敲完了音律。   最后一遍,她在敲击的动作中找到了韵律的优美和平衡,嘴上也轻轻地合着“哆来咪发啦西多”。   傅谐轻轻鼓掌。   璩贵千一下子不好意思地缩回手,觉得自己班门弄斧了。   爸爸可以弹出那么好的曲子,他真了不起。   一缕难言的自卑很快飘过,她摇头,决心不去想那些不该在这个明媚的下午出现的事。   傅谐拉她坐下,一手漫不经心地重复着舒缓宁静的和弦,一手搭在凳上,在音乐声里问她:“有一些不开心吗?”   璩贵千立刻摇头。   她已经获得了梦寐以求的一切。   不,只会比梦中的更好,她怎么敢编织这样的梦呢?那会让她觉得自己更像一个可悲的可怜虫,更没有任何勇气去面对睁眼的世界。   傅谐的声音和旋律融合:“那,可以告诉我你现在在想什么吗?”   在想什么?   璩贵千眨了眨眼,想从心里杂乱无章的毛线球里抽出一个线头。   “我在想……爸爸很厉害。”   话音刚落,傅谐手下的旋律立刻顿了一瞬,然后切换了一个更加复杂、更加跌宕、更加激昂的节奏。   “我很高兴,谢谢你贵千,你的夸奖很珍贵。”傅谐的桃花眼都眯成了一条线,喜悦溢于言表。   “那除此之外呢?贵千?”   “我还在想……哥哥去上学了,可是我、我明明也很大了,但是……”   她也不知道了。   她想去干什么呢?   去上学?去读书?去获得好成绩证明自己是值得被爱的好孩子?   琴声转为悠远的曲调,像苏格兰阴天下漫无边际的草坪和远方的栅栏灌木。   傅谐竭力保持平稳的语气,希望能将力量传递给身边的孩子:“你会上学的,肯定会。贵千是聪明的小孩,我们看过你小学时候的课本、试卷,都很好很优秀。   但是我们不需要你付出很多去换取分数,你不一定要是考得最好的那个,我只希望,你是快乐的、健康的小孩。”   贵千的心上的褶皱好像被慢慢熨帖了:“快乐健康,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做到的事吗?”   “不是哦,”傅谐轻轻摇头,“快乐和健康是值得夸奖的事情。虽然我们现在没有上学,但那不代表我们没有学习呀,我们每一天都在呼吸,但是怎么好好生活,是需要一生去研究的功课。”   哒登哒登哒登,和弦一转,轻快中带着优雅,重复的音阶结构仿佛是对生活的模仿,在重复中升华凝炼,锤炼出经典的旋律。   “早上你去了花房,妈妈是不是又给你介绍了很多新的品种?那恭喜宝贝,上午你学到了很多花的知识,下午来和爸爸尝试了音乐的感觉,这一天不是很好吗?”   这样一说,好像确实。   她为什么要急呢?   她也不知道,只是一直以来,她心里那个滴答滴答的时钟一刻不停。早上做了什么?中午做了什么?晚上做了什么?   但凡一个问号得不到解答,那种焦虑不安就会缓缓生长。   “不要心急,我们一起慢慢来 ,嗯?”   “贵千是最棒的小孩。”   傅谐低头,一口亲在了她的额头上。   “有感兴趣的乐器吗?爸爸都可以教你。”他说得自豪。   “全部吗?”璩贵千捂着额头惊讶问。   傅谐:“全部,带你入门都是没问题的。”   璩贵千皱着眉头思索半晌,诚实地给出答案:“我不知道。”   傅谐畅声道:“那就慢慢想,欢迎你随时过来,随便摆弄它们吧,我时常遗憾自己只有两只手,冷落了很多老朋友。”   他潇洒自如,自豪地向亲人展示自己的另一个世界,在那里,他是最耐心的老师、最好的引路人。   ==   晚饭前,璩逐泓回家了。   贵千在自己的房间里,将那张写着不知名字母数字的纸巾夹进书本,放在了书桌侧边书架上不显眼的一处。   没有缘由、没有来处的几个字,或许只是个漫无边际的梦,大脑的信手拈来。   但或许是潜意识在起作用,她还是记了下来,并保存。   楼下传来哥哥的声音。   她转身,脚步轻快,脸上挂上了自己也不知道的笑。   晚饭后,在兄妹俩逐渐固定的散步时间里,璩湘怡拉着丈夫的手到窗边,靠着他的肩膀放空。   “下午怎么样?”   这段时间堆积的公事实在太多,哪怕助理们已经过滤并承接了一部分,留待她本人的事项还是不少。下午紧急去参加了工作会议,她是和璩逐泓前后脚进家门的。   “挺好的。我想,等贵千手好了,可以让她挑一挑有没有想学的乐器,我可以教她。”   “嗯……这样更好,贵千是不是还有点儿怕你?”   “今天好一点儿了,”傅谐叹气,“真是羡慕你呀。”   妈妈抱女儿再亲切也没事,到了爸爸这里,总是会有界线的,需要花更多功夫建立亲密感。   璩湘怡拍拍他的手:“会好的。你可招人喜欢了,放心吧。”   当年可是她追的傅谐,过五关斩六将,抱得古典乐美人归。   “哦?真的?”傅谐转头,笑着和妻子亲昵。   一番夫妻间的亲密打趣后,他又提起:“说起来……今天贵千提到去上学的事了。”   “因为逐泓不在吗?”   “有这个原因吧,贵千一个人,她又是敏感的孩子。”   “是啊……毕竟,她不是真的只有五岁……”   “说起这个,周末去复诊的时候,再找医生给她做一个认知测试吧,”傅谐若有所思,“你觉不觉得,这两天贵千越来越……不像小孩儿了?”   璩湘怡一下挺直了腰:“对,就像之前医生说的,她的理解能力和表达能力在一天天恢复了。只是她一直不爱说话……也不知道今晚还会不会做噩梦。”   她一下子又忧心忡忡了起来。   于是傅谐也只好揽住她安抚:“没事没事,慢慢来总会好的。再给她一点时间、给我们一点时间……”   温馨甜蜜的时光没过半晌,璩湘怡突然想起了什么,蹭地站直了:“是不是得先想想贵千要上什么学校啊!我爸那堆钥匙我放哪了,对,我先让助理排查一下城里的学校……”   傅谐哭笑不得。   这天晚上,璩湘怡入睡前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贵千换过了药,一觉睡到了天亮,乖巧地连姿势都没有换过几次。   清早醒来的女孩并不知道全家的心理活动,只是高兴自己今天在哥哥出门前起来了,很是主动地和他说再见,看他穿着青春洋溢的校服出门。   也是从这一天开始,傅谐和璩湘怡乐见又不无心酸地发现,贵千渐渐地将探索完的别墅纳入了自己的生活范围。   不用别人提议,她也会打开电视调到自己想看的频道,也会主动和佣人打招呼,在被问到想吃什么时给一些具体的回答,而非“都可以”。   小猫终于在这个范围内标记了领地,逐渐养成了伸出爪子,早晚都巡视一遍的习惯。   尽管这意味着贵千不像从前那样时时想黏在他们身边、刻刻去找爸爸妈妈去哪了,璩湘怡和傅谐还是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她刚建立起来的安全感。 第35章 “恢复得不错。”   “恢复得不错, 这段饮食还是要注意,别吃发物、别吃色素沉着的。脸上不好留疤,要是痂掉了还是有痕迹就去挂个医疗美容科,我们院做伤疤修复也很有名的。”   医生絮絮叨叨, 站在一旁的父母和哥哥连连点头, 三个人一起记注意事项, 惹得后面做笔记的张怡萱都很是紧张。   “最近止痛药还在吃吗?”   医生简单触诊后调出了刚拍的片子, 对着光板看肋骨的恢复情况。   璩湘怡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药盒:“在吃,这两个, 早晚各两颗。”   医生看了止痛药的品名和含量后斟酌了一会儿,问璩贵千:“这几天有感觉到胸痛吗?”   女孩摇头。   医生点点头:“以后只吃这一种就行,要是有痛感立刻找我。固定带再用一个礼拜,这段时间还是别剧烈运动。”   又是一阵刷刷刷的笔记声。   这是璩氏的私立医院, 这一层专门留给了他们, 从停车场起直接走私人通道上来。   璩贵千的外伤恢复得不错,几个医生复诊完后又给她做了几个测试。   果然,就像傅谐和璩湘怡察觉到的那样,贵千的思维能力在缓慢地恢复中,甚至医生表示,她的逻辑思维超过了十三岁的平均水平。   到了和医生会诊沟通的时候,在父母的暗示下, 璩逐泓主动带着贵千到楼下的喷泉边散步。   “目前来看, 这些外伤都不成问题。现在最要紧的还是调养身体。这是小姐本次的验血报告。”   为首的银发医生点开了投影仪,把几个重点指标圈了出来。   “血红蛋白和血小板指数都不高, 注意补铁,待会儿会给你们一张饮食清单,请让营养师注意一下, 再有就是少食多餐,补充蛋白质和维生素……”   数据对比下来,比起在潞城初见时,这次的检查结果已经有了可视化的提升。   虽然还是没达到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健康状况,但至少不是苍白无力、摇摇欲坠的样子了。   一通交代之后,璩湘怡让张怡萱再和医生们对一遍注意事项,确认没有遗漏之后再通发给淑珍阿姨和宅子里的管家等团队。   复查的结果很不错,超过了他们的心理预期。腿上的旧毛病还是得等到身体养好后再评估具体的手术方案,但至少一切都是有进展的。   他们这儿结束了,季明达紧跟着就溜了进来。   他还是随身提着个黑色公文包,不知道里面是不是成沓的纸笔,专等着发给患者。   璩湘怡特意让他等着,是为了商量定期心理辅导的事。   那天晚上的噩梦实在把他们吓到了。   尽管最近两天贵千没有再做噩梦,她也觉得定期让贵千和心理医生聊聊或许是有帮助的。   他们实在太珍惜她,以至于精心再精心,依旧怕自己不知道如何保护她、治愈她、呵护她。   季明达听完他们的描述之后倒是没有什么大反应,而是先安慰他们这是正常的情况,贵千不是旅游回来,过去的十年真切地在她生命里留下了痕迹,虽然她忘了一些事,但潜意识却记得。   他也询问了这段时间贵千的日常作息和生活方式,听完后挠挠头,摸着自己为数不多的头发回答:“听你们的描述,现在的情况很好,没有需要我介入的。如果你们不放心的话,可以安排一个每月一两次的见面,我和贵千小姐聊聊。”   客户有需求,总不能直接把人推走,这可是按半个小时计的天价咨询费,再说——   “视情况,等时机成熟了,您二位如果有空的话,可以一起陪小姐做咨询会话。”   老实说,季明达认为他们这过度膨胀的保护欲已经初露端倪。   这也是有过孩子夭折、走失经历   的家庭普遍会出现的问题,虽然未必会真的产生家庭冲突或隔阂,但做医生的还是得防微杜渐。   那么这件事就这样定下,季明达去和张怡萱约时间。   复诊之后,就是他们难得的周末时光了。   一天前,贵千提出要和逐泓一起去爷爷奶奶家时,谁也没有反对。   这两天璩简和王曾柔就住在山外青山,经常来和他们吃晚饭、陪贵千在庄园各处消遣。他们还打算在这待些日子再去南方旅居,留足了和失而复得的孙女相处的时光。   那另一边肯定也不能厚此薄彼,傅奶奶这两天的电话也没断过,都心心念念等着她。   璩湘怡坐上了去公司的商务车,顺带着把傅谐送到他排演的音乐厅去。   出发前,两人还好好叮嘱了贵千,在奶奶家也要好好吃饭,接着又嘱咐逐泓,记得让妹妹吃药,最后才依依不舍地看着他们先出发。   看着那辆黑色迈巴赫先驶出,璩湘怡感觉到自己的手被身边的丈夫牵出,她转头去看,就看到傅谐脸上怅惘的神情和她一模一样。   傅谐闷声:“我都不敢想,要是贵千去上学,我们得多担心……”   是啊,只是出门去爷爷奶奶家过一个下午,他们就分离焦虑成这样。   璩湘怡想到总有一天贵千会长大、有自己的朋友、有自己的生活,就感到心里一阵钝痛。   紧接着她一头栽在了傅谐的胸上,蒙声说:“还有助理和保镖跟着,我让他们每隔半小时给我发简报。”   傅谐啃哧啃哧地笑了,忍不住揉乱璩湘怡的头发,再给她慢慢整理好。   “我们慢慢来。”   ==   迎着阳光,透明袋子里湿润的种子粒粒分明。   “向日葵。”   璩贵千手里拿着两袋种子,歪头观察。   比起山外青山那样跳出常人认知的奢华住所,爷爷奶奶家就是她在潞城会向往的样子。   老式的居民楼坐落在校园的一角,旁边就是通往旧居民区和市场的小门,会有背着书包的学生路过,却又充斥着满满的生活气息。   奶奶家就在一楼,连着一个不大却蓬勃的小院子。葡萄藤和丝瓜藤各占据了一半的木篷,顺着顶部垂落枝条,不难想象夏日夜晚在棚下石质桌椅上纳凉会是多么舒爽。   她此刻就坐在石凳上,不过还垫着一层厚厚的垫子,是爷爷特意拿过来的。   他们此时就在这里。   如果是从前,璩逐泓会先去爷爷的书房练上一个小时的毛笔字,请爷爷点评完之后再给奶奶打下手。这院子里的木棚曾翘起一段干裂的木条,就是他帮着修复的。   但今天,重头戏显然是种花了。   “这些种子已经做过催芽了,瞧,瓜子尖尖已经冒出来嫩芽了。”   璩贵千摊开手,任由奶奶将种子一一列在她和哥哥的掌心。   寻常的瓜子模样,但外壳轻裂,冒出一点儿尖尖,真是难以想象,每一颗小瓜子都可以长成一株植物。   璩逐泓熟稔地搬来数个小花盆、灌溉瓶,还有营养土和沙土。   贵千伸长脖子,完好无损的一只手轻轻摩挲花盆的边缘,不一会儿,手上就沾染了一层薄薄的土。   哥哥看了她一眼,嘱咐道:“那只手当心,别沾到灰尘。”   其实已经结疤了,医生都让她可以不用再带纱布,保持透气,但哥哥还是小心谨慎。   “嗯。”贵千乖巧地点头。   爷爷刚好从后面绕过来,手上提着一个老式的青花瓷水壶,给他们一人晾了一杯菊花枸杞茶。   璩逐泓按照要求混好了种植土壤,在花盆里一层层垫上,直到快装满小花盆的三分之二。   傅奶奶手持灌溉瓶:“来,贵千,瓜子尖儿朝下,轻轻地……”   种子和泥土接触,她的指尖缓缓感受到了小芽深入土地的力道。   再盖上薄薄的一层土,将将淹没种子。璩贵千已经可以期待起初生的嫩芽顶破壳、顶破泥土,初见天日的一天。   一个花盆只放一两颗种子,等他们慢慢把所有出芽的向日葵种子都种下,石桌上的菊花枸杞茶也已经下去了一大半。   “好了!”   十几个小花盆一摞摞的摆在墙边,在阳光照得到的角落里,泥土湿润。   “接下来,就是等待,它们慢慢地会长出枝叶,最后开出花苞。”   “这个夏天是不一定看得到开花了,但明年一定可以。”   傅奶奶信心满满,拉了璩贵千的手给她细细的清理指缝中的泥土。   洗干净手的众人围坐在石桌边,享用奶奶自己种的圣女果。一口咬下去,酸甜的汁水爆开,新鲜爽口。   与在庄园里眺望翠绿草坪相比,一样是惬意的,但是,是不一样的感觉。   在手指触及泥土的时候,心好像会更平静。   哥哥写毛笔字的时候,她就在一边看着,好奇地点点砚台,于是一向在教导璩逐泓学习时要静心的傅爷爷主动提议要教她研墨。   这是一只手也能做的事情,她小心翼翼捻起墨,在傅爷爷“对对对,就是这样”的声音里感受颗粒和水相溶的触感。   多么奇妙。   生命充满了新奇的体验,每一天都是全新的。那与财富无关、与权力无关。好像一瞬间,她的人生展开了新的一页,和人接触、和自然接触,一切都是和善的,一切美好都是敞开的。   饭后。   华庆大学的校园依山而建,有不少上下坡道,风景秀丽,但璩逐泓顾及着上坡对贵千而言太吃力,只拉着她往湖边平坦的小道上走。   身后的保镖远远缀着,校园生活的每一个部分都让璩贵千感到惊奇。   骑着自行车飞速经过的双肩包少年,长椅上三两坐着聊天的小情侣,耳朵里塞着随身听耳机的慢跑人,她都在看,都去观察,恨不得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她活泼多了,更像个好奇的孩子,真正展露了天性。   “哥哥以后会来这里读书吗?”   在走过一栋遍布爬山虎的教学楼后,璩贵千转过头问他。   “可能吧。”璩逐泓给出了模棱两可的答案,他自己也没有想好。   跟随爷爷奶奶的步伐来华庆似乎是不错的选择,国内顶尖的学校,经管更是出类拔萃的专业。   但,他毕竟还是太年轻了,总是忍不住去想,更多的可能性。   璩贵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如果是哥哥的话,想去哪里肯定都可以的。”   “对我这么有信心?”璩逐泓笑道。   “有的,”璩贵千认真回答,“爸爸妈妈还有哥哥,都是很厉害的人。”   “贵千也是很棒的小孩。”   她低头,笑容中的眼神微暗。 第36章 二十一世纪是信息和技术的时代……   璩贵千回家之后的第三个周末, 她把璩湘怡赶回了主卧。   “我已经是大孩子了,不用妈妈一直陪我睡觉,而且,妈妈只陪我, 那爸爸不是很可怜吗?”   璩湘怡是被穿着睡衣的执拗小女孩给推出来的。她一边感慨, 贵千恢复得很不错, 还挺有劲儿了, 一边又止不住地惆怅,孩子都会需要一些自己的空间的。   于是她也只好接受, 再三叮嘱了贵千,要是害怕,就把床头的睡眠灯打开,不习惯就一定要过来找她。   “知道啦知道啦。”   璩贵千点点头, 指了指倚在门边笑望他们的傅谐。   “我会乖乖的。”   啪嗒门一关。   穿着白色蕾丝睡裙的女孩松了一口气, 盘腿缩在松软的椅子上,偷偷摸摸地打开电脑。   这间房在几个星期内很快添加了不少属于她本人的色彩。   比如窗前一盆刚冒出尖尖的向日葵花苗。   比如床头端坐着表情严肃的金毛犬玩偶。   比如书桌边添置了一台电脑。   ——在她对爸爸的工作电脑表现出兴趣的第二天,一台崭新的机器就出现在了她书桌上,连带着整张桌子都换成了有宽敞桌面的样式。   当F3578这串字母又一次出现在她的梦中时,璩贵千决定,她要弄明白这是什么。   这个决心来得并不艰难。   几天前她又一次从梦中惊醒,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 庆幸   自己没有吵醒身边的妈妈, 就蹑手蹑脚地下床洗脸。   她已经习惯脚下颠簸的触感。   在爸妈身边,没人会用异样的眼光看她。而身体上的不便也被细心和体贴抹平了。   渐渐地, 她也被说服,这不过是一个无伤大雅的、可被纠正的小错误。   黄铜流水边框的除雾镜前,璩贵千扑地把温水激在脸上, 很认真地端详起自己。   额头的痂已经掉光了,在悉心养护下没有留下疤痕,还有一些红肿也即将消退。   她的脸比从前白皙,不是毫无血色的苍白,而是渐渐能看到皮肤散发出的光泽,脸颊上也长出了手感柔软的肉。   这张脸,她却始终是有些陌生的。   她没有从前的记忆,睁眼起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包括自己。也正是因此,没有看惯自己的她,才能像旁观者一样,敏锐地审视自己、发现那些被爱滋养出的点滴痕迹。   女孩真的和妈妈很像。   她摸摸自己的眼睛。   细长的眼型,微挑的眼尾。   和哥哥也很像。   梦里一闪而过的、眼角含泪的哥哥。   那串数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为此惶恐不安,总觉得自己必须想起来,她有义务想起来。可她又不明白这情绪的由来。   怀着莫名的焦虑,接下来的几天里,她出没在妈妈和哥哥的书房。   璩湘怡在山外青山的小别墅里并没有设置办公空间,只有一间不大的书房,有一半都是私人兴趣的藏书。她并不想让家里也变成办公区域——这个职责已经由公司大楼以及庄园内的另一栋建筑承接了。   而璩逐泓的书房则更像是高中生的兴趣爱好展示柜。里面一多半是各类模型和拼图,另外一半才是书,包含着教辅资料学习材料,还有些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的兴趣书。最多的是电影资料,从名导自传到剧本解析。   她在里面消磨了两天,看得晕头转向但毫无进展,反而惹得璩湘怡和傅谐焦心不已,立刻让出去见朋友的璩简和王曾柔回来,让老俩口带着贵千去外面消磨时光。   小孩怎么可以一直看书呢?   这么小的年纪把眼睛看坏了可怎么办?   璩贵千就只好托腮,一边看着静水上的鱼标,一边琢磨,全世界最高的楼也才一百多层,F3578怎么也不可能是楼层号的意思,那究竟会是什么呢?   最后,一天下午,在琴房听爸爸演奏时,她把视线投向了桌上的电脑,灵光一现。   翻书,是翻不出来的。但她翻过的书告诉她,二十一世纪是信息和技术的时代,信息技术就是先进生产力的方向。   她不懂信息技术是什么,生产力又是什么,但她知道,这台机器,或许可以告诉她答案。   于是,在这个成功独处的夜晚,空调呜呜地驱散暑气,半开的窗带进晚香玉的气息,而她,也成功开机。   探索新技术好像是小孩天生的技能,至少在她看来,摸索出检索的页面简直毫无难度。   F、3、5、7、8。   她满怀希望地点下搜索键,瞬间被浩如烟海的信息淹没。   某种打字机的型号……   外国飞行爱好者的论坛界面……   机械键盘的型号……   航空公司的订票窗口……   某个欧盟标准的名字……   专利号……   璩贵千找得脑袋嗡嗡响,向后仰倒,盯着浅灰色的天花板和古典玻璃罩灯发呆。   眼前残影褪去,她烦躁地拿被子蒙住头,决定先睡一觉再说,说不定梦里就有新的线索了。   而在别墅的另一个套间里,璩湘怡也正和丈夫讨论着女儿的读书事宜。   傅谐安慰来回转的妻子:“既然贵千想去上学,那就顺她的意吧。”   前两天傅爷爷和傅奶奶也和他说起,贵千对读书学习这一些都很好奇,她没提,但每次逐泓写字时总是在一边乖乖地听着,叫她看电视都不去,更对大学校园又说不出的好感和憧憬。   上了年纪的老人对儿孙的教育没有什么要求,更是只想贵千开心。如果孩子想,那么让她去就是了,爷爷奶奶作为退休教职工,都还有附属中学的名额能用呢。   但傅谐和璩湘怡就不得不考虑得更多了。   尽管医生说女儿现在的情况只是失忆了,接触同龄人说不定能够加速她的恢复,他们还是着急又心焦。   贵千要去上学了!   这个认知把璩湘怡憋得团团转,就像是明天就要开学典礼了,而她现在还没买书包没领书,没拿校服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读几年级!   傅谐就在旁边跟她一起慢慢梳理。   首先是学校的选取。   读什么学校,私立还是公办?或者干脆去国际学校?   璩湘怡觉得不如直接上国际学校,一笔钱砸过去所有老师都得围着贵千团团转,作息时间也好调整,三点放学,别人去上补习班,贵千就放学回家玩儿,多好。   傅谐在一边给她泼冷水:“国际学校将来升学怎么办?你舍得送贵千去国外读高中、念本科?”   别说国外了,她连家门外都不舍得送出去。   于是作罢。   那么就只能是在张怡萱已经给出来的名单里筛选。   不管私立还是公立,首先要学风扎实的,不能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要的学校,会带坏小孩。   其次也不能是纪律严格、唯成绩论的,读书不能把贵千累坏了,本来就在养身体呢,可不能压力太大。   距离倒不是问题,还有直升机……   但学校的条件也要挑一挑,连草坪都没有的怎么行呢,课间连走一走的地方都没有……   食堂也不用看……他们可以给贵千送饭……   这么一通筛下来,纸上划掉了一大半的选项,两人口干舌燥。   “还剩下几个?”   傅谐趴在床上拿过那张纸:“五所。”   璩湘怡叹气:“让怡萱再做一轮背调,我们最后决定。”   傅谐点头,把头埋在了枕头里,这一连串的九中十九中十四中、师大附华大附北大附实在把他搞得头晕脑胀,比记谱难多了。   但紧接着他就想到一个更重要的问题。   “让贵千继续读初二?”   按照自然升学顺序,是该读初二了。   他一个轱辘坐了起来:“不行啊。”   成绩突出与否倒不是他看重的事情,只是这段时间接触下来,贵千显然是个很要强又很敏感的孩子。   表现不好,她自己就是最难过的人,他们这些亲人反倒是天天劝她没事的、没关系的、你最棒了。   虽然他对贵千有信心,这么要强的孩子又天资聪颖,无论做什么都能做好,这两天跟他学钢琴都进步明显、一点就通。   但毕竟,她少了将近十年的记忆,初一都没有完整念完。再者,京市和地方的教育水平也不一样,教材都不一定完全对得上。   跟不上怎么办?   贵千难过了怎么办?   她非要发愤图强怎么办?他们拦还是不拦?   拦,她伤心了怎么办?   不拦,她身体怎么吃得消去卷那些没必要的分数?   傅谐说完,璩湘怡就扑到他身上,两人一同体会做父母的纠结。   璩湘怡声音闷闷:“还有啊!现在进去读初二,人家同学都是认识一年的了,贵千融不进去怎么办?”   傅谐当年是走的音乐专业生的路子,闷头练琴,满世界比赛。璩湘怡却是学校里踏实读书出来的,深刻明白小孩子之间的弯弯绕绕能有多磨人。   现在的孩子更是早熟,有一些受父母影响,小小年纪就会看人下菜碟,势利眼、抱团欺负人、穿小鞋告状,玩得比大人还顺溜。对待稍有“特殊”的同龄人,就更是这样。   停顿了一会儿,她开始乱出馊主意:“有好几个生意里认识的,都打招呼说有和贵千差不多年龄的孩子,我嫌他们心眼多,没让。你说我把他们叫起来培训一下,来给贵千当陪读……”   傅谐失笑:“还培训一下!璩湘怡!你真当皇帝啦!”   “那就读初一!”   璩湘怡抬起头,和傅谐瞬间达成一致意见:“还是问问贵千再说吧。”   傅谐点头:“咱们也可以先给贵千找个老师 ,把从前的知识捡一捡……到底想念哪所学校,从哪个年级开始读……看贵千的意思吧。”   “这个主意好,”璩湘怡伸手捞过床头的手机,噼里啪啦地打字,“我先给徐茂留个言,再挑两个好老师,要精通儿童心理学、寓教于乐、经验丰富……”   她在那碎碎念,想一出是一出,完全看不出什么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样子。   傅谐看了眼时间,伸手按灭顶灯,只留了床头两盏夜灯,说道:“你记得给他们发奖金。”   璩湘怡连连点头,又把“记得给自己发奖金”这件事给助理记了个待办。   啊,我真是个好老板。   她心满意足地钻进傅谐怀里。 第37章 一个货真价实的、逃不走的亲生……   碧空如洗, 天朗气清。   杨璐到办公室的第一件事,一般是清洗养生壶,泡上一壶清新的水果茶,打开一天的好心情。   但今天, 她进门, 就看见同办公室的小陈艳羡地瞧着她, 见她来了就指指她的位子。   杨璐摘下耳机, 一头雾水。   她的办公桌上方方正正摆着一个白色纸盒,样式简洁、落落大方。   她困惑着打开, 最上方是一张卡片:   姐姐好,逛街时看到一条很适合你的丝巾,请收下我的小礼物。   落款是,璩贵千。   卡片下方, 品牌标识露出, 一个经典花纹的斜纹桑蚕丝方巾礼盒,除了英姿飒爽的飞鸟格方巾外还有小瓶经典款香水。   杨璐:……天哪。   凑到她身后看热闹的同事们星星眼:天哪!   杨璐回过神来问道:“谁送来的?”   这肯定不是快递。   小陈努努嘴:“鲁哥进来放的。”   鲁鹏飞刚好带着路小葛走进来,最近他们组为了市里的流窜惯偷忙得脚不沾地。   瞧见一帮人围着杨璐的位置,带着黑眼圈的路小葛兴致勃勃:“你拆了吗?……哇塞!”   年轻的小警察露出羡慕的表情:“真好,不过我们组的装备也鸟枪换炮了哈哈哈,你看我师傅那个破摩托都换新的了……”   捐物资给派出所是郭臻的主意,既实用利落, 又能撇开不必要的麻烦和猜疑。   而杨璐的礼物确实是璩贵千的小小心意。   感谢她的帮助, 感谢第一瓶甜牛奶的滋味。   缩在墙角的小女孩从她脑中一闪而过。   杨璐合上盖子,高兴中又有些惆怅, 最后一拍双颊:“好!振作精神!新的一天!”   郑昊辰的一天就没有这么美好了。   他仗着身强体健,推开郑晨好一把夺走了桌上的钢镚,背上书包出门。   这一周, 林雅丽发了疯似的怎么都不肯出门,他们只好坐校车去上学,路上自己买早饭吃。   郑晨好在后面恳求他,伏低做小的样子可怜得很,郑昊辰听得烦了,往后扔了两块:“整天就知道吃吃吃,吃得跟个猪一样。”   他和自己的好哥们儿汇合了,嘻笑闹腾。有人不和他玩,也有人听不进爸妈的话,觉得和拐子的儿子玩耍很酷。   郑晨好缩在一边,兀自背着课本,眼睛里闪着雾气,又强逼自己忍回去。   ……什么都变了。   从郑林妹走了的那一天开始,什么都变了。   为什么呢?   她就是想不通,怎么会这样呢?   她原来不是我们家的孩子。   认识到这一点的瞬间,郑晨好毛骨悚然,又不由得庆幸起来。   哦,没有她,就是我。   幸好有她。   ……可她逃了。   凭什么呢?   凭什么她就要留在这里忍受这样的家庭这样的一切?   她怕,她太怕了。   郑昊辰的脾气越来越坏,经常逃学逃课不知道去哪里玩,把作业丢给她写,连爸妈给的饭钱都拿走大半。   可她不敢跟爸妈说。   她真怕,爸妈突然反应过来。   是,郑林妹走了,可他们还有一个女儿。   一个货真价实的、逃不走的亲生女儿。   她就是下一个郑林妹吗?   她时而战栗,想起那天阁楼上给郑林妹送饭时看到的一切。   伤口,灰白的青紫的鲜红的乌黑的。   她打了个冷战,把目光投向弟弟。   郑昊辰兴奋地大喊着动画片里的招式名称,和人交换着干脆面卡牌,大喊大叫,像个滑稽的小丑。   这个家……只能有一个孩子过得好。   妈妈已经不去工作了,他们从少年班兴趣课退学。爸爸的脸色一天比一天差,时不时就要跑医院。   昨天晚上,老师给爸爸打电话告状,她记忆中第一次,爸爸对郑昊辰发了脾气。   “你要气死我呀!小学你就考37分!我辛辛苦苦供你长大,你就是这么回报我们的!”   郑岳军脸上还带着淤青和红肿,表情一夸张,就忍不住嘶一声,和戏曲里怒目结舌的丑角多么像。   “你让让!别挡着……”   粗旷的中年男人被儿子脸上的厌烦镇住了,他扬起手——   啪!   郑昊辰一掌挥开了他,发出清脆的声响。   “烦死了!”   老不死的。   她听见郑昊辰轻轻嘟囔。   咚咚咚!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一声响亮的关门声,像一记耳光甩在无力的男人脸上。   寂静之后,郑晨好轻轻地放下筷子,她茫然,然后听见父亲飘忽不定的声音:“你去把碗洗了吧。”   ……   郑昊辰没有了,她就是唯一的孩子。   这个家只养的起一个孩子。   ……   嘟——   校车来了。   几个男生拎起沾满尘土的书包插队,向前冲时撞了一下郑晨好的肩膀。   她突然惊颤,震惊于自己刚刚的想法,随后就是更深的愤恨。   如果不是郑林妹逃了,一切都不会这样。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她就不是有钱人家的孩子?   ==   璩贵千打了个喷嚏,惹得傅谐立刻停了教学课程,紧张地问长问短。   “是不是感冒了?”   “昨晚有没有踢被子?”   “有哪里不舒服?”   在他动员全家积极备战感冒之前,璩贵千及时找回声音:“没有!”   傅谐停住,观察她三秒,确认没有任何症状且面色如常,才坐回原地,嘴上还是说着:“待会儿让厨师做一道润肺的梨汤,加百合和莲子炖炖,给你当下午茶。”   璩贵千点头,左瞟右瞟,瞒下了昨晚睡前忘盖被子的事情。   傅谐给她倒了杯温水,继续弹起刚刚的入门曲目。璩贵千已经学完了《致爱丽丝》,新手教材翻到下一页,研究起了《天空之城》。   教这首曲子前,傅谐特意带她去影音室看完了电影。   废墟中的花园,长满青苔的机器人,一朵小花的守护。   影片的后半段,在爸爸的臂弯里,璩贵千开始哭泣,又是默默无声的。   但直到傅谐递上纸巾,她才讶然发觉自己脸上的泪水。   也不是伤心,只是怅惘。   繁盛后又衰落,花开总有花败,一代一代,轮回从不停止。   那是她不想理解的事物。   为什么要分离?为什么有阴差阳错?为什么不能只有纯然的喜悦和快乐呢?   阴晴圆缺,若美好总有终结,在享受当下的快乐时,她要如何不去担心往后终会到来的分离呢?   “生命会有离合悲欢,但爱和思念是永恒的,”傅谐揽着她,轻声安慰,“我们不在你身边的日子里,也没有一刻停止过爱你。”   一股清澈的暖流涌过,好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她奋力点头,纸巾糊在脸上。   这两天,璩简和王曾柔回到南方去了,璩湘怡总有工作缠身,为了能按时到家推却了许多应酬,家里往往就是傅谐陪着她。   练琴、聊天、各种各   样的消遣。   还有补习。   父母商量了许久,最终将几个进入决赛圈的学校摆到她面前,一一掰碎揉细了同她讲优势劣势,又征询她想上几年级的意见。   她在哥哥的母校和离家最近的学校之间纠结,最终听从了妈妈的意见,选了哥哥的母校四中,九月份入学读初一。   初中部和高中部就隔着一条河,师资雄厚设施先进,还有哥哥可以陪她一起上下学。   最重要的是,离璩氏总部不远。璩湘怡乐得把孩子放到眼皮子底下,有什么不痛快直接一脚油门,五分钟后就给小孩撑腰。   全家一致同意。   看着那本印着高大典雅的教学楼的光滑册子,突地,璩贵千憧憬之余多了些紧张。   补习老师是在这时候登场的。   徐茂筛了一大批各个辅导机构的老师、专做私教的退休教师,最后选出来一位五十来岁的全科教师,许幼清。   许老师四十来岁上评了特级教师,后来家里逢难,她离开学校进入市场,做辅导老师挣了一波快钱。家里的缺口堵上,她也逐渐习惯了更自由的生活节奏。   许幼清生就一副严师的样子,眉毛一竖、面色一沉,吓得住调皮捣蛋的学生。但人却是相当和蔼可亲的,至少徐茂调了她往前十余个主顾的评价,就没有说不好的。   而从老师的角度出发,璩贵千也是个再好不过的学生了。   基础有些薄弱,需要从头教起,但学什么都很快,一点就通透。   没有一些小姐少爷们的娇生惯养劲儿,能认认真真地坐上一两个小时,往往是老师提醒,或是家里的佣人被嘱咐着让她们歇一歇。   花卉桌前摊开的课本被短暂收起,放上精致的果盘和糕点,配上一壶温热的养生茶。许幼清会在这个时候和她聊聊天。   谈天说地中,璩贵千的特殊之处并不难发觉。   徐茂在让许幼清签聘用合同前是强调了保密条款和对应的天价违约金的。打从一开始,许幼清就知道,这个孩子有过一段落难的经历,刚回到父母身边。   许幼清带着些微好奇心来到璩贵千身边,又真切地在她身上找到了当老师的纯粹乐趣。   这个学生真的会因为“学习”而快乐,她有所感自己正在获得什么,并珍惜知识。   许幼清时而感慨,这份工作真是这两年里最舒坦的一份,一周三天,每次分上午下午各两个小时。教学地点更是如诗如画,花房的小桌前、能看得到宽广草坪的门廊下。   主顾还特意交代了,不要狠抓进度,随着步调慢慢来就好,更不要给小孩压力。   其实没必要这么小心翼翼。   许幼清批改贵千的数学作业,刷刷刷的勾子下去。   适应初中的教学难度没有问题,许幼清信心满满。   唯一的弱点是英语——   但学英语,不过是环境二字。尤其是小学英语,最重要的是引起小孩儿的兴趣。   她这么提了之后,家里的动画片都换成了英语原声,活泼艳丽的小马、憨态可掬的小猪。一个崭新的随身听也被放到了她房间里。   璩湘怡知道原来那个英语老师的事,心里总隐隐担忧,这是否会给贵千留下心理阴影。   英语不学就不学罢了,不过是多雇几个翻译的事。   可她想起那毫无师德的老师对贵千的冷嘲热讽,乃至侮辱打压,就忍不下这口气来。   罗玉婷的处境也并不好过。   她原本是一家子捧出来的高材生,前途无量、财源滚滚。谁知道一下子天翻地覆,没了编制、吃了处罚,更丢了脸。   她家的亲戚倒是好心,来帮罗玉婷介绍工作:“去辅导机构带班,一年也能挣这个数!”   没想到她直接甩脸色给别人看:“谁爱去谁去!”   谁不是在外面收辅导费的?那么点工资怎么够花?怎么就她这么倒霉呢?   去当辅导老师?跟那些不知道什么地方出来的一起挣辛苦钱?她脸都要丢尽了!   罗玉婷在家窝了好几个月,父母也捧着这个会读书的独苗,不敢说一声劝慰的话,只是叹息声一天比一天长。   等她终于肯拉下脸去教辅机构应聘时,却没想到,收到的都是闭门羹:“对不起啊罗老师,你这个学历不错。但是,这个、这个师德也是很要紧的。现在的家长都很厉害的,万一闹起来我们吃罪不起的……”   接连收到了三份拒绝,罗玉婷如遭雷击,指着机构的门大骂:“是他们做的是不是!他们让你不许招我!”   “啊!干什么!要逼死我吗!我死了你们就高兴了是不是!”   招聘工作人员拉着她,不让她在大堂里撒泼,但耐不住罗玉婷发起疯来什么都不顾忌,连滚带爬地撕裂海报、易拉宝,推搡刚进门的学生。   “报警!报警啊!”   前台小姑娘颤巍巍地拨通电话。 第38章 来见证我的王国。   坐上妈妈的商务车时, 璩贵千的心还沉浸在梦中。   这是她第几次梦到F3578?   她不记得了,梦总是模糊的、没有缘由的。   按下窗户,任由清风拂面,吹散思绪。   璩贵千穿着一条浅蓝色牛仔背带裤, 配上白色针织短袖, 不长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一个兔子尾巴。   女孩正在为了昨夜的梦境烦忧, 试图从记忆里挖掘一些只言片语, 却不得要领,眉间拢着一波轻愁。   这一次的梦中, 京市的雨向北推进,迅猛地刮过山岭和草原,无畏地飞驰向遍布冰川暗礁的北冰洋。   在天空翱翔带来的酥麻还残留在体内,她却陡然坠落, 巨大的撞击声, 火光、无声地灼烧,烟雾缭绕。   F3578。   航班号。   她想,这个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晨起,她第一时间打开搜索这个号码,由首都机场飞往芬兰皇家机场的航班,每周一趟,固定了很多年。   空客的中型机型。   从未发生过空难, 甚至连延误都少有。   可她为什么会梦见呢?   尽管错失了记忆, 她也明白遥远的北欧和她过去的人生不可能存在任何交集。   不是过去,那么只能是未来。   她撞了一下头, 难道还获得了预知未来的能力?   璩贵千为这无人可说的谜团轻叹,掏出随身的双肩包,抽出淑珍阿姨准备好的枸杞茶小口小口喝下。   她要怎么说呢?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梦的由来, 说出来也只会让旁人再担心。   黑色西装的璩湘怡利落地坐了进来,示意司机出发。她从车厢前的隔板内抽出一条小毛毯,盖在了贵千腿上。   京市的夏天到了必须要开空调的日子,但还是要好好保护有旧伤的腿别受寒。为了这,妈妈还给她准备了很多中筒袜。   由山外青山到璩氏总部,车程在三十五分钟左右,避开高峰期,京郊快速路畅通无阻,窗外的景色也由树木森森变为工业时代的产物。   这还是璩贵千第一次来市中心。   京市实在太大了,由南往北,由东至西,像一张巨大的网将所有人拢在里面。   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擦肩而过的有太多人,可无缘擦肩而过的却只会更多。他们就是勤劳的蜘蛛,来来回回,织造出这个年代的辉煌。   一进入二环,似乎空气都变得更炽热了。   热气蒸腾,熏得高耸的大楼面目扭曲,巨大的钢铁怪物每天吞吐着人们。   隔着红绿灯路口,璩湘怡指着前面一栋设计前卫的大楼,对她说:“就是那里,妈妈工作的地方。”   她的声音欢欣中带着雀跃,活泼得不像话。   璩贵千的眼睛也亮晶晶的,看了看高楼,又看了看她,止不住地崇拜。   没有什么比这更能满足璩湘怡的野心了。   低调的商务车停在地下停车场的固定位置,她率先下车,像骑士一样对璩贵千伸出手:“来吧。”   来见证我的王国。   ……   话虽这么说,但璩贵千并没有见到偶像剧一般浮夸的画面。   是的,除了动画片,她最近又迷上了偶像剧。男女主角很有信念感的大吼、动不动就360度回旋的慢镜头、跌宕起伏的剧   情节奏,经常看得她一愣一愣的。   但看电视是一回事,亲身体验又是另一回事了。   璩贵千还是相当庆幸妈妈不像电视剧里的总裁一样,踩着红毯,上下班都要一排人点头鞠躬问好。那她真的会待在车里不想下来的!   他们很平常地穿过停车场,坐电梯到了一楼。   如果是平日,璩湘怡会选择直达顶层的办公室。但今天为了让女儿参观宽敞明亮的大楼和璩氏标志,她特意带她从大厅经过,再乘坐观光梯向上。   而另一个容易被人忽略的常识是——   不是所有人都认识公司大老板的。   对于一个员工数以万计的公司来说,能认得全谁是顶头上司、谁是部门一把手就不错了。   那些高管、管委会成员、股东、董事,名头是很响亮,可是走在人群里,没有了前呼后拥的人,谁又知道你是谁呢?   窗明几净的大厅里,挑空至三楼的穹顶熠熠生辉、线条流畅,一个巨大的商标横贯在前台上方。   像山,两个M的重叠,重峦叠嶂。   璩贵千行走在亮得反光的大厅,羊皮小靴发出哒哒的声响。   她感受到别人的视线,那股站直的力量从妈妈的手心传递而来。   不要害怕。   始终有我在你身边。   于是羞怯散去,细小的勇气生了出来。   三三两两的商务人士脚步匆匆,提着公文包和电脑来来往往;工作人员看了她们身后助理的牌子,默契地略过查验门禁的步骤。   其实没有人专注地盯着旁人看。   最多是一眼扫过,一个雷厉风行的妈妈牵着可爱的女儿。小女孩走路有些跛,但没人会停下脚步细究。   你看,我是可以的,我不害怕站在人前。   小小的喜悦涌上心头。她攥紧了妈妈的手,感受璩湘怡同样用力的回握。   前台却是认识他们的,亲切地问好,极有分寸地夸奖她们多么相像,惹得璩湘怡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   她在公司往往是不苟言笑的。年轻时不够严肃就镇不住场子,当时留下来的习惯。   张怡萱快步上前按了电梯,璩湘怡揽着贵千走进观光梯。   在眩晕的失重感里,她指给贵千看远方红色屋檐的一角,在她耳边描述金色的夕阳打在玻璃墙面上会有多么耀眼夺目。   天高云阔,大半个京市如同画卷般展开,匍匐在人脚下。璩贵千扶着栏杆的手轻颤,瞳孔不由放大,里面盈满了震撼。   最后,璩湘怡让她低头,看左下方的一个小角。   “那里就是之后你上学的地方。”   璩贵千的眼神都聚焦在那个小角上,伸长了脖子去瞧,看得见绿色的草坪和红褐色的塑胶跑道。   “很近。”   璩湘怡附和女儿的话:“对,离我们都很近。”   叮咚——   电梯门开。   哗啦哗啦几声,彩条飞舞,四散的亮片映着天光旋转落下,周围是助理们灿烂的笑容。   人群后的徐茂和张怡萱交换了一个眼神。张怡萱轻轻挑眉,示意他赶紧上下一步。   蓝天白云,落地窗前,徐茂推出各式口味的慕斯千层、水果切条等组成的大蛋糕:“欢迎小姐第一次来总部,我们助理办公室的小小心意,也给大家一个甜蜜的工作日。”   女孩微红着脸说谢谢,在璩湘怡的示意下第一个挑选。   她拿了草莓香草慕斯。红润饱满的整颗草莓点缀在奶油上方。   璩湘怡:“你们分吧,谢谢。怡萱待会儿给大家买咖啡,想喝什么自己报。”   “感谢老板!”年轻的职员欢呼雀跃。   张怡萱跟在璩湘怡身后,扭头朝他们招手,示意给她留一块提拉米苏。   璩湘怡的办公室在拐角位置,有两大面完整的玻璃墙。她最喜欢在这里看雨,京市的雨不多,一下便是倾盆。雨点砸在玻璃上,被性能优秀的隔音玻璃遮去声音,却挡不住摧枯拉朽之势。   不过贵千回来后,她便再不喜欢雨天。   “坐这里吧,想干什么都可以和妈妈说。里面有休息室可以睡觉。要是想看电视玩电脑,怡萱——”   她拖下外套,正想让助理给贵千拿一台电脑进来。但女孩已经把自己安置好了。   她安稳地坐在沙发上,面前陈列开这一天里打发时间的东西——   六年级语文课本、文具袋、从哥哥的书房里淘来的故事书,还有自己的随身听。   “诶呀谁家的小宝贝这么棒呀,让妈妈亲一下!”   趁着助理还没进来,璩湘怡捧住女儿的小脸狠狠来了两口。   贵千只好承受,羞红的脸赛过慕斯上的草莓。   她去过爷爷奶奶的家,看过那里满屋满屋的书籍、字画和植物。外公外婆却喜欢到处跑,带她去农家乐钓鱼、去京西古寺求签。淑珍阿姨回来后就出远门了,不知去做什么,却和她约好了,回来后带她去庄园里最老的宅子参观。   哥哥的为人相当冷傲,在家却不是一个样子,有时和爸妈拌嘴,也会气得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连看三部电影——不过会放她进去,然后默默地把影片从阿方索调成哈利波特。   爸爸则是个艺术家,在听过他在家里的门廊下演奏大提琴后,璩贵千深深相信他有把每个地方变成演奏大厅的魔力。   而现在她又看见了更多的妈妈。   妈妈工作的样子和爸爸完全不一样。   爸爸是沉浸的、专注的,练琴时排除身边的一切打扰,写谱时也会揪着眉心玩着头发,没有灵感就会拉她去散步。   而妈妈,妈妈也是专注的,只不过换一种方式。   一心两用,手上还在噼里啪啦敲着键盘,耳朵却可以捕捉到助理汇报的声音,他们还没说完,璩湘怡已经寥寥几语给出了意见。   几件积压的事情处理完,接下来约了一连串的会议连轴转。她前几周为了保证能准时下班,推了多数饭局和晚上的应酬。   人数多的会议约了楼下的会议室。半年度集团财报进入审核发布流程,也得她审阅批注。   这么忙了一上午,她进进出出,只顾得上交代贵千自便,又调一个刚毕业不久的小助理过来陪她。   刘薇第一次被璩湘怡单独布置任务,紧张地连电脑纸笔都忘了拿,傻愣愣地往璩贵千边上一坐。   沙发凹陷一块,璩贵千摘掉耳机抬头去看,才看见这个年轻的姑娘。   她不开口。   璩贵千也没开口。   她在助理堆里见过她,不过从没有单独说过话,此时便很疑惑,有什么事?还是妈妈有什么交代?   刘薇对上极像老板的那双眼,更觉得窒息了,脑子里打好的草稿怎么都想不起来。   但看见她紧张的样子,璩贵千反而放松了,有了一股奇异的、要照顾眼前人的感觉。   她主动开口:“你好?”   女孩眼里的善意很快传递给了刘薇,让她松了一口气,一股脑顺口溜似的说出了自己想好的台词:   “您好我是刘薇,是去年入职的校招生,现在跟着怡萱姐工作,主要负责日程协调和会议安排,也在接触一些职能部门的业务信息。璩总说她去开会,让我来陪着您,有什么需求可以随时找我!”   璩贵千的语速也不由加快了:“好的!我没什么需要的,有事我会找你。”   但刘薇似乎就打算待在她身边不走了,随时待命。璩贵千瞄了两页书,看身边的人就那么直挺挺地坐着,自己也觉得别扭。   她抽出白   纸,点点书面上的册子:“要不……你帮我算一下这个?”   是道简单的应用题。   刘薇立刻挂上轻松的大笑脸:“好!”   等璩湘怡回来,他们在休息室用了午饭,家里的厨师送来的餐点一应俱全,璩贵千的那份还附了一小袋坚果和午后的茶点。   午饭后她被妈妈强压着下去散步,又上来睡了半小时,醒来,迷迷糊糊地走出休息室,就看到妈妈会议室里不认识的男人。   “天川,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女儿,璩贵千。” 第39章 她要给她权力。   罗天川身穿黑色Polo衫, 手上戴着一串菩提佛珠,约莫五十多岁。   “这是罗天川,你可以叫罗伯伯,是妈妈的老朋友、好搭档。”   罗天川是璩氏现任首席执行官, 三年前走马上任。   见着贵千, 他并不惊讶, 不露痕迹地上下打量后同她打招呼, 询问最近情况怎样。   非常官方客套的寒暄,璩贵千点头应付了几句表示礼貌, 随后便和妈妈说想出去走走。   她敏锐地察觉自己或许并不适宜出现在这。早上有些人上来汇报,妈妈连介绍都没做,边签文件边三言两语打发了。现在却正襟危坐地讨论,严肃中不失亲近。   是正事, 那她还是避一避。   办公室毕竟还是太枯燥了, o璩湘怡太忙,不然真想自己带她下去转转。她嘱咐了贵千让刘薇跟着,进出都有门禁,助理带着她才让璩湘怡放心。   女孩落落大方地和罗天川点头示意,随后出门。   啪嗒。   门关上,办公室里被打断的对话也继续了下去。   罗天川为人低调,名声不显, 在外连照片都少有, 但履历却堪称传奇。   他早年参军,退伍后南下经商, 创立了国内最大的饰品零售批发市场,融资成功的次年却转身卖给了资本,入职地产集团担任首席财务官, 主导了当年的若干规划设计项目,至今仍是行业标杆。   璩氏物色首席执行官的消息传到市场上后,风起云涌,罗天川并不是当时热议的人选。   无他,出身不显,也不像很多在崭露头角后选择有力妻族支持的男企业家,在关系网中天然弱了一层。   但璩湘怡恰是看中了他没有那么强的独立能力。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是个独裁者。   罗天川开口:“这么说,你已经下定决心了?”   璩湘怡靠在椅背上点头:“是,早该做了。”   “信托不可以吗?或者你可以把文娱板块转给她,非上市公司的股权交易会很便利。”   “这次变动会引起公示,璩总和股东们谈过吗?这次之后你的持股就会低于百分之五十,我倒不是说要挑拨你们……但你需要考虑到……特殊情况,你不是压倒性的过半,总会有些……想法。从公司的稳定性来说,我也不建议……”   璩湘怡摇头:“就从我名下转璩氏百分之五的股份给贵千。”   璩湘怡独占璩氏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从百分之五十一,到百分之四十六。   距离过半差了百分之四。   百分之四,便是可以产生悬念和阳谋的地方。   “同股不同权?”罗天川提议。   同股不同权是公司架构设计的一种。公司的股权比例和投票比例不相同。让股权比例相对较少的股东能够凭借较高的投票权比例掌握公司的重大决策权。   璩湘怡点了点桌子,思索两秒,无谓地笑了:“不需要,直接转。”   给自己的亲生女儿一些小礼物还要瞻前顾后,也太没有意思了。股权最重要的不是分红——信托完全可以实现财富的积累和继承。   ——那是权力。   她要给她权力。   “好吧,”罗天川抱肘,身体往后一靠,“准备手续……至少要一个月。”   璩湘怡颔首:“协议已经在起草,还有些证明文件待提交。”   “既然你已经下定决心,我也没有什么可以劝你的。”   璩湘怡早有此意。   除了她自己外,璩氏有百分之五的股份曾由璩简持有,这部分在璩逐泓十岁生日时当作礼物赠送给了他。其余股份都在中小股东和市场散户手中。   都是自己的小孩,一碗水端平是应该的。这早该是贵千的礼物,已经迟到许久了。   罗天川顺便交代了月前德成收购案的进展,随后便起身告辞。   他们合作三年,璩湘怡在一定限度内给了他最大的发挥空间,而罗天川则充分信任璩湘怡作为掌舵人的商业眼光。   作为职业经理人,最怕的不是一塌糊涂的架构、项目、财务状况,而是不懂装懂、非要找存在感的股东会董事会。   罗天川侵淫商场多年,深知自己在这条路上有着不愿抛弃的底线。而在底线内,璩氏就是他最好的舞台。   丢失多年的女儿找回,他为璩湘怡高兴,却也不满任何的动荡可能性。   罗天川出门后,璩湘怡揉了揉酸胀的双眼,拿起手机准备联系贵千,却在这时听到办公室的门被敲响。   “进来。”   是郭臻。   他双手空空。   璩湘怡示意他落座,郭臻一句寒暄也没有,直入正题:“潞城的监控队伍正常工作中。上周有个冲动的混混砍了郑岳军一根手指,紧急送医院让他们接了回去。罚款我们出了,再给小混混交了他家里欠的医药费。”   璩湘怡眼睛都没眨一下,轻笑一声。   这是在鼓励那些人,偶尔做一些“出格”的事情,或许会有意料之外的惊喜。   璩湘怡的笑也像一个意外之喜,让郭臻继续陈述:“潞城所有的教辅机构和课外学堂都已经打好了招呼,不会有人敢雇佣罗玉婷。”   璩湘怡抬头,横眉淡目。   “淑珍阿姨那里有消息吗?”   李淑珍自愿去海市调查98年的拐卖案,已经过去了几周。   茫茫人海,这是个浩如烟海的工程,急求不得。   但他们有足够的耐心去等待一个真相大白,让一些人得到应有的制裁。   郭臻同步最新进展:“已经找到了当年海市医院档案室的所有工作人员,还在排查中。”   璩湘怡不置可否,转而说道:“这段时间辛苦你了,这些事之后交接给徐茂吧。   当时我和他们都在国外,有劳你为了我的家务事颠簸劳累,反倒耽误你的本职工作。”   郭臻立刻说着:“璩总说笑了,我是您一手提拔的,这些工作也是我的份内事。”   从前,张怡萱在璩湘怡身边最久,牢牢把着一个总助理的位置,当仁不让。但另一侧偏向工作交际的总助位置却是郭臻和徐茂的斗争。   外派的位置平白掉到了他头上,这场正进入白热化的竞岗自然消解。他获得了众人眼中的前程无量,心里却一直有个疑问。   为什么?   他却始终没问出口。   璩湘怡摇头:“不要老说这样的话,这么客套才是生分了,我给你发一份工资却让你做两份工,哪有这种道理。”   郭臻感到嘴里一阵阵地泛起苦味,他不着痕迹地看了璩湘怡一眼,用轻松的语气说着:“好的璩总,那我就期待今年的奖金了。”   璩湘怡哈哈大笑,郭臻也顺水推舟,略说几句后出去和徐茂交接。   贵千回来的时候,璩湘怡正巧忙完了一阵,正站起来活动身体。   她宽松的衬衫下显出匀称健康的体型,带着成熟女人的优雅健美。   夏日天光长。   璩湘怡问了几句贵千都去了那些地方,听完后风趣幽默地给她讲这里当初建楼时的考量和感受。   打地基时发现了几个疑似文物的陶罐,紧急送去鉴定,让他们担心了好久。那时璩氏还不是现今的庞然大物。   在二环内买地建楼是个战略动作,耗资甚巨,如果因为地下挖出了考古遗迹而停工、届时集团伤筋动骨,甚至被竞争对手落井下石都是可以预见的事。   经检测,那些碎陶瓦还真是几百年的东西。但好在,最   终工地角落的一个监控查明白,是有人半夜偷溜进来分开埋的。   警察顺藤摸瓜,牵出一个涉黑团伙,又抓了竞争对手的某个高管。   璩湘怡声情并茂地讲下来,直把璩贵千听得一愣一愣地,手里的水果叉都停了,还是璩湘怡接了过来,一边说一边喂她新鲜葡萄。   休息完了又璩湘怡开了两个预算会议。璩贵千则在办公室里把预定的功课都做完、听了两个英语对话。   日头西移。   忙碌了一天的璩湘怡拥着贵千,站在落地窗前,静静看夕阳落在不远处高楼的整面墙上,折射出辉光,将这片角落映得霞光万道。   “很美。”   贵千的脸上带着满足,嘴唇轻启,吐出由内而发的感慨。   “是啊,”璩湘怡点点她的脸,“以后再来陪妈妈工作吧?这里每周都有一天可以带小孩来上学的,楼下还有学习教室和泡泡球公园。”   璩湘怡没说的是,一般只有还没上幼稚园的小孩才会随家长过来玩。   为了让贵千多陪陪她,璩湘怡也是耗尽浑身解数。   “好吧。”单纯的小孩一口应下。   璩湘怡又吧唧亲了她一口:“好,下班!我们去接哥哥放学吧?”   “嗯!”贵千一点儿没躲,坦然地接受妈妈的亲昵。   从前只能在阴暗角落里看到别的小孩享受的亲吻和爱意,现在坦坦荡荡地陈列在眼前,喊着,快来吧,如果你不要我的爱,我就只能枯萎在这里。   璩贵千知道那种无法传递、独自心伤的感觉,因此她绝不舍得让别人体会。   商务车的门拉开又关上,暑气轻吐,璩逐泓拎着书包上门,还提了一根棒冰在手里啃着。   璩湘怡眉毛一挑,还没说话,就看见璩逐泓从书包侧兜里掏出两盒小巧的提拉米苏味冰淇淋。   一人一盒,连勺子都分好了。   宽敞的商务车里,璩逐泓给贵千打开盒子,没忘了嘱咐:“尝个味道就好,别多吃。”   医生不让她吃多了冰的寒凉的东西,伤胃伤身。   璩贵千点头,把勺子插到冰淇淋里,却没先开动,而是打开车厢中间的扶手箱,拿出干净蓬松的毛巾递给璩逐泓。   “头发,湿着会着凉。”   几缕发丝搭在他的额上,收到妈妈的短信后匆匆从体育馆游泳训练池出来的璩逐泓后颈还残留着水珠,滴滴渗到衣领里。   清俊的少年接过毛巾拢在头上,粗粗按了两下。   璩湘怡“啧”了一声,让贵千和她换了个位置,往她嘴里塞了一勺冰淇淋,接着转身,按着璩逐泓头上的毛巾用力揉搓,来回把他的头发弄成了毛线球。   “湿着头发吹空调,老了头痛看谁管你!”   速来高冷的少年一声不吭,老老实实地接受妈妈的蹂躏。 第40章 “想要一个pony!”……   晚饭桌上, 琳琅菜色排开。   璩逐泓一落地,迈着轻快的步伐先去冲澡。学校游泳池总有股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味儿,他匆忙出来,只来得及简单冲洗。   等他带着水汽出来, 结束乐团集体排练的傅谐刚进家门。   大提琴盒被放在一边。   几人落座, 砂锅焖出的鸡汤松茸饭香气扑鼻, 配上几道海鲜和炖得松软的西红柿牛腩。饭后甜点是一道椰汁斑斓糕, 草叶中清香可口。   家里并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吃饭时也没有佣人守着等待。就像寻常人家一样, 吃饭时会谈谈一日见闻,好笑的好玩的,总之要让食物在轻松温暖的氛围里下肚。   傅谐略提了几句下半年的巡演计划,还有近期排练的趣事。   这场古典乐和摇滚结合的全球巡回演出从两年前开始筹备, 使用多位大师的谱曲创作, 将传统器乐与后现代艺术结合,准备环球进行慈善巡回演出,每月一个城市,时长将近三年有余。   巡演从纽约开始,傅谐兴致勃勃地讲起九月请他们去首场观礼。   进入巡演期后,傅谐也会进入忙碌状态。他虽然不是每场都上,但也要隔三差五飞往各地了。   璩贵千之前就知道这个消息, 现在倒没有很难受。璩湘怡倒是提起, 届时可以让贵千和逐泓跟傅谐一起去几场,顺路观光旅游。   那就得好好计划时间了, 不能挑两个小孩学业紧张的日子,还要看看巡演的时间恰能撞上哪些值得一去的城市最美的日子。   计划旅行的憧憬和期待不比实际出发的乐趣弱多少。   这么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贵千小口嚼着斑斓糕, 突然听到爸爸打岔问了哥哥一句:“期末成绩出来了,想要什么奖励?”   七月初,高中学期末的综考成绩直接发到了家长邮箱。   璩逐泓放下叉子,思索片刻:“没什么……”   他是真的想不出来有什么得让爸妈帮他解决的。   在他升学高中的时候,璩湘怡就给了他一张无限额的信用卡。   “想要什么自己刷,以前给你定额零花钱,也到了学习怎么花钱的时候了。”   这张卡绑着璩湘怡的手机号码,算是对未成年人的一点管束,扣费短信会从她那过一遭。   不过谁都知道有千百种方法取现另花,躲开消费信息。璩湘怡不拦着这种事——研究怎么躲开爸妈做点小动作,可是小孩长大的必经之路。   和同龄的富二代相比,璩逐泓算是物欲不强的人。他放开来买了几套影音设备和数码产品,玩了一段时间后兴趣寥寥,现在只定期和几个收藏家有联系,买些绝版碟片。   鞋、表、篮球,同龄人追随的热点他也接触过,但或许因为太容易满足了,反而不觉得那些绝版签名、孤版设计有多么重要。   给身边人送礼物的事也做了两三回。   除了刚开始那段时间大手大脚了一些,到现在,他的花销反倒和从前拿零花钱时差不多。   没什么金钱上的需求,此外也没有什么特殊的要求。   璩逐泓不是那种梦想着“不要万贯家财,只要爸妈来我的家长会就好”的人。   ——因为傅谐和璩湘怡真的从没缺席过他的家长会。他们就是普通的、会吵会闹、会安排家庭活动的人家。   所以他本人就像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拆穿一些周围普遍的推脱理由。   父母说太忙了,来不了了,让助理来开会吧。   你再忙还能忙得过璩湘怡?不能多雇几个员工干活吗?哪来的这么多必须要去的应酬?   借口而已。   不过他的家庭情况还意外导致了班上家长会的签到率居高不下——约不上工作会谈,不如去小孩家长会试试运气,说不定就撞上了璩总,实在不行遇上傅老师也可以,枕头风也是有用的。   “嗯……”   璩逐泓沉吟片刻,刚要说奖励存着之后用,就话锋一转:“贵千有什么想要的吗?”   “诶?”   红茶清香隽永的味道还在鼻腔弥漫,璩贵千就突然被点名了。   她一愣,于是也开始思索自己有什么想要的事情。   三个人看着她沉思,手上搅拌冒着热气的英国骨瓷杯。   “……我想学骑马!”   “想要一个pony!”   璩贵千的眼睛亮晶晶的,闪烁着期待。   这个愿望倒是出乎家长的意料,但璩逐泓不觉得惊讶。   自从贵千开始学英语,看上了关于小马的欧美动画片,就格外沉迷pony,一度到了压过金毛犬的地步。   而他们散步时又恰好经过山外青山的马场。   庄园左下角的一小片草坪和棚区饲养着两匹退役的骏马,分别叫白云和黑土。   这当然不是他们本来的名字。   星月夜里,璩逐泓对妹妹讲起这两匹马的由来。他们在赛场上驰骋的时候,似乎是被   称作两种鸡尾酒的名字加上数字符号,玛格丽特十五号,诸如此类,具体的却是记不清楚了。   璩湘怡受邀请去新西兰看赛马,她对这些毫无研究,压了两匹最好看的骏马,一匹全身洁白无一丝杂毛,一匹黢黑浓密毛发油亮。   结果这变成了她人生中较为失败的一笔投资。她奋而买单,直言带这两匹废物小马回去当个摆设,就不要在赛场上再害别人了,并且给它们改了个非常地道的中国名字。   璩逐泓拿起胡萝卜递到黑土嘴边,熟悉小主人的黑马温驯地低头,两排牙咔嚓咔嚓地嚼着。   趁着低头的功夫,璩逐泓示意贵千摸摸它。   璩贵千伸出手,试探着落在黑马头上的鬃毛边。   它还是专注地跟着胡萝卜跑,一点儿不在乎谁在摸它。   璩贵千放松了力道,顺着毛发的方向一下又一下地捋着,手下的触感粗糙但温暖,好像能感觉到血液一刻不停地奔流,将生命力释放开来。   她喜欢这样安静又澎湃的动物,温顺,但蕴含着奔腾扬帆的力量。她也喜欢黑马的眼睛,黢黑晶莹,像是世界上最单纯最善良的镜子,又有着浓密纤长的睫毛。   璩贵千问:“你会骑吗?”   “会。”璩逐泓熟稔地拿起墙上的马梳,一边抚摸,一边刷刷刷地整理着毛发。   “妈妈教的,白云和黑土都是乖巧的马,很配合。”   乖顺守序,不用缰绳都跑不走。这可能也是它们在赛场上混不出头的原因之一吧。   璩贵千靠在木栅栏边,托腮看着哥哥身手矫健地给骏马上下打理。   “我也可以吗?”   璩逐泓动作一顿,惹来黑土不满地轻拱。   他拍了拍马头,侧身说:“可以的。”   那会儿贵千的肋骨还没有好全,医生不让她做剧烈活动,每天最大的运动量就是饭后散步。   但现在已经没有问题了,固定带一个礼拜前就拆了,医生亲自认证了恢复得很好。   至于脚上的不便,只要定一个专用的马鞍就可以了,骑马不需要腿部过多活动。   贵千想学骑马。   傅谐和璩湘怡对视一眼。   鼓励她、引导她、夸赞她。   璩湘怡点头:“好,我让人去挑一匹小马。”   傅谐:“但是要注意安全哦。”   璩贵千迫不及待地点头,看得他们心里软软的,只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也摘下来给她,又恐星星的光太亮,会刺伤她的眼睛。   让一个战战兢兢的孩子变得开朗,变得能说出自己想要什么,他们是多么骄傲自豪。那酸涩的甜蜜浸满了细腻柔软的心,酿成了酸甜可口的柠檬蜜。   ==   小马驹送到山外青山的那一天,暑假已经开始了快两个礼拜。   阳光直射大地,璩逐泓每天趁着早晨和傍晚带着璩贵千出去玩,穿过野花遍地的森林向河边行进,从庄园的一角出发去寻找拍摄夕阳的最佳角度。   他把暑假作业扔在一边,书包从回家开始就没打开过,除了璩湘怡要求的阅读功课还在继续,别的都忘在了脑后。   璩贵千也是这样。   有了玩伴,学习对她的吸引力都降低了。开着空调的室内,对着窗外的粉头芍药和无尽夏绣球花,她第一次在辅导时放下笔,只想出去感受夏天灼热的空气。   许幼清看出了学生的心不在焉,会心一笑:“今天就到这里吧。”   璩贵千在心底小声地欢呼,放下书本和老师道别,急匆匆地向门外走去。   然后,迎着傍晚的斜阳,她看到璩逐泓和马术师牵着一匹棕白相间的小马驹向她走来。   小马刚到庄园,甩着尾巴、鼻子喷气,一副不开心的样子,在马术师手里不情不愿地向前走。   璩逐泓另一只手拎着一袋胡萝卜和苹果,小马就总是往那边绕,用嘴去够袋子里的零食,又屡屡被璩逐泓躲开。   璩贵千兴奋地挥起手臂,小小地跳跃着,从那可爱的生灵上移不开眼。   走近,马术师在门廊前给他们做介绍。小马是一匹康涅马拉小马,今年三岁,刚从苏格兰空运过来。   它叫卢比,是一个调皮的小女孩。   璩湘怡联系了英国的马场,从他们今年要出售的马驹里挑选再三也没有合适的,还是马场主人听闻她在为自己的小女儿挑选马匹,推荐了卢比。   卢比不是这一批小马驹里血统最纯正的、赛级潜力最高的、模样最好看的,可她绝对是最可爱讨喜的。   因此马场主人也希望她能进入一个好的家庭,跟随一个好主人。   三岁的小马初初长成,还没有完全定型却已经看得出脾气性格,正是最适合陪伴小孩长大的。   马术师牵着卢比给她看,小马的鬃毛和尾巴是雪白的,背部也是洁白一片,前额至喉部再到前肢的肘部却是甜蜜的棕栗色,腰部到后膝关节是更深一些的棕色。   扑扇扑扇的大眼睛,时而踢动的蹄,它像童话里走出来的小公主。   璩贵千接过马术师递来的苹果,摆在卢比头侧,手腕一翻,掌心疤痕可见。   她额头的伤已经好全了,在细心呵护和几次激光后,连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手上的割伤却过深,粗粗的一道疤藏在掌心。   小马一开始不屑一顾,然而她晃了两下,那股子甜香扑鼻,小马的后蹄轻踏两下,扭过头一下叼走苹果。   它像个活泼好动的小孩,三两口吞下苹果,一下就知道了谁才是会给它东西吃的好人,用口鼻部不住地去蹭璩贵千的胸膛,却有极有分寸地把握力道。   “走吧。”   璩贵千站在卢比旁边,璩逐泓就绕到了她的另一侧,给她递上小马爱吃的东西,让他们俩亲近。   马术师牵着缰绳,三人往棚屋的方向行走。   夕阳在身后打下影子。   璩贵千看着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小马驹,轻轻地把手搭在它背上,抚摸细腻的绒毛。   卢比没有拒绝,它轻哼一声,用前额去顶璩贵千的手,引向塑料袋的方向。   要吃。 第41章 风也清新,草也自然。   和卢比相处一段时间之后, 璩逐泓对这匹娇气又很会看眼色的马很有意见。   不爱吃草料,只爱吃酸酸甜甜的苹果,爱抢白云黑土的零食,被发现了就唧唧哼哼当没发生, 默默转过去, 给养马师傅留下一个屁股。   璩逐泓有时给白云喂胡萝卜, 一个错眼, 它就仗着身材娇小灵活,窜过来叼了就跑。   璩逐泓:“……”   白云:“呖咕————”   但璩贵千完全被坏心眼的小马迷住了, 一天中有一半时间都在马棚学习给卢比梳毛洗澡喂食,饭后散步必须要去一趟马棚给卢比喂水果。   她甚至把自己的蝴蝶结发卡带去给小马扎辫子,卢比小小年纪,配饰数量已经超过了老实憨厚的前辈们, 整天高高地仰着头到处溜达。   璩贵千第一次骑上卢比的那天, 璩逐泓邀请了同学来家里玩。   暑假进入中程,璩湘怡早出晚归,傅谐忙于排演。   社交软件的群聊里,姜南寻吐槽着在京郊亲戚家住了两个礼拜,天天被拿来和领居家的好学生比较的痛苦经历。洛城颓丧表示自己刚从东南亚旅游回来,得知花天酒地的父亲又给他添了个弟弟。   洛城的父母是商业联姻,很多年前就貌合神离, 一年里连坐在一起吃一顿饭都难。   姜南寻:……真是搞不懂你们有钱人, 繁殖很有趣吗?   洛城:好问题,我也不懂。   璩逐泓:不懂。   但这事儿隔三差五就要发生一回, 洛城已经免疫了父亲那边的小妈们和便宜弟妹。   姜南寻:璩哥你去干嘛了?好几天没声,是不是出去潇洒了?!   璩逐泓:在家。   姜南寻:是不是把作业都做完了!!快给我抄抄!!   璩逐泓:……一个字没写   姜南寻:不信。   洛城:那你在家干嘛,陪妹妹?   璩逐泓:嗯哼。   洛城隐隐从这两个字里读出了炫耀的意味。   姜南寻:这么无聊的吗!!   璩逐泓:。   姜南寻:出来玩出来玩!打电动打电动!   璩逐泓按键轻点, 一条邀请的信息发了出去。   璩逐泓:那来我家打。   这事就这么定了。   隔天一大早,璩家的司机绕了半个京市城去接他们。   姜南寻从上车开始就开启了哇哇哇模式。   看见盘山公路哇一声,看见电动大门哇一声,看见一望无际的草坪和远处矗立的房子哇哇哇了好几声。   在   车上补觉的洛城不满地捶他,被姜南寻抓住手晃了好几下:“发达了呀!!!我要紧紧抱住你们的大腿!”   车靠近了别墅,洛城摘下眼罩塞进包里,捋一把压扁的头发,边伸懒腰边欣赏风景。   他们初中时曾经去过凰山苑。那儿也是富人区,在城里寸土寸金的地段,但远不及眼前辽阔舒展的一片天地来得震撼。   下车,璩逐泓靠在门边朝他们一挥手。   姜南寻小步跑上前:“叔叔阿姨在家吗?”   “不在。”   “那就好那就好,”姜南寻轻吐一口气,再嚣张的男高见到家长也是要歇菜的,“那妹妹在吗?”   “在,吃早饭呢。”   洛城落后了半步。   璩逐泓转身示意他们进来:“你背个书包干嘛?来做作业啊?”   温润少年翻了个不符合人设的白眼,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盒子摆在门廊上:“给妹妹的礼物。”   “买了块紫水晶,拿着玩吧。”   “啊!你还偷偷带礼物!”姜南寻小声嘀咕,忍痛从斜挎包里掏出了游戏卡带放在盒子上方,“那这个就给妹妹吧,我最喜欢的游戏,希望妹妹好好对它呜呜呜……”   璩逐泓:“谁让你们喊妹妹的……”   璩贵千并不知道他们的小心思,她漱完口后就期待着待会儿的骑马活动。   和卢比培养了几天感情,马术师确认了它的状态可以上骑了,她也在爸妈面前保证了又保证自己会小心又谨慎。   终于到了这一天!   心潮澎湃的她完全没注意哥哥在和妈妈说什么,于是直到在门廊边撞上洛城,她才反应过来,有外人上门。   洛城是个很招女孩子喜欢的人。要说外表,璩逐泓更胜一筹,但他太冷,现实生活中谁也没有真的往“冷酷校草”身上倒饭菜的能耐。洛城这一款温柔体贴的反而更好接近,再加上他从来不冷言冷语打击大家的热情。   和洛城告白变成了一项集体的班级活动,女生们嘻嘻哈哈,洛城总是笑着,说起拒绝的话来却婉转又斩钉截铁。   “当心。”   洛城一把扶住她。   璩贵千站稳了抬头,看见不认识的人愣了一下,接着就去找哥哥的身影。   璩逐泓两步上前,拉着她上下看了一圈:“没绊着吧?这么急干什么,卢比还会跑掉吗?”   洛城和姜南寻大跌眼镜,纷纷对这个话很多的璩逐泓投以微妙的表情。   璩逐泓当没看见,自如地给他们做介绍。   璩贵千牵着哥哥的手和两人打招呼,姜南寻和洛城也一一回应了“妹妹好”。   这声妹妹就这样叫了下来,璩逐泓瞪了他们一眼,但完全没有杀伤力,反而换来了嬉皮笑脸的姜南寻和眯眯眼的洛城。   姜南寻:嘿嘿。   洛城:嘿嘿。   璩贵千打完招呼就示意自己要出去了,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一副有了卢比就不要哥哥的样子。   璩逐泓连忙跟上,不忘跟身后两个人说:“你们自便,想要什么找阿姨,我去陪她骑马,待会儿回来。”   姜南寻今天来之前还在车上和洛城讨论过,见到璩贵千该什么反应,怎么显得温柔可亲不失沉稳。   但事实证明,他就是个内心戏过多的男高。   “我们能去吗?我还没见过马——”姜南寻吼着。   “跟上——”   璩贵千先一步坐上了师傅开来的摆渡车。   “早上好。”   “早安。”穿制服的师傅熟悉地拐弯。   璩逐泓三步并作两步冲了上来,一个箭步上车,吓了师傅一大跳,璩贵千倒是兴奋地拽住他:“陪我一起去吗?”   “对。”璩逐泓无奈地帮她理了理衣服领口,“这么喜欢卢比?”   身后传来朋友“等等我们——”的呼喊。   “嗯,喜欢!”璩贵千点头,“我还想养小狗,养小猫,养所有毛茸茸的东西!”   璩逐泓示意师傅慢点儿开,等一等后面狂奔的人。   “好,”他顿了顿又说,“幸好家里地方够大。”   两个男生喘着粗气上了后排座位。   姜南寻呼哧呼哧:“咋、咋回事,一来给我上强度了……”   洛城调匀了呼吸才问:“今天陪妹妹骑马?”   “嗯。”   璩逐泓对上洛城略带担忧的视线,微微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心里有数。   璩贵千今天穿的是一身白色的骑马装,照着她的尺寸定做的,复古的黄铜系扣突显学生气,小皮靴蹭光瓦亮,一双黑色小手套被她攥得紧紧的,又紧张又期待。   摆渡车一停稳,她迫不及待地走进马棚。   卢比灵性地哼哼叫着,把头往她怀里塞,完全不顾自己和璩贵千一般高这个事实。   “好了好了啊——”璩贵千熟练地从养马师傅递来的桶里掏几个苹果喂给它,又解开缰绳带着它到草坪上散步。   等活动得差不多了,在马术老师的教导下,女孩试探着踩上马镫。   前后都有人护着她,璩逐泓站在旁边,一只手虚扶着用力。   到了跨步上马的时候,她还是有些害怕,几个老师劝不了。卢比嘤嘤叫了两声,倒是非常懂事得呆在原地,一步都没动弹。   她又摸了两下卢比滑顺的皮毛,用手攥紧了缰绳,一鼓作气地一蹬。   璩逐泓搭在她腰上的手没派上用场。   她坐上去了。   一开始有些不稳,贵千拧住了眉头,眼睛都不敢往四周看,只顾着捏住缰绳环抱着卢比的脖颈。   但渐渐的,卢比一点儿没动,璩逐泓轻拍着她的背,带着笑意出声:“贵千,睁眼。”   青草。   她侧在一边的头逐渐打直,看向眼前的景色。   一样的地点,可马背上的风景是不一样的。   风也清新,草也自然。   哥哥按着她的胳膊,笑意盎然。这段时间以来熟悉起来的马术师傅们松了一口气,朝她挥手打气。不太熟悉的哥哥同学也笑着在棚下鼓掌。   再向远眺,好像能看到别墅的一角。   她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又一次拥住了身下的小马。   “卢比!”   娇气小马咕噜一声,顺着她的力道开始缓步向前。   踢踏踢踏。   缰绳的一半还攥在马术师傅手里,卢比很有眼力见地慢慢走着,给璩贵千留足了适应的时间。   眼见她越来越轻松自如,腰背挺得直直的,随着马匹的起伏动作,璩逐泓松了一口气,到棚下给老伙计们喂点胡萝卜。   自从卢比来了,苹果都被它包圆了,趁着它现在不在,璩逐泓坏心眼地从它的桶里偷拿两个,一边一个喂给了白云黑土。   “妹妹很厉害。”洛城在一边夸赞。   事实是,在见到她之前,他以为会看见一个……完全不同的女孩。   姜南寻认同地点头,随后话锋一转,指着大黑马:“我能不能试试它?”   璩逐泓点头,叫了个马术师来教他上马。   姜南寻在棚后的房间里换了骑马装,兴致勃勃地围着黑土上下其手,叽叽喳喳个不停。   洛城嫌烦,转了个身往远处璩贵千的方向看,突地意识到了什么:“你妹妹,和你。”   他用手挡住璩逐泓的下半张脸,来回比较:“上半张脸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废话。”   “像我妈。”   洛城笑了:“是像。”   他们常来找璩逐泓玩,曾经撞见过几次璩湘怡。   风过。   “真好啊……”洛城低低呢喃。   璩逐泓轻拍栏杆,想到他家里那些说罕见也并不罕见的破事,没接话。   “你去骑马吗?我去贵   千那看看。”   洛城摇头,就倚在栏杆边吹风,一边是姜南寻的吱哇乱叫,一边是璩逐泓抓着妹妹教导怎么动缰绳调整方向。   在日头上来前,他们从马棚回到别墅。   璩贵千离开前带了满脑门的汗,小脸红扑扑的,不忘嘱咐师傅给卢比加餐。小马也附和地嗬嗬叫。   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冲凉。等洗完了澡,璩贵千从二楼下来,屋里开了空调,凉风习习,瓜果清香传来,一楼的电视机前几个人盘腿坐在地毯上,拿着手柄打游戏。   屏幕上的战斗特效闪过。   下来拿饮料的璩贵千一愣,璩逐泓正在这局对战的紧要关头,背对着她把手柄按得噼啪响。   还是侧坐的洛城看见了她,朝她招手。   璩贵千端着酸奶坐到沙发边,璩逐泓立刻往旁边挪了一个位置,示意另外两人都往旁边靠。   “来吗?”洛城把手柄递给她,正巧瞟见她手心的疤。   璩贵千早上出门穿的是长袖骑马装,现在屋里开着冷气,她短袖外面套着长袖衬衫。   “好。”她坦然接过,“按这个吗?”   洛城:“……对。”   “这是跳跃,这个是普通攻击,你长按的话会有特殊招式。”   璩贵千还在学钢琴,手指灵活得很,很快就上了手,开始四人打2v2对战。   “对对对……啊不要啊!”姜南寻干什么都是大嗓门,声音混在游戏音效里,简直是天生的气氛组。   “妹妹厉害!”   赢了!他跳起来隔着璩逐泓和贵千击掌。   反倒是璩贵千第一时间质问哥哥和洛城:“你们是不是放水了?”   两人欲言又止。   璩贵千:“不准!再来。”   当天晚上的饭桌上,傅谐问起今天骑马的感想,璩贵千兴高采烈地说完,接着:   “对了!我今天还学了打游戏,我超厉害的!”   傅谐眯眯眼笑容不变,鼓励完就转向了大儿子:“逐泓的暑假作业怎么样了?要不要帮忙?”   璩逐泓抖了一下,正声:“马上就做完了。” 第42章 氧化的苹果   开学的日子逼近, 随暑气一起蒸腾的还有璩贵千的紧张。   崭新的书包、笔袋、水杯、文具一字排开。   璩贵千开始碎碎念。   “万一我跟不上怎么办?”   璩湘怡:“不会的——”   虽然她也很想让女儿一辈子待在自己的怀抱里,但这是不现实的。   “同学说的东西我都不知道怎么办?”   傅谐:“不会的——”   傅谐耐心地夸她多么有天赋、多么努力,许老师有多少次同他们称赞她的功课。   “我不想上学了,老师同学会不会笑我……”   贵千憋嘴, 想到自己不便的腿脚, 眼睛低垂了下去。   璩逐泓:“……不想上就不上。”   爸妈还没来得及说什么, 璩贵千眉头一皱:“不可以!”   面对三双眼睛, 璩逐泓举双手投降。   这边在紧张,宝桥镇第一初级中学门口的书店里, 老板在开学前盘点库存时,也又一次被狭小的仓库勾起了回忆。   新进的教辅资料堆在门口,老板直起腰,揉揉酸痛的肩颈。   忙过这一段就好了。   她安慰自己, 推着上个学期没卖完的几类书目往后面的货架走。   这些每年更新一遍的书最麻烦……卖不光就只能堆着, 卖废品又舍不得,塞进仓库占地方……   在那个角落里,她又想起了两个月前的那桩事来。那个来打工的女学生两三天没来,转天,几个北方口音的人找她了解情况,打听那个女孩的事情。   她目光警惕,什么也不肯说, 直到警察来了, 才知道,那个娃娃居然是被拐来的。   ……造孽啊。   老板一五一十地和他们讲这段经历, 女孩怎么找上她,怎么商定的活计,平时都在干些什么。   虽然雇佣童工是不怎么光彩, 但老板自认行得正坐得直,她给的价格公道,也是看小孩可怜才答应的,要不然,去外面找个小时工干一天,还便宜呢。   为首的西装男听完了,硬是从她这买了几沓书店的储值卡走。   想起账上那笔至今没动过的钱,她心里也知道,这是人家给的感谢费。   这件事很快变成了周围的谈资,小县城里哪出过这么轰动的事情。   那买孩子的两口子快被唾沫淹死了,现在都丢了工作。早几年有户人家丢了孩子的,扛着生锈的锄头上门去闹,把他们家大门凿了三个洞。   临近开学,有不少学生买学习资料,一买就是一堆。   书店老板熟练地扫着二维码给人结账,套上塑料袋。   潘伊从她手里接过,道谢后走出店门,坐上爸爸的车。   汽车向市中心的方向行驶,她在副驾上翻阅资料,旁边的中年男人劝着:“车上别看书,度数要加深了。”   “嗯。”   潘伊放下书本,把袋子扔到后座,看向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   她沉默了很多,长大好像是一瞬间的事情。   随着班费去向的水落石出,她又一次问邓琼,那本杂志,是真的吗。   邓琼早就害怕了,不敢看她的眼睛。   她们没再说过话。   罗老师被辞,年级主任调动,窃窃私语中,郑林妹的名字一瞬间传遍了整个学校。   有好事的同学来找她,潘伊一个字都没说。   开学前,邓琼在网上和她道歉。   她说她要转学了,在外地务工的爸妈买了房落了户,要把她接过去。   她又说,她太珍惜潘伊了,她想做潘伊唯一的好朋友,她只是想用一个小小的谎,让潘伊别再拉着别人玩。   她说对不起,她没想到事情会闹成那个样子,请她原谅。   潘伊看着那几行字,茫然地关了电脑。   ……她有什么资格去说原不原谅。   受到伤害的又不是她。   她很想对邓琼说,都怪你,都是你的错。   可是潘伊捂嘴,把头埋在臂间,问自己。   假如没有邓琼那天早上的谎言,后来在办公室里,所有老师和课代表都看着她的时候,罗老师问她的时候,她会说出什么呢?   ……所以是她的错。   无论在邓琼面前,还是在罗玉婷面前,她都没有为她的新朋友挺身而出。   郑林妹消失了。她的歉意,也终究无法说给她听。   汽车飞驰而过,和路边的梁方起擦肩。   斜挎着双肩包的少年步履匆匆,拐进小巷,三两步上楼,锁门。   他刚从医院回来,带了一身消毒水味儿。   化疗开始半个月后,大把大把掉头发的梁倩终于下定决心剃光头。医院附近的理发店一句话也没问。   初夏,她带上了儿子的棒球帽,靠在病床上,示意他拉上帘子,一张张地和他交代家里的银行卡密码、存折余额。   “……就是这些。你三叔当时盖房子,我借了他两万块,还没还。借条在家里的席梦思下面。”   长期低烧不退、腿脚发软后,梁方起终于劝动她去医院做全身检查。   乳腺癌晚期,癌细胞扩散到了脊柱和腿部。   兵荒马乱。   住院、取钱,他们没有别的亲人了,幸好已经放了暑假,梁方起得以在医院和家之间奔波,照顾母亲。   病势汹汹,梁倩一日比一日消瘦。   医生说她还没有到穷途末路,化疗试试,能够延长几年寿命。   但梁倩不止是一个有求生欲望的人,她还是个母亲。   “我们不治了吧。”   交完这个月的住院费和医药费,梁倩对着窗外的光吃力地看着发票,   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   梁方起手上一顿,苹果皮断了,落在垃圾桶里。   三人病房,隔壁床住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刚做了**切除术,天天叽叽喳喳地和朋友聊天。   帘子外声音不断,他看着手上氧化的苹果,当作自己没听见那句话。   “你看,这些钱,是给你攒着上大学的……我就算多活一两年,这样走了,也不安心……”   “您安心地走了,那我呢?我一辈子都要想,要不是为了这张毕业证,我妈还能多陪我几年的。”   两个人的声音都很低,掩在帘里。   含着愁绪,她柔弱而坚韧:“那怎么办呀……真对不起,你爸爸要是还在,你也不会这么辛苦……”   爸爸很早就过世了,他印象全无。   “我去借钱,”梁方起说得简明清晰,已经在心里打过了腹稿,“医药费凑一凑,我们再试试,行吗?学费我会想办法的,我问问学校有没有补助政策,上大学还有助学贷款,都会有办法的。”   梁倩低喃:“你会很辛苦的。”   在儿子乞求的目光里,梁倩答应了他。   化疗一次比一次难受,补充营养的升白针、血小板针也费用高昂。梁方起每天从家里炖了鸽子汤给她送到医院。   靶向药打到第五针,梁倩做了一次左乳全切和腋下淋巴清扫。   术后的一天,趁着日头好,梁方起推着妈妈在楼下散步,绕过人流,他们穿行在过道里。   停在中心花园休息,梁方起拧开保温杯递给妈妈,看她一口喝下,又接回来放好。   “把房子卖了吧。”   他说。   梁倩病前只是普通职工,积蓄有限。亲戚朋友不是阔绰的人家,能够接济他们的不多。救急不救穷,孤儿寡母遇到难题,借了钱,一时半会儿还不上的,很多人不愿意伸出援手,他心里也有数。   这套房是外公外婆留下来的,老小区,不值什么钱,但够他们再撑一段时间了。   ……再多一点时间吧,再多一点点。   梁方起没跟妈妈说,他前两天去找班主任咨询了休学的事情。   老师劝他,学费不要紧,学校不能帮的他来垫。   可是他去读书,谁来照顾妈妈呢?   请不起护工。   梁倩起身都需要人搀扶。   医生说,如果继续治疗,再动一次手术,乐观估计可以有三年左右的预后寿命。如果放弃治疗,进入临终关怀,大约就是三个月左右的时间了。   梁倩态度激烈地反对:“不能卖!咳、咳咳——”   她咳得前俯后仰,梁方起跪在地上为她顺气,手忙脚乱。   缓过来一些,梁倩发红的眼睛盯着儿子,执拗地说:“房子不能卖,那是我们的家,你把房子卖了给我治病,我走了,你怎么办?”   她泪如雨下,滴滴溅在他心里。   “我们回家吧。”梁倩哽咽着说,“回家,不要在医院了。”   房子写在梁倩名下,她不同意,他不能逼她。   梁方起环抱着妈妈,手指紧紧扣着,下定了决心:“妈,治吧。”   “钱我还会挣的,妈,再陪陪我吧。”   梁倩摇头,病痛折磨让她失去了较好的容颜,那一双眼却始终清澈。   他们开始冷战,梁倩执拗要回家,不吃药,不配合治疗。   梁方起只好答应她。   半夜,他睡不着,去阳台吹风,路过客厅时被主卧的痛呼吵醒。   哭泣中夹杂着呻吟。   他冲进去,把梁倩背起,带上证件往医院跑。   “妈,”他健硕的肩膀稳稳扛着轻如羽毛的母亲,“你不能走。你走了我的家才是真的没了,你就当可怜可怜我,成吗?”   低哑的声音带了哭腔,在夜色里回响。   第二天,梁倩告诉了他房产证的位置。   房子卖了。   但杯水车薪。   梁倩的身体一天天坏下去,精神却还不错,总是和他说话,说到口干舌燥为止。   从前的事,和他爸认识的事,家里亲戚的龃龉,他最喜欢的菜是怎么烧的,炖菜的秘诀……   她想把该嘱咐的话都说完。   肿瘤病房的气氛并不好,隔三差五,熟悉的人消失,不再回来。晚期的人出院,不是治愈,更多的是决定放弃了。   他们送别时不说祝贺,只有视线交错。   梁方起在妈妈的床边写作业,高大的身躯缩在小凳子上。他在医院边租了个屋子,每天给妈妈煲汤。   手艺不错,梁倩总是称赞,喝的却越来越勉强。   她的胃口不好。   交完账单,梁方起靠在医院的公共座椅上,后脑勺顶着墙壁,对着高高的窗户发呆。   他手里捏着记账本。医药费、营养费、化疗费,吃穿用度,都是钱。买房子的款项用得很快,亲戚邻居那里借了一整圈。   只出不进。   ……马上就要开学了。   他想争取时间,时间也一刻不停地追赶着他。   路过的人在哭,医院里的常事。   梁方起面无表情。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   开学的前两天,妈妈和他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她问他书领了没有,什么时候开学典礼。他没回答,在那段沉默里,梁倩明白了儿子的决心。   她拔了手上的吊针,崩溃地把保温盒掼在地上。   丁零当啷一地。   “你去上学吧…别管我、别管我了——”   梁方起牵起她的手,纸巾按上吊针打多了而青紫的手背,擦去血珠。   “我已经想好了,休学一两年没关系的。我挣点钱,我们出去旅游好吗?你不是一直想去看海吗……”   他安慰的话语没能平抚梁倩的情绪。   “对不起啊——对不起,”梁倩的身体颤抖着,枯叶蝶一样振翅欲飞,“妈妈对不起你——”   “没有!没有。”梁方起哄着她。   如果可以的话,他想让她看见自己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但现在他需要钱,这里从来不存在选择,只是一条单行道。   梁方起托人找了一份工作,数控机床,需要些力气又有点技术含量,当学徒走私账,报的薪水足够他们两人的日常开销。   这样房款只要预备着充当医药费就好,再过一段时间,等梁倩的情况稳定下来,他们或许可以去一趟海边——   但从那一天开始,梁倩恹恹的情绪更明显了。疾病带走了她的健康,成为了儿子的累赘这一事实在折磨她的心。   当着他的面,她竭力表现出乐观的样子,但笑永远到不了眼尾就消散了。   她开始夜惊,哭泣着醒来,又强逼自己睡着,再三如此。   梁方起看在眼里,却无可奈何。   独自一人在出租屋里,他清洗了白天用的保温盒,洗掉自己换下来的衣物,切点水果,带去医院陪床。   出门前,地上撒了些水渍,他低垂着眼,拿抹布擦干。   在蹲下身的时候,书包的侧袋,那张名片落了下来。 第43章 慎思明辨、励学求知……吗?……   “嘟——嘟——”   决定拨打这个电话是一瞬间的事。   按下拨出后, 他烦躁地拧住了眉,几乎是即刻后悔起了这个决定。   他做了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现在要用它来挟恩以报。   “喂?”   但在接通的那一刻,母亲故作轻松的表情超越了所有准则和束缚。   “你好, 我是梁方起,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夜晚的风里, 郭臻在阳台听完了这通电话。   “嗯。”   “嗯。”   他应着, 朝餐厅里的人比个手势,示意自己还要一会儿。   向服务生要了纸笔, 郭臻简单列了几个地名人名,回复:“我明白了,我这里需要向老板汇报一下。我有医院的联系方式,会先打十万到你母亲的住院账户里。”   “……谢谢。”   “不客气。梁同学, 感谢你对小姐的帮助。”   “你们已经谢过了。这些钱我以后会还的。”   郭臻轻轻颔首:“好的, 那就先这样。”   回座位的路上,他指尖调出璩湘怡的号码,游移再三,按下返回,编辑了一段文字发给徐茂。   “大忙人,有空临幸我们啦?”朋友调侃   他。   郭臻把手机塞回口袋,端起桌上的酒杯:“少废话。”   ==   第二天收到信息的时候, 璩湘怡和傅谐正在树林边野餐。   清早的空气新鲜, 太阳将将出头,热气还未接管世界。   璩贵千和卢比玩得开心, 上下马身手矫捷,飞扬的头发散在身后。璩逐泓骑在黑马上悠然自得地散步,时而拽一把缰绳。   架着伞棚和冷风机的树下并不炎热, 他们俩最近都很忙碌,但约好了在贵千开学前多进行一些家庭活动。   叮咚。   手机响了一下。   傅谐推推身边的妻子,将手机递给他。   璩湘怡将墨镜上移,卡住头发,点开屏幕。   读完徐茂的报告,她将手机递给傅谐。   头往后仰,厚实的织布垫在身下,二人遥望着儿女的打闹。   “可怜的小孩。”   璩湘怡不置可否,手上按了几下,将手机甩到一边:“让他们看着办了。”   “要不要告诉贵千一声?”   “不用了,”璩湘怡眯起眼,仰望浓密树梢,“也不是什么好事。”   “也对,”傅谐轻声说着,“能不提从前就不提。”   璩贵千肆意笑着,驱使卢比去靠近黑土。   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小马口中发出“呖咕呖咕”的声响,和大黑马并肩而行,璩贵千伸出手去,抓住璩逐泓的袖子,嘴上说着:“慢点,等等我。”   “我真希望她不要想起来,最好能全部忘记。”   璩湘怡伸手握住丈夫的胳膊,坐了起来,伸个懒腰,喊着:“当心点!不许跑远。”   一天后,一份协议被推到了梁方起面前。   “作为谢礼,医疗费由璩总个人承担,实时结算,直接由医院从我们的账户里抵扣。如果后续有转院的计划请提前告知我。”   刘薇推了下眼镜,点点桌面,抽出最下方的附件。   “徐助理帮你在今年千千希望的筑苗计划里额外申请了一个名额。   学费等教育成本全部由璩总承担,生活费按当年人均可支配收入给。利率按照你的学业标准算,读名单上的大学或者修读研究生博士学位就不用还本金,另有优渥的奖学金政策。一本算无息,二三本及以下按照银行基础利率计算。成年后十年内还即可。   但要求是,如果璩氏有需要,你们要在璩氏工作十年。”   轻飘飘的两叠纸,可以解决掉他所有的烦恼。   以学业为依据的筑苗计划对他来说毫无压力。梁方起的成绩一直很好,排在年级前列,名单中就有他原定的意向院校。   梁方起颀长的手指拿起附件,扫了两眼,问道:“额外的名额?”   刘薇点头:“筑苗计划的审核制度非常严格,每年仅在全国范围内接受五十位学生,大多数是千千希望扶持多年的贫困生。”   她顿了一下,补充道:“我本人就是其中之一,这是个很好的机会。”   卸下外在的负担,专心攻读学业,在拿手的领域登峰造极。不是所有人都像刘薇一样自愿回到了璩氏工作,有些人成为了学者,在自己的领域内发挥出色,璩氏也并未罔顾个人的意愿,强制执行十年的工作服务期。   “拿回去和家长商量一下,要监护人一起签字的。”   刘薇看了眼手表:“我明天下午六点的飞机,那之前给我答复就可以。”   梁方起放下纸,整理整齐桌上的材料,浓密剑眉下的黑眼已经有了决断。   “我签,但是这里,请改成十年内偿还。”他指着医药费的部分。   “我只是举手之劳,当不起这些。是我要感谢你们伸出援手,这些钱我会还的,也会用成绩证明这个名额没有被浪费。”   少年执着又坚定,语气中带着恰到好处的真诚。   刘薇并未劝说,她抽回协议:“我先向徐助理汇报,修改后的版本稍后带到医院给你。”   梁方起道谢。   当天下午,医院的病床前,梁倩遵循指示按下手印。   刘薇走后,梁方起安慰她:“我明天去问恢复学籍的事,成老师之前说随时都可以回去上学,不会耽误的。”   “就是以后只能放学来看你了,待会儿我们去看看护工……”   他交代的话没说完,梁倩泣不成声:“好……好……我一定、我一定好好活,不让你担心,你放心、你好好地……”   “好,我等你送我去上大学。”   大约是在差不多的时间里,璩贵千的面前也摆放着一份协议。   白纸黑字,股权转让协议。   “签这里吗?”   璩湘怡点头,白色西装袖子挥过,留下木质香水余味。   “对,一共四份,这里。”   助理们贴心地在需要签名的纸张上贴了标签作提示,璩贵千刷刷刷地签完,把笔一放。   “好了。”   徐茂上前收走桌上的纸张,核对完毕后和璩湘怡示意:“明天就可以向交易所提供材料。”   璩湘怡颔首,他走后,璩湘怡把贵千拉到膝上教导:“下次绝对不能这样了知道吗?签任何东西前都要仔细检查内容。”   璩贵千抱住她的脖子,亲昵地埋在她肩上:“可是是妈妈呀。”   璩湘怡差点就要心软,强撑着硬起心肠:“谁给的都一样。”   “好吧,”璩贵千服软,“那刚才的合同是什么内容?要转让什么?”   璩湘怡拍着她的背:“是一份礼物,奖励贵千这些日子来这么棒,这么听话。”   “礼物还要签字吗?”   “有一些特殊的礼物是需要的,之前不是还带你去过房管局吗?类似那样的过户手续。”   “哦。”   璩贵千兴趣寥寥,从妈妈身上爬下来,去沙发上看自己的书了。   临近开学了,她说着紧张的次数越来越少,看书的时间越来越长。   开学典礼的那一天早上,璩贵千六点就醒了,坐在餐桌上发呆,来上班的营养师一个激灵,差点以为自己迟到了。   璩贵千对学校有着强烈的憧憬,她没有小学的记忆,在她的想象里,上学是一件极其幸福的事,同龄人排排坐,老师传授知识,他们像小树苗一样汲取。   虽不能说完全不是这样,但一切从开学日开始,就是和想像不同的走向。   四中的初中部,开学的形式是开放日,家长和孩子们一起报到,必须要做的事情是交学费和领校服书本。之后就可以离场,不过多数人都会多留一会儿,和今后三年的老师同学们认识一下。   高中的开学时间比初中早了一个礼拜,因此这个周一只有璩湘怡和傅谐陪她。   商务车停在门口,听完校长在开学典礼的讲话后,他们顺着人流往体育馆走,去拿校服。   璩贵千矜持着左顾右盼,每一处风景都惊奇。校长老生常谈的讲话被她听进了心里,现在脑子里满满的都是慎思明辨、励学求知。   随后他们就被一波一波的人给拦住了。   傅谐揽着女儿在一边。璩湘怡和来人寒暄两句敷衍过去,大家都不是傻子,知道这不是谈事的时候,往往都很有眼色地告辞。   但架不住就是有一根筋的人,非要让孩子们认识一下。   算盘打到远在三亚海滨的璩简都听到了。   傅谐一动不动,俯下身问贵千渴不渴,从包里掏出保温杯打开给她,完全不打算给别人好脸色。   尴尬了三秒后,提出认识一下的人自己给自己打圆场,“那下次吧”。   这种事发生过一次之后,璩湘怡老实地接过张怡萱递来的墨镜,走在了他们俩后面。   领完东西,璩湘怡又带着贵千和任课教师、学校的领导们见了一面。   这一部分还是非常符合璩贵千的刻板印象的。任课教师和蔼可亲中带着威严,校领导们严肃认真中不失亲切。   直到她见到了自己的同学,幻灭来得很快。   “你看《蔷薇花校园》了吗?你最喜欢哪个男明星?”   “暑   假去哪玩了?我去了法国,哪里的咖啡好好喝啊,香榭丽舍的落叶真是太美了!”   璩贵千没喝过咖啡,爸妈不让,原话是“小小年纪喝咖啡就会一直睡不着觉,头发也会掉光”。   后排的男生很快聚在一起交流起了游戏和卡牌,说不过两三句就称兄道弟,一副相见恨晚的架势。   璩贵千微笑着听身边的人讨论《蔷薇花校园》的剧情,庆幸自己在学习之余没放弃看电视的乐趣,在被问到冷酷男主和温柔男二到底谁更适合女主角的时候,也能够说上一点。   女孩们的话题跳跃得飞快,从最近火热的偶像剧到日韩最新的潮流团体,又转回到从前是在哪个小学读的,哪个班的男生最帅,哪个班的数学老师其实是戴假发的地中海。   璩贵千左望、右望,挑着自己知道的话题说两句,不想给别人留下不合群的印象。   很快,坐她身边的女孩就被璩贵千惊人的偶像剧阅片量打动了,往窗外瞟了一眼之后小声问她:“你每天能看多久电视?”   璩贵千困惑地回答:“想看的话都可以啊……”   女孩的眼中爆发巨大的光彩,一把握住她的手:“你看昨天最新一集《转角又是你》了吗?路小萌车祸之后到底有没有流产啊?!”   “没有,但是医生说她本来就没有怀孕,没有小孩。”   “什么?!”世界观收到了巨大冲击,同桌女孩正声怒吼,幸好这会儿教室里全是叽里咕噜的聊天声,没人注意她们。   她双手捧住璩贵千的手,言辞恳切:“我们做好朋友吧,我真的很想知道接下去发生了什么,但是我爸妈不让我看东方台,求你了求你了。”   璩贵千在四中交到了第一个朋友,朱欣怡。   回去的路上,爸爸问她今天的感想。   璩贵千沉吟再三,惹得父母都紧张了,才支支吾吾地开口:“虽然有一些偏差,但总的来说……还不错。” 第44章 必须要有独立思考的能力,必须……   璩贵千正式上学的第三天, 是一个周四。   三天时间足够让班上的同学们记住彼此的名字。璩贵千有很多的特殊之处,足以让她被同学们关注。   好比她不吃食堂,午饭是一个单独的食盒。   好比她从来不跑操不上体育课,细看, 走路一瘸一拐。   好比她有一个在高中部的哥哥, 放学后会来接她一起走。   初中的制式校服都是男女同款的宽松运动服, 但在她身上就是不一样, 身姿挺拔、秀丽出众,一双眼望过来, 蕴华藏锋。   四中的生源是京市一流,在璩湘怡的有意安排下,贵千的班级里没有特殊的插班生或借读生,占比更大的是按照成绩升学的学生, 班内的风气更加单纯。   都是同龄人, 璩贵千很快在班内如鱼得水,同周围的人相处融洽。   但她是璩湘怡的女儿。   那些在开学典礼上和璩湘怡打招呼的人,也会嘱咐自己的儿女,和她打好关系没坏处。   在别人的主动出击下,贵千认识了别班的很多人。有些人尺寸拿捏得当,给她留下了不错的印象,个别和她关系不错, 见面能聊上几句。   但另一些就颇让人困扰。   三天两头地送零食甜点, 当面她不收,就堆在她的课桌上。   她被爸妈叮嘱过少吃外面的东西, 也并不喜欢零食,只好给周围的同学分掉。次数多了,还有不知情的同学打趣, 他是不是在追你啊?   璩贵千恍然大悟。在下一次桌上出现一个巨大的毛绒玩具熊的时候,她直接去找了老师。   班主任如临大敌,给她爸妈报备过之后,第一时间把隔壁班的班主任和那个男生都叫出来,让他当面保证以后不会再打扰璩贵千。   璩贵千第一次看清了那个男生的眉毛鼻子,惊讶地发现这就是那天被说“认识一下”的那个男生。   当面,他保证得很好,在老师的训斥里一句都没哼。但一出门——   “为什么不收?你不喜欢的话扔掉也可以,那我下次送点别的行吗?”   璩贵千一愣,匪夷所思:“我认识你吗?”   男生面色一白,脸上的痘痘更红了,转身怒气冲冲地跑走。   之后她过了几天清净日子,还以为老师的谈话非常有用,并不知道当天下午她哥就去找人聊天了。   上学给璩贵千带去的新鲜感很快褪去了。   功课不难,按部就班的日子有些枯燥,和同学们聊天玩耍很有趣,但她看着窗外灿烂的阳光,总有些想家里的草坪和哼气的卢比。   连续几个白天没去找它,昨晚给卢比喂零食的时候,它都蔫蔫的。   璩逐泓很想打破妹妹对娇气小马的滤镜,让她看看在他们不在的时候,卢比仗着年纪小抢了多少胡萝卜和苹果吃。   但没用,璩贵千非常执着地认为,小马驹怎么会有坏心眼呢,不可能的。   安生日子并没有过很久,一个平平无奇的工作日下午——   广茂证券的交易员熬过下午的高峰期,看了一眼电脑右下角的时间,神游天外,想着拿到这个季度的绩效奖金就辞职。   鼠标点击刷新,绿色红色交织的屏幕上,左侧突然出现一个小小的感叹号。   又是什么上市公司改名还是哪个老板又要加一层换壳公司,这些人一天天的……   他点击,骤然睁大了眼,去踹隔壁同事的凳子:“我靠!你看这个!”   《璩氏集团股份有限公司关于控股股东股权变更及新增股东的公告》   证券公司和金融机构的页面一时迎来了庞大的访问量,市场在等着看投资机构和公司其余股东对此的反应。   诡异的沉默,好像这则公告的背后不是上亿资金的流动。   除璩湘怡及其亲眷外,璩氏股东另有数家风投公司,绿意资本持股百分之十,其余几家各自持有个位数的股份份额。   消息在公布前已经内部周知过,此刻统一口径,只说是璩湘怡本人的家务事,不影响多年合作关系,没有增持减持意向。   股价在短暂冲高后重归平稳,当天收市后,张怡萱揉揉眉心,打个电话让行政订一轮咖啡送上来,紧接着又投入到了无尽的工作会议当中去。   助理们疲于应付层出不穷的电话,口干舌燥,将过滤了一轮的重要电话向上转接。   绕是如此,璩湘怡的手机也没停过,经年的老下属、商场上的竞争对手和合作伙伴、亲朋好友……   寒暄、恭喜、试探合作意向……下个月的行程排得满满当当。   她挂掉电话的间隙,罗天川坐在她的办公室沙发上,捧着太平猴魁,笑问:“舒坦了?”   璩湘怡站起身俯瞰窗外风景,在这个高度向下望,豆大的车辆行人川流不息,四面的风云起伏尽收眼底。   “舒坦,”她回答,“好多年没这么畅快。”   贵千来山外青山的第二天,家里诸事准备妥当,李淑珍说她要去海市查当年的医院,顺藤摸瓜挖出真相和上游的人贩子链路。   璩湘怡没有阻拦。   临行前淑珍阿姨问她,是不是考虑找个名目办个宴会,接风洗尘,让所有人都知道,璩家的女儿回来了。   璩湘怡想,一个宴会能容纳多少人呀,贵千有必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做别人的谈资吗?   璩家找回了孩子,璩湘怡有第二个继承人。   这样好的消息,值得被所有人记住。   身姿挺拔的女人转头:“老罗,这回谢了。”   罗天川抿一口茶:“客气,多给我两个茶园吧。”   ==   六点的财经资讯紧急插播:“……年9月20日,璩氏集团(股票代码:3607532)发布公告,拟将集团创始人璩湘怡女士持有的5%股份转让,此前,璩氏集团发布半年度财务报表,利润增长曲线明显……”   璩贵千本人并不知道这些弯弯绕绕,也不知道她的   名字正式出现在了很多有效力的文书上。   四中附近的小吃街上,毛绒小兔形状的文具袋牢牢抓住了她的心,她拉着朱欣怡去结账,接着去买附近最火的草莓麻薯奶茶。   “第一个想到把麻薯加进奶茶里的简直是天才!”朱欣怡剪着俏皮的短发,眼睛睁得圆溜溜地感慨。   璩贵千含着吸管疯狂点头,快乐地吸溜吸溜。   她们有说有笑,在校门口挥手分开,朱欣怡坐上校车,她钻进商务车。   等待许久的璩逐泓靠窗坐着翻阅单词书,见她来了,抬眼,没什么表情地瞟她一眼,上下看了一圈。   “去哪了?”   璩贵千神经敏感地一跳,端出笑脸:“随便逛逛。”   接着就把手里的半杯奶茶往他手里一塞:“车上不要看书啦,你试试这个。”   璩逐泓喝了一口,评价:“不够甜。”   贵千嘿嘿一笑,想要拿回来却被璩逐泓挡住了:“别喝了,回家要吃不下饭的。”   “下次要出去玩先和我说一声,手机一定要带在身上。”   “嗯,”璩贵千立刻点头保证,“我知道错了,你别生气。”   “我没有生气,”璩逐泓失笑,喝了两口奶茶,“是担心你。”   璩湘怡今天回来的格外晚一些,晚饭桌上提了股权转让的事,璩贵千没什么实感,只点点头说知道了。   就像那些房产证一样,堆在保险箱里的东西,也不能吃不能穿,不像草莓麻薯一样**弹弹。   但很快,一些人的变化让她明白了这份礼物的不同寻常。   学校里,送礼物的行为停止了,但一些明里暗里的打探和关注更强烈了。   不会有人再跳到她面前说想认识她,不会有人往桌上放她不乐意的礼物,但她走到哪里都有人行注目礼。   甚至有一次,她和朱欣怡去小卖部买碎碎冰,人来人往,结账的队伍不短,排在她前面的人向后看了一眼,打了个招呼后居然自动走开了,排到她们后面。   璩贵千和朱欣怡面面相觑,等出了小卖部的门,朱欣怡抓着她喃喃:“你不会是什么公主隐姓埋名吧?”   璩贵千:“……”   “你真的有在上政治课吗?老师会哭的。”   朱欣怡叹气:“但这也太夸张了。”   璩贵千心有戚戚焉。   除了这些自动避让的小事,她参加的课外读书社团要筹备百团大战时的小摊活动,大家集思广益。社团的负责人是上一届的学长,居然在会后单独来找她问,有没有意见。   周末时,她和璩逐泓说起这些事,后者淡然劝她:“你总要习惯的。”   璩贵千托腮,懒洋洋问他:“你一直是这样?”   璩逐泓收起笔,在桌上轻点两下,停顿一会儿才回答:“不记得了。”   太早远的事。   必须要有独立思考的能力,必须要有分辨是非的眼睛。   他拉起璩贵千,让她坐正了再看书:“不许趴着。你近视了,妈得把我扔出去。”   “才不会。”璩贵千哼哼着,还是坐直了身体继续看桌上的课本。   这不是学校教材,是璩湘怡先前让璩逐泓翻出来的,他小时候用的金融经济知识入门教材,璩湘怡自己给他总结的,现在又拿出来给贵千用。   “哪里不懂的记下来,等我做完这个给你讲。”   日子过得很快,在璩贵千终于练就一番大方中不失亲近、亲切中略带距离感的礼貌微笑来应对一切或明或暗的示好时,他们举家坐上了前往纽约的飞机,参加傅谐巡演的首场开幕。   国庆假期的航班吞吐量巨大,申请不到航线,傅谐已经先一步同乐团一起飞去了纽约。他们三人后行。   头等舱的座位还算宽敞,璩贵千换上拖鞋带上眼罩。头天晚上她和朱欣怡煲电话粥到十点,接着又因为第一次和家人出门旅行而兴奋不已,直到很晚才睡着。   这会儿困倦涌了上来,她一到座位就睡了过去,直到飞机起飞的推背感传来,她迷糊着睁开眼,看了一眼窗外蓝天,又盖着妈妈的外套,在熟悉的香气中睡熟了。 第45章 她的生活井井有条、秩序井然……   同在北半球, 十月份的纽约比京市要凉上一些,空气更加湿润。   酒店大堂前,贵千穿着棕色的棉服和麓皮靴,脖子边一圈羊绒烘托得脸更加白嫩。璩湘怡摸过她和逐泓的手, 确认不凉后, 一手挎着一个出门。   十月的纽约似乎有很多文化活动与盛典, 街上的行人如织, 各色奇装异服层出不穷。   三人并肩行走,遇到狭窄的位置时, 在外侧的璩逐泓微微侧身,护着二人先行后再两步追上。   保镖和助理们跟在身后,国外不比京市,不能掉以轻心。   走过金黄的银杏大道, 曼哈顿的高楼大厦映着太阳, 发出银闪的光。   难得的好天气。   像最寻常的游客,璩湘怡拉着两个小孩拍照,贵千永远只有一个剪刀手的姿势,出现在了著名的天际线前、中央公园的草坪上、第五大道的铁艺栏杆前。   张怡萱比了个OK的手势,璩湘怡立刻开始抓着贵千挠痒痒,示意她赶快抓拍,贵千留下了一系列哈哈大笑的扭曲姿势。   翻看相机的时候, 璩湘怡啧啧称赞自己的聪明才智, 选了好几张让助理打印出来放到家里。   夜晚繁灯如昼,进入金色花园剧场, 璩贵千捧着大团的香槟玫瑰花束,由璩湘怡领着往后台走。   他们换上了适合音乐会的晚礼服。璩贵千穿着黑色的丝绒裙,长袖长裙, 整体纤秾合度,领口处的重工蕾丝复古典雅,胸口挂着一枚鸽子血胸针,和今晚上台的傅谐那暗红西装相映成趣。   开场前,他们简单碰头,给傅谐送上祝福和期待。璩贵千和他轻轻拥抱,软声说着加油。   这个年纪的小孩总是一天一个样子。   傅谐的手拍拍她的头顶,竟觉得贵千一瞬间长大了许多。   “好好看着我,嗯?”   璩湘怡亲吻他的侧脸,手指整理过傅谐的领带夹,留下一个笑容。   坐在台下,当聚光灯照亮舞台,专为音乐演奏而设计的建筑物提供了无与伦比的共鸣环绕效果。   是和家中草坪演奏完全不同的体验。当音乐响起,她就随之飞扬、起伏、坠落。一个颤音后,身边的哥哥抓住了她的手。   “爸爸要出场了。”   黑色的空间中闪过一束白光,在舞台上留下一个圆形的空间。   傅谐的大提琴独奏是这出演奏会前半场的高潮部分。   揉弦、运弓,他驾轻就熟,厚实的身躯和伸展的臂弯,仿佛与音乐融为一体,起伏运转,将自身锤炼成乐器。   后半场,国际钢琴大师的四手联弹后是提琴协奏,弦乐浑厚低沉、灵动悠扬,把一整个故事的余韵拉得悠长。   璩贵千伸出手,由衷地鼓掌赞叹。   演奏结束后,主办方和音乐总监、设计总监等人相携出场,在台上英语陈述本次全球巡演的概念主题与风格立意。   妈妈已经抱着花束去侧边等待谢幕,隔着半个剧场,遥遥看得见窈窕身形。   璩贵千听了个囫囵,靠着哥哥的翻译勉强听懂大意。两人低头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台上发言还在继续。   “……响彻全球各大城市,追逐日升月落……”   “……伊斯坦布尔、里约热内卢、悉尼、香港……”   每念出一个城市的名字,台下的欢呼雀跃就响起一阵,几乎成了一个定例。   “……赫尔辛基、斯德哥尔摩……”   那个英文发音有些陌生。   正在鼓掌的女孩笑容凝滞,拉住璩逐泓的袖子确认:“刚刚说的是芬兰的首都?”   “对,”璩逐泓站直了身子,视线在台上寻找傅谐,“赫尔辛基。”   “想去吗?”   璩贵千的表情凝固了,她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不安涌上心头。   “什么时候?爸爸会去那一场吗?”   璩逐泓把她的急切误认为是憧憬北欧童话般的氛围。   “明年冬天吧……爸爸曾在赫尔辛基求学过,有一位重要的老师在那里,那一场他一定会去。”   还好,还有一年多的时间……   一个梦而已。   “想   跟着去?“璩逐泓问。   璩贵千漫不经心地点头,纷乱的思绪收拢。   一个梦而已。   她不能确定那一定会发生,但无论如何,让爸爸错过那一趟航班是容易的……用她也要去的借口让他们提前出发也好,哪怕在他出发前装病也可以……   可为什么这个梦那么清晰?   又为什么接二连三地出现?   “到时候再看吧。”她说着,扬起头回应台上父亲的挥手。   金色流苏长裙的璩湘怡抱着丰满的蓝白花束上台,二人接了一个短暂的吻,相视而笑。   璩逐泓适时地用手挡住贵千的视线。   “嗯?干嘛?”   “少儿不宜。”   璩贵千:……   一听就知道璩逐泓完全不看电视,这在动不动雨中拥吻的偶像剧面前可算得上相当纯情的画面,璩贵千不满地把他的手拉下。   金色彩带从上方飘下,洋洋洒洒,散场的音乐响起,在座的不少工作人员都要去参加演奏会后的派对。   首场演出顺利谢幕,今晚注定是充满香槟气息的一夜。   两个小孩在后台和傅谐合影后就被赶回了酒店。有助理和保镖跟着,璩逐泓没有浪费这个美好的假期夜晚,而是带着贵千拐向了中城。   帝国大厦的观景电梯一路向上。   前方的白人阿姨穿着著名的我爱纽约T恤,内里套着层层毛衣,臃肿又带着游客天生的可爱鲜活。   璩贵千站在保镖们圈出的小块空地里,多看了两眼,扯了扯璩逐泓的手:“想要那个衣服。”   璩逐泓看了一眼这件世界上最著名的城市文化衫:“买。”   黑夜是画布。   一百零二层的室内观景台纵览城市的灯火。时光变迁,当年的帝国大厦是经济腾飞的标志,现在却成为了一场黄金时代的旧梦。   他们穿梭在人群里,绕了一圈后不能免俗地在游客商店里采购了一堆冰箱贴书签和明信片文化衫。   在奢侈品商店配货刷卡是一种乐趣,在琳琅满目的制品面前肆意挑选又是另一种快乐了。   他们并没有在纽约停留很久。   在去圣地亚哥享受阳光棕榈沙滩还是去拉斯维加斯看喷泉灯光秀的抉择里,璩贵千最终选择了奥兰多。   不可能会有人拒绝世界上最大的童话乐园的,璩贵千坚信。   划着透明小船畅游在蓝紫色的河,留在半空中的过山车尖叫声,空气中弥漫的黄油和香草气息,海豚在玻璃背后用吻部轻点她的手指。   烟花在她背后燃起的那一刻,带着米妮帽子的女孩笑得眯起了眼,两只手大大地敞开,环抱着世界,环抱着镜头后的人们。   她终于在剪刀手之外学会了别的拍照姿势。   傅谐稳稳地托住背上的贵千。   “睡了?”穿着巫师袍的璩湘怡拉着儿子的手,轻声问。   背上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傅谐点点头。   ==   假期结束后的返校日,璩贵千领着一大袋东西和前一天临时赶出来的作业回到班级。   每个人都收到了来自她的礼物,并不贵重,多是可爱有趣的小玩意儿。   大人们没有刻意影响她的交友方式。但璩贵千不是富贵里养出的、对金钱没有概念的小孩。   她知道在轻松的关系里,掺杂太多的金钱不是好事。   话虽如此,人总是有亲疏远近。   “你看这个。”她回到位子上,偷偷从桌下递给朱欣怡一个袋子。   “什么?”短发女孩摆弄着她带回来的银杏叶标本,好奇地问。   长条状的木盒打开。   一根粗糙的、骨节分布均匀的魔杖。   朱欣怡心脏狂跳,环顾四周,不可置信地把校长拗口的四字名字念成了问句,尾调不自觉地上挑。   “没错!”璩贵千轻快地回答,快乐地看到朋友不住地念叨着一连串的天呐天呐天呐。   朱欣怡已经快窒息了:“这可是!原版的!老魔杖啊!”   “贵千,”她转头,“从今天起你说往北我绝不往南,你说骑马我绝不坐车。”   璩贵千眯起眼:“是你说的哦,不许赖账。”   十月的假期结束之后就是步步紧逼的期中考试。四中的学习氛围浓厚,几乎见不到吊儿郎当的学生。   璩贵千刚入学时对于成绩的忐忑很快在几次小测后消失。在安稳的环境里按部就班地努力,成绩进步是稳扎稳打的事,她在学习中找到了规律感和成就感。   京市的落叶掉了一半时,前往海市的李淑珍传回了一些调查进展。   当年开具虚假出生证明的那家医院里,所有档案室的员工都找到了。   这么多年,这些人四散各地,早就各有各的人生,不是每个人都愿意配合他们。但各人有各人的际遇,钱银短缺,就愿意开口。   排查已经有眉目了,水落石出是迟早的事。   璩湘怡收到信息后,难得翻了翻邮箱里的几封未开启的报告。是潞城的扫尾工作,监视那对夫妇的人定期来汇报。   她不是每一次都会看。人间的苦难那么多,人的承受能力又那么强,就慢慢磨吧。   沉静的日子里日升月落,璩贵千人生中第一次经历北方的秋天,真正对秋高气爽、落叶纷飞有了认知。   鞋子踩在厚厚的黄叶上,会发出粟粟的声响。风过,真的会有一阵局部的树叶雨落下,飘在空中打旋。   几个月的悉心呵护,贵千长高了两厘米,乌发及肩,营养充足使她的脸颊更为饱满流畅,肌肤透出白瓷般的润泽。   十一月底,京市下了一场难得的早雪。   在天气预报显示小雪花的前一周,阴沉的天气让傅谐和璩湘怡担心了很久。   家里常备取暖设施,定期的艾灸和理疗没有停过。璩湘怡试探着问过贵千,要不请假一段时间,他们去新加坡或者地中海住一段时间,等到开春了暖和些再回来。   却被女孩断然拒绝。   “马上考试了。”   这是第一个理由。   “我们准备了好久的文艺汇演,我要上场的,没有了我,就没有下诅咒的仙女,那这出戏就不成立了。”   这是第二个理由。   “喜欢这里,喜欢周末去爷爷奶奶家,喜欢放学之后和同学去逛书店。而且,我还没有见过下雪!”   这是第三个理由。   她的生活井井有条、秩序井然,她不允许这种秩序被破坏。   被梦所预示的厄运也好,被病痛也好。   不允许。   于是,在忐忑中,他们迎来了天空飘落的小雪粒。 第46章 “我们生来是要做战士的。”……   厚实的布艺沙发上堆满了小毯子, 毯子中间裹着个手捧马克杯的人。   冬天就是要喝棉花糖热可可。   诶……为什么?   璩贵千很快抛掉这个没有答案的问题,一口一口暖洋洋地吞咽,驱散周身的阴霾和寒冷。   沙发前的茶几最中央摆着个精致的小炉子,里边烤着几个板栗和花生, 边上是温热的橘子与樱桃。   伴随第一场雪到来的, 是格外湿冷的天气, 玻璃窗外阴云密布, 璩贵千请了假,专心窝在沙发上度过风雨交加的两天。   在加热护理垫和药物的辅助下, 左脚的痛痒降到最低,几乎没有实感。   本来今天爸妈还想陪她的,但快到年底了,事情堆积如山, 这两人手机都没停过, 被她一个个地劝出门。   手头的课本很快看不进去了,暖意烘烤,语文书滑落在毛绒地毯上,她很快陷入了睡眠。   云朵之上,肌肤和织物相接,绵软的摩擦感传来。意识在飘浮,耳畔静水潺潺。   一颗种子在她体内发芽。   全身上下的血液循环在某一个瞬间被另一种循环接管, 从腹部升起的热流积蓄, 潮汐牵引,起伏不定。   醒来的时候, 雪已经停了。   她没有起身,只看得到窗户的一角,映出淡粉色的天空。   空气中有骨头粥的香气。   “醒了呀?马上就   可以吃饭了, 要不要先垫一垫肚子?“佣人正在更换小炉子边的水果,橘子烘香,清新扑鼻。   她一动,黏腻的触感传来。   ==   噔噔噔。   璩湘怡开门的动作很快,三两下脱掉围巾,将犹带寒意的外套甩在沙发上,就往楼上走,三步并作两步。   璩贵千蔫蔫地卧在床上,没什么精神。   “怎么样了?”   她搓搓手,顺势躺进被子里,把她的头从枕头上挪到自己的肩膀。   “……不舒服。”璩贵千皱皱鼻子,回答。   璩湘怡心疼地摸摸女儿的脸,又去探她的手心温度:“是腰酸?有没有想吐或者想拉肚子?”   贵千摇摇头:“腰酸,没力气。”   “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了,只想躺到天荒地老。”   璩湘怡笑:“这个愿望最好满足了,可以一直躺在妈妈怀里。”   佣人敲门,端进来滚烫的姜汁可乐:“加了红糖煮的。”   璩湘怡道谢,扶起贵千,看她呼呼呼地吹三遍,小小地呼噜一口进去,就这样喝了半杯。   她摆摆手示意自己不要了,身后的佣人适时端上一杯温开水。   喝了两口白水驱散嘴里又甜又辣的味道,躺下却感到胃里暖融融地散发着能量,适时温暖着上下左右的器官。   好像确实舒服一点。   但一动,又是一阵流淌。   贵千盯着妈妈衣服上的扣子问:“做女人都这么难的吗?”   “嗯……”璩湘怡沉吟一会儿,回答,“是的。”   “我们生下来,长大,到一定年纪开始流血,身体会难受,激素的波动更烦人,有时候会变得不像自己。如果你决定生育,又要忍受更大的疼痛。”   璩湘怡拨开她额头的发丝,轻声:“所以我们比他们更强大,更能忍受挫折和痛苦。”   “我们生来是要做战士的。”   璩贵千嗅着她身上香水的尾调,懵懂地问:“生我的时候,妈妈也很疼吗?”   璩湘怡没有说好话哄她:“很疼。”   “不过你和你哥都个头不大,没怎么折腾我。”   贵千拨弄着扣子:“对不起……”   “你有什么好对不起的?你是妈妈的宝贝,我那时候倒是真想踹你爸。”   那会儿还是计划生育,意料之外的第二个孩子让他们交了罚款,傅谐也失去了入音乐团编制的名额。   “妈妈最不后悔的事情就是有你,生下你,你爸也是一样的。”   这样的话他们说了太多遍,贵千软软地点头,突然想到了什么:“我们都随妈妈姓,爸爸没有意见吗?”   “你爷爷倒是闹过一阵别扭,大概是觉得第二个孩子总要和他姓吧。不过你爸把他搞定了。”   璩贵千很难想象傅爷爷闹别扭的样子,但转念一想又觉得顺理成章,傅爷爷确实是那种只会暗暗生气,又很容易哄好的性格。   她们聊着聊着,贵千就睡着了,一直睡到半夜,起来摸到厨房,发现桌上用砂锅和酒精灯温着的粥。   来了经期后,贵千好像一瞬间就变成大姑娘了。   很难描述究竟是什么变了,总之有一天起,她不会再强拉着哥哥到处跑,也不会毫无顾忌地凑在爸爸怀里弹钢琴。   有一些遗憾,但傅谐的心里更多是知足。   还能奢求什么呢?每一天都弥足珍贵。   璩湘怡在夜间得瑟显摆:“会不会吃醋?”   床头的男人摘掉阅读眼镜,深沉地叹口气:“会啊。”   璩湘怡不信,从背后踹他:“真的?”   傅谐沉默,惹得璩湘怡狐疑地凑过去看他,几乎就要涌上一点小小的愧疚,却被一把抓住。   “骗我?”   傅谐目光沉沉:“没骗你。”   不只家长们有这样的感慨,朱欣怡有一天约她去城市图书馆做作业,写着写着就开始走神,盯着她的侧脸发呆。   “专心。”璩贵千点了两下她的试卷。   “什么?吸溜……不是我没……”朱欣怡欲盖弥彰,最终放弃。   璩贵千的头发有些长了,细碎的发丝搭在额前,毛茸茸的小发茬翘着,俏皮又清纯。   和她搭话的人更多了,璩贵千不得不锻炼出冷若冰霜的一面,脸一板,三分蔑视三分讥诮,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把人看得一愣一愣的。   璩逐泓不声不响地看完她的变脸表演,咽了口水。   他们俩的五官很像,只是轮廓软硬的差别,这么一看贵千装起大人,反而有些像照镜子,真是五味杂陈……   雪化了后,年味从某一天家里贴上了春联开始。   淑珍阿姨回来了。   她从海市回来,带来了一尾野生大黄鱼,整条清蒸,配上她从地道甬菜馆带来的整缸咸菜,奶白的汤醇香浓厚。   “给贵千补身子的,好好做。”   嘱咐完厨师,她又拉着贵千唠叨:“一定要好好吃饭,要多吃肉蛋奶知道吗?还是太瘦了……”   贵千没好意思说自己的体重已经在稳步上涨了,不过她也觉得自己还得补充营养。别的不说,妈妈有将近一米七,爸爸比她还要高半个头,她觉得自己怎么也得再蹿一蹿。   过年过节的氛围体现在家里越来越多的年货节礼上。普通的合作伙伴送来的都堆在了公司,助理们拆拆拣拣,做相应的回礼。家里堆着的这些都是至亲好友的节礼。   厨师们拆了几盒高档食材烹饪,化妆品护肤品都让阿姨们归类了,一些用不到的直接分给了他们。   小年夜,一半饺子一半汤圆,吃完后他们驱车出门买年货,是最简单的家庭活动。   穿梭在挂满红色中国结的商场里,小推车堆满了东西。璩湘怡给他们挑了红色羊绒围巾,衬得唇红齿白,一大一小都挂上,打扮得像一对年画娃娃。   这几天起,各色人等络绎不绝地出现在山外青山。   生意伙伴多在别的建筑招待,大人们待在办公处的时间显著增加了。   璩贵千不喜欢被点出来说“哦,这就是你家女儿呀,真是恭喜恭喜”,然后送上或是过度热情、或是奇怪打量的视线。   别人总以为自己装的很好。   但就像老师站在讲台上,对下面做小动作的学生们一览无余一样。   被凝视的人怎么会对这种视线没有感觉呢。   她刻意躲开了这些寒暄的场合,自顾自在别墅看书写字,天气尚可时牵着卢比出去跑两圈。   但一些亲戚朋友来拜访的场合,这样避之不见就不合礼数了。   璩湘怡在餐桌上嘱咐过她,这些人不想理都可以不理,没事,璩家多数人都在仰她的鼻息生存。   果然,几个中老年的叔伯都很识分寸,没摆出什么辈份高年岁大的架子,乐呵呵地递上红包,说几句吉祥的好话。   但除夕的前一天,家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璩湘怡的三姨上门,带着她哥哥的女儿。   那个女孩儿叫什么,璩贵千一开始没记清。她畏缩着,十分羞涩的样子,跟在中年女人身后。   璩贵千正从马棚回来,解开骑马装的扣子露出纤长的脖颈,从玻璃花园往屋内走,正巧撞见她们。   晓依。   中年女人这样叫她,细心地低声嘱咐。   璩贵千没有放在心上,打过招呼后就想先行上楼,却被三姨奶拉住:“贵千,你带晓依逛逛吧,她第一次来呢。”   又把身后的女孩扯出来:“来,快叫姐姐。”   璩贵千皱眉,刚要拒绝,拎着马鞭的璩逐泓从楼上下来,开口:“贵千,陪我去遛马。”   她也没来得及说不,就被璩逐泓捏着手腕带出去了。   暮色四合。   “怎么了?”   璩逐泓只说:“很久没看黑土了。”   璩贵千:“……”   “你知道师傅每天都会遛马的吧?你知道我刚从马棚回来吧?”   “她们惹过你?”   璩逐泓侧头看她一眼:“没有。”   “……好吧,不想说就不说了。”   璩逐泓叹口气:“不是我。是你。少跟她们来往。”   她好奇:“三姨奶怎么了?借   钱不还?还是给你介绍对象?”   “她带了那个女生过来,问我妈要不要养她。”   璩贵千怀疑自己的耳朵:“什么东西?”   “对,”璩逐泓重复了一遍,“她想让我妈走出来,那个女生父母离异,她爸不管她。三姨奶就抱她过来,问我妈,要不要带带看,缓解一下……悲伤。”   璩贵千一时无语,几乎被气笑。   璩湘怡当然不可能答应,但这个提议本身就足够冒犯人了。   “三姨奶有点……好心办坏事。她儿子很多年前因公殉职了,为了这件事,我妈也不好直接做什么……”   璩贵千点头:“她是觉得,丢了个孩子,那就再换一个上来,养养就好了。”   养猫狗都知道宠物是独一无二的。带着小孩去刚丢了孩子的她妈妈面前,是生怕她不够痛吗?   那现在又带人过来是什么意思呢?让她们做好朋友吗?   璩逐泓去拉她的手,却被甩开。   他又拉,这回牢牢牵住了。   “别理她们,好吗?等我们回去,妈肯定把她们打发走了。” 第47章 一颗是黑芝麻,一颗是红豆沙,……   说完那桩不是很令人愉悦的往事, 两人都没往马棚边走,只是在周围散步。   冬季的京市,萧瑟肃杀的氛围遍布了户外的每个角落。有阳光时还好,可阴天或是夜晚, 遒劲的枝丫光秃秃地直指天空, 能称得上一句枯寂黯淡。   庄园里的园丁团队再怎么努力, 也做不到春回大地, 只是在萧瑟中多几处移步换景,云杉、女贞、南天竹, 再巧用灯光和摆饰烘托年节氛围。   “你们没想过吗?领养一个孩子?”   转过一个弯,拐进温暖的回廊,她突然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璩逐泓:“怎么?我们家是开福利院的吗?妈是有什么好为人母的癖好吗?”   贵千笑了,挽起颊边的头发。   廊下的石灯暖黄, 熏人欲醉。   “恍如隔世……”她张目远眺, 对着熟悉的景色呢喃,“真的,很多事情,像上辈子发生的一样。”   有些事在繁忙充实的生活里一一远去了。   她也说服自己不去想。   璩逐泓两手插兜:“我也这样觉得。”   遗忘机制究竟是好还是不好?现在,他对从前的记忆也很模糊,只是偶尔抓住一两个回忆的片段。   例如恍然想起去年过年时自己在干什么,类似这样的节点, 可那些节点之间的过渡和衔接的, 却怎么也记不清晰了。   他侧头去看身边的贵千,也是这个时候才突然意识到, 几个月而已,他们的变化都这样大。   “你没回来的时候,我们不住在这里。”   璩逐泓突然开口, 沉静的声音在夜里流淌。   “妈……有一段时间,在怪我们。其实归根到底,她是在怪自己。但她已经不知道怎么排解了,溢出来一些,到我们身上。   你刚刚丢的时候,我也没长大……很害怕。”   他很诚实。   “他们很少吵架。动荡之后的那段时间,从每天都哭的崩溃中缓过来一些后,开始冷战,很久没说话。早出晚归,其实没有那么忙,只是回来了,也是空对无言。”   璩贵千伸出手去,挽住了他。   很难想象,他话中的人是她熟悉的爸妈。但……她也很难想象曾经记忆中的人是自己。   “我尽量减少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次数。”   “那时候爸妈看我,有种……刺目感。我们太像了,看到我,就会想起你。”   她的手不自觉地用力。   璩逐泓回忆往事,并没有怨怼或愁绪,说这些也不是为了让贵千难受。他拍拍贵千的手:“不许说对不起。”   “但不只是我,这里的一切都会让爸妈想起你。那很痛苦……那段时间淑珍阿姨照顾我多一些。我们三个,大概都有意识地在避开彼此。”   璩贵千隐约能够明白那种心情。   共享着同一份悲伤,不一定会让人更紧密地靠近彼此。很多人在寻求痛苦之余的喘息和慰藉时,就那样走散了。   “那后来呢?”   “后来,”璩逐泓停顿了一会儿,“后来我们不再谈你。避开这件事,闭口不谈。但很快失败了。”   他没有回避这些。   “嗯。”璩贵千点头。   “在三姨奶带那个孩子来之后,妈妈发了大脾气。那时候已经过去了,一年多了……公司里,对于妈妈在公益项目上的大笔投入,其实是有些不满的。那时候还有几家亲戚手里有些零星的股份,闹了几场。借着这个机会,也都被妈处理掉了。”   璩贵千:“那,你们是什么时候搬走的?”   “就是在那之后。”   外界的阻碍和一些声音,让他们意识到,世界上只有他们彼此能完全地相互理解、相互支持。   “在淑珍阿姨的建议下,我们搬出了这里,住到城里去。”   璩贵千忍不住去想那样的景象。   三个人。   我不在的时候,你们好吗?有好好生活吗?   话到嘴边,变成一句:“那里好吗?”   璩逐泓:“不坏。”   在找你和继续生活之间,达成了平衡。   不坏,但远没有现在这样好。   这些是璩贵千不知道的事。   她在心底描摹,悲意一闪而过。   拼图是严丝合缝的,硬塞一块不配套的进去,只会磨得鲜血淋漓,不如空着。   被需要、被重视、无可取代。   不能缺少的一部分。   “走吧,回去吃饭了,我饿了。”她说着,拽起哥哥往前走。   她现在很想看到爸爸妈妈,很想在他们身边,喝一碗暖乎乎的汤。   除夕晚上,鞭炮噼里啪啦地响,金灿灿的仙女棒挥舞,在空中留下残影。   会旋转的小烟花在空地上悉悉索索地飞舞,逐层往上,最终绽开盛放,像花朵又像宝塔。   晚饭后,水果和糖果摆得随处可见,家里不见了络绎不绝的人,留下的只有至亲好友。   老人们欢聚一堂,电视机里放着喧闹的春晚,喜庆吉祥的颜色洒满了厅堂。   哗啦啦的麻将声就没停过。   王曾柔生平最爱的运动就是打麻将,过年了拉着女儿女婿和亲家母上桌,一通碰碰吃吃,杠个满堂彩。   李淑珍笑而不语,从来说是自己不会打麻将。   璩湘怡还能靠着在妈妈身边耳濡目染的经验跟她有来有往。傅奶奶侵淫多年,不落下风,有时候还能给另外两家喂喂牌,不让他们输光了筹码立刻下桌。   傅谐就纯是凑数的了,时不时还要璩逐泓指点一下,靠着璩湘怡的手松手紧去看输多输少。   今年又多了一个贵千,家里的鞭炮多采购了半车,挑足了时兴的样式。   麻将桌上,傅谐终于下场去陪老爷子们说话,把一个位子让给了这对兄妹。   “这个?”   璩逐泓想想,又看看桌上另外三个女人高深莫测的笑容,默默点头。   果然,新手光环是无敌的。   在其余三家有意无意地放水下,这场实力差距极大的麻将也这么乒乒乓乓地打到了夜深。   电视机里开始放大合唱,他们在京郊都听到了城区的方向隐隐的鞭炮声。   璩贵千打了个哈欠,被喂进两颗汤圆,一颗是黑芝麻,一颗是红豆沙,甜甜蜜蜜、缠缠绵绵。   零点一过,她立刻被催着上去洗漱睡觉,妈妈在她窗前系了一个鲜艳的中国结,留下了一个带有甜甜芝麻气息的吻。   晨起时,昨夜的烟花味儿已经消散了,窗前凝着一层白霜,栏杆外的角堇和郁金香盆栽倒是欣欣向荣。   年后最重要的事情,不只是寒假作业 。   大年初二,一家人飞去了南法,一路顺着海岸线看果冻海,在沙滩上晒阳光浴,等回来时统一地晒黑了肤色。   几次激光治疗之后,贵千身上的疤痕褪去了许多。严重些的仍有痕迹,年后还有几次治疗,但医生在祛疤开始前就说过,无法做到天衣无缝。   比起母亲的在意,贵千自己并不以为意,也不觉得这些影响了她的生活。   懒得去管别人怎么看怎么想。   比起在阳光下肆意舒展的快乐,这些阴沉暗点是多么微不足道的事,将它放在心上,反倒扩大了它的威力。   按照贵千的计划,她的作业在开学前一个礼拜成功做完,她和许幼清上了几堂课查漏补缺。课后,许老师跟她提了辞职。   “你不需要全科老师了,可以选个奥数老师。你发现了吗?你在数学上很有天赋。”   璩贵千不舍,却没有挽留。   许老师陪她一本一本地重温小学课本,从加减乘除到应用题,从单词语法,也陪她度过了初中的第一个学期。   临别前,许老师温柔地拥抱她,给了这个特殊的学生一些建议:“不要浪费你的才能,好好学习。”   天赋和才能并不少见,少见的是这些能在人身上生根发芽,在沉静自持中浇灌出成果。   她的数学成绩的确不俗。   简洁、明了、直接。一就是一,二就是二,逻辑不会出错。   璩贵千入学伊始,成绩排在中游,满满地稳步上升,直到期末考,已经可以争一争班级前五,她的语文和英语中规中矩,纯是靠着数学成绩往上拉。   受到许老师的启发,从那一天开始,她开始关注自己的爱好和喜好。   不是生活中的享受,而是在做事上。她开始想,我能做什么,我适合做什么,我想做什么。   语文课上写作文少不了关于理想的话题,朱欣怡信誓旦旦地写上了文学编辑,早早立志要为心爱的作家们保驾护航。   她却迟疑,怎么也想不出来,索性编了个彻底。   初一下半学期刚开始,学校开始选拔竞赛成员,为中学生学科竞赛做准备。   朱欣怡成功靠着巨大的阅读量挤进了语文学科竞赛的复试,也鼓励她试一试。   要准备竞赛需要花费额外的时间精力,放学后多留一个小时上提高课,考试还要占用节假日。   这让璩贵千犹豫。她要练钢琴、陪卢比,有妈妈安排的额外课程,节假日去爷爷奶奶家练字……   这样一算日程已经满满当当。   得奖经历对考高中有益,但她想好了直升本校,也不一定要争取。   左思右想,她还是去了那天选拔考试的现场。   不比语文和英语,数学选拔考试采用的选拔方法是做一套卷子,有一整个下午的时间,随来随做,在结束前想写多久时间都可以,只是出了场地就不能再进来。   璩贵千先陪朱欣怡去了场地,出来转了两圈,才想不如去做个题试试看,因此晚了众人一步。   她进去的时候,老师也惊讶了一瞬,一是没想到时间过了一半还有人来,二是没想到她会来。   她的成绩虽然不错,但不算顶尖。大约在众人的印象里,还是有钱人的标签更显眼些。   这时候许多人已经做到了一半,会的题目已经写满,不会的则绞尽脑汁想思路,奋笔疾书的人倒是不多,有将近一半的人都抬头朝她看来,或是明着好奇,或是暗中轻蔑。   数学是含金量最高的竞赛项目,这里坐着的多是年级前几,相互认识。很多人认出了她是谁,也在心里一闪而过这样的念头:这可不是来玩的地方。   她拿了卷子,不疾不徐地走到最后落座。首先把卷子上下来回翻阅两遍,先看看题目的难度分布,随后才斟酌落笔。   纸张翻动的声音引起了前排同学的不满,响亮地啧了一声。   她笔尖一顿,继而摒除干扰,流畅地写了下去。   交卷的时候,是从后往前传。   老师在教室中间喊着“放下笔”,督促他们快点。   太阳都落山了,大家都赶着回家,手脚麻利。   她前桌的男生转头接试卷,叠上自己的往前传,在看到她满满当当的卷面时,不由一愣。   璩贵千拿起笔袋,第一个走出了教室,满心满眼的是今晚吃什么。 竒 書 蛧 ω W ω . q ì δ ん ū 玖 ㈨ . C ǒ m 第48章 金桂簇簇,盛放叶间。   数学选拔的结果在第三天的下午贴出了告示。   在璩贵千和朱欣怡下去看之前, 已经有同班同学兴冲冲地上来告诉她们结果,又像花蝴蝶一样又给别的同学报喜。   “厉害!”她给朱欣怡送上大拇指。   “嘿嘿,”朱欣怡合上习题册,“熬夜看的小说没有辜负我。那你想好去不去了吗?”   璩贵千捂脸, 想了两秒, 点头:“去。”   她喜欢数学的秩序感, 不死板, 夹杂着想象力发挥的空间,却又不至于天马行空。   初一的下半学期在忙忙碌碌中度过。放学后她多了一个小时的课程, 璩逐泓也就在教室多待一会儿,上自习或是去运动,两人再一起回家。   冬意渐去,春天的气息最先展现在路上行人渐渐少起来的衣衫上。   在又一次定期体检后, 医生终于斟酌着说出了他们期盼已久的话:“准备手术吧。”   璩贵千一日多餐地补充营养终于有了回报, 她的身高长了三厘米,体型匀称健康。   “可以了。”医生又问了她的生理期,选了一个适当的日子。   璩贵千郑重地在日程本上圈起了那一天。   她可以不在乎伤疤的美丑,却始终很在意自己无法跑跳自如。   她骑马,喜欢驰骋的感觉,风吹拂在脸上,模拟着奔跑的感觉。但她还是期待着, 双足自如挥动的一天。   不只是她, 几乎所有人都严阵以待了。家里的营养师开始隔日就炖鸽子汤海参煲。她还没上手术台,术后的复健训练计划已经改动了两三次。   他们的紧张反倒让她舒缓了下来, 有心情安抚爸妈。   学校里要请半个月的假。   她和朱欣怡说了这件事,对方惊讶之余也很为她高兴,把帮她整理缺课期间要写的作业的工作揽在了身上, 又问她要了医院的地址。   “我可以去看你!”   璩贵千笑着把脸靠在朱欣怡的肩头:“那太好了!我肯定会很无聊。”   “还可以帮你带作业过去。”   璩贵千垮脸:“我也没有这么爱学习。”   但尽管紧张,比手术更先到来的是她的生日。   璩贵千的生日刚好在一个周六,拒绝了璩湘怡大办一场的提议,她邀请了熟悉的同学,又让哥哥带他的朋友一起。年轻小孩聚在学校附近的房子里,一起打打闹闹,宽敞的房间堆满了甜点和炸鸡披萨,足足半面墙大小的电视打起游戏来欢乐得不可思议。   姜南寻的嗓门依旧是最大的那一个,打游戏时不住地叫着身边人的名字,把人名叫成了一个感叹词:“洛洛洛洛洛城——”   而到晚间,她在家依偎在爸妈中间,对着小小的蛋糕吹灭蜡烛,在心底许的愿,只是希望所有人都健康平安。   那就很好了。   躺在手术床上时,璩贵千数着头顶的灯,心里充满了对此时此刻的感激。   进手术室的最后一秒,傅谐放开了紧握她的手。不过她知道他们都在外面等待,所以一点儿也不紧张。   麻醉面罩盖上后的三秒,她陷入沉沉的睡眠。   ==   “这张……还有这个。”朱欣怡从书包里掏出一沓书,一本本交代。   室内明亮芬芳。   璩贵千靠在床上,眼瞅着桌子上的本子一点点增厚,不可置信:“才一个礼拜吧,怎么会有这么多?”   “其实也还好,”朱欣怡一推眼镜,“语数英的习题册都是做惯的。你那边提高班的卷子倒是很多。”   璩贵千扶额,又安慰自己:“正好电视看腻了,有点事情做也好。”   手术很顺利,恢复   期预留了一个多礼拜,等创口愈合了才会开始行走的复健。   这段时间她被封印在了床上,上下都要人搀扶帮助,实在快憋死了。   朱欣怡安慰她:“现在先好好休息吧,急什么呀。”   确实如此,璩贵千自己也知道这个道理,可总忍不住去期待。高昂的情绪维持久了,又难免陷入低谷,怀疑起治疗效果、担忧着纱布下的骨头生长。   该找点事情转移注意力。   前几天爸妈在她身边守了三天。她刚从麻药中醒来的时候,还见到了妈妈微红的眼眶。   璩湘怡揉揉眼睛,深呼吸两下,就笑着提及她全麻没醒的时候嘴里一直念叨着甜品的名字。   小馋猫。平时一点看不出来。   璩贵千不信,转而寻求爸爸和哥哥的确认,却看到两人微微点头。   她只好相信麻醉确实有让人云里雾里的本事,赶紧转移话题。   他们轮流守了三天,连工作都在她的病房里处理,惹得她看电视也要注意小点儿声,最后愤而反抗,把两个大人都劝走了。   璩逐泓被她托付了照看卢比的任务。   虽然要他来说,这匹小马完全用不着人担心,根本不会在马棚吃亏,但耐不住璩贵千再三嘱咐,他也只好隔日去看看它,给它已经相当丰厚的餐食再加点美味,拍点照片视频拿去哄她开心。   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也来了几次,嘘寒问暖,她那一套话都快说秃噜皮了,真是恨不得下床跳两下给他们看看。   但不行。   真正能下床是术后第八天的事。   在医生护士的帮助下,她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脚踩在垫板上,伤口周边还涂着淡黄药水。   傅谐看着就触目惊心,抓着医生问真的能动了?不等全部养好了,长实来再动吗?   医生见多了关心则乱的亲属,顾及着他们是医院投资人,说话很客气:“得多动,不动身体都不知道它好了,供不上营养。”   傅谐将信将疑,但璩贵千已经跃跃欲试地跨出了第一步,随后就被吓坏了的护工拦住。   “别别别——”   果然,她靠着别人的搀扶勉强站稳了的脚根本还用不上力,身体往前倾,幸好被护工稳稳托住。   医生也被这个胆子大的病人吓住了,连连制止:“还没到走的时候!你先坐着练腿。”   说着就发给她两条弹力带,让她在床上坐着,从勾脚趾开始一点点活动开来。   调动力气,专注在那一块区域,大拇指一动,一股直冲天灵盖的酸胀麻传来,璩贵千登时佩服起了刚才凭着一腔孤勇要起飞的自己。   按照医生的教导活动了一只脚的关节,她就累得满头大汗。   傅谐在一边不住地低语“慢点慢点”,想抓她的手又怕影响她,只好揪住了自己的衣服。   璩贵千呼呼喘气,倒有空苦中作乐地想,这下好了,以后可以一边看电视一边做这个,绝对不会无聊。   “……要多做这个抬脚背的动作知道吗?感觉能行了之后再用弹力带,有不舒服一定先找我。”   医生也是怕了这个过于勇敢的病人和过于谨慎的家属,仔仔细细地讲了两遍注意事项才走。   “累不累?”傅谐给她擦了额头上的汗。   璩贵千的眼睛亮晶晶的:“不累。”   傅谐看得心里酸酸涨涨的:“一定要当心,循序渐进最要紧。”   璩贵千表面答应得好好的,实则在他关门出去的时候就迫不及待地试了试弹力带。   疼得她呲牙咧嘴,还是老实地双手把住床边的栏杆,一下一下地抬脚背。   春天做的手术,出院时她赶上了期中考前的冲刺。   在越堆越高的作业和每日必做的复健动作之间,璩贵千自认怎么也不可能同时做这两件事,于是只好选了更重要的,在卷子里挑挑拣拣,看得顺眼的写上一点。   什么事也没有恢复要紧。   秉承着这样的精神,在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她在父母的见证下,甩开拐杖,自己站了起来,从容地一步、又一步。   很难描述那一刻傅谐和璩湘怡心里的感受。   明明贵千已经回到他们身边很久了。   可是一瞬间,那种失而复得的心是如此强烈。   他们教她学过一次走路,现在是第二次,女孩站定了,笑着说:“看我。”   在看了。   膳食调养得当、复健一丝不苟,她恢复得很好,一点肌肉萎缩的痕迹都没有。脚踝上手术的疤也浅了,不仔细看,就像骨头的阴影。   璩湘怡扯扯傅谐的手,示意他。贵千突然起了兴趣,用脚步丈量这个家,边走边看,在旧物上找到了新的乐趣。   “快一年了。”   傅谐突然出声,她才反应过来这说的是什么。   距离那个突如其来的电话、那个万里之外传来的好消息击中他们,已经快一年了。   春夏秋冬。   “真快啊。”璩湘怡柔软了眼神,只想把每一分每一秒都珍藏。   潞城的事情进入了最后的扫尾工作,他们在海市的调查取得了进展,有个多年前的制证员工愿意作证。经他们举报后,警察正在预备抓捕上游的相关人员。   一个都跑不了,他们在监狱里的日子已经有了安排。   所有的一切都将尘埃落定,而他们会负责让这些尘埃远离璩贵千呼吸的空气。   “一年而已,我们还会有很多很多个一年的。”傅谐这样说着,悄悄扣住妻子的手。   秋天到来的时候,璩贵千已经可以长途行走,她在马上的姿势更矫健,又迷上了爬山和滑雪。   左脚踏出,右脚跟上,一步又一步,循环往复,像一个永远不会感到疲倦的游戏。   寻常傍晚,在奶奶家吃过了饭,璩逐泓被留下修葡萄棚,她却被不远处操场上的歌声吸引,打了招呼后一个人出来散步。   大学校园里满是年轻的男男女女,璩贵千行走其中,一点儿不突兀。   她从不觉得与众不同是件坏事。但是就在她走着走着,顺着人群穿过教学楼,路过操场边开露天歌会的人群时,她陡然发觉,原来我也很渴望这样淹没于人群中,化为一滴水的时刻。   没有人多看你一眼,没有人的眼神背后藏着探究和同情。   和同类相似,意味着某种程度的安全。这个等式,大概是从远古时代开始刻在基因里的程序。   这场露天歌会的名字与秋天有关。   吵嚷的人群越聚越多,璩贵千走了出来,往操场的另一边绕行,却在半途被一股熟悉的幽香勾引,渐渐走入一条深深小道。   曲径通幽,她左拐右拐,最后眼前出现一座苏式园林门洞,左边挂着木匾,才意识到这是座和大学相连的小公园。   行人不多,背着双肩包的学生行色匆匆。   只有她依旧在寻找那股香味的来源,最终停在公园中央海棠门的面前。   金桂簇簇,盛放叶间。   京市少有桂花树,这里的气候不合适。想念桂香的南方人,只好抱着盆栽解馋。   就像海棠门边这两盆,低矮不显身姿花型,却丝丝缕缕、暗香浮动。   璩贵千蹲了下来,伸出手,拾取地上掉落的细碎花瓣。   啪嗒。   我记得这样的味道。   眼泪打在手背上。   气味唤醒记忆,一幕幕时光的叠加,无数个暗香浮动的夜晚。   气味闪回,连接长河中的瞬间。可以是一个印象、一次邂逅、一种命运的指引,一层时光的跳跃。   她闻到桂花,想起了郑林妹。 第49章 理不清的毛线团阻塞在心口,酸……   记忆不是宫殿, 没有直通目的地的大门。   更没有货架般的仓库,一年一年的记忆分门别类存放,任人挑拣。   记忆更像……潮水冲刷。   沙滩上的城堡柔和了轮廓,高高的塔楼不见。海水涌过, 水洼聚集又飞速下渗。   捧着手心的桂花, 璩贵千在公园的长椅上坐了许久。   直到太阳彻底淹没在地平线后, 黑夜接管;直到她的口袋里传来震动, 璩逐泓发来短信问她在哪。   马上回去。   她回复,却没有立刻起身。   手上的白色手机触摸屏不大, 对用过往后几年的成熟的智能手机的人来说,颇为简朴。   她滑动着屏幕,翻阅联系人。   爸妈,哥哥, 爷爷奶奶外公外婆, 淑珍阿姨,朱欣怡,妈妈的几个生活助理,家里的管家。   她是什么时候拥有自己的手机的?   璩贵千不想说“前世”这个词,线性的时间绕了一个圈,但前后都是她的人生。   初到京市的时候,为了省钱, 她租住在大通铺里, 环境恶劣,很多人早出晚归忙于生计, 气味不好闻,也没有窗户。   看她年纪小,隔壁的大婶把她拉进派活的群, 教她什么是最抢手的活,什么活轻松又日结,哪几个中介结钱扣扣搜搜还爱占小姑娘便宜。   为了联络,她买了一部手机。几百块的杂牌,流不流畅的都不重要。   说来好笑,她的通讯录里从没有这么多人过。   忙于生存的日子里是没必要,后来有些空闲了,但已经是大家都用社交软件联系的年代,很少有人交换电话号码。她也没有要定期联络的人。   指尖滑动,又按下返回。   她看着昏暗的园子,眼神是空茫的。   远处歌会还没有结束,清浅歌声传来。   歌词听不清楚,只有动感的节奏,是一首不知道名字的老歌。   在她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两条腿已经顺着节奏起伏,一抖一抖。   她用力地跺了跺左脚,感受到地面踏实的反作用力从脚面向上传递。   理不清的毛线团阻塞在心口,酸酸软软。   又过了两分钟,璩逐泓直接打电话过来:“在哪?我过来找你。”   “我马上就回来。”   “哪个方向?我也朝你那里走。”   他们在教学楼前汇合。   下课的人流里,璩逐泓揽住了她,让她走在里面。   璩贵千的身体短暂地僵硬了一下,又被这具身体已经养成的习惯接管,坦然地接受接触。   璩逐泓误以为她是流连忘返:“很喜欢华庆吗?”   “喜欢的。”   她没读大学。在京市生活了十几年,只来过几次附近的商圈,却从没有升起过进入这著名的校园游览的念头。   早几年时,她想过去读个夜校,通过成人高考弥补学历的遗憾。   ……不提了。   顺着这条路想下去,又会想到她不愿回忆的人。   ……梁方起。   一起报名的人,失约了。她去监狱看过他一次。   只有一次。   他说别再来了。她说我知道。   没想到还有再见的机会,没想到,再见居然是在潞城的街头。   曾经他们确实是因为家乡相同才多看了彼此一眼。在她当时做帮厨的店里。   店面不大,旁边的修车厂是常客,经常来这里订餐,一来二去,员工们都认识,一次一起吃饭时,偶然提起了一句,潞城。   她不自觉地抬头去看,长长的马尾一甩,对上一双深沉的眼睛。   ……没想到真的有在潞城相见的一天。   “那以后来华庆读书?之前不是还说想出国吗?”璩逐泓的声音打断了她脑海中的五味杂陈。   哥哥说的是这个暑假的事情。爸妈都忙,他们跟淑珍阿姨去了洛杉矶住了一段时间。李淑珍正好要去拜访一位老朋友。   “人到了这个年纪就是见一面少一面。”淑珍阿姨这样说,目光中难得流露几分伤感。   她是去话别的。   璩贵千兄妹没有占用他们的时间,自己在城里游览玩耍,除了海滩,去的最多的是几所高校。   想起西海岸的阳光,她也挂上了微笑:“再说吧,还有好久呢,我要慢慢想。”   璩逐泓罕见地沉默了半晌,才接话:“也对,本科可以在国内读,研究生再申请出国也可以。我看爸妈是不会答应让你一个人去的。”   他说的轻松写意,璩贵千却更在意那段沉默。   “那你呢?”   璩逐泓的成绩足可以上华庆。但璩贵千在他的房间里见到过托福雅思的准备材料。   璩逐泓故作镇定:“我就不一样了,没多少时间让我考虑了。”   “爸妈不会反对你想出国读书的,来回很方便,妈又经常去美国出差。”   “不只是距离的问题……”璩逐泓侧身,拉住她的手腕,避过教学楼出口涌出的一大波学生。   璩贵千低垂双目,沉静而温柔,看了一眼手机,说道:“到下晚课的时间了。”   恍然间,璩逐泓更理解了有一个兄弟姐妹的含义。过往总是他照顾贵千多一些,但从某一个时刻起,他们早已是在相互陪伴、相互扶持。   校园主干道上的人流量更多。他们拐进了一条侧道,绕过一片花圃再回爷爷奶奶家去。   四周安静一些,璩逐泓继续说着:“我不想读商学院,也不想读经济。”   璩贵千点点头:“你想去南加州,想读电影。”   “……你都知道啊。”   “我怎么会不知道?我和你一起去的呀。”   怎么会看不出你的兴奋和纠结。   “是啊,”璩逐泓低头,踩过青石路,“那你觉得爸妈会怎么想?他们知道吗?”   璩贵千挽着他的手轻轻拉紧:“……我觉得,他们知不知道不要紧。重要的是,如果你真的想好了,你就应该去争取,和他们聊一聊。”   璩逐泓笑了,眼尾上扬:“那你喜欢数学吗?”   璩贵千:“算是喜欢吧。”   “喜欢不意味着要把它当作终身的事业。我都想的到妈会这么跟我说。”   璩贵千闷笑一声。   很贴切的描述。   她轻咳两声:“那你就应该说,去读个书而已,读大学就要决定一生的事业吗?就算是为了爱好付出四年又怎么了。   然后你再和妈妈撒个娇,跟她说,诶呀,总是有你给我托底的呀……”   她俏皮的声音突然顿住,随后脚步停住,侧头拽住了璩逐泓的衣角,眼神复杂地盯着他。   璩逐泓脸上仍是被她逗乐的浅笑,问:“怎么了?”   为什么你上一世没有去南加州?你准备了很久,我看到了你书房里的作品集概念稿。   手机屏幕里,你的介绍里写的是工商管理和法律双学位。   ……因为没有人给你托底了。爸爸消失在了明年初春的航班上,你没有办法留下妈妈去追逐自己的爱好。   那时你是否说服了爸妈,已经不要紧了。   “没事,”她侧过头,掩上千愁万绪,“突然有点饿,走吧。”   “真的没事吗?”璩逐泓担忧地问。   “没事,”璩贵千紧紧扣着他的手,往前,“没事。”   又往前几百米,再往右走上五分钟就是爷爷奶奶家了。   璩逐泓问她想吃什么,爷爷奶奶家做不了就发个信息回家,等他们到家就能吃上了。   “蜂蜜柠檬挞吧。”她漫不经心地回答,继而转头认真道:“想去就去吧,只要你真的很喜欢的话。爸妈那里我会帮你搞定的。”   璩逐泓心中一暖,嘴上说着:“你怎么搞定?耍赖吗?贵千你都会恃宠生娇了,真是了不起。   别担心,我会想明白的,嗯?我会和他们商量。”   他揉了揉璩贵千的头发。   她的头发一直保持在肩膀左右的高度,顺滑浓密,垂坠有度,揉起来手感很好。   “要是万一被赶出家门断了生活费,就要靠你救济我了。到时候可要多给点拍摄经费啊。”   这是玩笑话,他们都知道。璩贵千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好,那你现在可得好好拍我马屁。”   在回家的路上,璩贵千打开手机,给庄园的管家发了条信息。   花房里可以放两盆桂花吗?如果能移植桂花树就更好了。   回复很快就到了。   首先是交代了明早就能采购到新鲜的桂花盆栽,问她有没有需要摆放的特定地点。其次简述了京市种桂花的气候难题,又说他们会想想办法,若室外不可以,就在玻璃花房里挪一块区域。   好的,辛苦了。   她回复后,闭目凝神,脑海中梳理着思绪。   璩贵千没有刻意提起自己的记忆恢复这件事,但大家还是很快就察觉了。   此后某一天的早餐桌上,厨师新做了松子菌菇烧卖和豉汁蒸排骨,酱汁沾到了璩湘怡的衣领,她递纸过去,不经意说了一句:“拿苏打粉泡一下就好了。”   璩湘怡正要上去换衣服,闻言一顿。   她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观察。   贵千的变化不明显,但熟悉她的人仍能够察觉到一些。   她更爱吃甜的了,从前嫌腻的糕点,现在肯碰一点。   她对户外运动的兴趣没有那么强烈了,经常窝在书房里看书,上网的时间也长了很多。   或许是长大了。   但她和傅谐商量之后,还是决定和她聊一聊。   贵千没有否认,她说:“对的,我想起来了。”   女孩歪头盈盈一笑,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很突然,没想好怎么告诉你们。”   璩湘怡选的是一个蓝天白云的午后,璩逐泓出去和同学玩了,傅谐远在圣彼得堡,家里只有他们。   她坐到了璩贵千身边,捋捋她的头发,拉近了两人的距离,问:“你想说说吗?”   从前的事情。   我们只能从那些只言片语里了解从前的你,试图从你留下的衣物用品、学习资料里拼凑出一个你。   有太多太多,他们不知道的事情。   璩湘怡目光柔软,满含骄傲地看向她。贵千是那么要强的人,很像她,又那么善良勇敢,比她更好。   璩湘怡始终觉得,在他们身边,贵千不是在蜕变,她是在变成她本来的样子。   璩贵千顺着她的力道凑近妈妈的怀间,目光向右,落在了门廊前的景泰蓝花瓶上。   太多太多,不知从何说起。 第50章 我宁愿你自私一点   “我小的时候经常想, 我会不会是被抱养的。然后有一天,真的爸爸妈妈会出现,带走我。”   她轻轻一笑:“就像你们的出现那样。”   璩湘怡:“我们来晚了。”   璩贵千摇头:“跟你们没有关系。那只是,幻想的一种。”   幻想一切美好的事情就在下一个拐角, 而我什么都不需要做, 只需要等待它静静发生。   就像我也幻想, 有一天死掉, 他们抱着我痛心疾首的样子。后来我终于意识到那是不可能的。爱的人一直爱你,不爱的人亲手创造你的尸体去充当垫脚石。   都只是可怜虫的幻想。   “其实和你们知道的差不多。”璩贵千轻描淡写。   不知道该怎么讲, 那对她来说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一一陈述,让她觉得自己在卖弄疼痛换取感情。   她抓过妈妈的手,轻轻揉捏,一下又一下。   “他们对你很不好。”   这是一个陈述句。   “对。”   “但在我们刚刚找到你的时候, 你还是在保护他们。”   璩贵千回忆起那段混乱的记忆, 微微皱眉。   拢了拢羊绒衫,璩湘怡问:“你还会想他们吗?”   十三年。郑岳军和林雅丽再可恶,有一句话却说到了她畏惧的地方。那就是贵千真的会被他们“养熟”,被旧情绑架。   那对她来说才是彻头彻尾的毁灭。   璩贵千感受到了妈妈的不安,顿了一下,回道:“不会,一点儿也没有。”   “我宁愿你自私一点, 贵千, ”璩湘怡说,“谁对你好, 谁对你最有利,你就去爱谁,好不好?”   她说得那样酸楚, 让璩贵千不由红了眼眶:“没有谁,只有你们对我最好,我也只爱你们。”   母女俩依偎在一起,良久,璩湘怡附身拿起茶几上的纸巾擤了鼻子,又给贵千擦眼泪。   看着女儿泛红的眼角,璩湘怡摸着她的脸,又喃喃:“他们对你很不好。”   她刚开始做儿童福利项目的时候,执着地自己经手每一个案例。好像多做一点,就总有一点会回馈到贵千身上。人心到底能多恶,那些被迫残疾的孩子、那些触目惊心的例子。璩湘怡来不及冲到洗手间,就在办公桌边吐了出来。   你还整整齐齐地在这里,那是我没有对他们做些违法乱纪的事情的唯一理由。   她们又聊起那一天的事情。   “你之所以要去派出所,是因为他们打你吗?”   璩贵千点头。   “把你锁在楼上。”璩湘怡的声音发冷。   “嗯,学校里的事情之后,他们不想让我再去上学了。”那是她意料之外的事情,那天早上的意外打碎了后续安排……但又殊途同归了。   “那一天,是因为你在书店打工的事情被他们发现了,所以他们打你,是不是?”   那是他们之前调查到的事情。   “对。”   但愤恨的情绪缓解之后,璩湘怡始终没想通,为什么。为什么明知道那对夫妻不允许她把这些事情放到别人面前,她还是从邻镇已经熟悉的快餐店换到学校门前的书店去打工;为什么明知道那对夫妻一定会知道这件事,贵千还是要去。   但她没有问。   璩湘怡抚摸着贵千的手腕,那里横亘的痕迹都已经愈合了,只有对着光仔细打量才看得出肤色微微有些差距。如果说别的地方的伤痕像复刻一样痛在她心里,那这一处的伤痕就是她最胆战心惊的存在。   璩湘怡轻轻问:“那里还有你想要带走的东西吗?”   贵千想了想,还没有回答。   沉默让她发慌。   “我想……去一趟潞城。在那里,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   一些人,一些事。   璩贵千的目光沉静,让和她对视的妈妈既欣慰,又暗生挫败感。   璩湘怡不问是什么事,回答:“好,我们陪你去吧?”   “不用了,我一个人就好,快去快回……带几个保镖就可以,您看看有没有时间合适的助理,我可能会有些事拜托他们。”   “不直接拜托我吗?”   璩贵千弯眸一笑:“最终当然都是拜托妈妈的啦,但是只是可能罢了……如果真的要做,我会和你说的。”   璩湘怡两手捧着她的脸,大拇指从脸颊上拂过,擦过耳侧,最后将她的头发梳至脑后:“想做什么都可以,但不能伤害自己,不能让自己陷入危险,知道吗?”   “……好。”   很早很早,在她见到他们的时候,她潜意识里那股想要毁灭一切毁灭自己的冲动就平息了。璩贵千想,还是不要让他们知道吧。   ……   回潞城这件事定在了下个周末,璩贵千这周周六有奥数补习,周日和朱欣怡约好了一起打游戏,她不打算为了旧事改变眼前的行程。   而在结束了和女儿的聊天之后,璩湘怡到公司的第一件事,是给季明达打了电话。   ==   “这是什么?”朱欣怡好奇地问。   一路进来,饶是她做足了心理准备,也被这奢华宽敞的地界整的麻木了。而她第一次来璩贵千的房间,第一眼就看到了墙角被气球包裹的台灯。   “氢气球啊。”说是氢气球,其实充的是氦气,氢气有安全问题,这几年渐渐不让用了,只是大家都习惯了叫氢气球。   朱欣怡凑近了看,一个个卡通人物的气球围绕着落地台灯随气流摆动,怎么瞧也没瞧出究竟有什么不一样的。   廉价的气球质量一般,有不少塑料皮上都产生了裂纹,和周围格格不入。   “为什么放这个?”朱欣怡好奇地问。   “啊,”璩贵千放下书本,走到门边,边接过佣人手中的果盘边回答,“那是我刚刚回家的时候,我哥给我买的。”   “哦,那确实很有纪念意义。”朱欣怡恍然大悟。璩贵千的身世在学校里不是秘密。   朱欣怡接过她递来的水果叉连声感谢,坐在椅子上一推眼镜:“很好,就当给以后写小说积累素材了。”   璩贵千看她一眼:“不是说要当编辑吗?”   “你不懂,立志要趁早,最好是在一家当编辑在另一家写小说,两边都有饭吃,哪家倒闭了也   不会影响到我。”   璩贵千失笑。   “你看看除了这两本,还要别的吗?我这里有还有别的京极夏彦的小说,你要不顺路看看。”   朱欣怡探头去看,摇了摇头:“先这两本就好,倒时候再来和你换。”   “嗯?”她指着桌上的蓝皮封面书,“你在看这个?”   《民航概论》。   朱欣怡抬头:“可以翻吗?”   璩贵千侧头:“嗯。”   书签夹在“飞机的构造与系统”那一章。   朱欣怡好奇:“怎么突然对这个感兴趣了?想当飞行员?”   “没有,”璩贵千浅笑摇头,“我身高不够呢。”   “再长长就好了,我看你大有潜力。”   朱欣怡说的没错,璩贵千已经快到一米六了,这一年多里她的变化明显。   璩贵千合上了那本书:“我也希望再长高呢。不过看这个打发时间而已,当上飞行员可太难了。”   如果朱欣怡打开那张充作书签的便笺纸,她就会发现,那里面写着一个日期,是璩贵千从爸爸的日程表上对照着写下来的,明年三月一日,他们预计启程飞芬兰的日子。   拿了要借给朱欣怡的小说,她们下楼去宽敞的偏厅电视机打游戏。但朱欣怡恰好看到客厅里璩贵千骑马的照片,一听到璩贵千提起这里就有小马,她兴奋地说要看。   说去就去。   直到走到马棚边,朱欣怡都以为璩贵千说的小马是像动物园里的陪伴宠物一样憨态可掬的小东西,设特兰矮马、法拉贝拉矮马,她脑子里想的全是青青的草地上自由自在地散步吃草的小可爱。   个头直逼一米六、壮硕结实的卢比:口水攻击!   朱欣怡相当幻灭,但在璩贵千的盛情邀请下,还是伸出手去抚摸卢比的鬃毛和脊背。   卢比专心吃着璩贵千手里的苹果,没有抗拒。   “哇……”马的体温比人略高一些,粗糙又水滑的皮毛下,健硕的肌肉起起伏伏。   璩贵千:“是不是很可爱?”   看着这个一蹄子能撅死人的家伙,朱欣怡很想说,贵千你是不是对可爱这个词有什么误解。   但在贵千专注的目光里她又憋了回来,强压着自己点头:“是。”   给朱欣怡介绍了家里的三匹马,她最喜欢的明显是白云。白云全身没有一丝杂毛,洁白如雪,线条流畅,又有一双圆润的大眼睛,几乎是标准模子刻出来的骏马。   璩贵千递给朱欣怡胡萝卜,引导她去喂。   白云探出头,火热的呼吸喷在朱欣怡手上,她忍着没缩手,就看着马嘴一歪,叼走了胡萝卜,三两下吃完,又默默用那双自带扇子的大眼睛闪啊闪地瞧她。   朱欣怡不由自主地从桶里又拿出一个递给它,另一只手在身后不住地连续拍打着璩贵千的手臂,以示激动兴奋。   璩贵千直接拉住了她的手:“要不要试试骑马?不难的,有师傅在,很安全。”   “而且我们白云是超级乖的孩子,”她压低了声音,“跟卢比不一样。”   白云凑过来用头蹭她的手,朱欣怡兴奋地点头。   她在马术师傅的帮助下坐上了马鞍,师傅牵着缰绳,带她慢慢走了一圈。饶是没有真正跑起来,她也很开心,笑着让贵千给她拍照。   朱欣怡下来之后咧着嘴翻照片:“记得发给我!”   “好。”   在户外待了大半天,她们才回到屋子里,游戏是打不完了,但也没关系,下次再来就好。朱欣怡在这待到了接近晚饭的时间,起身告辞。   璩贵千没留她,在同学家和别人的家长和长辈们一起吃饭可是相当有负担的事,她们就不搞这些虚头巴脑的了。她提醒朱欣怡别忘了带上书包,接着送她到门口。   璩贵千招手:“明天见啦。”   朱欣怡回以热情地挥手。   摆渡车前往庄园门口,那里已经等着送她回家的车。   朱欣怡并不是什么富二代,她自认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中学生,顶多就是聪明一点成绩好一点,但在四中也不是顶顶突出的学生。她是学校里的大多数。   认识璩贵千,和璩贵千做朋友,是个意外。   开学第一天她们坐在了一起,一个美丽的巧合。   分座位的时候恰好是前后桌,第二个美丽的巧合。   但对于友谊来说,两个巧合就足够了。相投的人会自己凑到一起去。   朱欣怡下了摆渡车,和师傅道谢,坐上进城的黑色轿车。   贵千最近有些变化,她也能够感受出来。自习课上有时会对着草稿纸发呆,不知在想什么。在另一些事上又更加坚定自信、更加坦然了。   后者包括了对她。   背景差距过大的友谊总会有些尴尬的角落。对朋友好是应该的,但好的界限却需要拿捏分寸,她们都有在适应彼此。   朱欣怡想,或许下一次,她也可以邀请贵千去家里玩。她家没有小马,但有一条可爱的马尔济斯,贵千也一定会喜欢的。 第51章 ……她可以做到的,阻止它在那……   “您好, 航班开始登机了,我们可以先……”   标准着装的服务人员轻敲休息室的门,提示他们可以登机了。   “走吧。”   黑色西装的郭臻拿着登机牌,刘薇手上还提着璩贵千的随身包。   璩贵千摘下耳机:“谢谢。”   璩湘怡已经安排了刘薇陪着贵千去一趟潞城, 但刘薇毕竟年纪小, 还是要找个老练的人压场。   按理来说这件事该让徐茂去做, 潞城的事都已经交接给了他, 但徐茂这两天在东南亚替她出席几个商贸论坛,璩湘怡斟酌再三, 问了郭臻有没有时间。   他去过潞城,是最合适的人选。   郭臻也果然一口应下。   “辛苦了,”璩湘怡松了一口气,又嘱咐他和刘薇, 有任何风吹草动都要向她汇报。   贵千要回潞城这件事让傅谐和璩逐泓知道后, 引起了不大不小的波澜。两人都问她,非去不可吗,为什么不让他们一起去。   璩贵千回答:“不是不让,你们想去也可以啊。就是没必要,我很快就回来了。”   确实。璩贵千没让妈妈申请私人飞机的航线,机票买的是周六去周日回。   她说的稀疏平常,就像是出门买个东西, 用不着人跟前跟后。   三个小时的飞行时间, 璩贵千坐在刘薇旁边,耳机里放着慵懒慢摇的曲子, 目光一直放在窗外。   旅行。前三十年没做过几次的事情,这一年来却已经在世界上的很多角落留下过足迹。   穿越过云层,飞机来到了万米高空以上。飞行平稳, 后面的机舱里开始有人前后走动,空姐细声问要不要饮料小食。   身边的刘薇细致入微,从包里拿出了她常用的小毯子搭在她身上。   “睡一会儿吧?”   她眼下略有青黑。为了赶飞机,今天起的比往日早了一些。   “好。”她没有拒绝好意,向上拢了拢毯子,在熟悉的清香中合眼,却始终没有睡着。   关于如何阻止F3578的悲剧,她已经思索了很久,也阅览了各种资料。   那场事故发生的时候,上一世的她正在为了高中的学费挣扎。因遇难者里有中国人,这桩发生在异国他乡的航空事故也上过新闻媒体的头条。只是她忙于自己的生活和学习,根本没有用心关注过。   如果没有甜品店中璩逐泓的话,恐怕这起事故都不会在她脑中留下任何印象。   以至于她现在只能从璩逐泓的只言片语中搜集信息。   “爸爸……是空难离开的。一零年,芬兰航空F3578,降落前撞鸟解体。他带乐团去演出。”   鸟击是民航常见的事,每年发生的鸟撞飞机事件要论万为单位。但鸟击并非都会产生严重影响、导致航空事故,具体要看鸟的种类大小、飞机的速度与高度,以及撞击部位。   如果低速状态下撞击在非关键部位,并不影响后续飞行安全,但若鸟击导致航空发动机故障,产生叶片损坏、发动机熄火的后果,就生死难料了。   发生在今年年初的全美航空1549号航班迫降事件就是个鸟击的例子。航班从纽约拉瓜迪亚机场起飞一分钟左右,因鸟群袭击,两个引擎同时失灵。这起事件一下子全球闻名,因它发生在人口密集的纽约,还   极其幸运地做到了全员生还。   芬兰航空F3578,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   璩贵千不知道究竟是鸟撞击到飞机的发动机,导致故障,还是鸟击起落架、机翼等关键部位,造成结构损坏。她也查阅了飞机避鸟的资料。   但无论是提升飞机性能和设计,以提高飞机的抗鸟撞能力,还是机场驱鸟,都没有她能做的事情。   第一个念头当然是让傅谐取消行程,不去芬兰,那一切迎刃而解。   她可以装病,拖延他的行程,甚至可以用她也想去芬兰旅游做借口,直接另行包机送她、傅谐和整个乐团的人启程。   但她又忍不住去想,原定航班上的几百人怎么办。   ……她可以做到的,阻止它在那个时间出现在那个地点。   通过拖延时间让航班晚点起飞,错过那一阵鸟群。她故意在机场拖延时间就好,航班会等要客的,只要错过了那一阵鸟群,大家都可以活下来。   但这样就够了吗?   她为了这件事辗转反侧、思前想后。   ……变数太多了。她不知道那一阵鸟有多少、鸟群的规模有多大、持续时间多长、飞行轨迹怎样,还是说恰好那么两只小鸟飞进了发动机,撞击叶片。   前世的航班是什么时间起飞的?中间是否遭遇气流耽搁过时间?她自以为拖延了几分钟,是否又会在蝴蝶效应下一切都回到原点,不偏不倚呢?   ……   她纷乱的思绪还没有理清楚,半梦半醒间不安地蹙眉,直到听到飞机的播报声,骤然睁眼。   “女士们、先生们,我们将在大约15分钟后抵达潞城机场。天气阴转多云,温度74%,摄氏度11度。洗手间将停止使用。”   飞机上的播报并不完全准确,当他们乘坐加长商务车驶出航站楼时,天空飘起了细雨丝。   刘薇欲言又止,询问璩贵千是否需要添加衣物、或者加上些防护措施。   手术过的脚踝得到了充分的修养和照护,但遇到雨雪天气、湿度过高的环境,也有产生不适的可能性,例如麻木感,和放射性疼痛。   正发消息在家庭群里报平安的贵千抬头,一拉裤管,左脚运动鞋上方戴着厚实的羊绒袜套,一看就暖和得很:“看,准备充分。”   她很懂得照顾自己的。   刘薇含笑:“好,我还带了艾草暖贴,先塞一个吧。”   璩贵千没有拒绝细心助理的好意。她们整理裤腿的时候,郭臻就坐在前方,询问:“去哪?”   贵千对他并不算熟悉。   因为暑假时常去妈妈的公司,她和助理们或多或少都认识,像刘薇这样年轻的女孩和她会更熟悉一些,和其他的人也都说过几句话。   郭臻五官端正,但不很平易近人,相反,很多人都会因为他眉目中的彪悍气息,把他错认成保镖那样的人物。   璩贵千对他的印象,多来自于当时在潞城医院的几面。郭臻没有主动跟她说过话,多是在人群背后安排事宜,手机不离身。   “妈是不是安排了人盯着他们?”   “对。”郭臻得到过璩湘怡的嘱咐,这里的一切都可以告诉贵千,贵千想做的任何事都可以实现。   “帮我把他们叫到……那所房子吧,郑昊辰和郑晨好一起。我有些东西要拿,也想……最后再见一面。”   璩湘怡告知过她,最迟下个礼拜,公安就要收网了。从医院的制证人员那里一路追查到的线索清晰完整,还牵扯出了不少陈年旧案。那曾是一条完整的利益链,沾染过的不只她的血。   汽车飞驰而过,路边的樟树连成线。   ==   郑晨好有时会恨,为什么自己生在这样一个地方。   郑昊辰的恶意由她来承受,父母的视而不见一日日加剧。   她说了又说,才会换来一句轻飘飘的“小宝,别欺负姐姐”,然后是更多的“要记得帮衬弟弟”。   林雅丽已经辞职了,她受不了别人的冷嘲热讽,在有一天出门买菜时断了腿骨,从医院回来之后就缩在床上,再也不肯出门。   这些莫名的伤发生了好几回后,郑昊辰和郑晨好都明白了,这是报复。   他们家的经济压力一下子大了起来,兴趣班这类不必要的开支早就砍掉,郑岳军的香烟换一个牌子又换一个牌子。   父母动辄吵架,甚至拳脚相向。他们指责彼此,一个怪另一个挣不到钱,一个怪另一个管不好孩子。   她看到过,当爸爸又一次带着拇指骨折的固定带回来时,妈妈的眼里闪过幸灾乐祸。   而郑林妹的名字,只会出现在他们吵上头的时候。   “放你的狗屁,装什么好人,不是你干的?你要是知道郑林妹他爸那么有钱,你早就叭叭舔上去了,我还不知道你!”   “要不是你!当年是你下不了蛋,老子才听了……”   戛然而止。   噤若寒蝉。   郑晨好坐在楼梯上,听着一墙之隔的父母争吵,头颅无力地靠在墙上。   郑昊辰还没有回来,这个月,他就没去过几次学校,在外面的棋牌室台球厅和狐朋狗友游荡,抽烟、往家里要钱越来越凶。爸妈……已经管不了他了,他挡得住郑岳军的拳脚,这个家没什么能让他害怕。   于是爸妈也只好纵容。   他们只会和她说,一定要好好读书,考上好大学,他们砸锅卖铁也会送她上学的,到时候就要靠她来养家了,毕业了在大城市找个老公,给她弟弟找个好工作。   ……弟弟。   他们明明是双胞胎,甚至不一定是她先出世。却要做这个姐姐,永远永远地照顾弟弟。   ……学校里已经没有人和她说话了。曾经郑林妹刚刚离开的时候,还有几个同学没有生疏远离。但郑昊辰有一天来她的班级上找她要钱,说着脏话、顶着莫西干发型,和学校里最臭名昭著的混混在一起。   在录像厅里看多了白花花的碟片,这些人的眼睛是脏的,是哄笑的,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嚣张。   没有人再和她做朋友了。   周六的早上,郑晨好买菜回来,收拾了桌上的残羹。   上楼,郑昊辰昨天根本就没有回来,房间里堆满了食品包装袋和脏乱的衣裤。   郑晨好嫌恶地看了一眼,转向爸妈的房间。   窗帘拉着,屋里充斥着令人不悦的味道。她凑近了林雅丽:“喝点水吧。”   往日光鲜亮丽的女人满面油光,眼睛从电脑屏幕的麻将界面挪出来,看到是她,麻木地眨眼,随即问道:“你弟弟回来了没有,他去哪了?”   “没,不知道。”   林雅丽浑浊的眼珠紧盯着屏幕,手指点了点,巨大的音效传出,她高兴地咯咯一笑,脚架得高高的,石膏散发出臭味。   “你爸也不知道去哪了……阿妹啊,”她突地一震,转口,“小好,你一定要争气,爸妈只有你了,你弟弟是指望不上了。小宝还没回来、还没回来……你去找找,你去找找,你弟弟不要出什么事……”   郑昊辰能出什么事?他满身横肉,不被人当猪卖掉就好。郑晨好恶意地想着,回答:“我能去哪找呀?他没钱了就会回来的。”   “你怎么这么自私?他是你弟弟呀?你去问呀!去!”她尖锐的嗓子撕扯着,手上点开了下一把麻将。   郑晨好立在原地,仰头看向天花板上灰绿色的霉斑,只觉得浑身没有一丁点力气。   她听到大门被敲响,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但随即,门开了,几个黑衣男人推着郑岳军和郑昊辰进来。   十分钟后,客厅里的几张椅子坐满了人。   璩贵千看着面前的四个人,笑着问刘薇:“我们像吗?一点不像吧,我居然一直没看出来,我不是亲生的,真是的……”   她轻轻叹一口气。 第52章 蒙蒙雨丝落下,唰地一声,伞撑……   客厅里昏黄的灯光是那样熟悉。   阴雨、黄灯、客厅里红色的地砖。   一切都还是从前的样子, 不过眼前的人倒是变了一些。   两个小孩的眼中满是警惕,郑岳军和林雅丽被塞住的嘴唔唔地发出声响。   郑昊辰被人从台球厅的休息室里拽出来的时候还没有完全清醒,浑身散发着在那终日烟火缭绕的地方浸透了的烟臭味和油腻食物混杂的味道,衣服皱皱巴巴, 像从咸菜缸里拿出来似的。   林雅丽上下打量了他三圈, 看他完好无损才软下了脊骨。   两个大人都瘦了一些, 打石膏的打石膏, 断指骨的断指骨,挂着大大的眼袋, 脸色蜡黄。   郑晨好倒是没什么变化,绷着脸,扎着马尾辫,不见了可爱活泼的发卡。郑昊辰胖了一些, 满脸横肉, 比单纯的娇蛮更多了些自以为是的算计。   在璩贵千打量他们的时候,他们也在打量她。   穿着橄榄绿毛线外套的女孩和他们记忆中的样子完全不一样了。   郑岳军和林雅丽最后一次见她是在潞城医院的轮椅上,瘦小的人裹在病号服里。郑昊辰和郑晨好最后一次见她是那天去上学的早上,她面白如纸,一阵风就能吹跑。   而现在,她肤色匀称、眼神清亮,落在肩头的发乌黑柔顺, 手上拿的手机是郑昊辰只在哥们口中听说过的牌子, 笑吟吟地看着他们。   他们到现在才终于有了实感。郑林妹过上了好日子。   郑岳军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自己的儿女, 这颠倒了上下的云泥之别刺痛了他的心,而这熟悉的场景又提醒了他,曾经在这里发生过什么。   十指轮番痛了起来, 左下侧的肋骨隐隐发酸。   璩贵千问:“最近过得好吗?”   身后的黑衣男适时取掉了二人嘴里塞的布。   “阿妹……阿妹……”林雅丽哆嗦了两声,脸上呈现出一种谄媚和畏惧混杂的表情,“你放过我们吧,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璩贵千问,“不知道有这一天吧?”   郑昊辰紧紧地盯着她,眼神从她鞋上的logo转到刘薇手上拎着的包。   “你怪我们不要紧,是爸爸妈妈不好,但是你弟弟没错呀,他才这么小,你放过他……你小时候还抱过他的呀……”   璩贵千脸上呈现出一种被冒犯的不悦,没等她说话,靠在一边的郭臻示意黑衣男塞上了林雅丽的嘴。   “你不是我妈。他也不是我弟弟。”   郑岳军的眼珠子转了又转,看着客厅里剑拔弩张的架势,突地开始哭泣:“对不起阿妹……不是我做的,真的不是我的主意……”   他们都不知道她真实的名字,不会有人告诉他们。   “对不起对不起……”他哭嚎得仿佛真情实感,如果不是两手被绳子绑在椅子后,倒真的很像很早之前郑林妹会觉得痛快的场景。   可惜,璩贵千的眼里只有漠然。   她起身,顺着记忆中熟悉的方向往上,刘薇迟疑了片刻,没有跟上去。   原来,这条楼梯没有那么陡峭。   转过一个弯到达二楼,她没有停留,直直往上。   阁楼还是那个样子,她曾经的东西都被爸妈带走了,不知道在哪个仓库。   在空荡荡的床板上坐下,璩贵千仰头,看向枝条纵横的木制屋顶。空气中有肉眼可见的尘埃游弋。   除了楼下的人待处理,她在回潞城之前,也在想自己还有什么要做。   这该是她最后一次来潞城了。   想到一个正式的告别,她就觉得自己该来一趟这里。   她从那个窗子里跳下去过两次。   第一次义无反顾,怀着背弃一切的决心,逃亡,去一个谁都不认识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第二次阴差阳错,她本该在那天早上坐上去往潞城市区的公交车,却因为想归还一本杂志而停留。从那个窗子里跳下去,这是一条她走过的路,但她头脑昏沉,忘了桂花树还没有记忆中那么高大葳蕤。   又或者,这是上天的某种暗示。   做了一趟小孩,软化了她的刺,不去演自己都不相信的自己。   她下楼的时候,手上拿了一本书,那本用来藏钱的《安徒生童话》。   或许是在心里道过别了的缘故,璩贵千看上去心情好了一些。   “我没有犯法的打算,所以放心吧,今天不会见血的。而且也用不着我来,马上你们的拘捕令就会下来了,还不知道吗?当年在医院开虚假出生证的人落网了,他手里留着你们所有人的底账……毕竟,出生证上不只有我,还有父母信息啊……”   她指了指林雅丽的腿,“我妈让人做的吧?痛吗?别担心,等郑岳军进监狱了也不会轻松,一样的,跑不掉。”   接过了刘薇递来的湿纸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和手中落灰的书。璩贵千抬头,看向了自己曾经的弟妹。   “大家相处一场,就像她说的,好歹是一场缘分,我还真的抱过你们。我想给你们一个选择的机会。”   在林雅丽唔唔地竭力挣扎里,郑岳军抬起了涕泗横流的脸,色厉内荏地吼叫着:“你要干嘛?!”   璩贵千没看他们,只专注地看着郑昊辰和郑晨好。   “你们知道我现在挺有钱的,是吧?”她点了点这些人,“看,可以请得动这么多人。”   “钱还是可以做很多事情的。比如,可以给你们换一个出身。”   窗外的雨更大了,丝丝缕缕。   “做人贩子的孩子很累吧?等他们判刑了,你们连公务员都不能考。   不过,等他们判了,你们应该也已经被送到福利院去了,没有亲戚会养你们的吧?就算有,大概就是过上我从前的生活,寄人篱下真的不好受……”   郑晨好抖了一下。   “去福利院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如果你们的爸妈做过什么被人知道,你猜那些身世可怜的孩子会不会恨你们……   那要不要选我这里呢?”   璩贵千微微前倾,声音中带上了令人信服的魔力。   “换个地方生活吧,换个名字、换个户口,我可以资助你们。没人知道你是谁……”   她斯条慢理的话还没说完,郑昊辰的眼睛骨碌碌地转:“姐……姐……你带我走吧,我不想在这里了。我真的,我不知道他们是这样的人啊!以前我不懂事……他们那么对你,会遭报应的!一对窝囊废,他妈的啥也没有,耽误了我们,我不想在这个家了,你让我跟你走吧,我心里一直把你当姐姐的……都怪他们……”   忍住想要干呕的冲动,璩贵千没看那团肉蠕动着恳求的样子,转向了郑岳军和林雅丽。   这对夫妇平生所求,最看重的就是这个儿子。   养得如珠如宝,养得皮白肉嫩膀大腰圆,养得还不如他们自己,廉耻全无,为了一点没见着的利益就能转身狠踩一脚自己的父母。   “小宝、小宝……”   林雅丽那条打着石膏的腿颤动着,双眼深陷,空洞无神地凝视着眼前的地砖,仿若灵魂已被抽离。   “你会遭报应的,你会遭报应的……”郑岳军嘴上喃喃,口歪眼斜,塌了一半的肩膀彻底凹陷了下去。   我还能遭什么报应。如果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是真的,那我就更放心了。   绑在椅子上的林雅丽突地又颤动了起来,挣扎着顶出了嘴中的布块:“昊辰——小宝,你是妈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你是妈的心血啊小宝,你别走,你是我们家的独苗啊——”   郑昊辰充耳不闻:“滚开!你们要坐牢了!都怪你们!都怪你们!”   璩贵千深吸一口气,略感到一丝疲惫:“   郑晨好,你呢?”   低着头的女孩抬起眼,往那边看了一眼,她的父母神色仓惶,嘴里喊着郑昊辰的名字,哭吼着指望他回心转意,给郑家留下一个传宗接代的指望。他们没有施舍给她一个眼神,也并不关心她的答案。   郑晨好抬头,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向璩贵千:“你说的是真的吗?”   璩贵千笑了,抬起手看了一眼时间,回复:“是真的。”   ……小宝是你弟弟,你要多照顾他……男孩儿就是调皮,长大就懂事了,你得帮你弟弟啊……还是小好省心,不用我们攒钱,嫁个好人家,你弟弟还能靠着你……   “……让我走吧。”   好。   璩贵千起身,居高临下地环视了一圈室内。郭臻靠着墙,刘薇站在她身后半步,二人未发一语。   她向前两步,俯身,和郑昊辰那张写满了迫不及待的脸隔了一米,眼眸弯弯,狡黠一笑:“骗你的。”   “你烂在这里就好了。”   污言秽语溢出几秒,就被黑衣男捂住了。   “啊,对了。”璩贵千突然想起了什么,轻巧地抽走了郑岳军胸口装着的香烟。   “怎么抽这个牌子了……”   她轻飘飘说着,抽出一根,拿起桌上的打火机点燃,靠近了郑岳军。   刘薇的呼吸乱了一瞬,偏头去看郭臻,而后者一动不动。   璩贵千拿烟的手势是生疏的,她示意黑衣男,按住郑岳军的手。   “你知道吗?我最讨厌的其实是这个。”   噗,一按。   “你是会从这种行为中得到快感吗?”   她拧眉困惑,看着眼前抖动的手掌心里三个圆洞的灼烧痕迹。   “这种伤没那么疼的,”她抬头直视郑岳军,那个在这个家里象征着暴力和权威的中年男人已经坍塌,“就是痒,容易发炎,尤其是快长好的时候,恨不得把它挠破了流血。”   烟灰落在地上。   郑岳军眼皮颤抖,牙齿里咬出几个字:“小兔崽子……我早就该把你淹死在马桶里……”   唔……   黑衣男捏住了他的嘴,郑岳军凭着一腔力气扭动挣扎,却无济于事,只有一双眼睛泛起了红血丝,目眦欲裂,像被人按在砧板上的鱼。   室内只幽幽地传开林雅丽的哭声。   璩贵千将燃着的烟头往桌上一摆,按灭了闪烁火光,对着郭臻说:“请安排一下,带她走吧。”   她指的是郑晨好。   “找一户寄养家庭,等他们的判决下来,就把收养手续办了。让她签一份合同,大学毕业前由我资助,毕业后自己还贷。”   瞠目结舌的林雅丽反应了过来,挣扎着挪动椅子,砰的一下失去平衡摔倒地上,伤腿落地,让她发出杀猪般的痛呼。   “好吗?”璩贵千没分给别人一个眼神,又问了郑晨好一遍。   郑晨好的肩颈已经麻木了,但脑子却前所未有的清醒,她一咬牙,强忍着没回头看:“……好。”   得到答案的璩贵千转身离开,在路过院子里的桂花树时停了一下,对刘薇说:“这颗树要带回去,送回山外青山。我已经和花房的匠人说好了,辟出一块地来。”   没有别的事情了。   她一身轻松,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出去。   郑晨好。   你不会知道的,那张身份证真的帮助了我很多。   鱼龙混杂的零工市场里,有身份证,就能办健康证,能去正规的场所做事,学一门手艺,挣扎着往上爬,直到能租下一间有窗户、看得见阳光的屋子。   很多有过一面之缘的人,**被骗,没有身份证明只能去做黑工、被老板有恃无恐地剥削压榨。接触的三教九流多了,自己也陷了下去。   蒙蒙雨丝落下,唰地一声,伞撑开,迈步向前。 第53章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汽车驶出乡村道路, 左拐,向城区而去。   擦拭过发梢衣摆不起眼的水珠,刘薇收起用过的毛巾,接过璩贵千手中的《安徒生童话》, 放进后座的行李袋, 略有些不解。   这本书平平无奇。平装版, 软质封面, 侧面的纸张微微泛黄,插图也不甚精美。   但她没有询问, 恪守了专业素养,不去探究。   前排的郭臻打了几个电话,看了一眼后视镜:“我们先去酒店?”   “好。”   璩贵千瘫软在真皮座椅里,手心朝上, 十指微微蜷缩。   手机震动。   璩逐泓问她, 上个礼拜玩过的游戏卡带放哪里了。她回答了大概位置。他说找到了,接着问她上周打到了哪里,哪个存档要保留,有没有打过中期卡关怪物。   她一一回答,明白得很,璩逐泓只是想找她说话。   而这样日常的对话也正是她此刻所需要的。   他们在酒店落脚时已是下午三点。   璩贵千简单休整后去顶楼游泳池游了几个来回,洗完澡后前往餐厅和他们汇合。   她到的时候, 桌上的菜正好上齐, 除了酒店本身的餐饮服务,还夹杂着几个附近有名的馆子的外带, 是刘薇出去溜达时买的。   潞城的饮食偏咸口,因是南方城市,海鲜河鲜都多。此刻桌上热气腾腾的是个粥底海鲜锅, 鲜香扑鼻。   几人聚在一起,璩贵千示意保镖们也坐下来一起用餐。   她没有再出门的打算,明天的早班机回京市。接下来的时间可以由他们自己支配了,这趟旅程远比奔波劳碌的出差轻松。   一桌的菜被他们一扫而空,席间言笑晏晏,郭臻却提起了另一遭事。   “当时我们去宝桥初中的时候,有几个老师学生托我问起您。”   璩贵千一怔,拿筷子的手微顿。   这倒是她不知道的事情。   “罗老师不是已经被辞退了吗?”   这事璩逐泓后来和她说过。   “对的,”有个常驻潞城的黑衣保镖说起,“现在在她妈的杂货店里帮忙看店,找工作没人肯用她。”   这种人本就不该当老师。   璩贵千夹了一口南瓜藤:“那还有谁?”   郭臻:“有一位岳老师,还有几个学生,多半是想致歉。”   为那一桩事。   “没什么好抱歉的,”璩贵千拉起袖子,看了一眼时间,“岳老师是个好人。”   而那些同学,其实也什么都没有做。   她想起潘伊的脸,想起她紧张又惊慌地在书店门口拦住她,想起她往她桌上塞零食的样子。   罗玉婷不配为人师,是个在弱者身上寻找优越感的心理变态,只会从别人的痛苦中汲取快乐。   但那些老师同学们,大家都不是坏人。就像郑晨好一样,都只是普通人,有私心有偏颇,有勇敢有怯懦。   刘薇侧目,安慰道:“你想去看看她吗?”   其实有时间,他们可以安排。   但璩贵千拒绝了:“不需要。”   刘薇误以为她的拒绝是情绪低落的表现,思忖几秒,提起了一桩好事:“你还记不记得那位梁同学?”   “把你送到派出所的高中生。他前段时间遇到了困难,是我们为他提供了帮助。冥冥中也是好人有好报了……”   璩贵千夹鱼刺的筷子没停:“是吗?”   梁同学。   刘薇补充了下去:“他妈妈生病,璩总出了医药费,帮他申请了千千希望的助学名额。”   刘薇深有感触,这样的帮助能在多大程度上改变一个人的命运。   璩贵千的脑海中却闪过了别的。   昏暗的室内,桌上开败的百合,绿豆糕清甜的香。   再往前——   “你过年回不回?”   人声嘈杂里,有人问他。   修长高大的男人摇头:“车票贵,清明再回。”   “那你来店里吃年夜饭,我们阿妹下厨,手艺顶的呀。”   她去拽身边人的手:“美馨!”   周美馨是沪市人,说起普通话来也带着一股黏糊糊的劲儿:“你那天值班伐?反正就我们两个人看店,过来吃好了呀,小张小宋都来,人多热闹点。”   她们过年不   回家,谁也不问谁的原因。   几个年轻人在餐馆宽敞的大厅里就着酒看春晚,胡乱畅想着在这座城市生根发芽的未来。   那时她不爱说话,多数时间是低头喝酒,跟着众人一起笑、一起讨论电视里的节目。   酒意上头,散场已是后半夜。   室内的暖气温度高,璩贵千把周美馨安顿在后面的休息室里,盖上毯子,回到大厅,恰看到梁方起一个人默默收拾桌上的果皮瓜子壳,边上的软椅上还瘫着一个喝多了说胡话的。   散落的酒瓶被他扶起,堆在一边。   璩贵千沉默着,一手抓四五个,放到后厨过道边不起眼的啤酒瓶回收箱里。   他手脚很利索,等她规整了酒瓶回来,桌上地上都已经干净了。   “先走了,”梁方起一手提着垃圾袋,另外一只手一把捞起喝多的同伴,步子稳健有力,“把门锁好。”   砰。   沉重的卷帘门落地。   她的回忆也被打散。   “前两天,梁同学发短信问我,报志愿有没有推荐,公司最需要学什么专业的人。”   “然后呢?”   “当然是没有呀,”刘薇仰头,“学什么都行。”   她也是靠助学项目读完的书。   “他说,没有要求的话,他会学医,又问我要了还款的账号。”   “嗯。”   “大概是因为他妈妈的病吧,学医也好,济世救人。”   刘薇叹息道:“璩总真的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我也好,梁同学也好。不过呢,贵千你改变了璩总。”   郭臻握着玻璃杯的手指微微抽动。   “是这样吗?”璩贵千抬头,“妈妈以前是什么样?”   “以前可不会准时下班的,”刘薇失笑,“璩总是工作狂啊,精力太充沛了,傅老师在的时候还好,要是傅老师也出差了,璩总是恨不得住在公司里。”   “你问郭臻,是不是?”   视线转过去。   一杯红酒下肚,郭臻的脖颈微微泛红,身上泛起暖意:“对,没日没夜地过项目。”   刘薇笑着:“你看,郭老师都这么说,他以前也是拼命三郎。”   “这两年也不怎么加班了,”郭臻摇头叹气,“年纪大了,熬不动。”   三个人都不是同龄,却这么说笑着谈了许久,桌上的饭菜尽了,刘薇又叫人加菜,璩贵千想了想,点了一道酒酿小丸子。   端上来的小盅加了枸杞粒,香甜欲醉。   那变成了她对潞城的最后印象。   回到山外青山时,璩贵千便感觉到了家里的气氛不对。   阿姨拿着行李袋上楼收拾。   门廊边的一盆十丈垂帘开得正艳,打眼望去像一座小型瀑布。   她在花房呆的久了,和那里的匠人们熟悉,也对这些花花草草的品种如数家珍,不禁轻轻拨弄垂丝花瓣。   偏厅里的璩逐泓已经扬起了手:“回来啦。”   璩贵千走过去一拍,胳膊应声垂落:“打到哪了?”   电视屏幕上的光效一闪而过,几个炫酷的挥拳舞腿漫画特效之后,高大的机械怪物轰然倒地。   “收工!”璩逐泓把手柄递给她,“来一把?我赶上你的进度了。”   “不了,我先上去洗澡。”她嘴上说着,身体却没动,而是拿起了一边的果盘,挑挑拣拣戳了两块桃子吃。   璩逐泓仰头看她:“潞城怎么样?”   “就那样。”   桃子太甜,来口樱桃解腻。   “爸妈呢?”璩贵千点了点盘腿坐在沙发上的璩逐泓。   “……不知道,”璩逐泓没动,“他们没给你打电话?”   “打了,飞机刚落地就打了。”   电话里嘱咐她好好休息,他们晚饭后才回来,会给她带餐厅主厨最拿手的蒙布朗。   璩逐泓:“那你还问我。”   “给我留一个。”他转过来,想拿樱桃又想起自己刚拿过游戏手柄,皱着眉去洗完手,和璩贵千对坐着吃水果。   西梅葡萄和柚子瓣。   璩贵千抬头看他一眼,又问:“爸妈呢?”   “……出去吃饭了。”   “没带你?”   “吵了一架。”   “吵什么?”   璩逐泓放下银叉:“我跟他们说了,要出国读电影学。”   “妈骂你了?”   璩逐泓揉了揉酸胀的眼睛,他们出门之后,他对着电视打了一个下午的游戏。   “差不多吧。”   璩贵千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真要断你生活费?”   都是马上成年的人了,真要拦是拦不住的。她一开始就不觉得妈妈会为了这件事大动肝火。   璩逐泓舒展身体,看了一眼贵千。   贵千的上半张脸更像璩湘怡,面无表情低垂双眼的时候都有种目空一切的傲,只不过她年纪轻,显得多了几分冰澈琉璃的神性,璩湘怡却是多年的不怒自威。   他不由想起当时的场景来。   爸妈都沉默了很久。还是璩湘怡先出声:“我以为你打算自己偷偷摸摸去上学,原来还知道我是你妈。”   这事儿肯定瞒不过她。   璩逐泓默不作声。   傅谐在他们两个之间打圆场,问了他申请材料和英语成绩的事情,寥寥数语之后,又是沉默。   “行了,”璩湘怡还是掩不住烦躁,“你喜欢就去做吧,我逼着你去学别的你也不乐意。”   这话听着跟赌气似的,不情不愿。   傅谐替她描补:“你妈压力大,也担心你……”   “公司的事情需要我吗?”年轻气盛,璩逐泓的声音不由带上了冷硬和执拗,“你已经找了职业经理人了,不需要我接班。”   璩氏数年前就定下了突破传统家族企业管理模式的方向,璩氏的扩张是璩湘怡自己在广深的市场里跑出来的,大权在握,没人敢和她说个不字。   这几年来拓展的行业都有意在名称和股权结构上和璩氏做了区隔。   璩湘怡眉毛一竖:“罗天川早就进公司了,下面那么多这个总那个总的,我还不是忙成这样!”   璩氏不算是典型的家族企业,璩简当初创立的母公司从建筑企业发家,逐步涉及房地产,后来到了璩湘怡手里才大幅扩展疆域。   但长期的经营过程中形成的文化和价值观还是难以洗脱这层色彩,一些重要位置上多少也有亲眷的影子。推行职业经理人制度,璩湘怡自己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和代价,但时至今日也不敢说完全转型成功。   遑论,就算璩氏不需要他们自家人掌管具体事务,他们占着绝对控股的股份,这么庞大的财产要打理又何谈轻易。   信托都有被击穿的一天,被职业经理人耍了的老板和股东遍地都是,没有自主控制权和独立生存的本事,和小儿抱金过市也没有区别。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还接班!我说了要给你了吗?”璩湘怡越想越气,又嫌他高,仰头骂人累,把人按在沙发上数落,“想干什么不能和我说?还瞒着我们去考试,我看你就是翅膀硬了!”   “好了好了……”傅谐仗着自己肩宽胸阔,拦在两个人之间左挡右挡。   “你还护着他!”璩湘怡连他也一起骂,“要不是你宠着他,他会先斩后奏?”   这话就有些不讲道理了,璩湘怡自己才是那个孩子要什么都给的家长。   “好啦好啦,都冷静一下……”傅谐一把搂住璩湘怡,“走走走,今天定了音乐餐厅,我们自己去,不带他,坏小孩自己反省一下,我们走。”   他像哄贵千似的把人拉走,不忘回头给璩逐泓使个安抚的眼色。 第54章 大导演。   “就是这么一回事。”   哥哥说完, 璩贵千   没忍住噗嗤一笑,惹来他的阵阵眼刀。   初中小孩双手托腮捧着脸,含着笑意瞧着他。   贵千恢复记忆之后,很少有这么稚然的时候了。璩逐泓也恍惚, 总觉得一个错眼, 这个孩子还是刚回来时, 见着陌生人就会拽他衣袖的样子。   但还是不要了, 虽然可爱,却更让人心疼。   璩贵千轻轻摇头:“要我说, 你这是十拿九稳了。妈早就知道了,却没给你使绊子,说明她最生气的还是你不告诉她,不是你‘不务正业’。”   她伸出手比了两个双引号, 像个小兔子。   确实如此。璩逐泓也早意识到了。只是一腔意气, 耐不住想还嘴。   ……现在也只能指望璩湘怡回来的时候气消了。   贵千拍了拍哥哥的肩膀就上楼洗澡了。等她小憩一会儿再穿着睡衣下来,爸妈已经坐在了客厅,正不知聊着些什么。   外头的天色还没暗,厨房里隐约传来水声和阵阵浓香,看来他们是没吃晚饭就回来了。   “贵千,来。”   她坐下,嘴里被塞了颗蓝莓。   璩湘怡:“晚上的菜单, 看看要不要调整。”   傅谐抬头:“我让厨师把鱼的做法换成白灼了。”   暗红色的菜单上用的是压着金箔的纸, 几行小字,四荤四素, 甜品主食。底下的暗纹隐隐看得出餐厅的名字。   璩贵千:“不用改了,把师傅叫到家里来了?”   璩湘怡捏捏香香软软的小女儿,只觉得和那个讨债的儿子不一样:“想你呀, 这家私厨一天只接一桌的,干脆叫回来烧,这两天有没有好好吃饭?”   明明只出去了一天,倒像在外面十天半月似的。   “有的。”   “那就好。”傅谐按着遥控器,电视换了又换,停在了少儿节目的动画片上。   金毛犬阿旺和它的森林朋友们。   简单治愈的剧情和温柔细腻的音乐,璩贵千端着蓝莓碗看个不停。   真是个巧合,她上辈子也看过这个,不过是动画大电影。   那时她刚到京市不久,对大城市的一切都新鲜,第三个月的工资到手,忍痛买一张二十九块九的票。   再过上几年,这些数得上名字的动画片都纷纷上了院线,有的盆满钵满续集不断,有的却戛然而止了,金毛犬属于后者。   大概贺岁档不欢迎这样平平淡淡的故事,她倒是很喜欢。   谁也没问潞城发生的事,不过璩贵千明白,爸妈肯定早知道了。但大家心有灵犀,只想翻篇不提。   一集放落,侧目望去,餐厅有人影闪动,帮厨开始摆放餐具。   “哥哥呢?”   璩湘怡粉饰太平的招数不算高明:“出去跑步了。”   快吃饭了他出去跑步?   璩贵千低头一笑,给哥哥说好话:“不给他饭吃啦?哥犯了那么大的事?”   璩湘怡揉揉她的脑袋:“反正呢,到时候我们不在了,家里的东西就你们兄妹一人一半。想管的就管,不想管的拿分红。总归赚的钱能让你们两个富足过一辈子,再之后的事情我也管不着了。”   她现在的心绪平和了不少,大概是傅谐劝了一下午的功劳。儿女都是债,愁也愁不过来,索性不去强求,快乐平安就好。   “妈……”   贵千倚在妈妈怀里,小声说:“没事的,有我在呢,我来管。”   她这一句说的璩湘怡心软绵绵的,只觉得恨不得把小孩永远当小孩养,不要长大就好了,甚至当即升起了些雄心壮志:“没事儿,妈在呢,有什么事我做不了的。我多活几年,你们就爱干什么干什么。别有压力,知道吗?”   你才多大呀,就知道为妈妈分忧了。   “这些事有什么了不起的呀,都比不上你好好吃饭。让你哥随便去挥霍吧,拍电影能烧几个钱,不够我听个响的。小没出息。”   “我听见了。”   身后幽幽传来一声。   璩湘怡身子一僵,贵千伸出胳膊把人拉过来:“好啦好啦,都干什么呢。”   傅谐在一边悠悠地笑,给被两个小孩团住的璩湘怡使眼色:“我去看看菜好了没有。”   他一走,璩湘怡捏住了璩逐泓的耳朵,搓了两下,咳嗽一声:“饿了吗。”   璩逐泓一听这话就知道妈妈服软了,可不知怎么,心里更多的是涨涨的酸涩:“妈,让你担心了。”   长大了的男生很少有这样主动亲近妈妈的时候。他和贵千一左一右靠在妈妈身边,倒像是回到了小时候。   “我不会什么都不管,自顾自走掉,把所有事情留给你们的,”少年低哑的声音响起,“就是去读个书,好吗?很快就回来。”   璩湘怡从来就不担心自己的儿子会是个没有担当的人,只是一直成绩很好的儿子突然要读艺术,还是和污七八糟的娱乐圈沾边的电影,做家长的总有些不痛快。   “嗯,”璩湘怡拍拍他的脑袋,“没事儿的,贵千说了她来管,以后你就专注吃软饭吧,也没关系。”   璩贵千哭笑不得:“妈——”   唉,别家是争得你死我活,她就生了两个,大的不省心,小的不舍得。   想想这些案牍劳形以后要压在贵千一个人的肩上,她暗暗下决心,看来退休的事得拖一拖,还是得理顺了所有事情才能安心留给贵千,又忍不住去推璩逐泓:“你修个第二学位,多学点东西,给你妹打下手。”   “好好好。”这会儿妈妈说什么当然都得依她。   璩贵千对上哥哥的眼睛,眉毛一挑,眼里的意思不言而喻。   看吧,说帮你解决就绝不食言。   餐厅桌上已经摆好了精致的盘子,私厨用了他们家一套青花釉里红缠枝纹的瓷器,搭配热菜真是难得的视觉享受。   璩贵千最期待的还是甜点。   按理来说中餐该配些中式甜品,酪樱桃、冰糖小点之类的。   但他们在电话里许诺了蒙布朗,先前也特意嘱咐了私厨做这道拿手法式甜点。   蒙布朗用的是纯白骨瓷,边上点缀了几抹果酱和花瓣。   栗香浓郁,最难得的是甜而不腻,栗泥中夹杂着朗姆酒清香,却没有酒的涩意,底部的树莓酱更是点睛之笔,酸甜口感一扫黏腻。   璩贵千放下叉子。   看来今晚的饭后散步势在必行了。   她拉着璩逐泓出门,走出门廊光笼罩的范围,视线熟悉了光线转换后,渐渐品出四周夜景的美。   “讲吧,刚想说什么。”   璩逐泓两手插兜,身体微微朝她倾斜,挡掉秋日的夜风。   他本来想问,你和妈说的话是认真的吗?   我怕你太小,还不知道这个选择意味着什么。   璩逐泓见多了高门倾轧,家里私生子女一窝蜂内斗的有,斗得把父母兄弟送进精神病院的也有,甚至买凶杀人的也不是没有听说过。他也见过璩湘怡为了工作披星戴月,每天只睡几个小时,人消瘦、精神却亢奋,忙完了一整个项目后直接大病一场。   他害怕的是,他去追逐自己的喜好,却把这些东西都推给还没有完全设想过人生道路和未来方向的妹妹。让她来承受那些疲倦和压力,接下这个担子。   然而眼神一转,看到贵千头顶的逆时针发旋,他又叹息,她还这么小,却知道为他排忧解难。   “想说谢谢你,有你在真好。”   突然来这么一句,还怪肉麻的。   璩贵千伸手拽他的袖子,笑骂:“干什么呀?”   璩逐泓却很认真:“以后你想做什么,也一定要告诉我,不管是什么,我都帮你实现。”   声音随风散开,落进身边人的耳朵里。   上学的事情过了明路之后,璩湘怡虽然答应了这件事,但又给璩逐泓提了几个要求。   南加大不是容易申请的学校,电影系更是要和全球各地的学生竞争。   “没申上,”璩湘怡哼哼,“我是不会给你捐楼的,你自己想好了,要不要留保底学校。”   璩逐泓不接受退而求其次。他对自己的纸面成绩信心满满,接下来的几个假期都在抽空飞全球,同几个摄影老师学习,专心筹备自己的申请短片。   璩贵千抽空去他的书房看过,不是她想象中高深莫测的片段、意识流的絮絮叨叨。   非常日常,零碎的素材就像一部生活纪录片,有她、有卢比,有庄园里日常工作的人员,侍弄花草、远处草坪的洒水器播出一道彩虹。   她很难想象这些素材最后会组成怎样的短片,但抱有极高的期待。   而在璩逐泓紧锣密鼓的准备中,他的十八岁生日也如期而来。   一月初的日子,恰好卡在元旦假期的末尾。   成人礼总要庄重正式些,但璩湘怡正在准备年末总结,傅谐那一边又是一波巡演行程要赶,二人分身乏术。最后这场宴会是由贵千和李淑珍筹备的 。   说是筹备,其实也就是在专业人士给的备选单子里挑一挑心仪的宴会布置、餐单酒水、演奏节目。   李淑珍做这些驾轻就熟,边忙边指点贵千一二,也让她受益匪浅。   生日前一晚的深夜,他们四人在家吃过了蛋糕、送了礼物。   璩湘怡的生日礼物非常老派地选择了车和手表,傅谐给的却有点意思,他读音乐学院时的一个同学在好莱坞CAA做执行经纪人,傅谐通过他帮逐泓争取到了一个进组做制片助理的机会——   “说是都是杂活累活,但我想你不会介意的。”   确实不会,璩逐泓瞳孔微微放大,重重一点头。   轮到贵千,她的礼物有些朴素。   是枚印章。   “才学了没多久,不许嫌弃。”   才不会。   璩逐泓捏着田黄石印身,去书桌边拿了印泥下来,轻轻一按。   方形印,明文,他转了一圈,三人才将将识别出来,这是个三个艺术字变形。   大导演。   “大”缩在左上角,“导”斜着身子,撑起轮廓,最后一个“演”字是变形简写,颇有野趣。傅谐一眼就看出,这设计有傅爷爷的手笔。   璩逐泓先捏着她的手看了一圈:“没伤着?”   他当初学刻印的时候就总是划到自己。   璩贵千眨眼:“心灵手巧。”   璩逐泓失笑,轻轻在她额头上一敲:“我争取有用上它的一天。”   爸妈都没和她争,贵千是第一个同成年的璩逐泓说生日快乐的人。   白天的宴会就是社交意义大于庆祝生日了。   灯火辉煌,山外青山最大的主建筑一二层敞开,交响乐和建筑装饰的欧式风格相得益彰,香氛气息弥漫。   璩逐泓拉着贵千跳了开场舞,又被父母领着满场乱转。好不容易被放走去吃点东西,两人就偷溜到了二楼的露台边。   露台上夜风逡巡,不比里面花香果香暖风袭人,但胜在清净。   璩逐泓的朋友和一些同龄人早早结束了寒暄躲了上来,商量接下来的节目,只留下今天的主人翁一路接受祝福,嘴角都要僵了。   “哇呜——寿星唱首歌吧——”姜南寻起哄,璩逐泓解开领口的扣子,另一只手熟练地伸过去:“再闹——”   姜南寻立刻吱哇乱叫:“我的头发呀——今天可是做了造型的。”   等十点钟放过了烟花,大家就要上飞机去北海道滑雪,一帮年轻人的集体活动总不会是清净的。   那边打闹着,璩贵千趁着哥哥不注意偷喝了一口他杯子里的香槟。   她一直很好奇这种影视剧里才会有的、只为了那一声“砰”而存在的酒是什么味道。   一入口,首先是气泡在舌尖炸开,随后是酸,苹果的酸甜,最后才是酒类的酵母味儿涌上来,不浓。   她咂摸完了味道,一转头,发现这一幕恰好落在哥哥的朋友眼里。   璩贵千悄无声息地把杯子放回去,背对着人群对洛城比了个手势:   “嘘——” 第55章 璩贵千伸手举着烟花棒,直到那……   洛城会意, 眨眨眼,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   夜空烟花绚烂,但比不上飞机划破云霄后的漫天星河。   灯光远去,银河流淌成一片。   机舱里的人都睡了, 私人飞机载着十几个年轻人前往北海道。这儿多是璩逐泓的同学和朋友, 璩贵千犹豫过后, 没有问朱欣怡要不要一起。   肯定会觉得不自在的。   别说朱欣怡了, 她和这些人也算不上熟悉,只是和几人有过数面之缘, 因此特意问了刘薇要不要陪她一起,算是出差。   纯玩的差事还算薪水,刘薇欣然应允。   四个小时出头的飞行航程才过一半,进入平流层后, 闹了半宿的人睡得东倒西歪。   璩贵千最后看了一眼窗外的银河, 拉下了眼罩。   落地时已是东京时间凌晨四点。   这帮人仗着年轻气盛,安排的活动是一落地就去海边看日出。   函馆的海边已起了乳白色天际线的轮廓,璩贵千和刘薇互相搀扶着走在细软的沙滩上,顶着海风向前。   往前看,不怕冷的青年们沿着沙滩狂奔,手里提着烟花筒,你追我赶。   璩逐泓和洛城穿着的黑色羽绒服大大地敞开, 奔跑中露出里面单薄的白衬衫, 走在最前面,踩着海水的边界。   一层毛衣一层绒衣外面还有一件防风冲锋衣, 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的璩贵千:……   她叹一声气,心想闹吧闹吧,不趁着现在放纵, 难道还要等老了再颤颤巍巍地后悔。随即上前捞了半篮子烟花,一个个地研究。   海水呈现出湛蓝的色彩,又在光线的照映下在某一刻显出些黑来。远处,霞光初现,太阳的光直直地打在海面,刷出了一条瑰丽大道。   璩贵千伸手举着烟花棒,直到那短短数秒结束,太阳的光芒完全淹没了烟火。   天亮了。   她身后,刘薇突然喊道:“贵千!”   转头。   相机咔擦一声。   拍立得吐出相片,刘薇一扫刚下飞机的萎靡困顿,兴致勃勃地跑过来给她看。   相片显影,贵千带着藏蓝色的毛线帽,和黑色的海岸线、白色泡沫海相得益彰,衬得人更精神。   她夸:“好看的。”   “嘿嘿,”刘薇一笑,向她展示自己脖子上的拍立得和单反,“带点照片回去给老板,纯玩还拿工资我良心有愧啊。”   远处的人也消停了,勾肩搭背地看完了金黄色太阳跃出海平面的过程,就坐上了去温泉酒店的车。   “冷吗?”   上车后,她身边的位置被默认空给了璩逐泓。   她问道,拿起一边的保温杯递过去。   璩逐泓的脸上吹起了红晕,摇头,喝下热水,又问她:“困吗?今天实在闹得太晚了。”   当然困。不过,看到一场难得的海边日出,还是值得的。   身后有人嚷嚷,待会儿要睡到昏天黑地,谁也别叫他。   压根没人搭理他,他转头去看,身边人一落座就睡着了。   车程不远,盘山公路往上,温泉酒店就在二世谷雪场最顶上的地段。   房门一开,璩贵千凭着本能把外衣脱了,几乎是登时埋进了软绵绵的被子,陷入了深眠。   一夜无梦,清醒的时候,她迷迷糊糊地伸出手去拿手表,一看只比平常起床的时间晚了一个钟头。   生物钟啊。   雪光从没关严实的窗帘缝里泄下一角。   她赤脚下床,地面却是温热的。   窗帘掀开,昨夜困倦的人们错过的景色映入眼帘。蓬松洁白的雪覆盖了整个世界,与蓝天相映成趣,山腰处云雾缭绕,再往下却是深绿近黑的植被。   雪光映入,却是温润的,并不刺眼。   璩贵千轻开了一缕窗,外头的空气钻进来,冷凝的水汽沾上温热的肌肤,她一个激灵,完全清醒了过来。   晴日方好。   洗漱完,她的行李衣物早已整齐放在外间。   整层楼的套间都被他们包下了,此时出门,走廊上静悄悄的,看来这些人昨天筋疲力竭,这会儿还在呼呼大睡。   转过弯,到了这层楼的观景台,却已经有人在了。   洛城和另一个男生并排坐着,面朝羊蹄山雪景。有人说这   是小富士山,云雾缭绕下,还真有几分相似。   璩贵千今天的帽子是橙色的,带着毛线球,珊珊可爱,却恰好和那个男生的羽绒服撞了色。   寻常男生大约不会选择这种亮丽的颜色,一是青春期的男生总有些故作成熟的执着,偏爱黑白灰一些,二是也少有男生能够穿出这种颜色的青春朝气来。不过他倒不一样,鲜亮的橙称得人神气十足。   此时偌大的观景台就他们三个人,那两人听见服务生开门的声音望了过来,璩贵千顿了一下,还是选择了洛城边上的藤椅。   毕竟打过几把游戏,更熟悉一些。   “早上好,”洛城今天穿了一身的白,温润清澈,“他们还在睡呢。”   贵千点头,视线左移,一下子想起了橙色衣服的男生叫什么名字。   曾嘉文。   昨天见过的人太多了,宴会上的人如过江之鲫,但被璩逐泓私下点出来的却不多。   曾嘉文就是其中一个,倒不是因为他有什么需要忌惮的背景,而着实是璩逐泓也有着耐不住分享八卦的心。   “他妈妈是韦素心。”   在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隐退结婚生子、再无音讯的港星,几乎是一代人眼中魔教妖女的标准模版。   曾嘉文跟贵千差不多大,一笑,露出两颗俏皮的虎牙:“早上好,要不要来点咖啡?这里的早饭做的很好吃。”   洛城面前的是传统日式早餐,一并点头。   服务生端上来菜单,璩贵千扫了一眼,听了曾嘉文的推荐,选择了班尼迪克蛋。   盘子端上来,果然味道很好,但最让她舒心的还是热咖啡的香气,醇香浓郁,舒缓熬夜带来的倦意。   三人闲聊几句,说起璩逐泓出国读书的事,贵千还礼貌问起了洛城的升学意向。   毕竟就三个人,她和曾嘉文不熟,只好礼貌讲讲不会出错的话题。   “我打算读经管,上不了华庆,发挥正常的话,人大吧。”   那就是还在京市了。   曾嘉文啃了一口果干,哼了一声:“这是什么学霸的感慨啊,要是我,上个一本我妈妈都开心得没边了。”   他看上去天真无邪的,璩贵千却想起璩逐泓的话来。   不为人知的是,韦素心选择的丈夫是港岛曾家的三孙曾同毅,曾嘉文是他们家为数不多在深市上学的小辈。曾家在港岛盘根错节,更是枝繁叶茂、人口众多,内部的关系纠缠不清。   “我还是羡慕逐泓啊,”洛城轻飘飘地左看一眼,招手让服务生添茶,“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璩贵千擦过了手,专心致志地吃东西,在雪景前听他们聊天,漫不经心。   洛城问:“你怎么来了京市?”   “我爷爷来开会,我跟着蹭一趟飞机喽。”曾嘉文托着下巴,眉飞色舞。   他遗传了母亲的眉眼,又因为年纪小的缘故显得稚嫩可爱,大约是很受老人家宠爱的小孩。   银叉切开班尼迪克蛋最上方的水波蛋,蛋液溢出,滑溜溜地在盘里延展。   璩贵千没看这两人一眼,专心地切着麦芬和培根,浸透了蛋液沾着荷兰酱,一口咬下。   她眼睛一亮,被丰富的口感征服,想伸手去拿桌上的纸。   洛城的脸朝着曾嘉文那边,手却已经帮她将纸巾盒递到了旁边。   早餐也用过了,还是没人出来。   曾嘉文等得有些不耐烦,兴致勃勃地提议:“我们先出去玩吧?”   也不是不行,这里都是成熟的商业雪场,不会出什么意外。   洛城侧头,额发一甩而过:“妹妹要去吗?”   比起从前暑假见过的数面,他的头发更长了一些,错落有致地搭在脑后。也是到这时候璩贵千才发觉,他是有些自然卷的。   “好啊。”   外面雪光正好。   在去雪场的路上,璩贵千给哥哥和刘薇发了短信,随即到了地方,换上崭新的雪服、雪鞋、护目镜和头盔。   她是第一次滑雪,选的是好上手的双板,教练在一边嘀嘀咕咕地说着注意事项,洛城从前面穿戴好了出来,护目镜别在头上,露出光滑饱满的额头。   “我先走啦!”曾嘉文抱着单板兴致勃勃地往前冲。   他们包下了这一片小型雪场,未经压实踩踏的粉雪实在是很有让人驰骋撒欢的欲望。   曾嘉文跑得没影儿了,洛城回头往她这看了一眼。   “保暖有没有做好?一定要当心,听教练的,不要慌。”   护膝护臀护甲都穿上了,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了,璩贵千跺了跺地,示意:“没问题的。”   户外,上了传送带,洛城单手扯下护目镜,犹豫片刻,还是去了初级道。   初级道不高,璩贵千往下望一眼却还是微微晕眩。教练拿着雪仗比划拐弯、加速、减速、刹车,接着又检查了一边她身上的防护措施。   洛城跟在他们后面,深蓝色的雪服反射着光:“要是感觉要摔倒了,尽量往侧面倒,臀部着地泄力。”   “你不去那边吗?”她指了指曾嘉文所在的的高级道。   洛城是带了自己的雪板出来的,显然也是擅长熟悉的。   “很久没滑了,先熟悉一下再上难度。”   他这样说,璩贵千也随他,自顾自跟着教练一步一步熟悉双板。   “……平地就像这样,跟滑旱冰差不多……上板的时候不要先动……”   站在坡度不高的初学道上,璩贵千深呼吸一口气。   教练还在絮叨:“重心微微前移,不要怕……”   大约很多人都会在这一步犹豫很久,以至于教练重复了很多次不要害怕。站在这里往下倾确实会让人有种即将摔倒的错觉。   违背平衡感的、不符合生理本能的行为。大约只有人类会追求危险中的快感。   洛城先一步下去,在初学道的底端超她招手。   雪道长,隔着护目镜,只能看到一个蓝色的小点微微闪动。   呼……   身体前移。   没有犹豫,她前倾的动作果断而坚决,嗖的一下蹿了出去。   前面都很顺利,眩晕感只持续了几秒,稳住重心后,速度让她心跳加速。   拐弯,微微减速……   但一个错眼,两板碰了一下,她心里一慌,顺着力道让自己倒在了雪里。   已经压过了速度,臀部着地,边上的雪松松软软的,这一倒并不疼,甚至这颇为成功的初试让她心情更加愉悦,几乎立时爱上了在雪里飞翔的感觉。   但下坡的洛城看她没动,立刻抱着板子往上跑,气喘吁吁地蹲下来:“受伤了吗?”   “没有。”   躺在雪地上,璩贵千左手放开雪杖,把护目镜往上一扯,脸上的笑容肆意洒脱:“我忘了怎么下板了,拉我一把。” 第56章 《Minute by M……   从北海道回来之后, 璩贵千一下子意识到,三月一日近了。   即将期末,学校的功课日渐繁重,加上数学竞赛班的培训占据了她白日的多数时间。   但她的心却一日日地提起, 落在蓝天上。   璩贵千连着好几天晚上去傅谐的琴房看他练习, 双休日去听他们乐团排练, 一遍又一遍装作不经意地看他的日程本, 就为了确定一切都没有变动。   璩湘怡不明所以,见贵千突然黏起了爸爸, 还略有些吃醋。   璩贵千在纸上很多次演练过计划。   三月一日是一个周五,她已经请好了那一天的假,会和他们一起飞往芬兰。   她已经用长途旅行过于疲乏的理由让妈妈申请了私人航线的飞行许可,那一天, 她和傅谐, 以及乐团的所有人,都会到首都机场起飞。起飞落地的时间和地点都与F3578不同。   然后,周五的早晨她会装病,让傅谐自己出发。   在他们的包机起飞后,她会订下去赫尔辛基的机票,F3578,她已经提前确认过, 这架直飞赫尔辛基的航班在中午登机, 通常只有二分之一的载客量。就算那天订满了,也没关系, 她可以用妈妈的名义要求特批加位。   她会抵达机场,值机、在专用休息室里等待,提前上机。   等所有人都上机了, 飞机开始滑行。   她会在飞机到达起飞速度前告诉乘务员自己身体不舒服。装得严重无比也好,仗势欺人也罢,她会迫使机组尽快与地面航空管制部门取得联系,申请返回登机口或就近紧急降落。   一来一回,一个小时的时间延误是起码的。   环环相扣,不知道能不能让航班躲开既定的结局。   但无论如何……她尽力了。   这是一趟只能依靠她自己的冒险。   笔尖在草稿纸上画着无意义的圆圈,小小的纸飞机绕弯滑翔。   二月初,璩逐泓的申请短片完成了终剪。   他们在家举办了一场小小的看片会,只有亲近的家人和朋友出席。   声音先入,是鞋子和草地摩擦的声音。   璩贵千很熟悉,这是她每天走过的道路,熟悉到可以分辨,这是哪个季节的草坪。   脚步声也是熟悉的,不过,一昂一顿,是手术之前她走路的韵调。除了她自己,大约只有他们会记得如此清楚。   画面出现。   运动鞋的边缘沾了些泥水,雨天,匆匆而过。   风吹草偃,季节的变化很清晰,短短数秒内,青草再一次绿起来的时候,镜头以一种滑翔的姿态逆转,最终定格在了女孩的鞋上。   “早上好。”她说。   镜头挑选了一日中的不同片段,始终聚焦在她的某一部分上。   吃早餐时拿筷子的手,指甲圆润饱满。   看书,阳光在书页上跳动,蜷缩在椅中,封面挡住她的脸。   走路的声响。走过木质地板、石头小路、茂盛的草坪。   有细微的谈话声渐入。   “随便说点什么吧。”   “说什么?”   “就说……你现在想到的第一件事。”   “我在想……秋天的葡萄架,窗口的风,给爸爸的花束要选什么材料,中午的石榴果汁,下午要做的数列分析,我的向日葵为什么不开花,月亮上的影子,还有你今天真是粘人。” :   璩贵千笑了,这其实不是一天内的素材,璩逐泓拿着录影机摄像是常事。春夏秋冬汇成了一天,她也想不起什么时候对哥哥说了这段话,也很难将那些片段还原到哪一个日子。   五分零一秒的短片,是她的某一天。   没有画外音,背景音乐是清浅的弦乐。片尾字幕出来,脚本摄影和剪辑都是璩逐泓一个人,编曲写的是傅谐,演奏却还是璩逐泓自己。   摄影技巧、剪辑手法那些,璩贵千看不出来,但她体会到了镜头切换间的流畅自然、色调的熨帖清新,还有那从片名开始不断重复的和弦,每一处都映衬着片名。   《Minute by Minute,Second by Second》   每分每秒、一分一秒。   璩逐泓咨询过的留学顾问都建议他,申请短片应当体现出强烈的个人风格。讨巧的方式是在五分钟里设计一个具有强烈戏剧冲突的故事,反转又反转,或者用前面的四分钟铺垫所有美好,再在最后的时刻将其重重撕裂,去模仿莎士比亚式的命运悲喜剧。   立意是重要的,可以选择地球上最贫穷不幸的那些人,赤裸揭露事实、谴责大资本丑恶,反衬申请人的关切。   或者干脆抛弃故事性,去描述一种少见的精神疾病,用炫技般的镜头切换和剪辑技巧,展现迷乱光彩和现实反差。   他都拒绝了。   顾问们说,你无可回避地要回答下列这些问题,去打动评审官,将你从成千上万的申请人中挑选出来。   你想要怎样度过你的人生。   你想成为谁。   你期望为世界留下怎样独特的印记。   “太沉重宏大了,”璩逐泓想,“我只想拍一些当下的东西。”   用最轻盈的东西,去对抗现实的引力。   life is for now.   璩贵千没哭,她和哥哥一起忙着给爸妈递纸巾。   灯光亮后,身后的朋友同学自发地别过眼离开。洛城坠在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朋友一家四口亲切的模样。   那天的最后,送走了哥哥的朋友们又用过了晚餐,他们俩在李淑珍的屋子里帮她整理资料时,璩贵千想了想,还是问:“什么时候想到的要拍我?”   其实短片里她自始至终都没有露出过正脸。   绑着运动发带的璩逐泓推了推护眼的平光镜,从录入电脑前挪开眼,看向坐在小椅子上翻阅陈稿的妹妹。   她的头发前两天刚剪过,依旧维持着肩上的长度,在脑后扎起一个小刺球。   “整理素材的时候,自然而然就有了这个脚本。”   所有拍摄方案里最流畅自然的一版。   其实很多环境素材都是混剪了他很多年来积累的素材。   雨声,一年年地不同,植物也是,不同的拍摄器材带来的细微差别在后期时需要一一调整。只有在拍她的时候,机器和色调是统一的。   “很棒,”璩贵千点头,“我相信结果不会让你失望的。”   璩逐泓接过她递来的按时间整理的草图,走到扫描机前录入。   坐着的贵千看了一眼他的背影,长眸轻敛。她放下资料,摘掉了手套,拿起手机点开备忘录,再看了一遍除了她自己外没人懂得的、用数字和缩写拟定的计划。   “你跟爸一起去芬兰的时候,不要错过圣诞老人村和北极光,”璩逐泓背对着她,突然提及,“但要记得多穿一些,出去玩一定要带着人,不要一个人,国外有很多专盯游客的扒手……”   “知道了。”   唠唠叨叨的。   越是临近那个日子,璩贵千越是心不在焉。   她在家没有表现出一点儿,却在学校里常常出神。   几次之后,朱欣怡问她是不是最近出了什么事。   璩贵千只能回答:“想到马上要出去玩,有些紧张。”   她揪着蓝白校服上的松紧带,习题只写了一半。   同桌听到之后,捞起桌上的修正带奋力涂掉了一道大题,悲道:“快别提了,快考试了我妈恨不得把我粘在书桌前面,还出去玩。”   他叹了口气,然后探头:“这题怎么做,为什么我最后算出来是个巨大无比的数字,这不可能吧。”   璩贵千翻了翻习题册,从书包里把对应的一本抽出来给他看。   “好吧,我把数字代错了,所以不是分解……”   同桌在小声碎碎念,朱欣怡转过去回答小组长的问题,璩贵千注意到书包里的手机屏幕闪动了一瞬。   学校里明面上是不允许带手机的,只不过许多学生都偷偷塞在书包里,只要没有明目张胆拿出来玩,老师也不会细究。   她迟疑了一瞬,回头看了一眼喧闹的教室,还是滑开了锁屏。   爸爸:“贵千,爸爸要先去芬兰,有个指导编曲的教授昨天进了临终看护病房,我和几个同事赶去探望,巡演时间不变,你慢慢来吧。”   这是一个半小时前的消息。   第二条,是一分钟前:“值机了,机场显示赫尔辛基只有零下四度,出发的时候记得让阿姨多装几件厚衣服。”   璩贵千的位置靠窗,她佝偻着肩,感觉世界停滞,耳畔同学催她放下手机的声音也模糊。   “老师来了,璩贵千……”同桌的催促。   寂静不是她的错觉。   老师来了,大家收敛了声音,准备下一节课。   璩贵千蹭地站了起来,拎着包拔腿往外冲,路过讲台时留下了一句:“老师我家里有事,请假。”   “诶?”一头雾水的科学老师无措地应了一声,只看到她的背影飞速消失。   ……   奔跑。   跑起来,向校门口。   二月二十。   不是三月一日。   一切都错了。   这是一次临时的起飞。   手里捏着的手机,屏幕停留在拨出的通话界面,迟迟没有人接起。   不会的,不会这么快上机的……   这是一趟固定时间的航班,至少还有一个小时,至少……   没时间安排车了,她气喘吁吁,直直地穿过门口的保安,右转两步,拦下一辆出租车。   “去机场,快。”   “能多快就要多快,我给你加钱。”璩贵千抖着手,把钱包里的一沓现金抽出来压在了驾驶座和副驾驶中间。   司机刚要反驳的话收了回去,一脚油   门冲出。   ……还是没接,还没接。   屏幕上的两个白字那么刺眼。   爸爸。   正是巡演前最繁忙的时候,他恐怕被各类安排调整的电话淹没了。   牙齿在不由自主地颤动。   她迫使自己深呼吸,系上安全带,眩晕和激动让她的大脑飞速运转,想要呕吐的欲望在出租车的横冲直撞之间更加强烈。   切换页面,短信发送:“不要上飞机”   “不要上飞机,不要上飞机,等我,不要上飞机。”   再切出,打电话还是没有人接。   她调出联系人页面,手指在妈妈那一栏上晃动一瞬。   ……怎么说呢?这架飞机可能会坠落,把它拦住,不要让他起飞?   怎么回答?怎么解释?   ……她没有解释的时间。   她需要的是无条件的服从、执行。   指尖一滑而过。   “上高速了,”司机师傅说,“还有半个小时吧。”   刚才的疾速奔跑带来的血腥气卡在喉咙口。   她点击拨出,这一回,三秒后就接通了。   电话那边的男声带着诧异:“喂。”   “郭臻,”   到了这个时候,璩贵千发现自己的声音镇定了下来。   “你听我说,不要问为什么,你在潞城帮我妈做过那些脏事的处理,是不是?你找人打电话给芬兰皇家航空,告诉他们最近一架从京市飞往赫尔辛基的F3578航班上有炸弹,在某一个乘客的行李箱里。”   她的语速很快,但说的很清晰。   司机不由自主地朝她这边看来,目光中带着不可置信,放在油门上的脚也松了。   她厉声:“看什么,赶着救人的!快开!”   这理直气壮的姿态和荒诞的说辞结合,让司机有种身处动作片电影的错觉,但也是因此,他疑虑过后还是重重踩下油门。   电话那边的郭臻停顿了三秒才回答:“……璩小姐,你确定?”   “我确定,马上、马上去做,我在去机场的路上。”   “……好吧,我希望你知道你在做什么。”   “我知道。”璩贵千的脑袋还在恍惚中,但她早就知道谎报危害公共安全的信息是入刑的,“安排国外的人,给芬兰皇家和航空管理部门打电话,让他们停止起飞、排查炸弹。我会在起飞前赶到机场,如果电话没用……我会自己和机场地勤说。”   “马上去执行,郭臻。”   电话那边传来一声好,随即挂断。   距离她到达机场还有二十分钟。   距离原定的起飞时间还有三十分钟。   两分钟后,傅谐的电话通了。   “喂,贵千?”   那一瞬间,璩贵千听见了自己刑满释放的声音。   “爸……”她哽咽了一瞬,掩起情绪,“出事了,你别走,我离不开你,你别上那架飞机。”   “出什么事了?”电话那边的嘈杂远去了,机场广播的声音淡了,傅谐的声音焦急而慌张,“别哭,别哭,你在哪?我马上来找你。”   “我在去机场的路上,你别上那架飞机好吗?你等我。”   尽管毫无头绪,但他一口应下:“好,我不登机,我在外面等你。”   通话界面一直持续着,电话那边不断有人问他,傅谐一一推拒了,只说家里有事,今天无法出发。   眼泪在这个时候才滑落,无论如何,爸爸不在那架飞机上。   璩贵千用校服的袖子捂着上半张脸,面料一点点湿润。   接着她听到短信的声音。   郭臻:“已安排国外号码给芬兰皇家航空和航空管制、安保部门持续打电话,第一波已经完成,是不是要继续?”   继续。   璩贵千捏着手机,在心里默念,这个举措是对的,执行者不会究根问底,虽然她知道郭臻绝不会瞒着璩湘怡,但那也是之后的事情了。   航班已经开始登机了,机场广播里的声音从电话那一头传来。   傅谐沉声:“贵千,发生了什么,可以和我说吗?”   “……陪我一会儿就好,爸,电话别挂,一直陪我。”   “好。”   只有呼吸声。   高速行驶,出租车与空气剧烈摩擦,产生的空气动力声一点点敲在她心上。   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和咖啡因摄入过多相似,让人怀疑是不是下一秒就要从嗓子眼呕出来。   没事的。   来得及。   璩贵千在心里一遍又一遍默念,脑子里却不断回旋着鲜血和伤口的模样。   如果坠机……连这些都不会有,烧焦的、变成一团的、蒸发的、在空中甩出的肢体。   她干呕了一声。   事到临头,她才发现,这根本就不是尽力不尽力就能够安慰自己的说辞。   又一条短信。   郭臻:“我在来机场的路上,请不要冲动。” 第57章 镜子里的她看着镜子外的她,面……   从一个电话, 到机场的安保措施行动,要多久?   甩上出租车的门之后,她挎着书包在航站楼的通行道上狂奔。   人来人往,在成群结队的游客、旅行团里, 小小的身影并不显眼。   耳边电话里传来的声音和四周的环境声逐渐同一。   一路跑过了自动扶梯, 璩贵千停在国际出发处的值机通道前, 对着电话急声:“我到了, 爸,你在哪?”   人影交错。   “贵千。”   她转头。   身边是穿行不息的旅客。   傅谐背后斜跨着半人高的大提琴箱, 脚边是一个银色随身行李箱,目光中带着惊诧和担忧:“来,过来。”   她没动。   只是捂住了嘴,缓缓蹲下。   他们停留在过道中间, 傅谐焦急地把行李都留在原地, 走上前用手环住她:“怎么了……”   她一哭,傅谐的眼圈也跟着泛红。   无能为力的父母心里泛起酸痛,不知道怎样停止孩子的痛苦,更害怕她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受了委屈。   但是璩贵千的崩溃只持续了一分钟,她扯着傅谐的手站起来:“除了你,他们都登机了吗?”   傅谐一怔:“是啊。”   这趟旅程来得突然,连接送机都没有安排。教授突发脑梗, 恐怕等不到正式演出的时候, 他们出发,是想在病房前为他演奏一次完整的序章, 算是送别。   但在安检通道里接到贵千的讯息和电话后,他未曾犹豫,直接联系工作人员返回航站楼, 而他的同事们已按计划登机。 奇_ 书_ 网_w_w _w_._q_ i_ s_ h_u_9 _9_ ._ c_ o _m   机场大屏跳动着,璩贵千查阅时间,目光在跳动的航班序列号上飞速移动。   距离原定的起飞时间还有五分钟。   头发跑乱了,蓬松的发丝零乱搭在额前。她攥住了傅谐的手,定定看了他两秒。   双手交握,爸爸的左手指尖是粗糙的,这是按弦揉弦的位置,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之间、食指的第二关节处也是一层茧子,这是长期持弓的痕迹。   爸爸的眼尾有细密的皱纹,他爱笑,总是润物细无声,眼神深邃又明亮。   看着他好端端地站在这里,璩贵千就觉得自己生出了无尽的力量来,让她有力气去迎接一切。   “爸,在这里等我。”她的声音坚定,“等我,别走开。”   傅谐不解,在点头许诺前却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你要去哪?我和你一起。”   没时间争辩了。   “好。”   不要再分开。   璩贵千想去接他手中的行李箱,却被傅谐把书包拿过,甩在肩头:“你要去做什么?”   璩贵千没回答,她张望四方,牵着傅谐的手奔至可望到登机口的玻璃墙边。   穿着各大航空公司制服的乘务员们来往自如,和同伴们说笑着。不时有旅客停在路边检查自己的证件,安检处人头攒动、队伍冗长。繁忙中欣欣向荣,一切都是正常有序的。   几滴汗珠渗出,二月的京市吹刺骨的西北风,让她一个激灵,没空关心。   拿出手机,璩贵千噼里啪啦地打字,指尖都在颤抖:有回音吗?   消息回复得很快:有的,稍等。   等不了了。   璩贵千在心里默念,呼吸过速。   傅谐不知道她在干什么,但他从口袋里拿出手帕替她擦掉了额头的汗:“别急,深呼吸,看我,别急。”   好,深呼吸。   人为地调控着呼吸的频率,她看一眼傅谐,扯出一个勉强的微笑:“没事的。”   没事的。   两分钟。她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   两分钟后,如果机   场还没有任何措施响应,那说明芬兰皇家航空那里的电话无效,他们不信,又或者是信息一路传递到决策层,阻止起飞已来不及,那么,她会去找机场安保。   绝不能……绝不能让它按时起飞。   璩贵千的目光锁在了安检通道前穿制服的人员身上。   一步又一步。   那一瞬间她想过了很多东西。   比如,到了这一步,恐怕真的只能说有炸弹才能让飞机停止起飞。比如在调查阶段,她完全没有办法解释这一天的行为和轨迹。比如,一旦调查启动,前半个小时内来自国外打往航司的电话也会被提上案卷,郭臻恐怕也会被牵连。又比如……她要怎么和爸妈解释这一切。   ……毕竟,没有炸弹,只有不知何时会发生的鸟击,她没有证据,只有记忆中的只言片语。   嘀嗒。   秒钟响在她心上。   她缓缓放开牵着爸爸的手,一步又一步,声音清亮:“你好……”   繁忙时段,制服上带着护卫标志的人员收回放在队伍中的目光,转过头来。   同一时间。   叮咚。   机场大屏上所有的航班刷新显示了DELAY的动态。   “尊敬的旅客朋友您好,因突发安全事件,从京市……”   广播声后,周围涌起了大范围的议论声。有人在抱怨,有人拨打着电话,有人和同伴商议旅途延误的对策。   机场安检员疑惑的目光里,璩贵千从怔忪中慢慢缓过神来,轻声:“没事了。”   她回头,发丝轻甩,看见傅谐站在身后,大提琴在他背后拉下长长的影子。大块玻璃窗后,警车消防车救护车闪着光驶入机场停机坪。   ……   从机场回家的路上,车厢内是寂静的。前座的郭臻敲打着手机的声音没有停过。身边的傅谐却是平静的,不时扭头看她一眼,确认她就在自己身边。   熟悉的真皮座椅里,璩贵千闭着眼,额头贴着窗。冰凉的触感却让她在昏沉中感到舒适。   随便吧。   她的心飘在池塘上,轻轻浅浅地扩散开涟漪。   这漫长的半天终于结束。高速运转之后的脑袋静不下来,奔波之后的身体也叫嚣着疲乏。   但是,终究是结束了。   这长久的阴霾。   她轻轻勾起嘴角,在巨大的情绪波澜中享受着这一秒的宁静。   回到山外青山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   到家的一瞬,这一日所有的心潮起伏都化为了疲倦,铅一样沉重,坠在四肢。   “我去睡一会儿。”她说。   傅谐摸摸她泛白的脸颊,什么都没问:“好,等晚饭好了我叫你。”   佣人上来接过他手中的行李箱,带着困惑不解,和璩贵千擦肩而过。   这一觉很沉很沉,几乎是一秒钟的功夫,她陷在绵软的被褥里,外衣也没有脱。活跃的脑细胞在后台舞动跳跃,但她睡着了,什么也不想管。   醒来时已暮色四合,璩逐泓穿着校服在她床边,叫她下楼吃饭。   哥哥的表情讳莫如深,璩贵千一看,就知道他已听说下午发生的事情。   饥肠辘辘的感觉登时涌了上来。   “好,我马上。”   洗一把脸,清水拂面。   镜子里的她看着镜子外的她,面无表情。   晚餐是平静的。   今晚厨师做了佛跳墙,鲜香随水汽蒸腾,大炖盅摆在桌子中间,口感丰富,鲍鱼鲜嫩弹牙,海参软糯爽滑。   璩贵千一口一口吃得很认真,只是餐桌上没有人说话。   “……今日午后京市机场发生大面积航班延误,据悉为……机场联动空管部门启动紧急事件一级响应,并通知武警、救护车、消防车到场,各部门工作人员迅速响应,进入紧急状态。该航班所在区域第一时间封锁,有关部门对该航班的旅客及物品重新安检,对航班客舱、货舱进行排查。最终,该航班延误4小时后起飞。该事件引起了机场内旅客的高度关注……截至本则新闻播报时,机场已恢复正常运营秩序,受影响航班也已陆续起飞……”   偏厅的电视机开着,传来新闻播报的声音,主持人的音调平稳自然、语速适中。   璩贵千:“我吃完了。”   璩湘怡的碗里就没动过几粒米,筷子不自觉地张了一下,又轻轻搭在桌上。   啪嗒。   “好……你有什么话想和我们说吗?”璩湘怡看着女儿,眼神中带着不易察觉的企盼。   她犹豫后轻声:“我不想撒谎,所以……没有。”   璩湘怡在挣扎,也在疑惑。为什么呢?   学校通知她贵千逃学的时候、郭臻和她说这件事的时候,她是那么难以置信。   “你说什么?”   这个问题重复了两遍。   ……   璩湘怡觉得自己的阅读能力可能有问题,否则她怎么会根本无法理解文字的意思。什么叫做逃学?什么叫做谎报?什么叫做在机场拦住了她爸爸起飞的航班?什么叫做差一点自己去找机场安保?   贵千差一点就会直接被带走的。   机场地面待命航班全部停止起飞,现场应急处置就调动了消防、武警等多个部门的几百人。旅客延误不提,这一遭造成的直接经济损失就已过数十万。   安静。   好像能听见一根针落地的声音。   傅谐转头,柔声道:“去休息吧。”   他也还在消化这一个下午的讯息。但他做不到对贵千说任何重话。那时候她出现在机场里、出现在他面前,脸上的表情是那么触目惊心,比眼泪更心惊。   “为什么?”璩湘怡突然出声,“有什么是不能告诉我们的?”   她只觉得深深的无力。   在会议上被紧急知会这些事,知道贵千跑出学校的惊讶和担忧,听郭臻同步消息时候的震惊和荒谬。   情绪没有消退,第一反应却是给贵千收拾残局。   封口出租车司机,签保密协议。   幸好那些电话是郭臻安排国外的安保公司用虚拟机拨给荷兰航司的,基站连跳几层,追不到背后人。但为了保险,她还是让人对这些涉事人和经办人提了封口费和更严格的保密要求。   ……她到底在想什么?   “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璩湘怡问,“这不是玩笑,编造虚假信息是违法的,你要知道今天有多少人都在关注这件事,机场和航司遭受了多少损失……你会有麻烦的……”   假使今天贵千真的在机场亲身找安保人员说了那些话,众目睽睽之下、那么多的后续调查,哪怕是她,要让贵千全身而退,也不是一件轻易的事情。   这不是一个恶作剧。   生气,气她让自己陷入危险。   又烦躁,恼她不说话、不解释。   手心朝上摆在餐桌上,璩贵千垂眼瞧着上面的印痕交错。   命运的轨迹真的写在上面吗?   傅谐轻轻扯了一下璩湘怡的袖口,又示意逐泓陪贵千出去散步谈谈心。   “算了,”璩湘怡叹一口气,“……下次不要这样了好吗?妈真的很担心,你爸也吓坏了……”   重石坠地,砸起阵阵浪花。   “……不要算了。”   璩贵千的目光是茫然的,散得像桌上炖盅冒出的水蒸气,说出的话却掷地有声。   “不要算了,为什么要算了。你骂我一   顿,我该骂。   为什么这么轻易就原谅我了,为什么不骂我呢?我做什么事都没关系吗?”   她转过头,看向桌上的三人,眼眶微红:“为什么不骂我,是因为觉得亏欠吗?所以我做什么都没有关系,违反规则也没关系,违法也没关系,你们会帮我解决,让我一直没有任何烦恼地活下去?你们爱我所以可以忽略所有我做的事情?为什么这样就原谅我?”   她的话颠三倒四,璩贵千自己也知道。   差一点错过,差一点来不及,差一点重蹈覆辙。   还好赶上,还好来得及,还好没有遗憾。   可巨大的圆满背后又是巨大的情绪空洞。   浪潮汹涌里,胸膛起伏着,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表达什么,又想获得什么。   ……   在恢复记忆后的第一次心理辅导里,璩贵千在沉默之后,说了一句让季明达震撼的话。   “在他们找到我之前,我就知道,我不是亲生的,我的父母亲人另有其人。” 第58章 她剖开自己、窥看心魂,不是……   窗明几净。   季明达的办公室桌上有一个小水缸, 有塑料做的翠绿水草、青苔石、乌龟、和每三天换一次的鱼。   花鸟市场的老板说,乌龟和鱼不能混养。   他不管,强要这个桌上鱼缸满满当当、生意盎然。   璩贵千恢复记忆的事情,还是璩湘怡告诉他的, 一并请求他好好疏导贵千。   “这个孩子什么也不和我们说, 她太乖了……但我担心她会憋坏的。”   人世间的大起大落, 她小小年纪就经历了这么多, 怎么可能就这样轻易地度过呢?   因此,对于这次谈话, 季明达准备了很久,也在心底打了草稿,模拟过可能会出现的情况。但饶是如此,他也没有想到, 在一段不长的沉默之后, 璩贵千会这样开头。   “在他们找到我之前,我就知道,我不是亲生的,我的父母亲人另有其人。”   季明达吞了口唾沫。面前的女孩样貌未改,眼神中却多了些暗色。   从前的璩小姐也不喜欢和他对视,聊天的时候多是低垂着眼,后来好了许多, 说起愉悦快乐的事情, 眼睛笑成弯月。而现在的璩贵千不低头,只是也不看他。   她的视线总是聚焦在空气中的一点。   他回道:“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   “一个雨天。”   璩贵千停顿了片刻, 像是在回忆什么,手指不自觉地在椅子扶手上摩挲。   “雨天。”季明达小心翼翼地重复了一遍。   于是她回神:“是的,一个雨天, 我听见他们夫妻俩说话,谈起我不是亲生的,随便买来。”   这当然是假的,借口而已。她总不能说,那个雨天发生在数年后的京市。   季明达的心脏如擂鼓般敲击:“那之后呢?发生了什么?”   “之后,我开始想,怎么找到我的亲生父母。”   “想了很多,不同的方案,一个一个想,又一个一个划掉。”   “课本上,一个符号代表一个念头,就那样一轮一轮地想,一轮一轮地排除。”   季明达却问:“你的感受如何?当你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时候。”   女孩沉吟一会儿,蹙眉回忆,却又轻笑:“惊讶、否定、接受,不外如此。”   她描述得像教科书中的反应。季明达追问:“你的情绪和念头呢?你是怎么想的?”   “我觉得……很好笑,”璩贵千的眼神和他短暂相接,又错开,“所有事情都很荒谬,荒谬到好笑。”   “我。”她指了指自己。   “他们。”她说的是郑岳军和林雅丽。   她又笑,无奈又苍凉。   “那个时候我没有很期待自己的亲生父母,”她又开始回忆,“也想过是怎样的人,但没有日思夜想。”   “我想的最多的,是命运。”   “我觉得命运真的很不喜欢我,故意捉弄我。我那么、那么努力地生活了,我让一切都变得很好了。”   璩贵千漫无边际地说着,除了一开头那知道真相的时间节点,她一点儿都没有撒谎,也没有粉饰。在季明达看来,她是一个早熟的孩子,早早地思考很多成年人都不一定会深思的概念,却不知道眼前确实是一个成年人的灵魂。   “真的,我已经学会接受,也学会生存了。”她说的是离家后独自生活的日子,不过在季明达耳里,他会理解为那个小孩找到了在那个家的生存方式。   “但是最好笑的是,从前我真的很爱他们。你知道吗?”她说的很平淡,“不会有小孩不爱父母的吧,我很努力地想让自己被他们喜欢,所以当我发现真相的时候,我更觉得恶心。他们恶心,我也恶心。”   “我在向他们摇尾乞怜,就是这样。”   她的用词对自己很残酷。   季明达条件反射地指出:“但是在我听来,你在讲述这件事的时候,对自己很不公平。”   “你不知道啊,你根本不知道他们不是你的父母。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很坚强、很勇敢。为什么要苛求自己呢?那些事你不能左右。”   游鱼甩尾,璩贵千从飘逸的水草上收回视线,直视他:“我没有那么好。”   季明达用眼神示意她说下去,身体前倾,也放下了手里一字未动的记录本。   “我是故意的,”璩贵千直勾勾地看着他,看他眼里的情绪,看他瞳孔里小小的自己,“在那很多个方案里,我选择了最激烈的那一个。”   “没有人会随便相信一个小孩的话吧,尤其是当她说,她不是亲生的,她是被捡到的、她是被拐来的。我的户口就落在那个家里,我有完整的出生证明和学籍记录,我在潞城生活了十几年,周围的人一打听就知道我是谁、我是谁家不成器的女儿,谁会相信我?”   “没有一点证据,媒体会报道这样的故事吗?会相信我,帮我寻找自己的亲人吗?警察会相信我吗?会把我的话认真对待吗?”   “可能会的,世界上总有好心人。”   “去赌那个概率,也可以。不过我想到了好方法。”   “离家出走,选一个周末的时间,早早出门,他们也不会在意我去了哪里,不会急着找我,我大概能有两天左右的时间,足够我去一个很远的地方,我去那里求助,我可以说,我找不到家了。那两个人找不到我,他们也不敢大张旗鼓地找我。那么我会被当做走失儿童,建档、入库、短期内被送去福利院。”   “无论怎样总比在他们身边好,就算之后他们找过来,只要我否认,DNA不会说谎,他们带不走我了,我也有了找到亲生父母的希望。”   季明达的眼神很复杂,落在她身上。这一回,是他先别过了眼:“那为什么……?”   “我不想。”璩贵千去追他的眼神,执意盯着瞳孔里端坐的自己。   因是在自己的私人办公室,季明达今天没有穿白大褂,而是一件浅灰色的开衫,此刻正随着他微微前倾的动作向前敞开。   “你肯定听过那个故事,《一千零一夜》里的。”她笑了,因为想起小时候读童话的场景,郑昊辰和郑晨好有很多童话书,她也有幸在它们被放到阁楼后看过很多。   “渔夫和魔鬼的故事。”   “渔夫撒网,从大海里捞起一个瓶子,打开却是魔鬼。魔鬼说,在漫长的等待里,它许下了不同的诺言。   第一个一百年,谁救它出去,它就赐给他财富。没有人。   第二个一百年,魔鬼想,谁救它出去,它就赐给他更多的宝藏。依旧没有。第三个一百年,魔鬼在心底许诺了祝福和愿望给它的拯救者,但依旧没有人。   于是第四个一百年,魔鬼发誓,谁在这个时候来解救它,它就要杀死那个人。”   季明达隐约明白了这个故事背后的寓意,开口:“因为漫长的等待和折磨,已经耗空了魔鬼的期待和渴望。”   留下的只有荒芜的愤怒。   我不再祈求拯救者。当你告诉我,终于有人来救我,我只会啖肉饮血,问,为什么这么晚。   “我也不想的,”璩贵千还是强迫自己在笑,却不知道一只眼已经淌下了泪,“我真的控制不住。我忍不去想,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捉弄我。我不要有惊无险的结局,我不要皆大欢喜的故事。”   “我是故意的,我就是故意的。我故意去踩郑岳军和林雅丽的痛脚,我知道什么会让他们生气,我让他们愤怒扭曲,我就是要用一种伤痕累累的方式出现,我想要没见过面的爸妈恨他们,我想要爸妈为了我痛苦、为了我哭泣,心疼我、爱我、不计一切代价地爱我,我想要他们和我一样痛苦……他们抱着我哭的时候,为了我哭的时候,我才会感觉到痛快。彻彻底底的痛快。”   为什么没有更早找到我,为什么让我一个人……为什么,为什么很早就离开了,为什么留我一个人在世界上受苦,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   她伸手抹掉脸上的水渍,强逼着自己直视季明达的双眼。   “我没你们想的那么好。我自私我自卑我天天只有阴暗的想法,我看到那些幸福的人就忍不住嫉妒,我知道自己无法拥有的我就想毁掉。我就是这样的。我假装不是,但我就是这样的。”   心理医生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当她强烈的情绪波动带来的呼吸过速平缓一些后,季明达压下心里的情绪,维持着镇定平和的态度:“我能够理解一些,我相信你的父母也会理解……如果有一天你准备好了,或许你可以尝试和他们说呢?”   一呼一吸带来的震颤还残留,璩贵千别开眼,看向自己的膝盖:“……我希望,他们只记得我好的样子。”   “如果没有失忆,我也会装作是最无辜的小孩,什么也不知道的小孩,只是因为阴差阳错才找到了父母。”   季明达的心绪乱了一瞬,回道:“……你本来就是最无辜的小孩。难道你没有发现吗?你嘴上说想要别人痛苦,但你的行为只是在自伤。甚至现在,你根本不需要和我说这些,但你坦诚了。”   她剖开自己、窥看心魂,不是为了给心理医生展示,而是为了自己。   “你已经很好了,你是想变好的。不要否认这一点,贵千,”季明达说,“这是很珍贵的,你能直面自己,这已经很不容易了。”   安静在办公室里浸润了一会儿,璩贵千嘴唇轻颤,喃喃:“他们抱着我哭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是这种感觉。”   她又开口:“如果是她的话,大约就是你说得那样吧,很好的人。”   季明达问:“你说得是谁?”   “璩贵千,没有恢复记忆的我,只有几岁的我。”   “她会更好一些,不是吗?”   这一回,季明达在她的眼神里捕捉到了一些茫然。   “我想过,如果我真的是五岁的孩子,一切都会简单很多。”   可惜我已经长大很久了。很多年以前,我就不是小孩了。   季明达斟酌了两秒,问:“为什么会用第三人称代词来称呼自己?”   “我和她是一个人,可是我变不回她了。”   季明达定定地看着她,直到此时他才隐隐窥见,尽管她用残酷的视角挖开自己的心,尽管她嘴上区分了曾经的自己,这个病人需要的药方始终没有变过。   治愈五岁的璩贵千需要的是爱和耐心,治愈现在的璩贵千需要的也是爱和耐心,只不过需要更多更多。   “当你恢复记忆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季明达问。   “……很好。”璩贵千的下巴一点一点,是潜意识的动作,“在他们身边的日子,太美好了。我害怕,我做不到小孩那样,我害怕我会毁掉这些,和这一切格格不入。”   “你害怕,是因为你珍视,你也在乎,”季明达的声音温和又舒缓,“你看,你已经做到最重要的部分了。”   她剖开自己、窥看心魂,是为了问,怎么更好地做璩贵千,做爸爸妈妈和哥哥的小孩。   “只要做自己就好了,贵千。或许你会觉得,失去记忆的你和现在的你是不同的人,但是我和你聊了很多次,从潞城、到现在,在我看来,你一直是你。可能你没有发现。”   那天的对话最后,季明达向她保证,没有她的许可,这些对话不会外传给任何人,包括她的父母、他的雇主。对着璩湘怡,季明达依旧是说,她需要一些时间。   ……   那天的对话过去许久,佛跳墙的水汽背后。   “为什么不骂我,是因为觉得亏欠吗?所以我做什么都没有关系,违反规则也没关系,违法也没关系,你们会帮我解决,让我一直没有任何烦恼地活下去?你们爱我所以可以忽略所有我做的事情?为什么这样就原谅我?”   餐桌上的空气凝滞了两秒没有流动。   在她说完那一段颠三倒四的话之后,璩贵千陡然起身,椅子在地板上拖出吱呀一声。   “……对不起。”她匆匆上楼,房门一关,茫然地坐在小榻上。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为什么要说那些呢?   我是不是搞砸了?   好像那一声“算了”,变成了最后一根稻草。   不可以“算了”。   璩贵千坐在那想了很久,最后找到了一种解释。   团圆很好,完满很好,这一切都很好。但这样完美无缺的好,也压抑。   不自觉地模仿,不断维持这种状态,以满足那自己给自己的期望,弦绷得紧紧的,到了某一个临界点,反而却期待残缺、打破完满,期待爸妈真正地看到她。   ……我开始贪心了。   璩贵千想。   得到这个答案的时候,夜色早已沉沉,窗外的香草草莓绣球花寂静绽放着。璩贵千的一双长眸犹如幽静的深潭,睫毛一颤,眼眸中映着花的影子,却又透过花朵望向了更遥远的地方。   我开始期待,他们看到真正的我,依然会爱我。   看到卑劣的自私的阴暗的我之后,依旧会爱我。   咚咚。   门被敲响。   她收回视线,起身,压下把手。   璩逐泓站在门口,如同每一个平淡日子,问:“饿了吗?要不要吃点夜宵?”   背后,傅谐和璩湘怡倚靠着栏杆,窃窃私语,装作没往这边看。   明明她吃了满满一碗饭,明明食不下咽的是他们。   璩贵千微微一怔,紧接着,嘴角不受控制地轻轻弯起:“好。”   下楼的时候,璩贵千才意识到,真的是很晚了,厨师和佣人们下班的下班、回房的回房,餐厅和厨房空空荡荡。   好像明白她的疑问,璩湘怡拍了拍傅谐的肩膀:“他来做。”   傅谐很少下厨,璩贵千也是现在才知道,他还有专用的围裙。   身后带子一系,轻车熟路地翻找食材,居然也有模有样。   她粘过去:“我来帮忙吧。”   “不用,”高大的傅谐用干净的手把她推到岛台边的座位上,“很晚了,简单做个鸡丝粥吧,吃多了不好。”   三个嗷嗷待哺的人当然不会有什么意见。   高汤煮开、放米、设定熬煮程序,小碗盛放撕开的鸡肉碎。   他们静静地看着,没说什么话,竟也感到安宁。   只是简单的夜宵,傅谐连装盘的步骤都省略了,在大理石台面上垫了层布,将砂锅直接端到了面前,四人围坐,一人一个小碗。   晚饭吃了很多,璩贵千并不很饿。简单但熨帖的鸡丝粥尝过味道,三两口就不再动。   调羹在碗里转圈,油润的粥粒饱满晶莹,在夜里溢出丝丝热气。   “我有话想说。”   “是一个,不太长的故事。”   ……   这一次,与和季明达的对话不同,她沉静地讲述着那些心潮涌动的时刻,或明或暗的思绪,晦涩难言的心理。   她决定挖掉心上最后一块溃疡。 第59章 出发吧出发吧   调羹和碗壁敲击的声音越来越少。   这个夜晚有些漫长, 桌上逐渐堆满了纸巾。   圆润淡粉的大拇指指甲相扣,璩贵千低着头,从一个雨天开始说起。   她决心永不讲起那些已不会发生的悲剧,   因此又用了偷听到郑岳军和林雅丽说话的借口。   所有的心潮起伏、所有晦涩难言的情绪。   她努力不去看他们脸上的表情, 只愣愣看着手指, 一点一滴地倾诉。   有一些事, 她也是最近才想明白。早在她大半的记忆还封在脑海深处的时候, 那些在日常生活中浸润渗透的爱,就已经传递了足够多的安全感和勇气。   ……   “……所以, 就是这样。”   桌上的纸巾堆了山高。   一时却没有人说话。   “来。”璩湘怡伸出手,“过来。”   温暖的手掌揽住她,小小的餐桌椅上挤了两个人,傅谐从背后拥住她们, 璩逐泓的手紧紧捏着她的手。   “从我们得知你的存在的时候, 只是B超照片里花生大小的一点的时候,我们就开始爱你了,贵千。”傅谐的声音很轻很柔,“所以是的,怎样都没关系。如果你做错了事,那就是我们的责任,我们一起承担, 但永远都不会生你的气。”   “不, 我生气,”璩湘怡掩住红肿的眼睛, 吸了吸鼻子,箍着她的手更加用力,“你答应妈妈, 再也不要伤害自己了。”   “……好。”   这个承诺她许下得郑重无比。   那天她们聊到很晚,璩贵千久违地睡在了妈妈身边,呼吸间都是妈妈专属的独特香味,让人安心又缱绻。   “妈,”她们还没睡着的时候,璩贵千突然出声,“以后多来陪我睡觉好不好?”   她支起半侧身子,转过去拥住妈妈。   “想你。”   璩湘怡很困了,应答的声音带着沉重的鼻音:“好,我也想你。想你想你。”   你还在我身边,我却已经开始想你。   啪哒、啪哒。妈妈的手掌拍在背上,触感柔软又厚实,一下又一下,好像全世界,只需要关注这一种韵律。   一呼一吸。   节奏渐缓,最终落在她背上,长久地停留。   睡吧。   第二天璩贵千醒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身边的位置已经空了,妈妈起床时似乎塞了个枕头进来,也就是她手里抱着的这个。   阳光久违地炙热,打在小榻边的抱枕上。   璩贵千恍惚了几秒,捏捏枕头,才想起来今天似乎还是工作日,要上学的。   在床上发呆了一阵,又在被子里翻来覆去,她终于顶着凌乱的头发坐起,第一个念头,是逃避似的想,书包在哪?   咚咚,门边传来试探般的两声,随后是轻手轻脚的开门声。   见她醒了,璩湘怡一手推开衣帽间的门,精神饱满:“起床啦,今天我们出去玩!”   璩贵千:……?   她还在开机状态,一时间有点不明白妈妈的意思。   ……但是妈是真的精力旺盛啊,明明大家都熬夜了,她觉得脑子里蒙了层雾,但看璩湘怡却活力四射。   神采飞扬的璩湘怡从衣帽间里挑了两套衣服,兴致勃勃地问她:“今天想穿哪件?”   一条是米咖色的羊绒长裙,层层叠叠的珍珠项链精致大方。一身是上下分隔的西装裙,金属扣腰带和夸张的饰品添了英气利落。   都是她平常嫌麻烦不会穿的衣服。   璩贵千的大脑宕机了三秒,回应起了璩湘怡的上一句话。   “出去玩?”   “我们一起去芬兰。”璩湘怡自顾自地给她拿了长裙,又去挑选合适的发箍和手表,“家庭旅行。”   “车子已经在楼下等了,我申请了飞行航线改期,现在就可以出发。”   她拿了一支贝母手表在长裙边上比了一下,满意地放下。   “……一起去?”璩贵千木愣愣地。   “睡傻了?”妈妈把她拉起来,一路推进洗漱间,“洗个澡,早餐在楼下。”   但等璩贵千准备好下楼的时候,其实已经是吃午饭的时间了。丰盛的餐食摆在面前,他们三人边吃边等。   “……来。”傅谐看到她,朝她招手。   阳光明媚的冬天,空气里是京市特有的透明味道,落叶尘埃都不见,只有黑色枝桠坚守原地,枯瘦却蕴含着来年的生机。   璩逐泓给她盛了汤,说是汤,却满满当当,能喝的没两口,都是踏实的食材占满了位子。   璩湘怡:“先吃饭,边吃边说。”   他们在聊接下去的行程。傅谐要去探望教授,巡演前也得抽出两天时间来,但其余的时间都可以和他们一起行动。   十五天,行程排得不满,走走停停,沉浸式的旅程。等他们回来,也就赶着要期末考试和准备过年了。   “……这么长吗?”璩贵千夹一筷子虾皇饺,问道,“你们都有空吗?”   璩逐泓:“闲着也是闲着。”   他依旧打算参加高考,算是给国内的学业画一个句号,但不会过于辛劳,比高三学生更放松自在。   璩湘怡倒是耸肩:“边玩边忙,事情总是做不完的。”   但时间却不等人。   昨晚她哄睡了贵千,自己却在半梦半醒间徘徊,始终难以入眠。   哭过的眼睛胀得干涩,听着小孩的呼吸声,璩湘怡心想,小孩长大真是一眨眼,愿意和父母交流又是多么宝贵的事情。   她自己年轻的时候,总是动不动就家庭大战,璩简管她一丁点儿,她就像点了火药桶一样爆发,摔门摔东西都干过。   而她的女儿却那么小心翼翼。   指尖轻轻捋过飘到贵千脸上的头发,璩湘怡就想到了,接下来的日子,他们要更多地在一起。   不要只在吃饭起居的时候见面。   去陪伴,用所有时间,专心地做一件事情,就是好好陪她。   今天的阳光那么好。   璩贵千摸摸泛凉的耳垂。   新的一天,新的旅程。   出发吧出发吧,甩掉过往甩掉杂念。   佣人们收拾东西的速度很快。因为是只有数人的行程,小型公务机直接从山外青山起飞。   璩贵千以为自己会紧张、会忐忑。尽管她确信已经让傅谐躲过了厄运,但这个相同的目的地总会激起一些没有必要的隐忧。   但事实是,一上机她就睡着了,连起飞时的动静都没有惊醒她。   私人飞机上的座椅宽敞,两侧一合,就是一个安静的睡眠舱。   九个小时的国际长途飞行,中间机长换班一次,出来和他们打了招呼,璩贵千依旧没醒。   她睡得畅快,好像要把前段时间因殚精竭虑而损失的脑细胞全部补回来。   他们出发时是下午,直到跨越了时区,她才在腹中饥饿的催促下醒了过来,摘掉眼罩,推开座位挡板。   机舱内静谧舒适,璩湘怡带着黄色的防蓝光眼镜,同一边的徐茂窃窃私语。   傅谐闷头补觉,璩逐泓则戴着耳机打游戏。   飞机平稳飞行中,她示意妈妈继续聊吧,自己起身,舒展了睡到麻木的四肢。   乘务员递过来餐单,她点了一份意面,在桌边坐下。   这个时候恰好能看到夕阳的余晖,云层之上,霞光更加璀璨。   身边有人落座。   张怡萱递来她的书包,小声说着:“用得上的书本和资料都在这里了,我擅自联系了您的同学,新发的试卷或资料会从国内扫描了发过来,不用担心缺课。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联系我。”   她语速很快,口齿却清晰。   “谢谢。”   意面端上来,点缀着圣女果和迷迭香,餐盘里还有一碟水果拼盘。   一口口吃掉,旁边突然伸出一只手,拿起银叉一把戳走草莓。   璩贵千失笑,不扭头看就知道是璩逐泓。   果然,身边沙发一沉。   她垫过肚子之后也不太有胃口,索性擦了手去抢他的游戏机玩,璩逐泓的手牢   牢握着不肯放,两人对视半晌,璩逐泓从底下有掏出了一个手柄递给她。   双人游戏,再对着小小的游戏机就别扭,索性连上了飞机上的电视,璩贵千含着鲜山楂,手速飞快。   “……这里,不要跳,接一个冲刺就好了。”   两人小声讨论着,越打越起劲,一时忘记控制音量,一声响动后连忙回头看有没有吵醒傅谐。   却看到斜对面,早就清醒的男人眯眼笑着看向他们,神态不急不恼。   赫尔辛基比京市时间早六个小时,他们落地的时间是芬兰的下午五点,但因纬度高的缘故,天黑得早,这会儿已经是纯然的黑夜了。   海关上机检查后,他们落地前往酒店。芬兰追极光的最佳时间是十二月至三月,他们来得匆忙,赫尔辛基也不是看极光的适宜城市,极光向导预约在三天后的罗瓦涅米和他们汇合,那里也是圣诞老人的故乡。   都是雪景,但赫尔辛基和北海道却是完全不同的风光。这里的建筑风格突出,后现代和森林自然的碰撞在很多地方都有体现。   车行驶入市区,天空飘起雪花,砖红淡绿的墙面做背景,明明不是圣诞季,却好像耳边响起了圣诞歌。   长途飞行疲惫,今晚没有安排任何行程。助理们预定的是顶层套房,非常典型的北欧风格,却并不寂寥。   用过热气腾腾的晚餐后,璩贵千打开了电脑,翻看朱欣怡给她的留言。   去哪了,牛啊姐。   能不能带我一起走呜呜呜,又是体育课变数学课,我弱小的心灵受不了这些。   今天也不来吗,有个姐姐过来拿东西,卷子都给她了。   明天来吗?明天不来的话后天来吗?大后天呢?   想什么呢,璩贵千失笑,头上的毛巾拢住滴水的发梢。她在热乎乎的壁炉边,抽过垫子盘腿坐下,一一回复。   临时有事,后来变成了全家旅行。   大后天我不来,但你也别去,是周六啊哈哈。   有时差,不能很快回你,要多给我留言哦。   室内温暖如春,壁炉里时不时传来一声噼啪的木头声。   一只大手按在她头上:“是不是跟你哥哥学的?头发一定要吹干,老了有你受的。”   璩湘怡低头,攥起毛巾细细地搓着头发,一点点吸干水分。   “妈,”璩贵千感受着脑袋上不甚熟练的轻一下重一下,问道,“我是不是怪别扭的?”   “别扭什么?我看你就是太乖了。”   乖小孩才会被欺负。   “那我不乖,我今晚可以和你一起睡吗?”璩贵千别过头,眼神亮晶晶的。   “可以。”   “那可以就在这里睡吗?我好喜欢这个壁炉的火光。”   璩湘怡看了一眼,壁炉边有铁艺栏杆围着,不会有安全问题。那么待会儿让酒店来铺床,再把地暖开起来。   “可以。”   璩贵千把脑袋埋在妈妈的小腹上,深深吐气:“太好了。”   但最后并不是她们两个一起睡的。   面对高价值客户,酒店的服务态度很好,效率也高。壁炉前铺了三层厚褥子,散落着菱形图案的织物毯子和厚实枕头,一看就软绵绵得让人想窝进去。   最先是璩逐泓换了个看书的地点,再有璩湘怡仰躺在一边做面膜。等贵千也钻进毯子里看平板上的电视剧了,傅谐叹一声气,合上电脑,离开冷冰冰的长桌。   最后,四个穿着法兰绒厚睡衣的人挤挤挨挨,睡成一团。   窗外大雪未歇,一早肯定是雪光明媚的好景。 第60章 考完试之后一起出去玩吧?   在赫尔辛基住了三天, 璩贵千的新鲜感褪去,开始觉得这个城市略显无聊。   城市观光集中在白天。傅谐赶去和乐团的同事们汇合,璩湘怡倒是陪着他们两个东奔西走。   旅行不算疲乏,他们的行程安排得松散。早晨用一顿当地特色的早餐, 花上半天时间去游览市区。   阿黛浓美术馆很有意思, 街角遇到的小礼拜堂精巧繁复, 前卫的艺术设计街区让璩湘怡完全沉浸在买买买的乐趣里。   建在岩石中的圣殿广场教堂也颇受旅客青睐, 但并没有放在他们这两天的行程里。因为这趟旅程的终点他们还会回到赫尔辛基,去岩石教堂听傅谐的演奏会。   午后他们却会选择一家复古咖啡店, 各自处理一会儿各自的事情。小孩毕竟还在上学,不能把功课置之不理,而璩湘怡的工作压缩再压缩,也总有需要她决策拍板的事情。   在异国他乡, 连忙碌都是新奇的。   从数学题中抬起头来, 咖啡和黄油糖霜的香气里暖气融融。窗外的拱形格子窗和不锈钢雕塑被雪盖了头帘。有人经过,说着韵律特殊的芬兰语,偶尔夹杂着几句英语,让她捕捉到U一耳朵。   不想做作业的时候她会去翻看璩逐泓的相机。   街角、塔尖、她走过的背影。   “走吧?”璩湘怡合上电脑放进包里,又打包了几个特色的甜甜圈带回去给酒店办公的助理们。   出发去罗瓦涅米,他们住的是自然公园内的小木屋,和童话故事里一样梦幻。随处可见的圣诞氛围和装饰。   放下东西, 最先喊着要去坐驯鹿和狗狗拉的雪橇的却是璩湘怡。   大约是在路上解决了今年几项重要报告审核的工作, 她兴致高昂地让助理也把一些琐事交给当地的工作人员。   数个人,两辆车, 到达圣诞老人村的驯鹿农场。大人们在询问雪橇的行程,璩贵千两手揣在口袋里,慢慢往后溜达, 却看见和圣诞贺卡上一模一样的驯鹿。   世上原来真有这样的动物,高大的鹿角对称展开,沾上雪的皮毛没有那么油亮,却显得那眼睛格外温顺动人。   “贵千——过来了,冷不冷?”张怡萱递上来温热的果汁,示意她自己还带了三明治。   璩逐泓从台阶上跑下来,把她头上的毛线帽压实了:“马上就到我们了。”   雪橇是两人一架,轮到她选的时候,再怎么觉得驯鹿有种令人驻足的美感,璩贵千还是非常诚实地听从内心的声音,选择了八条活泼哈士奇的狗拉雪橇。   出发前听工作人员讲注意事项的时候,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不住地往她身上扑的蓬松狗狗身上。   前头身形更高大的哈士奇或坐或站,有两条格外活泼的蓝眼白毛却发出呜嘤呜嘤的声音蹭着她的膝盖。   这叫人怎么忍得住呢?   但哈士奇们是有职业素养的工作犬,等工作人员带着贵千和哥哥坐上雪橇,穿好防寒服,它们也知道这一趟旅程要开始了。   穿梭而过的森林枝桠,罗瓦涅米的雪纯白到不可思议,速度拉起来后,璩贵千攥着哥哥的手,放松了喉咙,不由自主地放声尖叫。   是畅快的声音。   于是半揽着她的青年也跟上了她的节奏。   旅途才刚开始,他们和驯鹿雪橇相距不远。像是为了应和,森林的另一边也传来声音:“下雪啦——”   是妈妈的声音。   不过很快,另一个方向又传来一声:“爽啊啊啊啊啊——”   不认识的人声,但显然是中国人,异国遇同乡,没有见面却还是亲切。   但另一架狗狗雪橇上的徐茂和张怡萱就没有那么和谐了。   两人各自坐在一边,中间的距离都能再塞下一个人了。全程无交流,哪怕是在拐弯的时候,这俩人都紧紧攥着一边的护栏,生怕自己被惯性甩过去。   穿过树林,敞开的雪原山景辽阔无垠,张开的手臂,拥抱着世界尽头的风。   四十分钟的雪橇路程快结尾的时候,他们赶上了罗瓦涅米的落日。将近三点,天空弥漫起浪漫的香槟粉,层次分明,渲染得比画布更清晰,映着白山黑树。   “哥,”下雪橇的时候,璩贵千的嗓子都喑哑,这还是她记得用围巾捂着嘴巴,否则得喝一肚子冷风,“好快乐。”   两只手捧住她的脸搓了搓,又在脑门上敲了一下:“快走吧,冻坏了。”   和狗狗玩耍过后,他们回到小木屋,见到了极光向导。   那是个定居芬兰多年的中国人,流利介绍着追极光的偶然性,但又说,他们很幸运,这两天太阳活动频繁,一定能赶上一场绚丽的北极光爆发。   果不其然,两天后的傍晚,他们一行人坐上宽敞的越野车,前后行驶至湖区的玻璃小屋。   晶绿色的弧线散状出现在天穹,幻彩重重袭来,是再逼真的模拟场馆也做不到的神秘。   爸妈在玻璃穹顶的小屋里坐着,璩贵千穿戴整齐厚实,像熊一样开门出去,给湖边的极光向导递上一杯热可可。   身后有脚步声,璩逐泓跟了上来。   湖畔坐着的向导装备丰富,正和张怡萱聊着芬兰的生活。   在边上支起的简易凳上坐下,璩贵千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双眼睛,仰头看着冰封湖面上的光变幻 。   “不冷吗?”   见他们出来,张怡萱问。   璩贵千:“外面更好看。”   是的,离开庇护所,走到野地里,仿佛置身自然之中,景色也更深入人心了。   向导脑袋上带的是深绿色的毡帽,喝一口保温杯里的热茶,说道:“我去那边抽根烟。”   他走到了下风口去。   张怡萱捂紧了领口的围巾,抬头,惊讶道:“看,粉色的。”   粉色和紫色相交,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睛在零下的气温里铭记这场景。   极光向导从后面绕了上来,在车的后备箱取出了摄影器材。   他在湖边装着三脚架,一边同他们闲谈:“运气真好,罗瓦涅米的极光大爆发很少。”   他调试着相机,璩逐泓起身,问了向导几个技术上的问题。   那天回去之后,璩贵千从哥哥的相机里挑了几张,托酒店的工作人员用小尺寸打印出来,贴在明信片的背面。   都是她在圣诞老人村里买的,掰着手指估算所有的亲人朋友同学,最后买下了一沓又一沓。   极光照片的旁边,还留了一块小小的地方写留言。   给亲人,是祝愿,在桌子上一笔一画地写朴实的祝好。除了长辈们,她还写了四张寄到家里,给爸爸妈妈哥哥还有自己,希望用邮戳留下这趟旅程的痕迹。   给朋友,希望他们幸运无比。在给朱欣怡的那一封上,她还画了一个小小的生日蛋糕和蜡烛。朱欣怡的生日在二月底,她是要错过了,但希望明信片和礼物能够及时抵达。   回家的那一晚是巡演之后的第二天晚上。   那位教授还是去世了,在巡演的前一天,傅谐参加完简单的葬礼,同他们坐上回家的飞机。   与来时恰相反,爸爸和妈妈呼呼大睡,兄妹俩凑在一起,赶着期末前的作业。   璩贵千对着鞭长莫及的完成进度叹气,略略翻了几页,不得不承认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怎么办?   抓大放小吧。   她开始选择性地勾题目做,写一写大题,基础训练就全部放掉。耗时间的作文也跳过,但阅读理解可以拿来练一练对踩分点的把握。   “考试有把握吗?”璩逐泓头也没抬,问她。   升上初二之后,她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不说别的,成年人的理解能力加上完美的学习环境,还考不了高分的话确实有点儿对不起自己。   而且,就像小小的璩贵千因为没有上幼儿园而格外珍惜学习机会那样,她又何尝不是因为没上大学而感到惋惜呢?   在这样的自我驱动之下,名次稳步攀升也是必然的结果。   眼睛干。   她闭目往后一靠,揉了揉太阳穴:“轻松。”   “别太累了,”璩逐泓右手没停,左手指了指窗外,“看看远方。”   远方是没有尽头的白云。   “你也不用高考升学,怎么还这么拼?”他剩下的卷子可比她多多了,却还是在奋笔疾书,一副非要赶完的样子。   璩贵千往桌板上一趴,头侧着对着窗外,脑后的小揪揪横在桌面上。   璩逐泓手痒,戳了一下又戳了一下:“有始有终。”   做了三年的好学生,勤学苦读,总想要个完美的落幕。   贵千不是没感觉到他的动作,只是昏昏欲睡,实在懒得理。   于是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已经在熟悉的床铺上,厚实的帷幔半散,是满满的安全感。   这张床……还是那个时候,看动画片,妈妈说,不如就要这样的吧,华丽又复古。   她说好。   其实是很喜欢的,却不会主动说。但是被人给予的时候,又是那么快乐。   不纯是因为获得,更是因为,那代表着有人在全心全意地注视她。   被看到。   桌上放着整理过后的旅行纪念品,是她明天要带去学校的。   第二天,璩贵千上学的时候获得了所有人的瞩目。   早自习还没结束,朱欣怡趁老师转过头的时候,啪地扔了一张纸条给她。   打开一看。   都说你要转学移民了,我解释,但没人信,PS上午有英语小测,赶紧抱佛脚。   流言在她分纪念品的时候不攻自破。考试也靠着平时的底子应付了过去。   课间,同桌问起出去玩的感受。   朱欣怡大眼一翻:“出去玩还能有不开心的吗?”   这话倒也不一定对,但在一回来就紧锣密鼓的学习安排里,那段无所事事的时光是多么令人怀念。   璩贵千摇摇铅笔:“考完试之后一起出去玩吧?”   “诶?”同桌诧异,“可以去附近吗?我没有护照诶。”   “当然可以啊!”朱欣怡抢答,然后兴致勃勃地列举京市的景点有哪些是名不符实,哪些是物超所值。   她是老京市人了,同桌却是初中才来京市念书的周边省份人,至于璩贵千就更别提了。   “那就听你的了!”璩贵千一把握上朱欣怡的手,“靠你了。”   郑重到有些莫名其妙。   同桌不明所以,试探了两下,迟疑道:“加油?” 第61章 更多的是共苦不能同甘、富贵易……   畅想很美好, 但现实是,期末考结束之后马上就是过年,各家有各家的忙碌生活,也不是串门玩儿的好时候。   朱欣怡人缘好, 他们的三人小群一路扩充到了十几人的规模, 本班别班的都有, 大家要找一个都有空闲的时候真是困难无比。   名义上还是筹备出行, 实际上群里满是闲聊吐槽和抱怨作业的。   等翻过了年,他们还没定下来哪天去玩儿, 竞赛班的通知先到了。   初十刚过,第二天就去上补习班,占用白天的时间。数学竞赛班这里的安排就是上午做卷子下午讲卷子。上四休一,一直到寒假结束为止。   满心以为下一次见面是在北海公园的湖面上滑冰, 却没想到依旧是在熟悉的教学楼。   璩贵千和朱欣怡在教室匆匆见了一面, 就赶着去竞赛班的场地。做了一上午卷子,头晕脑胀,午休时坐在学校门口的炒冰店吃芒果新品,才觉得好上一点。   “……讲了一个上午的重要性,收心收心,然后就是背书背书、看书看书。”朱欣怡叹息。   语文竞赛只有两个部分,一是通识, 二是作文。要她说, 这都是日常积累见真章。大家聚在一起也就是背一背老师整理的材料,实在无聊极了。   因是假期, 补习期间倒是不要求大家穿校服。璩贵千咬着吸管,手指在朱欣怡的羽绒服外套上拨来拨去:“好可爱啊。”   黄色的羽绒服上点缀着针织小挂件,拉链上、袖口上, 橙色的胡萝卜和绿色的幸运草。   “我妈妈自己做的,你看。”朱欣怡骄傲地举起手机。   手机挂件是一个圆溜溜的黑色小团子,棉花填充,捏着是实心的。白色的毛线又勾勒出了眼镜的轮廓。   朱欣怡在这个假期光荣地成为了眼镜一族。家人扼腕痛惜,天天说这就是因为她看了太多电视。   “好厉害……”璩贵千眼睛都亮了,她以前   也学过这些,但手实在不巧,和毛线作斗争从未胜利过。   “明天给你带一个吧。我妈过年的时候在家做了好多,元宵又多了好多新衣服。”朱欣怡舀一勺西米露,嚼啊嚼,露出幸福的微笑。   元宵就是她家的马尔济斯,朱欣怡给她看过照片,可爱得要命,小小的一个可以捧在怀里亲。   有了甜品的慰藉,下午的时间变得没那么痛苦。   试卷边上刷刷刷地写满了晦涩难懂的过程,教室里抄板书的脑袋一抬一低。璩贵千往前翻了几页,发现不知不觉,错题本越做越厚。   学习和收获的快乐是有的,但琐碎无聊和做不出题的无力感也与日俱增。   寒假补习的难度显然跃了一个台阶,老师讲完了卷子让大家自己思考讨论,四周却没有什么人声,只有纸张翻动的哗啦哗啦。   从一道大题里抬起头来,璩贵千活动两圈脖颈,看了眼手机,端起桌上的保温杯,边喝水边看题。   “诶同学,”旁边有人戳她,“这个你记得老师是怎么讲的吗?”   是一道平面几何结合二次函数的题。   “这个。”她翻了翻卷子,把解题过程给他看,难点主要在一条辅助线,想出了这一点就有了思路。   竞赛班的人其实流动性极大。有很多人受不了这种一张卷子上会做的没两道的挫败感,也有人因为竞赛班占用的时间过多而成绩下降,决定弃卒保帅。   再加上这也没有什么课余时间,大家连座位都是先到先得、而非固定。   除了本身就认识的同学和天赋异禀的社交能手,她在这儿没什么说得上话的人,有一半的同学连脸和名字都没对上。   休息了一会儿,打开草稿本,璩贵千转了两圈笔,继续想那道毫无思路的大题。   寒假在这样的安排中过去,比她更紧张的是即将高考的璩逐泓。   高三下半学期,开学仪式简直像是为这些人举办的誓师大会,充满了莫名热血的口号和横幅。   四中有不少和璩逐泓一样将去国外读大学的学生,有些已经不来学校了。但他已经拿到了录取通知书,却还是和从前的同学一起学习。   说不定研究生会转方向呢?有个好看的学业水平测试成绩总也利于申请的。   而另一半原因是璩湘怡压着他:“你不上华庆就算了,总得给我一点在朋友面前炫耀的东西吧?”   而与之相对的,璩贵千的初二下学期也并不轻松。   一年多的时间过去,班上的老师同学们都熟络了起来。再慢热的人都有了自己的朋友圈子,展露天性。   好比她的同桌,初印象是很腼腆的男生,熟悉了就会发现这个人具有颇为小众的幽默细胞,是个讲冷笑话和鬼故事的好手。   学校里也多了一个新面孔。   这段时间里她没少听别人提起,楼下某个班来了个转学生。这个身份似乎天然带着神秘气息,很适合出现在各种言情小说里作为身世神秘的忧郁男主角,或者身手不俗的特工卧底。   朱欣怡在列举分析这个设定能够给人物带来多少光环的时候,璩贵千憋笑半晌,深深觉得她有当编剧的天赋。   但在走廊遇见,璩贵千才发现,这神秘的转学生是半个熟人。   曾嘉文。   小曾同学依旧闪着活泼的虎牙跟她打招呼。   也是这个时候,璩贵千才想起来,前段时间似乎在饭桌上听妈妈提过。曾老爷子去世了,留下的几个子女失去了相安无事聚在老宅的理由,分了家产之后四散各地。   璩湘怡的原话是:“老古董表面上一碗水端平,实际上心里早有三六九等了,遗嘱十几年前就写好,也不知道到了地下会不会心虚。”   他们在走廊上,人来人往,不方便多问,只是打了个招呼作罢。   开学之后,高三生的放学时间一日比一日晚。以往是哥哥等她上竞赛班,现在是她去高中部等哥哥下自习。   穿过两个学部中间的操场时,璩贵千正好看见了曾嘉文和一帮同学在打排球。   朝气蓬勃,穿了一件白色卫衣,刘海被汗打湿了一半。   发球的时候侧头看到她走过来,曾嘉文和一边的同学说了两句,换他上场,绕过球场外向她小跑过来。   “哈喽。”天气不算回暖,他一身热气,呼吸却很快平稳,“好久不见。”   “对,我去找我哥,好巧。”   “嘉文——快点!”排球场上有人喊他,似乎是刚换上的同学还是新手,他们这会儿正在被对面疯狂抢分,马上要被翻盘了。   曾嘉文却不疾不徐,往后挥手表示自己知道了,嘴上还是说着:“太爷爷去世之后我爸妈决定来京市发展了,下次来找你们玩哦。”   他还是活泼开朗的样子,和同学相处也融洽自如,一点儿也不像是初来乍到。   “好啊,随时欢迎,”璩贵千背着书包,又补了一句,“你也……节哀。”   曾嘉文摆摆手,不以为意:“老爷子九十几岁了,算是喜丧……说来还是他摆了我们一道,我爸管了十几年的分公司,最后是给别人做嫁衣。”   这话就让她不知道该怎么接了。   曾老爷子去世前,对待所有小辈一视同仁,纵情人生的不缺钱财,想要上进的也给他们机会。   然而临了,遗嘱里最重要的股份股权都给了大儿子,其他人分了分动产不动产,也就是大差不差而已,和从前却没得比。   大约这也是纵横之道的一种,只是用和睦的假象稳住人心罢了。不用胡萝卜在前面吊着,又怎么会有驴子契而不舍地往前冲呢。   索性曾嘉文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的想法,他笑着:“不耽误你了,记得有好玩的一定叫我。”   他又跑回去了,嬉笑着接过朋友扔来的球,做了个抱歉的手势,随即正色,发球干净利落,压线得分。   耽搁了两分钟,她到的时候,高中部的放学铃刚敲过。住校的学生们赶着去食堂吃饭,再回来上晚自习。   逆着人流的璩贵千老远看到了璩逐泓的身影,他正在教学楼门口和姜南寻说话。   离得近了,璩贵千隐约听到两句。   “……不算,但是也差不多了。”   “靠,”姜南寻叹一声气,“有病吧这些人。”   ……洛城的父母要离婚了。   她走到近前,姜南寻挥手打过招呼,又开始嘴上不饶人地抨击洛城他爸。   “这不有病吗?玩了十几年现在想起来要离婚了,他脑子被水淹了,儿子要高考了整这一套……”   这两人常来家里玩,姜南寻更是她的游戏启蒙,大家关系都挺好。   “赶着二婚?”璩贵千合理怀疑。   璩逐泓看她一眼,接过她背上的书包:“十有八九吧……好像是有一个怀孕了。”   再这样下去,洛城的弟弟妹妹是真的能聚成一个幼教小班了。   璩逐泓没再停留,只是又嘱咐一遍姜南寻,当着洛城的面别主动说这些事。   “知道。”姜南寻挥手,也朝着食堂的方向去了。   往校门口走的路上,璩贵千两手插兜,问:“今天洛城没来上学?”   他们三个总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   “昨天也没来,去处理家里的事情了。”   “唔。”   朋友的家事,也不好评价。   离婚就离吧,只是非要赶在孩子关键的时候闹出来,可见他爸确实是个混蛋。   洛城送的紫水晶还摆在她桌子上,璩贵千不免多问一句:“那他还好吗?”   “……也不是伤心,毕竟这么多年,早就知道爸妈不合了。”   他爸妈一早是各玩各的,只是为了两家的合作和顾及老人的心情,保持了默契没摆在台面上说。   “他这两天在外公外婆家呢。突然发现女婿有好几个私生子女,现在还闹离婚,挺难接受的。”   但其实这在周边的圈子里也不算新鲜事了。   璩逐泓熟悉的几个富家子女,有几个是父母恩爱家庭和谐的呢。更多的是共苦不能同甘、富贵易生奢靡。欲壑难填,感官阀值被调到了寻常不能满足的地步,也就回不去了。   这桩事被她压到了心里,但几天后,洛城就回来上学了,一如既往。   家里的官司还是一团糟,两边的律师针锋相对、清点财产。   他妈妈的意思是,从前的私生子都能睁只眼闭只眼是以为他心里有数,知道挣这么多钱都是要留给谁的。现在才看明白,这男人心眼多着呢,他家的珠宝生意没有她娘家的供应链能做这么大吗?过河拆桥。   他爸那边就又是另一副说辞,只满口向往自由、挣脱婚姻枷锁,希望得到儿子的支持。   乱糟糟闹哄哄,原先冷清的房子现在倒好,整天吵个没完,两个一年到头说不上几句话的人为了财产分割斗成了乌眼鸡。洛城索性搬到了城里的公   寓。   但清净日子没过两天。   快高考的前一周,璩逐泓在餐桌上提及,想让洛城去凰山苑住一段时间。   离婚的事已成定局,他爸妈争个不停,两边的老人也没落**面。   这边生怕跟孙子不亲了,三天两头来说“我们只认你一个孙子”;那边心疼女儿,又恨亲家这么多年装聋作哑,隔三差五的“你妈只有你一个儿子了”。   索性他已经成年了,不然还不知道为了争抚养权要上演什么戏码。   璩湘怡没意见,又嘱咐璩逐泓,高考那两天让洛城和他一起去,家里准备的餐饮和必备用品等等也都带上他的份。   “小孩儿是最无辜的。”傅谐接了一句,又给他们俩夹菜。   四高考的那两天,四中初中部划做考场,璩贵千和爸妈一起送考。   外面人山人海,她留在车子里没下去,隔空给哥哥比了个加油的手势,想了想又给他边上的人也比了个一样的。   远远地只看得到两人挥手的样子。   还好这些事似乎没有影响到他们的发挥。最后一天出考场的时候,洛城脸色如常,婉谢了和他们一家的聚餐邀请之后笑着道别,又不忘郑重道谢。   他们上车,哥哥的手在璩贵千脑袋上重重一压:“暑假开始了。”   “呵,”她逃脱魔手,整理着被拨乱的头发,发出轻笑,幽幽道,“有些人不是马上要出发去当大制片了吗?”   傅谐给他争取的机会就在这个夏天,满打满算,他的假期不超过一个月。   璩逐泓:“……不管了,先睡一觉。” 第62章 潜意识里有一部分隐隐地就是在……   高三生的暑假开始了, 初中生却还有半个月的学要上。   竞赛就在初三开学的时候,都熬到了这个时候,没人想在临近冲线的地方退出。老师开始给不同水平的学生定点辅导。   有的学生的首要目标是拿到所有基础分,再试试摸高;有的学生的关键是在前期压缩时间, 争取在难题上拉开差距。   试卷变成了题海战术, 学校里的复印机整日不停, 都是老师从各地搜罗来的往年卷子。   发到了他们手上之后, 也不安排通讲了,只是把答案一并发下去, 然后大家发挥主观能动性,能琢磨多少就琢磨多少。   但有些标准答案并不能够完全概括一道题的思路。难题难的不是由一及二、由二推三,而是从零想出最开始的神来一笔。   竞赛辅导的时间只能用来讲一些共性问题,其余的要靠大家自己交流思考。璩贵千的错题本在这个时候得到了许多人的追捧, 不断有人管她借。   她有自己的奥数老师, 周末上几节课,平时有问题也随时拍照发过去求助。   在学校的老师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她的错题本和标注后的试卷,就变成了不可多得的资源。   别的同学管她问问题借卷子,次数多了也不好意思,会带上一点零食,或是帮她接水, 一来二去, 璩贵千居然也把班上的人认了个大半。   说来好笑,她一直觉得竞赛班里的挺多同学都很有距离感。   这大概是对好学生的一种滤镜吧, 因为自己没有,所以羡慕那些有的人。哪怕到了现在,自己好像也不差了, 她还是会觉得读书好的人很厉害。   我是个作弊的成年人,这些小孩却是真的天赋异禀。   但没想到别人也是这么看她的。   她一直不知道,别的同学也觉得她每个课间都安稳沉静地坐在位子上喝茶看题的样子很厉害。   只是因为外表和出身,觉得她高冷,因此没什么人主动出击和她接触。   误会解开。璩贵千和这一波竞赛班的同学相处时间并不很多,却因为这里松散的管理、自由的学习方式和那一个共同的终点,大家更有一种战友般的感觉,奔赴的却又不是战场,更像一场繁花锦绣的盛宴。   等到炎炎夏日、暑气袭来,璩贵千也终于迎来假期,洛城家里的事亦告了一个段落。   璩逐泓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正和她在傅谐的琴房里摆弄小提琴。   爸爸的生日快到了。羊毛出在羊身上,送些用钱买的东西给父母实在没什么底气。于是他们俩决定排一出二重奏,班门弄斧,但情真就好。   “各让了一步,两家的合作不能中断。”   一个是在原石采集地根基深厚的供应链集团、一个是线下零售的国民老品牌,谁离开了谁,都是不小的商业损失。   “他爸提前把一半股份转给洛城,他妈就答应马上协议离婚。动产不动产那些,总之七七八八地分了,他妈没有再追这些小事。”   都是在外面彩旗飘飘的人,为人父母上却又有如此大的不同。   由这个话题延展开去,豪门八卦多得可以说上三天三夜。   快要出国了,璩逐泓不时会有种紧迫感。   他不在贵千身边的时候,她被人骗了怎么办?   不是没有人找爸妈说起儿女婚姻的往来。他们当然不会答应,只是这也足够说明,她像一块唐僧肉掉在那些从小见惯了声色犬马的人头顶。   在很多人眼里,这块肉好不好吃有什么要紧,只要知道吃下去能长生不老,就足以让人趋之若鹜了。   璩逐泓越想越焦心。这种事,靠大人严防死守是没用的,外面的年轻兔崽子花花肠子多着呢。有时候就是管的越严,越容易让小孩向往看似美好的“爱情”。   “你身边有同学早恋的吗?”他旁敲侧击。   “有啊,”璩贵千拿笔圈上一段怎么都觉得不顺的旋律给他看,“隔壁班就有一对,其实大家都知道。”   他们俩聊着这些身边发生的事,也断断续续地改着谱子。   这首二重奏不是成熟的演奏乐曲,而是他们从傅谐这次巡演的主题奏鸣曲里截出来的一段,要靠两人配合调整,磨合成适合二重奏的谱子。   “老师也知道?”璩逐泓接过,却有些心不在焉。   “不是啦,是我们都知道,这种事藏不住的吧,整个班都在帮着传纸条。”   “唔……”璩逐泓晃晃铅笔,眼睛却没有定在谱子上。   “想什么呢?专心,”璩贵千戳戳他,“卢比还在等我。”   前段时间她太忙了,好久没陪卢比跑一跑,要趁假期好好陪陪它。   璩逐泓回神,直接问了出来:“那你呢?有喜欢的男生吗?”   “哈?”璩贵千侧头震惊,“我才十五岁啊。我还是小孩啊。”   这话没错。她有时候看自己就是有一种养小孩的感觉。虽然这小孩就是自己,但有照镜子的时候、发呆的时候,潜意识里有一部分隐隐地就是在把自己当小孩,重新养一遍。   因此对于这种早恋话题,她表现得比璩逐泓还抵触。   这倒让他放下心来:“要是谈恋爱一定要和我们说。”   然后他就会让妈妈把对方的老底都翻出来筛一遍。   璩贵千有一种荒谬的、被催婚恋了的感觉,忍住了没给哥哥一个白眼:“想好多啊你。”   璩逐泓正色:“知道了吗?早恋也要告诉我,我会帮你打掩护的。”   并不会,只会表面假装卧底、实则偷偷告状。   “你先管好你自己吧。”璩贵千点了点谱子,示意他赶紧改。   傅谐的生日小办了一场,邀请了一些亲近的朋友,也让小孩们趁机请朋友们过来玩。   没有商业属性和社交功能,就是随心意痛快地玩儿。   璩贵千邀请了朱欣怡和同桌,也拉了几个新认识的好朋友。   同龄人总是要热热闹闹地凑成一堆才好玩,她也不能全程陪着朋友们,有熟悉的伴儿才能让他们待得更舒服些。   弹完钢琴之后,她和璩逐泓一起推出了蛋糕。   简单大方的款式,内里却层层夹心,是傅谐会   喜欢的。   璩贵千早就发现了,爸爸和哥哥一样,其实都很爱吃甜的。   切完蛋糕,大人有大人的娱乐,小孩也有小孩的消遣。   她在同学堆里却见到了一个人影。   曾嘉文。   她没有请他,他爸妈也不在,那就是璩逐泓邀请的人了。   夏天的夜晚,一群初中生聚在一起玩的是桌游,大家在凉爽的厅里围成一团,闹哄哄也不显得憋闷,饮料和零食都在旁边,手里拿的是经典的阿瓦隆卡牌。   璩贵千刚去另一边打过招呼回来,婉拒了中途插入的提议,就坐在朱欣怡侧边,靠在她肩上,正大光明去看她的牌。   阿瓦隆是个类似狼人杀的游戏,不过规则流派不同,发言的模式也不太一样。   但游戏的底层设计还是一样的,要玩的好,外在印象、发言、情绪、逻辑,缺一不可。   她在边上坐了一会儿,观察场上局势,不多时就能看出来,曾嘉文在这个游戏里简直是如鱼得水。   他本就是极会社交的人,没有和璩逐泓他们待在一起,而是来找了同龄的同学玩。但今天之前这里也没有熟悉他、他熟悉的人,现在呢?   这人却已经可以同许多人勾肩搭背、嬉笑打闹了。   这实在是让人羡慕的能力。   而不只如此。   璩贵千旁观,只觉得他简直是拿捏情绪、观察局势的好手。   有一两回他们对上视线。在场上搅风搅雨的曾嘉文调皮眨眼,眼里全是狡黠和得意。   大约他早知道自己什么样子最讨人喜欢。   夜深之后,送走了客人和朋友们,璩贵千虽然没有忙前忙后帮忙,但也精神了大半天。这会儿疲惫涌上来,一时半会儿却睡不着,索性在睡衣之外披了外套,走进夜色里散步。 奇_书 _网 _w_ w_w_._q_ i _ s_ h_ u_9_9_ ._ c_ o _m   转过玻璃花房,看了那棵移植的桂花树好端端地伫立,又突发奇想,决定去马棚去看看卢比。   卢比的品种原是小型马,成年后只有一米六。但也不知道是卢比的伙食格外好、营养充沛,还是它和白云黑土混久了,不服气的性格也体现在了个头上,小马长啊长,现在比璩贵千高出了半个头。   不过还好,卢比再怎么调皮欺负原住民,在她要上马的时候总是知道要低低头,乖乖地、稳稳地。   微长的袖子拢住手指,草木的香气一点一滴渗透。   好像是栀子。是前面的路口种了一颗,气味却弥漫到了这里。   也是在这个微凉的夜里,她沿着熟悉的路往外走,在不甚明亮的夜灯旁边,刚好遇上送完朋友回来的璩逐泓和洛城。   璩逐泓拢了拢她的针织外套:“还不睡觉?”   “你不也是。”   “小鬼,我是大人了。”   大约觉得他们的谈话很有趣,洛城略微勾起唇角,抬起手和璩贵千打招呼:“哈喽。”   她抬起手算作回应。   璩逐泓主动提起:“他在这住两天,跟我打游戏。”   也对,傅谐的生日后没几天,璩逐泓就要飞往洛杉矶了,剧组不等人。和从前的朋友在一起的时间也是屈指可数了。   但他不是自己一个人起飞。   璩湘怡在哪儿办公都可以,她在洛杉矶也有办公楼和分公司,把下半年的视察计划调整一下时间,先办了就是了。   傅谐刚忙过一段。他的生活模式一直是在空闲时背着大提琴箱,跟着璩湘怡到处出差。   而贵千。   去哪儿度假不是度假呢?   璩逐泓说自己是大人了,但他要一个人去异国他乡生活了,家里人也都放心不呢。   “姜哥呢?”璩贵千问。   他们三个不是总是一起玩吗?怎么今天也没见到姜南寻。 第63章 要天天开心,不开心的时候就给……   璩逐泓皱眉, 对姜哥这个称呼有些不满:“姜南寻去南方亲戚家了,有个远方表姑去世了。他后天回来,到时候你就见到了。”   贵千刚回来的时候,姜南寻和洛城来他家玩, 跟着他称呼贵千妹妹妹妹。   原来是为了调侃璩逐泓三句话不离妹妹长、妹妹短, 后来也成了习惯。   “好啊, 打游戏记得叫我。”璩贵千示意自己要往另一边走, 却没想到两个人都跟了上来。   这是往马棚去的方向,洛城常来玩, 早就认识路了:“这么晚还去看卢比吗?”   璩贵千:“昨天刚换了马蹄铁,怕卢比不适应,去看看。”   璩逐泓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袖卫衣,抱臂哼了一声:“少给它喂零食, 真是要宠坏了。”   这个人和卢比争风吃醋也不是一两天的事情了。璩贵千看他一眼, 余光瞥见洛城在璩逐泓身后,指着璩逐泓的帽子,笑着用嘴型示意她。   幼稚鬼。   她没忍住勾起唇角,被璩逐泓捕捉到了。   夹在中间的璩逐泓狐疑:“笑什么?”   “没什么,”璩贵千去挽他的手,“笑你可爱。”   卢比果然没什么事情,眨着大眼睛生龙活虎地摇头摆尾。   按年纪算也不是幼驹了, 还是没一点沉稳的样子, 就是被贵千惯坏了。璩逐泓摸着白云的鬃毛,嘱咐贵千:“你来看卢比的时候也摸摸他们, 抽空陪白云黑土跑一跑。”   话里带着不舍。   马棚有那么多师傅,是绝对亏待不了它们的。   但璩贵千还是耐心地答允:“知道了。”   手上的新鲜果子分着给三匹马吃了,卢比一个劲儿地伸长了脖子叫唤, 但为了给璩逐泓展示自己会对它们一视同仁,璩贵千忍住了没回头去看。   等喂完了,她两手一摊:“放心了吧?”   洛城倚在栏杆上,拿着根胡萝卜逗卢比玩儿,一会儿给它啃一口,一会儿又左支右摆,就是绕着它的头走。但就在他分神去看那边兄妹俩斗嘴的时候,卢比突地伸长脑袋,叼走了他手上的“逗马棒”。   那双黑溜溜的大眼睛神气十足,洛城伸在空中的手自然地摆下,摸了摸卢比顺滑的皮毛:“真聪明。”   姜南寻来的那几天,山外青山别具一格地热闹。   璩贵千不是每一次都参与他们的游戏,她也忙得很,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不过打联机游戏却是少不了她。好像冥冥中的缘分,姜南寻当初送她的是游戏卡带,她的游戏技巧多数是他教的。他们俩搭档也是所向披靡,十次里能赢那两人七八次,到后来他们自己觉得没意思了,开始随机分队友。   炎炎夏日,在空调下打游戏最舒坦,日头落了,几人也会去城里消遣。电玩城、保龄球馆、室内高尔夫,各种各样的娱乐活动,有时也不只他们几个,叫上同学朋友,呼啦呼啦地一大群人。   姜南寻的爸妈一听他在年级前几的家里小住,放心的不得了。洛城则是父母都迎来了久违的自由,没人管他。   璩湘怡和傅谐则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再三嘱咐了璩逐泓,要是会带上贵千,就得先筛一筛地方,不许他把什么乌七八糟的人和事带到她眼前来。   出发去洛杉矶的日子近了。   但家里人都没有分别的感觉,反倒更像是一次集体出行。   璩逐泓送走了朋友,一个人回到房间。衣物和用品那些都有人会负责,只是他的私人物品还得自己来收拾。   书房里用管的笔墨纸砚得带上,要是生疏了技艺爷爷会生气。碟片和胶卷只能挑挑拣拣,有些用不上的存在家里会更安心。用惯了的摄影器材总要带上,还有书本和材料……   他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窗子大敞着,风和夕阳一同吹入,离愁一下子有了颜色。   “哥。”贵千在门口叫他。   “嗯?”璩逐泓抬起脑袋,直起腰,招手示意她进来。   璩逐泓的房间主色调是松灰和深蓝,墙面上贴着几张电影海报和照片,桌前摆放着金属原子模型和两个相框。   地面上零零散散地铺满了各式各样的东西。有的是要带走的,有的是整理的时候发现的,随手摆在一遍。   璩贵千抬起腿,灵活地绕过了一个个障碍物,凑近他,坐在床尾。   明明还没到分别的时候,看见他收拾东西,她心里就开始泛酸。   哥哥真的要去上大学了。去一个挺远的地方。   “怎么不说话?”璩逐泓的声音也不高,手上整理摄影书的动作没停。   璩贵千穿着拖鞋的脚轻轻踢了一下他的大腿:“什么时候回来?”   “圣诞假期呀。”   她沉默了一会儿,看他把要带走的书堆在一遍,又去拿书桌上的相框。一张是全家福,一张是他们俩在芬兰的极光下照的合影。   璩贵千的声音闷闷的:“洛杉矶和京市有十六个小时的时差。”   “对。”璩逐泓停下动作,转头,狭长的眼对上三秒,温柔地伸手揉了揉她的头。   他起身,去书桌上拿过一张手写的时差对照表:“喏。”   京市的上午七点到下午两点,是洛杉矶的下午四点到晚上十一点。   “早上起床可以给我打电话,一定会接到。在忙的话我会给你留言。你的中饭时间是我的晚饭时间,我们可以视频连线。”   手指捏在道林纸上,璩贵千看着用荧光笔勾出的时间段,眼睛眨了眨,溢出晶莹的水汽。   璩逐泓又蹲下,像两年前在医院病床前那样,仰望着她:“你先说,一周给我打几次电话?”   “……才不打。”   “诶呀,那完蛋了,”璩逐泓假装叹息,“我只好每周都飞回来,机票能帮我报销吗?大小姐?”   璩贵千重重锤他一下。   一家人到了洛杉矶,住的还是璩湘怡常年订的套房。   璩湘怡让人给璩逐泓准备的不是市区大平层,也不是泳池别墅,而是学校旁边一处中产社区的小户型跃层,胜在治安环境和社区氛围,又安排了打理起居的保姆。   “车你自己买,但不准换房子,我来洛杉矶出差的时候找不到你,你就直接跟我回国复读吧,”璩湘怡说得很直接,“丑话说在前面,我知道这里的大学生都什么德行,你又是艺术院校,被我发现你碰那些东西、跟别人学坏,就等着被扔到非洲去盯援助项目吧。”   璩湘怡在这个家里的威严无可挑战。她放狠话的时候傅谐和璩贵千都不敢给璩逐泓求情,就只好给他甩爱莫能助的眼神,看他鞍前马后地给璩湘怡顺毛。   一开始她还是在重审原则性问题,说着说着,就变成了“少吃垃圾食品,给你找的阿姨会做中餐的,要是不喜欢就跟我说,再给你找厨子。也不许天天熬夜看片子剪片子,你爸没继承你爷爷的脱发基因,你不许折腾自己……”   “嗯,好。”璩逐泓一句一句地听,一句一句地答。   璩湘怡的嘱咐似乎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但她也就滔滔不绝了那么一次,往后在洛杉矶的日子,都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都是成年人了,他心里有数”。   傅谐就更坦诚一些。他年轻的时候辗转多个国家留学,去过很多知名的音乐院校交流。那时候他不像璩逐泓,有他们安排好了这些事情,从落地开始一切都是自己负责。   他是知道的,一个人在异国他乡生活,会面对哪些困难。不只是生活上的。在一个远离家乡远离亲人朋友的地方,在一个完全不同的社会氛围和文化语境下,孤独是必然的,这些独自一人的时刻会让人快速成长。   傅谐忙上忙下,恨不得在几天时间里把所有的国外生活经验指南一股脑说给他听。   但时间毕竟是有限的。于是他也只好说服自己,没关系,总有他们在呢。   大家的离愁别绪,缓缓地释放,到了机场送别的那一天,却是轻描淡写的。   海关前,贵千最后抱了哥哥一下,拍拍他的背,言简意赅:“加油。”   璩逐泓搂着她轻轻摇晃:“你要好好的。”   “你也要好好的,”璩贵千轻声说,“要天天开心,不开心的时候就给我打电话。”   傅谐的手搭在璩逐泓的肩上,紧紧攥了一下。璩湘怡嘴上说着“过两天我还得来洛杉矶,到时候见”,眼神却不舍得移开。   飞机划破云层。   璩逐泓并不是话多的人,可他离家之后,璩贵千还是感觉到,山外青山骤然冷清了许多。   但她的日常很快又被忙碌填满了。   九月,开学,初三。   在升学考的压力下,从老师到同学,都被一股若有似无的紧迫感追着跑。   让璩贵千感受最深的,却是新入学的初一学生们。   晨跑结束后,回教室的路上,他们的队伍和初一初二擦肩而过。   璩贵千看着那些穿着校服、眼里满是好奇和忐忑的小豆丁们,和身边的同学交流:“时间过得也太快了。”   同学深有同感:“我们居然已经是这个校区最老的学生了,岁月啊。”   升学考毕竟是第二年的事情,且璩贵千想好了直升本校高中部,因此并不十分焦虑,只是按部就班地学习。更紧迫的事却是马上到来的竞赛。   暑假的最后一个月,竞赛班像上个寒假一样通知了大家假期补习。但那个时候她在洛杉矶,也不想为了这些事提前回来,所以远程要了试卷和资料,自己学习。   好在开学之后重新做了几次测试,璩贵千自我感觉没有落下进度。   她在这个竞赛班里并不算是顶尖的学生。曾经,许老师说过她有天分,大约放在所有学生里是还不错的,但在这一群人人都有几个进步之星、学习委员、数学课代表之类的头衔的好学生里,却又不是那么显眼的了。   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学习也不是要和别人比较的,她参加竞赛班的初衷也不是为了拿奖证明什么。只是喜欢,也就做了。   临近竞赛的前两天,朱欣怡往日再批判这种填鸭教育对学生语文素养和阅读兴趣的扼制,也乖乖地背起了通识材料。   “……中国传统建筑中常会用到照壁,照壁的种类……常见装饰图案及其蕴含的文化寓意……这什么狗屁题目啊!”朱欣怡瘫倒在桌面上。璩贵千见怪不怪,没安慰她,果然,过了两秒朱欣怡就又支起了脑袋,沉痛地背诵。   璩贵千右手翻书的动作没停,左手伸过去,摸了摸她毛茸茸的脑袋:“加油,熬一熬。”   竞赛场地安排在城市展览馆,各学科的考试时间不同,但都是相邻几天。朱欣怡先她一步考完了,兴致勃勃地跟她讲,展览馆有多大、这么多学校的学生一起考试,翻卷的时候那唰的一声有多香。   璩贵千看着她脸上的笑,就知道她发挥得不错,于是也被她的轻松愉悦感染了。   一所学校的学生们统一坐大巴车出发。陆续准备了一年多,决定结果的时刻却只有两个半小时。   城市展览馆的场地冷气很足,璩贵千听了朱欣怡的嘱咐,带上了一件薄外套。只是她常用的保温杯却被卡在了检查入口,这里只许带没有标签的透明水杯,于是她只好现买了一瓶矿泉水。   桌子是金属质地,和学校里的木桌不同。笔尖点在薄薄的试卷上,发出哒哒哒的响声,字迹也钝。不过她还是很快沉浸到了题目中。   数学竞赛的特点是,那种很多人一齐书写的声音往往只会出现在前半场考试中。渐渐地,会写的题目都填满了,不会写的冥思苦想抓耳挠腮,笔下也写不出东西。   一个半小时之后,璩贵千从卷子里抬起头,环视了一圈,拿起矿泉水,含了一口泛凉的水在嘴中,温热了再咽下去。   还在   动笔的人已经是少数,甚至有几个学生举手提前交卷。但多数人和她一样,在位置上,来回翻着卷子,偶尔动几笔,又迟疑着写不下去。   剩下的时间是最难熬的。   璩贵千晃了晃酸痛的脖子,揉揉太阳穴让自己的脑袋清醒一些,接着重新把注意力投入到试卷中去。   她对自己的水平心中有数,往日做不出来的题目,也不能指望自己到了考场上就能灵光一现,因此心态平和。   首先,她重新检查了基础题和中等难度题,确认自己没有犯粗心的毛病,丢不该丢的分数,然后才把视线投向那占比百分之三十的难题。   ……填空的最后一道几何题完全没有思路,但它分值不高,索性先蒙一个答案上去,把时间分配给后面的简答题。第三道简答的第一小问是做出来了,但第二问的难度明显跃了一个台阶。换元法、函数单调性、不等式性质……越想越糊涂,心里也难免地生起烦躁。   耳畔好像有人在叹气,又传染给别人,一时间竟压过了翻卷子的动静。   ……好吧。   璩贵千的笔尖在草稿纸上顿了两下,刷刷刷地写下去。   不知道怎么解那就都试试,反正这类题总逃不过其中一种思路,但好像她运气差一些,真的是试到了第三个,在想要跳过这一题的时候,突然来了点思路。   没错!   解决掉这一题。她脑海中自己的分数哗哗哗地往上涨了一点,算是够到了老师说的那个门槛。但下一题就没那么好运了。   几何变换,超出了初中的难度水平,她看得出题目设计里用了射影几何和仿射几何的知识点,也就更加明白,这题超出了她的能力范围。   好吧。   恰在这个时候,铃声响了。 第64章 定格。   学习和准备的时候再漫长难捱, 取得成绩的时候总是兴奋的。   璩贵千和朱欣怡各自取了结果回来。   朱欣怡满脸的喜色在进教室前收敛了,走到位置上时已是寻常表情。   璩贵千先一步坐在了位置上,低垂的马尾有一缕搭在肩上,蓝色校服袖子卷了起来, 露出精致的钢带腕表。   朱欣怡坐下, 熟练地转过身, 手肘撑在贵千的桌子上, 托着下巴:“你先说。”   “你先说。”   两个人对视,看着看着, 扑地一声一起笑了出来。   朱欣怡喜形于色:“我拿到了一等奖!”   “我太牛了,我太厉害了,不枉我做梦都在背书!”   “你太牛了,你太厉害了, 都是你应得的!”璩贵千笑眯眯地应和。   语文哪里是纯靠背书就可以出类拔萃的学科呢, 其实都是她平时阅读涉猎广、文字敏感度高的功劳。   “那你呢?”   璩贵千沉吟两秒,比了个耶。   “二等奖?”   璩贵千点头:“嗯。”   其实也是意外之喜。她考完之后和同学对了答案,再对比往年的难度和分数,心里就大致有了数,三等奖应该是会有的,别的就要看其他参赛者的发挥了。   “那也很好了!我就知道,不愧是我们!”朱欣怡握住她的手使劲摇晃, “晚上去吃炒冰吧, 要好好庆祝一下。”   “好啊!”   璩逐泓毕业之后,她不用去高中部找哥哥, 和同学出去玩一会儿也不用再顾虑会不会让他等久了。   久违地在放学铃响起的时候就走出校门,天色都是明亮的,这种有一大块时间摆在眼前可供消遣的感觉, 真是令人身心愉悦。   校门口的炒冰店老板显然很会做生意,时不时更换的菜单和随着季节上新的时令水果口味都吸引了很多学生一再光顾。   刚放学的时间,店里人很多,她们在靠窗的吧台上放下书包。纠结之后,朱欣怡选了草莓酸奶,璩贵千要了椰子芋泥,这样两个人还可以换个口味尝尝。   挖一勺清凉的冰含在嘴里,酸酸甜甜的口感化在嘴里,脚上晃啊晃的,轻点着店面的玻璃墙。   “老师跟你讲了,高中的事情吗?”吃太快,朱欣怡的嘴唇被冻麻了,说话都是急促的。   “嗯,”璩贵千点头,从包里拿出纸巾擦手,分了一半给朱欣怡,“高中竞赛吗?”   老师叫大家去,除了发成绩,也略提了提往后高中的事。   升学之后要不要读竞赛班。   这个选择就不像现在一样简单了。高中的竞赛只会更艰难、竞争更激烈,势必会占用更多的时间。   但收益也是相当可观的。那么多奔波在各项竞赛中的学生,为的就是提前拿奖、走自主招生的路子,不必再去挤高考的独木桥了。   璩贵千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读什么大学?上一次她读高中的时候,心里憧憬的是外省的一所外国语院校。因为她听说学外语不容易失业,无论如何也有翻译能做。   但现在,在不以就业为导向的前提下,她想学什么呢?   她转头,望向朱欣怡的侧脸,她翘起的头发、快乐时眯起的眼睛。   明明是货真价实的小孩,朱欣怡却比她这个“大人”更目标明确。   璩贵千把自己的椰子芋泥炒冰往中间推:“这个好吃,不甜。”   她们俩的炒冰碗挨在一起,你一勺我一勺。   “我倒是没什么好犹豫的,”朱欣怡点评了几句草莓酸奶口味之后,又说回原来的话题,“作文竞赛是不可能放过的,也不会要我花多少时间,就双管齐下呗。”   高中语文没有统一权威的全国性竞赛,只有各大作文征文比赛。   作文奖项对于她的高校综合评价招生和自主招生会有帮助,许多高校,尤其是文科强校,会提供给获奖学生降分录取、优先录取等优惠政策。   认可度高的作文大赛也是过五关斩六将,只是不会像理科那样用时间刷题了,毕竟写作水平是没有办法在短时间内提升的素养。   但数学物理这些不同。习题训练和模拟考试都是需要积累打磨出来的。理想的方案当然是两头兼顾,但老师也隐晦地说了,重心总有倾斜,两头下注,往往两头都没有得到好结果。   “……我应该会报经管或者计算机?这样的话继续练数学也挺有帮助的……”璩贵千晃晃脑袋,决定把这个问题丢给爸妈,“不想了。”   他们没有郑重讨论过这些事,不过在洛杉矶回来的飞机上,妈搂着她说,以后不要去太远的地方读书,也不要去遥远的地方生活。   外头天朗气清,她们闲聊了许久,天边才泛起了一点儿粉紫色。   炒冰店的门开了又关,玻璃外的学生们来来往往、嬉笑打闹,她们有一阵没一阵的闲谈。   朱欣怡咬着勺子,提起了家里的狗狗:“说起来,天气热了之后我妈带着元宵去做了美容,剪了毛之后它脑袋更圆了,傻乎乎的。”   她这样一说,璩贵千立刻心痒难耐了起来:“下个休息日方便吗?我好想去看元宵。”   现在竞赛结束,也不是准备考试的关口,正是该好好玩耍的时间。   她俩掰手指算了一下,发现这个周日大家都有空,于是一口气约好了行程。   就她俩,简简单单的,中午在朱欣怡家吃饭、跟狗狗玩,下午就去附近逛胡同。   还是不要带一大堆人出去玩了,上个寒假的队伍陆续壮大,结果就是到开学也没对上合适的时间。   “会很热闹吗?”璩贵千好奇地问,两人相邻的手肘紧紧贴在一起。   她在京市曾经也有十余年的生活经历,却感觉她生活过的城市和朱欣怡口中的京市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地方。   前者繁华又荒芜,后者吵闹却亲切。   “会啊。”小朱同学点头,“我家离什刹海不远,我们可以去那里看日落。这几年游客越来越多,前两天还有背包客穿到我家的院子了。我们左邻右舍都在门前贴了“私人居所”,但没想到前两天是个老外,百密一疏啊。但我们元宵很勇敢,见到生人叫得可响……”   有了这个盼头,这个礼拜剩下的时间过得飞快。   迈巴赫停在主道边,璩贵千下车后就见到了红绿灯边低头看手机的朱欣怡。   璩贵千:“怎么在这里等我?不热吗?”   朱欣怡:“没我带路你肯定找不到地方的,走走走。”   还没到正午,但空气已经渐渐燥热。朱欣怡牵着她的手,两人穿梭在来往的游客中。   这一片果然是热闹,老式糕点店走两步就是一家,门口的招   牌写的却差不多,驴打滚枣泥糕沙琪玛……。   朱欣怡看她在张望两边,就知道她其实没逛过京市的老胡同街,于是放慢了脚步。   她对这一片是很熟的:“这家不好吃,千万别买,就是噱头,要论糕点还是前面老铺子的好吃,我妈每次走亲戚都买他们家礼盒……”   走过了人流如织的路口,在某一个小巷前,她们转弯。   青砖灰瓦、木式门窗,高低错落的建筑和平房相间,墙壁和雕饰上褪色的红红绿绿。   古朴的建筑风格却处处有浓烈的生活气息。明明只是一个转弯而已,却好像到了另一个世界。   从别人家半开的门户看进去,不大的条形廊院里停着自行车,边上是郁郁葱葱的盆景绿植。   不光有花,更有盆装的小葱和辣椒。   她们继续往前走,穿过两条大同小异的胡同。   明明距离不远,可不知什么时候起,身后的繁华喧嚣不见了,汽车的喇叭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鸟儿的啁啾、树木间的蝉鸣。   “到了。”   朱欣怡推开半掩的朱红色大门:“小心台阶。”   六七平方左右的小院子生机勃勃,廊边挂着两个竹质鸟笼,里面有跳跃的身影闪现。   璩贵千还没来得及打量,就被一个冲出来的白色小团子吸引了。   “诶呀诶呀,”朱欣怡弯腰把可爱的马尔济斯抱起来同她打招呼,“这么热情呀宝贝,来跟姐姐打招呼。”   伸着粉色小舌头的小狗毛发蓬松雪白,简直和小天使没有区别。璩贵千一见到那双黑圆眼睛就被蛊惑了,恨不得把它捧在手心上亲。   “可以抱抱吗?”她不自觉地放松了语调。   “可以呀,”朱欣怡顺了顺元宵的脊背,“给姐姐抱抱哦~”   果然,大家和狗狗说话时都会变成夹子音。   热乎乎的小狗被转到她怀里,璩贵千双手环抱着元宵,感觉到小狗略快的心跳和转头的动静,璩贵千呆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呼吸。   “走吧,别在这站着了,”朱欣怡会心地笑,“被我们元宵迷住了吧,整条街没有不喜欢它的。”   穿过郁郁葱葱的院子,进屋后又是另一番天地。朱欣怡的爸妈和爷爷奶奶都是非常热情的人,但并没有热情过度到让人觉得不自在的地步。   吃过午饭后,朱欣怡就拉着她进了自己的房间。两个人和一条狗狗独处,朱欣怡给她展示自己收藏的各式小说和画册。   璩贵千就坐在她的床尾,目光柔和。   据小朱同学介绍,家里的家具陈设都是按照妈妈的喜好安置的。朱欣怡的妈妈喜欢木头,她家的大件家具都是红木雕花,配上四合院实在古朴典雅,但各式的小家具和装饰又增添了生机勃勃。   等到日头不那么猛了,朱欣怡把元宵从璩贵千怀里捞出来,系上牵引绳。   小狗喜欢这个下午一直陪它玩的姐姐,嘤嘤呜呜两声。   她们走在落日余晖下清风拂面的什刹海边时,绳子在朱欣怡手里,元宵却还窝在璩贵千怀里。   人来人往的街边,小小的元宵自己走,一个不注意就会被人踩伤的。   经过一下午的熟悉,这会儿璩贵千和元宵已经亲密许多,她也敢把元宵举得高一些,同自己的视线平齐,让它看一看波光粼粼、杨柳依依。   湖边有拍立得照相的。一张三十。专宰游客的,但璩贵千没忍住掏了钱。   “两张。”   做生意的中年男人是湖边唯一带着长袖黑色夹克和保温杯的人。   这儿一刻不间断地吹着风,在树下略站一刻就会觉得阴凉。   他要价不菲,服务却还不错。   璩贵千和朱欣怡站在栏杆边,边上是一簇垂下的枝桠、深绿盎然。   风走过,撩起她们的头发,元宵舒爽地眯起眼,头上用粉色小夹子别起的一缕毛随风飘摇。   定格。   拍立得显影。   两个女孩最纯真美好的年华。   两张照片上二人的表情都很舒展愉悦,元宵也给面子地露出了正脸,身后的湖面反射着点点金光,远处小桥依稀可见。   “一人一张。”   璩贵千郑重地放进了随身的包包里,确认不会产生折痕。   “走吧。”   继续往前,随意坦率的聊天漫不经心,话题天南海北,却又时不时引起两个人的共鸣和欢笑。   分别的时候,璩贵千摸了摸元宵的小脑袋,不舍得那温热的触感。   “汪。”   它也在回应她,眼神里也有一个小小的她。   于是璩贵千下定决心,她要养一条狗狗。 第65章 holiday   行动力满满的璩贵千在回家的车上就点开手机看起了养宠攻略。   刚上车的她额角还挂着未干的汗珠。   前排的司机往后视镜看了一眼, 默默调低空调风速。   养什么狗会比较好?   璩贵千的脑子里先出现的是山外青山的大草坪。   然后她在这幅图画中加上了一只小白点,元宵大小的小型犬会在草坪上左冲右撞,最后翻个跟头咕噜噜地滚到她跟前。   她把自己逗乐了,但想想又觉得, 或许还是大型犬更合适。   家里有条件, 狗狗肯定不会被拘在屋子里。如果是小型犬的话, 像元宵那样的小体型, 一眨眼就不知道淹没在那块花圃里了。   大型犬的话……   璩贵千的手指敲击着座位,想起了在芬兰时见过的雪橇犬哈士奇。   毛茸茸的触感和温热的呼哧呼哧。   诱人啊。   车停下, 她三步并作两步,穿过拱形顶走廊。   还没见到人,清脆声音就先冒了出来:“妈——”   吧台前斜倚的璩湘怡猛地撤回手,把傅谐的凳子一踢。   高背牛皮转椅带着他飞出了两米。   璩贵千拎着包进来, 一路穿过走廊, 就看见灯光昏暗,妈妈面前的吧台上放着两个高脚杯。   而爸爸独自坐在空地中间,耳根通红。   嗯……嘴巴也红红的。   空气凝滞三秒。   “咳,”璩湘怡把两个酒杯推远,冲她招手,“回来啦,玩得开心吗?”   傅谐默默低头, 两腿支撑, 把自己挪回原位。   璩贵千拎包的手僵了僵,终于意识到, 自己好像误入了什么二人世界。   但现在再退出去只会让场面变得更尴尬,她也只好装作什么都看不出来的样子,点头:“嗯。”   她略说了说今天都干了些什么, 给他们看了湖边拍的照片,又话锋一转:“我想养只狗。”   “唔,”璩湘怡点头,“可以啊,想好要什么样的了吗?”   傅谐倒是回过神来,补充一句:“养狗可是要对它负责任的。”   “我知道,我会好好照顾它的。”她许诺。   她今天穿的是鹅黄色短袖衬衫和白色长裤,亭亭玉立,说着自己能够负责了的话。   真是个大姑娘了。   “嗯,答应你都答应你。”璩湘怡伸手,轻捏她的鼻尖。   “妈!”   璩贵千往后一躲,拎着书包逃之夭夭。   但出门前又一顿,转头,轻扬着眉眼:“我洗完澡会下来吃夜宵哦,有些人如果要喝酒聊天的话,可以去玻璃花房继续哦。”   “咳。”傅谐的脖子全红了,求助般地看向妻子。   璩湘怡伸手,轻摇杯子,把冰酒桶塞到了傅谐怀里:“走吧,‘有些人’。”   狗狗的到来非常快。   璩贵千最终也没有挑出品种来,而是把这件事留给了妈妈,自己只要一个惊喜的瞬间。   于是下一个周   末,刘薇牵着一只大号元宵到她面前的时候,璩贵千只觉得自己的心扑通扑通。   她蹲下来,对着那只三个月大的萨摩耶伸出手:“这是谁家的小宝贝呀?”   萨摩耶低头嗅了嗅她的手指,在原地转了个圈,往刘薇的裤腿后蹭了两下,又钻了出来,好奇地看着她。   黑眼睛、黑鼻头,湿润又可爱。   刘薇微笑着说:“它才三个月的大,是个活泼的小姑娘。”   “萨摩耶是温顺亲人的狗狗,需要你多多陪它,我还带了一些宠物用品,都是幼犬专用的。其余就交给你一点点添置啦。”   璩贵千一手搭在膝上,另一只手壮着胆子伸出去摸它。   手掌轻轻落在它头上。   萨摩耶的耳朵分开又合上。它是一只熊版的萨摩耶,憨萌可爱,眼神里带着懵懂和跃跃欲试。   还是幼犬,它却已经比元宵大出好几圈,毛发丰盈,但一摸就知道,那肉嘟嘟的样子可是实打实的敦实。   家里迅速为它做了改变。它的正式小窝就在一楼的阳台边,通风良好,宽敞明亮。   除此之外,沙发边、楼梯口,还有璩贵千的房间里,都让她安置上了狗狗的专用垫子。   但进门的第一件事,却是要给它取一个名字。   萨摩耶浑身皮毛雪白无暇,送来之前刚刚才洗过澡,干净得很。   爸妈都不在,刘薇走后,璩贵千看了眼时间,在二楼的圆厅席地而坐,点开了打往洛杉矶的视频通话。   两秒钟的功夫,另一边就接起来了。   璩逐泓带着平光眼镜的脸出现在电脑屏幕上,镜头在他的侧前方,镜片反射,能看到密密麻麻的字。   “在干什么?”   璩逐泓把头发往后一撩,打完最后一段话之后按下屏幕关机钮,正向看她。   比起上次视频,他好像又晒黑了一些,不过并不难看,反倒更阳光了。   一边是白天,另一边却是暮色。   冷白光打在他身上,敞开的窗帘外是沉静的夜色。   “你看,这是什么。”璩贵千盘腿坐在麻织垫子上,两手向一侧呈花状展开,身体微微往另一侧倾斜,在屏幕上让出了一块空地。   璩逐泓挑眉,定定地看了她三秒钟,手却偷偷摸上键盘,点了两下截图键。   多好的P图素材,在那一边放点什么呢?总之不是卢比的大脑袋……   他还没想明白,突地,一只狗头冒了出来。   “锵锵~”   虽然花了些时间才让狗狗领会到她的意思,但刚见面不久就有这样的默契,璩贵千已经很满意了。   她把萨摩耶圈在腿中间,两手捧着它的脑袋,又把自己的脑袋叠了上去:“给它取什么名字好?帮我想想。”   璩逐泓没说话,只是又按了两下截图键,然后挑剔地看了那大白狗头一眼。   “汤圆?你同学家的狗不是叫元宵吗?”   璩贵千的手从狗狗的脖颈摸到了耳朵:“我想取个大名,最好是和卢比配一点的,一听就知道是一家人。”   璩逐泓喝了口水,再次提议:“璩汤圆。”   “不要吧……”璩贵千抬起头,手却没停,“十只萨摩耶有九只都叫汤圆雪球泡泡糯米团椰子……”   “那露西?和卢比够像了,一听就知道都是你的。”   “Lucy?”璩贵千扭头去看狗狗的表情。   狗狗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吐着舌头傻乐。   “它不喜欢。”璩贵千抬头,盯着璩逐泓正色道。   他反正是没看出来这只狗哪里不喜欢了。   “那你选。”   璩贵千拍拍小狗的脑袋,从桌上摸了幼犬零食喂给它。   “就是想不出来才找你……最近忙吗?”   他们一周视频一次,时间就定在周末的某日上午。有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说,就开着视频各自写作业。一边是笔尖刷刷摩擦声,一边是电脑键盘敲击声。   “忙,每周都是小组作业和各种派对,有几个人比妈还夸张,前一天醉在别人家的沙发上,第二天清晨参加校园马拉松,然后洗个澡去做正装pre。”   和妹妹聊天,能说一些对着爸妈说不出来的话。   “那你有好好睡觉吗?”璩贵千凑近了屏幕,“把眼镜摘了我看看,是不是有黑眼圈了?”   “一点点吧……”   璩逐泓不想跟妹妹说自己通宵读paper就为了在小组作业里给某些眼睛长在头顶的鬼佬眼色看,错开了话题。   “给你寄的礼物快到了,拆的时候当心一点。”   “是什么?”璩贵千惊喜之余,又是困惑:“什么礼物?最近有什么节日吗?”   “为了庆祝你拿奖啊小傻瓜。”   “……过去很久了,我都忘了。”   对于以星期为单位过日子的学生群体来说,两个礼拜前的事情已经足够遥远。   “漂洋过海,体谅一下我吧,”璩逐泓又点开了电脑屏幕,“明早又要交阅读报告,我得再赶一赶。”   他的疲惫是清晰可见的。   璩贵千两手捏着萨摩耶的耳朵,轻轻揉捏。   手感真好。   “注意身体哦,不用太努力,我可以一直做你的投资方。”璩贵千轻声,关心中带着调侃。   璩逐泓的眼睛没从屏幕上移开:“我知道,富婆大小姐。”   谈话的声音停了,通话却没断。   那她这个周末要干什么呢?   萨摩耶往窗边一扑,伸爪子去够拂动的窗帘,黑色掌垫软绵绵打在玻璃上,发出噗噗的声响。   很久没去爷爷家了,夏天的葡萄落果,对着实物学国画应该会很有趣,回来的路上可以去宠物店挑一些玩具……明天早上有奥数补习,下午就可以去跑马,上周的小说还没有看完,妈妈布置的功课得交了……   她又挪回视线,看向屏幕另一边。   哥哥专心致志,镜片反射出屏幕的光。翻页、标记、鼠标点击。   没有什么事情是容易的。哪怕是喜欢的东西,想要做到出类拔萃也得付出努力才行。   “我想到了。”她说。   “什么?”璩逐泓没有回头,却立刻出声。   “狗狗就叫holiday吧。”   holiday,假期。   毛茸茸的、温暖的、可以期待的、想抱着它一觉睡到天光大亮的事物,不就是和假期一样吗?   “很好的名字。”   璩贵千站起来把holiday抱到怀里,人影出了画面,声音却清晰:“我取什么名字你都会这么说的!”   璩逐泓不置可否,轻轻哼了一声。   她抱着holiday回到垫子上,攥起它厚实的爪垫轻摇:“我要出门了,来holiday,跟哥哥说再见。”   小狗不会说话,小狗还不知道holiday是自己的名字。   小狗只是歪头:“呜嘤?”   “诶呀宝贝真乖,你是世界上最好的狗狗。”璩贵千吧唧一下亲在了holiday脑门上,关掉了视频。   还没说再见的璩逐泓:……   他终于想出来,为什么一开始这个毛茸茸的白色狗头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既视感了。   卢比。   “啧。”璩逐泓重重点了一下鼠标。   但可爱归可爱,第二天早上众人起床,holiday就成功地展现了它的调皮能力。   沙发上的抱枕凭空多出一缕一缕的流苏,棉花四散,门廊边的花一片狼藉,肇事元凶嘴边的几撮毛变成了红紫色。   小狗不知道自己做了坏事,小狗只会歪头装萌。   璩贵千蹲下来跟它讲道理,holiday还以为她在和它玩儿,踮起前爪去够她的手。   一只温热的爪垫拍在她掌心。   唉。   璩贵千叹气,牵着holiday的爪子抬起头:“阿姨你们来收拾一下吧。”   得赶紧消耗这个小祖宗的精力,璩贵千不好意思地给holiday穿上牵引绳,带它出去跑步。   看来要让妈妈给家里的佣人加薪水了。   她也知道,holiday已经是难得的乖狗狗了,它在出售前是打过疫苗、有健康证明、有行为训练的优秀狗狗。   刚到新地方,又是活泼好动的幼犬时期,怎么能怪狗狗呢?   “holiday!”   跑在前面的它扭头。   它好像已经意识到了,这串重复率极高的音调是自己的名字。   “慢点慢点……”璩贵千气喘吁吁。   好在狗狗在草坪上被宽阔   的天地吸引了注意力,左晃右拐,给了她一点儿喘息的空间。   holiday跑起来还是一颠一颠的,白毛像蒲公英一样飞扬,又看得出身上的肉一滚一滚,敦实得很。   璩贵千扎起了头发慢慢走着,绳子在她手里,受过良好教育的holiday知道自己不能拖着主人跑,选择了跑两步,转个弯,去踩踩一株与众不同的草,走两步,再跑一跑。   它控制得如此得当,以至于身后的璩贵千有种自己才是在被holiday溜的错觉。   但很快——   holiday一颠、滞空、落地时,又一跃、滞空,回到地面的时候没控制住,向前一滚,翻了个跟斗。   “噗哈哈哈哈哈哈。”   璩贵千毫不留情地嘲笑它,上前两步,捞起还没反应过来的小白团子:“走喽,姐姐带你飞飞。” 第66章 大眼对小眼,芝麻大汤圆对桂花……   运动鞋踏过紫羊茅和白三叶, 清晨的空气新鲜爽朗,荡涤一夜的尘埃。   “汪!”   璩贵千的一天从晨跑开始。   这是她有了holiday之后养成的新习惯。   为了在上学的日子里也能够陪伴它,她会早起跑步遛狗。holiday就在一旁奔跑跳跃。小小的它看什么都新鲜,一朵寻常的三色堇都是它好奇的对象。   萨摩耶养成了定时定点排便的习惯, 没有再给家里的佣人带去额外的工作量。但璩贵千还是习惯在口袋里塞一两个袋子, 以免尴尬的事情发生, 而她赶着去上学, 只能拜托园丁处理holiday的“遗留物”。   运动带来的变化是显著的。她升上初三后就不再动弹的身高有了新动静,身形修长挺拔、肌肉紧致, 动作灵活矫健。   晨跑后洗一个简单的澡,校服干净整洁、带着独特的花草香气。早餐之后坐上进城的车,她会在路上听一会儿英语新闻,充分结合了练习英语听力和妈妈要求的熟悉国际财经新闻的要求。   学校里的日常反倒是轻松愉快的, 按部就班地上课听讲、完成作业。课间和同学穿梭在人声鼎沸的教学楼, 占一个栏杆边的好位置边晒太阳边聊天。   放学后,随意逛逛周边的小店,坐上回家的车,和熟悉的司机师傅打招呼。到家迎接holiday的欢呼雀跃,给雪白的狗狗一个亲亲,再在晚饭后带它走一走庄园的夜景,去看望另一边的卢比。   棕白小马会对着holiday哼气, 但后者完全感知不到卢比的情绪, 只会一跃一跃地仰头,试图多看几眼高高的大朋友。   前所未有的规律、满足、充实。   躺在枕头上, 一分钟就可以陷入酣眠。醒来的时候,想的不是梦境中的烦忧杂思,而是今天holiday没有在门口嘤嘤叫, 真好。   学业成绩轻松提升的同时,妈妈的家庭教育却加大了难度。   前段时间的循序渐进结束了,璩湘怡开始给她布置各类案例解析,和难啃的大部头经济著作。   没有进度要求,但妈妈分明知道,自己的女儿就是见不得待办事项上有一块大山压在那里的性格。   好在璩湘怡不是只会布置任务、提出要求,却不知道提供实际帮助的家长。   “这一些是我当年读书时候的资料,这一年只读这一本书,有疑问一定要记下来,问我或者翻资料、找外部帮助都可以。”   璩贵千的放学后又多了一项活动,去妈妈的公司等她下班。   她会尽量把当天的作业在学校里完成,如果还有剩余就在妈妈的办公室里写完,然后在她眼皮子底下读书。   有什么问题,拽拽妈妈的袖子就可以得到答案。   但璩湘怡有时会滔滔不绝——补充案例上没有的背景信息和一些起到了实际作用的场外信息,做生意终究是人的艺术,人生在世,总离不开俗世纷扰。   有时却寡言少语——“我直接告诉你,你是记不到脑子里的,自己琢磨吧”。   璩湘怡在这方面很严格,在职业路径选择上却又格外的好说话。   当璩贵千问爸妈高中是否要继续深耕数学竞赛的时候,两个人都没有对她提出要求。   傅谐说,希望她以兴趣为导向。   “喜欢就去做,别太关注结果。”   潜台词就是没拿到名次、考不上好大学也没关系的。   正在吃饭的妈妈擦了擦嘴,放下筷子:“如果你想在国内升学的话,我会建议你不要孤注一掷在竞赛上。”   “你还小,没有必要这么快把自己绑定在某一条道路上。”   竞赛升学很可能会在报读专业上有所限制。   璩贵千犹豫的地方却是:“可是我怕我会错过。”   “错过什么呢?”璩湘怡舀了一勺虾仁给她,“都是可以重来的,哪有不能回头的事情。”   努力工作赚钱,不就是为了给小孩更多选择。   所以璩贵千扪心自问,这个问题的关键还是,她究竟有没有那么喜欢数学?   “那我……还是不要去了,”她说,“虽然喜欢,但是没有特别喜欢,花很多精力在这件事上,可能会错过更多?”   比如她最近想学计算机编程,也对投资几家互联网企业跃跃欲试。   比如花更多的时间和人相处。   三年的时间,要把两年半、数不清的假期和周末全部投在一个方向吗?   “放弃也是需要勇气的,”傅谐提点她,“你做出了决定,哪一边更重要。”   在他们眼里她干什么都是好的。   这个决定很快得到了朱欣怡的举双手同意。   因为那就意味着,她们又可以在一个班了。   璩贵千找哥哥打听过,除去竞赛班单拎出去,本部升学会按照年级排名挑前八十组成两个火箭班,剩下的打乱了分进平行班。   她们俩都能稳进前八十,那分到一起的概率就是百分之五十。璩贵千再找妈妈说一声,略调名单,那就是百分百的再三年同班同学了。   初中毕业还写什么同学录?过一个假期就又能见面了。   话是这么说,但事实上两人越黏越紧,放假了也是每天都在手机上来往聊天。   作业、游戏、狗狗又干了什么蠢事、过年的亲戚有多令人讨厌。   她们又抽空聚了一次,这回是在山外青山,专为了狗狗社交。   holiday在几个月的精心照护下,油光水滑、毛发蓬松,实际上是还在咬磨牙零食的半大小孩,看着却是元宵的四五倍大。   两只狗狗初次见面的时候,两个女孩都很谨慎。   元宵天生温顺可爱,朱欣怡的妈妈经常抱着它去买菜,见惯了人也见惯了别家的宠物,和它们相处融洽。   但holiday还是个性格不稳定的小孩,且从狗舍里离开之后就没有见过其他动物了。   看它对着卢比的兴奋样子,璩贵千深深怀疑它会把元宵扑倒,压在身下猛嗅舔毛。   为此她特意准备了最结实的牵引绳,就怕它过于活泼。   但事实完全不像她们想象的那样。   小巧的马尔济斯难得地扭动两下,要求落地,扎着小辫的头颅一点一点,踩在松软的草坪上新奇不已。   元宵出门见客人,穿了一件粉红色的棉质小褂。   远远地,璩贵千朝她们招手。   果然,holiday看见前面有人就加快了步伐,还不时回头催她,呜嘤呜嘤。   但到了近前,大团子遇见小团子。   元宵站在原地没动 ,holiday的脚步越来越慢,最后定住,扭头看璩贵千,一副迷茫的样子。   璩贵千看着它倾斜的毛耳朵,不动声色地和朱欣怡交换了一个眼神。   两个人类达成共识,按兵不动。   holiday转回去,一屁股坐下又站起,留给璩贵千的圆脑壳充满了小小的困惑。   元宵才是它的脑袋大小,却主动往前走了两步。   大眼对小眼,芝麻大汤圆对桂花小圆子。   holiday动了动屁股,像是要起身。   元宵:“汪!”   holiday膝盖一松,就地一滚,四只爪子佝偻着,露出了毛茸茸的肚皮。   “诶呀宝宝,”璩贵千捏紧绳柄的力道一下子松了,笑得蹲下身揉揉holiday的毛肚皮,“谁是胆小鬼?嗯?”   元宵喊了一声之后,在原地转了两圈,就回到了朱欣怡旁边。   两人坐在温暖的客厅里喝奶茶吃点心,璩贵千给朋友推荐家里的厨师做的茉莉酥和拿破仑蛋糕。   holiday蹲坐在两人中间,天生的微笑嘴吐着舌头,笑得呼哧呼哧。 竒_書_網 _w_ω_ w_._q_ ǐ_ S _Η _U_ 九_⑨_ ._ ℃_ o _Μ   朱欣怡伸手过去,它也乖巧地呆在原地不动,任人呼噜呼噜摸毛。   “holiday真的是,外强中干,”璩贵千把好久不见的元宵捞在膝盖上,一边挠它下巴一边点评自家的大块头,“它可亲人了,不管是谁,见着就往上蹭。没想到啊。”   holiday不语,只是大脑袋一个劲儿地往两人中间蹿,试图挤一个位置出来。   “它掉毛厉害吗?”   璩贵千点头:“像个蒲公英,我都穿不了黑裤子。”   “我也是!”朱欣怡惊呼,但揉脑袋的手还是没停,且跃跃欲试地朝脑袋的方向去了,“真是痛并快乐着。”   璩贵千想起每一个被holiday挠门吵醒的早上,沉痛点头。   “你今年什么时候去美国?”   她们又聊起别的安排。   璩贵千思索两秒:“下周吧……我妈还有些工作收尾。我哥还让我先过去玩,玩什么呀,都没人陪我……”   “……我看他是想骗我过去陪他上课……”   她碎碎念,脸上却挂着温柔又别扭的笑意。   朱欣怡拿起叉子戳了一块蛋糕,嚼嚼,默默摇头:“你和你哥真是我见过最和睦的兄弟姐妹。”   他们这个年纪的小孩赶上了独生政策,有同胞兄弟姐妹的人屈指可数。班上除了她,也就是有一对双胞胎了。   而那对双胞胎天天都能为了点儿鸡毛蒜皮的事情吵上天。   她倒是有表哥堂弟,但想想那些一年见两三次面的咋咋呼呼的男生,朱欣怡抱起元宵:“谁是姐姐的亲生妹妹呀?是我们小元宵呀~”   马尔济斯配合地汪一声。   “呵,”璩贵千冷笑,“前两天我发现爸妈和璩逐泓有个小群,他们在里面发我的丑照。”   璩逐泓在她的视频截图旁边p图,爸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各种照片的犄角疙瘩里挖出来的她的侧脸、正脸、背影。   朱欣怡大笑,然后捏住她的脸:“我也想看,你小时候有没有那种光屁股、戴帽子、额头中间一点红印的照片?”   她说完,璩贵千不动声色地端起马克杯,转移话题:“对了你平常给元宵喂什么冻干……”   失败。   朱欣怡攥住她的手:“交出来哦~我都给你看过了。”   确实,她去朱欣怡房间的时候,她书架上还放着十几年前的挂历,是从前很时髦的用小孩照片做每月图片的定制挂历。   经典造型层出不穷,还有好几张,朱欣怡穿着小小的龙袍,笑得像傻乐的小呆瓜。   躲不过去了。   “等我。”   她擦了手,跑上去抱了一本厚书下来。   她的婴儿照有整整一个相册。   holiday凑在她们脚边,尾巴左摇右移。   碎花摇篮里的小婴儿,一点点长大,开始扶着各种各样的东西走路。   “这张。”朱欣怡指着它笑。   小女孩封着脸,一副严肃到不行的样子,两只手却紧紧地攥着爸爸的西装裤,捏出了两个漩涡。   “我妈说是因为我那个时候还不会走,一旦放手就要摔,就这么差点把爸爸的裤子拽下来。”   还有很多。   在扭扭车上的背影。妈妈抱着小孩在秋千下的合影。坐在凳子上鼓掌,手上还沾了奶油,脏兮兮地笑。   再往下翻,朱欣怡惊呼一声:“果然!”   眉心中间一点红印,端坐在布景前面,脸比冰块还冷。   “好严肃。”朱欣怡点评。   “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璩贵千赞同。   再翻一页,就没有了。   璩贵千合上厚实的封面:“就是这些了。”   没有再往下的了。   朱欣怡捏捏她的肩膀:“真好。”   她是知道璩贵千的身世经历的,相处的时间久了,不用刻意提起,总会发觉。   好比问起小学是在哪里读的,好比谈及过生日的经历。   生活痕迹是制造不了的。璩贵千不说谎。   她俯身去放相册的动作给了holiday可乘之机,灵活的狗头一个转身就蹿了上来。   璩贵千纵容着它留下来,捏住厚实的爪垫给朱欣怡看:“喏,芝麻馅的。”   爪垫是黑色的,像咬了一口之后流出的芝麻夹心。   “又是一年了,”朱欣怡拍拍holiday的头,又趁璩贵千不注意拍了拍她的头,“新的一年也要开心哦。”   璩贵千一把抓住她的手,挑眉:“啧啧,是你先开始的哦。”   说着,她一拍holiday的屁股把狗掀下沙发,飞扑压住了朱欣怡。两个人咯咯打闹半晌,元宵自顾自蹲在桌子上岁月静好,holiday上蹿下跳没找到自己的位置。   “累了,”朱欣怡笑得满脸通红,把脸埋进抱枕,“申请休战。”   璩贵千抬手揉她的头,喘息:“我可是每天都溜着二十公斤holiday的女人。”   沙发里默默升起一个大拇指。   璩贵千也仰卧倒,抬眼看天花板的水晶灯和彩绘。   喜欢。   喜欢你们。   喜欢生活。   一个狗头从左下方蹿到视野里。她笑着伸手,熟练地从下巴揉到耳朵。 第67章 是有恃无恐的人才会有的样子。……   年前事情多, 璩湘怡每天被批不完的财务报表、听不完的总结汇报、做不完的项目审核淹没。   于是一些送往迎来的事情都分给了下面的助理们,璩贵千也被拉壮丁,张怡萱拟完亲戚间的送礼往来后都给她看一眼明细。   按照往年的惯例,加加减减, 让她来看都是一些华而不实的东西, 只是节庆时必须要做的面子工程。   让她了解也只是为了让她心里对这些亲戚间的关系有个数。   过年最兴奋的应该数holiday, 每天见到的人类又多了, 小尾巴天天摇个不停。   今年为着他们要去洛杉矶过年,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都提前两天回来了。老人家不想坐长途飞机, 于是就在小年夜里和子女一起聚着吃了顿饭,提前放了鞭炮。   压岁钱提前收入囊中,璩贵千还以为年前再没有别的事情了,但出乎意料的是, 去年寒假拉的外出群凑出来了时间。   你一言我一语, 话赶话,时间就定下了。   大家呼朋引伴,去景点玩的话简直像是旅游团出动,再说好多人都逛腻了京市的景点。于是地点选在了京郊的一户农家乐,这趟出行也从旅游变成了聚会。   朋友带着朋友,熟人带着熟人,璩贵千到的时候才发现, 这儿有一半都是不认识的人。   农家乐地方不大, 老板做的不是商业化的规模生意。   颇有野趣的一个小院子,藤椅藤桌干净雅致, 边上还架着一个露天电影放映机。只是天气凉,看着许久没用了。   往里一望,占地最广的客厅一多半是玻璃窗, 显得窗明   几净,里面的人和外面的人一抬眼就能看见彼此。   穿过厅堂直通后院,能看到开垦的一片菜地和篱笆里的走地鸡。   她下车的时候还带了两个顺路的同学。   这块儿已经快到了山里头,公共交通不方便,大家都是这么搭着同学的便车过来。   雪地靴踩在石板路上,屋外是四五个同学围着在研究烧烤架,屋里一边是电视机前打游戏的,一边是聚在一起打桌游的。   同桌从人群里抬起头,大喊一声:“千啊——快来快来替我打一把。”   她比了个手势让他找别人解难,自个儿提着保温盒绕过了他们去了后厨。   农家乐老板是一对亲切友好的夫妻,正在后厨准备午饭。   大灶台和铁锅一早架了起来,鸡汤已炖了许久,一旁的备菜台上是各色篮子装的食材,新鲜的笋片泡在水里,青菜是才从地里剪出来的,根部还带着泥。   另一边,却是各类烧烤食材,肉块腌制在不锈钢盘子里等待穿成串,案板上咚咚咚地剁着鲜藕。   确实是有底气的老板,后厨敞亮着欢迎别人来逛。   “叔叔,”璩贵千把保温盒往桌上一放,“这是我带的甜点,您待会儿帮我装个盘吧。”   上下三层的保温盒,是她让家里的厨师做的各式甜点,中式西式都有,只是没想到人这么多,大约要不够分了。   “好嘞。”   往人影聚集的地方走,她边走边摘围巾,忽然感觉身后有人一把搭上了她的肩膀。   都不用问就知道是谁。   “贵千快来快来!”朱欣怡拽着她往游戏机边走,把手柄递给她,“这关过不去了。”   璩贵千帽子还没摘,姜黄色的毛线球顺着她抬头低头的动作一摇一摆。   屏幕上是个新出的FPS游戏,太空枪战,主角作为小队的一分子,穿梭在星舰里消灭敌人。   “你们选的是什么难度?”璩贵千看了眼屏幕,熟悉着按键,控制人物跑跳冲刺,更换枪械。   这个游戏刚出不久,上个暑假她在家和璩逐泓一起玩过。   边上的男生:“英雄难度。”   “那我能打,”璩贵千灵活地换上针刺步枪。   英雄难度是常规难度,他们通关之后试了试最高难度的传奇难度,只有姜南寻能勉强应付。   “别离空间站太远,”璩贵千边操作边说,“要换弹就缩到空间站后面去,低调发育,慢慢磨过去就好了。”   她切视角的速度飞快,对怪物刷新的位置谙熟于心,换弹的时候注意走位,嘴上说着怂有怂的打法,自己却喜欢贴脸上去。   “喏,好了。”   存档提示闪烁。   “我会了我会了,”后面的人嚷嚷,“牛啊。”   她把手柄随便往沙发上谁的膝盖上一放,起身就要出去。   “不看会儿吗?待会儿说不定还要你救急呢。”朱欣怡捧着袋薯片问。   璩贵千看了眼屏幕,点点窗外:“我去看看烧烤架搭得怎么样了。”   这游戏后期剧情展开,队友们一个接一个地都“消失”了,最后只剩下主角,徘徊在苍茫的太空里,迎接必输的战斗。   玩到最后,璩逐泓喝水的频率越来越高,姜南寻的嘻嘻哈哈不见了,洛城跟她沉默不语。   不想再看一遍了。   朱欣怡跟在她身后,慢溜溜地往屋外走。   户外烧烤架已经搭好了,几个同学正在旁边穿木签子。   “让一让!让一让让一让!”   清亮的少年声从身后传来,朱欣怡拽着璩贵千让出路。   穿着鹅黄色毛衣的曾嘉文端着好大一盆腌牛肉一路从后厨奔出来,咚的一声放在桌上。   “这是我自己带的内蒙野生耗牛肉,调料也是一起空运过来的。”   他带上塑料手套,熟练地串签子。   今年是个暖冬,屋外空气虽然冷冽却并不刺骨。老板在院子里放了好几个小太阳取暖器,这会儿又是中午,在外面站着也并不难捱。   璩贵千双手插兜,围着小院子转了一圈,看这里有些什么花草。   “贵千。”   有人叫她。   转身,曾嘉文站在桌边,手上没停:“可以帮我拿一下那碗彩椒吗?”   她正好站在长桌的另一端,离洗干净的蔬菜最近。   璩贵千端起盛放着五彩斑斓的辣椒的菜篓,放到不锈钢盆旁边。   曾嘉文一笑,露出一侧的梨涡:“要玩吗?”   挺多人都加入了,大家都没有体验过自己动手烧烤的感觉。朱欣怡也戴上手套试了两下,随即就被生肉的手感震惊了,串了两个牛肉串就提着薯片袋回去看人打游戏了。   璩贵千谨慎摇头。   不锈钢盆里,红彤彤的调料覆盖着牛肉的每一处。手套其实不能完全阻隔油料分子,只要多做一会儿,指尖还是会油腻腻的,那股腌料味儿洗也洗不掉。   曾嘉文低头去拿彩椒,交错着和牛肉穿到一起。   “你很熟练。”璩贵千说。   “我在家经常给妈妈打下手。”曾嘉文低垂杏眼,在谈到妈妈的时候,并不像之前说起“喜丧”的爷爷那样散漫。   璩贵千微微诧异。   韦素心的经典荧幕形象是霍乱江湖的妖女,其余角色也都是大开大合的性格,很难想象她在家洗手作羹汤的样子。   “你是不是在想,嗯?很难相信?”曾嘉文又摆好一串,侧头望她,眼神清澈,“我妈挺喜欢做饭的,但是不喜欢备菜也不喜欢洗碗,就老是要我打下手。”   郊区的鸟鸣比山外青山的更响亮些,啁啾不断,四处的枯枝间能看到跳跃的影子。   璩贵千问:“那你是耳濡目染?”   “对啊,”曾嘉文答,“但烧烤是第一次做,待会儿不好吃可不要说出来,给我一点面子吧。”   璩贵千轻笑,食指在空中转了个圈:“你堵上了我的嘴,这里还有这么多人呢。”   “那你就别管,我有我的办法。”   炭火升起来,气氛更为热火朝天,屋里打游戏的人都被吸引过来,闹哄哄地凑在桌边。   璩贵千挤出人群,站到最后。   “你认识转学生啊?”朱欣怡和她的薯片袋适时出现。   “嗯,我哥认识他,一起玩过。”璩贵千伸手去拿她的袋子。   原味,咸咸的,土豆香脆。   “我带了你爱吃的杏仁露,在后厨。”   朱欣怡眉头一皱:“你带了多少?”   “三四份吧,还有些其他的甜点,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   朱欣怡谨慎地收起袋子,用手肘戳戳她:“走,趁大家都没注意,先下手为强。”   两人端了小碗在后院,在鸡汤的醇香里先偷吃了点独食。   大铁锅里翻炒着辣椒,呛鼻的香气涌起后,下入新鲜鸡块,不一会儿鲜辣扑鼻的味道就顺着鼻腔涌到了舌根,泛起一阵口水。   朱欣怡咬着勺子喃喃:“我不行了……”   甜的吃过了就得来点咸的。   一群青春期少男少女胃口大开,大桌上的肉菜消灭得七七八八,剩下两碗蒜泥菠菜、清蒸菜心没什么人动。   曾嘉文只在烧烤架边站了十几分钟,其余跃跃欲试的人就接过了烤架。   端上来成品的时候,璩贵千咬了一口曾嘉文的彩椒牛肉串,肉质很棒,但也就是寻常水平。但耐不住在一堆夹生夹碳的黑暗料理中间,他的食物   是看上去唯一吃了不用去医院的。   桌上闹哄哄的,碳酸饮料清爽的气息飘散。吃饱喝足的同学开始各自聊天,讲着外人听不懂的班级笑话,话里话外都是学校八卦。   璩贵千后仰,隔着两个人用干净的手戳了戳曾嘉文的背。   他正跟左边的人说话,扭过头:“嗯?”   “这就是你的办法?”   曾嘉文反应过来,狡黠一笑:“要是今天有专门的厨师,我可不会献丑的。”   “挺好吃的,辛苦了。”   做厨师很辛劳的。哪怕只是一次烟熏火燎,那本也不是他分内的事。   这回轮到曾嘉文不好意思了:“好捧场啊妹妹。”   璩贵千皱眉:“你比我大?”   不对。比我大也不能随便叫妹妹。   “啊,”曾嘉文一愣,“我听洛城他们是这么叫你的。”   妹妹要吃什么?   妹妹要一起去滑雪吗?   曾嘉文还以为这是小名呢。南方有很多家长会给孩子取囡囡、乖乖、妹妹这样的小名,叠字叫起来很亲切也很可爱。   他俩中间的同学听了半耳朵,抓住了关键词:“诶,咱们都差不多吧,这儿谁最大?”   “我最大。”璩贵千信誓旦旦,她多读了一年初一呢。   但没想到桌上真有一个比她还大一个月的,因为在爷爷奶奶家长大的,晚了一年上学。   而最小的——   曾嘉文不情不愿地报出出生年月。   同学咬咬筷子,明明没有酒精饮料,不少人脸上却有暖气和美食熏出的红晕:“叫哥哥姐姐啊小曾。”   “小曾?”曾嘉文皮笑肉不笑,眯眯眼透出危险的光。   打闹一番之后,吃撑了、看戏也看撑了的年轻人开始帮着老板们收拾东西。   他们这么多人的残羹、碗碟,外面烧烤桌和烧烤架上的残余,都不是轻松的活,虽然老板们说了不用,但让他们端坐着玩儿,两个叔叔阿姨忙来忙去,这群“七八点钟的太阳”过意不去。   璩贵千和几个同学整理了碗碟,放到一旁的塑料盆里,等到他们把盆堆满了,两个男生弯腰一起劲儿,端起来朝厨房走。   “要帮忙吗?”有人跟过去。   璩贵千去后厨洗手,洗碗池里热水滚滚、冒着白汽。曾嘉文站在一旁,把他们收好的碗碟朝水池里放。   她看了一眼,还是没忍住开口:“不要直接放,先把碗上的残余抹掉。”   不然的话,水很快就脏得不成样了。这么大的水池,放满要等很久。   “诶?”曾嘉文没有这样的经验,顿住,又拿了旁边的抹布,“这样吗?”   其实不是,他手上那块应该是老板最后用来擦桌子的海绵布,还纯白的,只是现在也已经浸满了油渍。   璩贵千皱眉,正想着怎么解释。   “我来吧我来吧,”老板安全处理了外面的炭火才回到屋里,挽起袖子接过了曾嘉文的活,“谢谢你们呀,去玩儿吧,茶水自己添,下午做甑糕给你们吃。”   他们朝外走的时候,曾嘉文退后一步,绕到了璩贵千旁边:“我以为你不喜欢这些事情呢。”   大家都兴奋地上手试了试备餐、烧烤,只有她敬谢不敏。   “嗯?”璩贵千正想着包里的护手霜,闻言看他一眼。   曾嘉文沉吟两秒,不知道怎么解释。   他对璩贵千的第一印象是,众星拱月,在哥哥的生日宴会上跳完舞,想说话就说,不想笑的时候就不笑,很少搭理别人,叛逆地偷偷尝一口香槟,被发现了也当做没事发生的样子。   是有恃无恐的人才会有的样子。   “……所以不是吗?”   “是啊,”璩贵千把手插回口袋,扭头,眼里是幼稚的胜负欲,“弟弟。” 第68章 烟火碎屑扬起轻尘,落进千家万……   洛杉矶的鞭炮划破唐人街的晨光时, 京市时间的人们刚结束联欢晚会的旋律,陷入沉睡。   烟火碎屑扬起轻尘,落进千家万户的窗棂。   郑晨好睡在床上,暖洋洋的被窝干净清香, 桌上堆叠着寒假作业, 一张压在最下面的成绩单上有监护人龙飞凤舞的签名。   ……   好好学习, 天天向上。   考一所好大学, 靠自己的努力,过上平凡的生活, 养活得了自己,过节时能给养父母送上新衣。   她只有不大的愿望,也希望在这个充满不确定性的世界里,能够走出一条确定通往自由生活的大路。   平淡但安稳, 一切都有预期。   郑晨好和养父母并不十分亲近。   客气有余、亲昵不足, 对她来说确是恰到好处。   她有自己的生身父母。她也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   宣判那一天她没去,社会福利机构的工作人员照顾了她一段时间,连带的还有郑昊辰。   父母进看守所后,他趁她去上学的时候回家过一次,搜刮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泄愤似的,她的房间一片狼藉。   父母转送监狱后, 她去看过他们一次。   看见她坐在玻璃的另一边, 郑岳军沉郁的眉眼显出喜色,粗糙的手指揉了揉眼, 问:   “小宝怎么样了?”   她已经没见过郑昊辰了。   街头巷尾,染着黄毛消失的在发廊台球厅门口的影子。   那可能是他,也可能是随便一个混混。   她拿起电话, 说:“我要走了。”   郑岳军的牙齿发颤,挤出几句好话:“晨好,你不能听那个贱种的话,她骗你的,她要我们死,她不会放过你的。”   郑晨好想,可是反而是她,从来没有伤害过我。   而且,还有哪里能比这里更糟糕呢?   “爸,再见了。”   听筒放下。   玻璃后面传来模糊的嘶吼:“我是你爸!我是你爸!”   扑通。   椅子侧翻,郑岳军在地上涕泗横流,左膝盖下是空荡荡的裤腿。   而林雅丽则更瘦了。   她说:“我知道错了……你不认我们不要紧,但是你不能不管昊辰啊,你们是同胞姐弟,是最亲的人哇——”   那我呢?   郑晨好想问她,为什么没问问她这段时间是怎么过的。为什么不问问她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有没有被同学欺负。   “我不知道他去哪里了,”郑晨好委屈地想,自己怎么总是在说这句话,“我不会再回来了。”   “不要——小好、小好——你帮帮妈妈,妈不能没有你啊——”   她改了名字,去了新的城市,有了新的学校。   过往都收敛起,她变成人群中面目模糊的某一个。   潞城的风还在流淌着,有人获得了安宁,有人在灯红酒绿的巷尾第一次尝试狐朋狗友递过来的加料香烟,也有人背着母亲的骨灰盒,走过漆黑漫长的夜。   清晨的阳光落在墓碑上。墓园人影幢幢。   墓园并不总是庄重肃静的。   人们带着糕点鲜花来见逝去的亲人,闲谈一二,在碑上放一根点燃的香烟,闲坐片刻,用方言说着:“阿公,解解馋吧,不能多抽。”   梁方起却是孤身一人,擦拭完碑上的字,沉默拔去石缝里的野草。   “妈。”   他蹲下身,用矿泉水洗了手,装起扫墓留下的垃圾。   “过年了。”   梁倩走在三天前的除夕夜里,听到了窗外第一轮鞭炮声,却没有听完主持人的贺词。   “外公外婆接到你了吗?”   梁倩就葬在父母身边,她早逝的丈夫留在了故地。到了不得不讨论这些事的时候,她和儿子说,不想和丈夫合葬。   “我不想他,我想爸妈。”   想去离他们近一些的地方。   “我走了,”梁方起站起来,挺拔的背挡住身后的太阳,“清明再来看你们,要好好的。”   梁倩走时没有遗憾。她见到了梁方起的录取通知书,陪儿子去了京市,在华庆门口拍过了合影。   学校的宣传窗里有国奖学生的荣誉介绍,她指着那身学士服,问儿子,能不能买一套这个,穿上让她看看。   四年太长,她等不到啦。   梁方起当然让她如愿以偿,那张照片存在他的手机里,比别人都要早许多的毕业典礼,只有穿学士服的他和轮椅上的妈妈。   而此时梁倩的照片也目送着他走远。   他们都被不幸砸中了,但她知道他会有很好很好的未来,而她幸运地见过了一点儿。   ……   璩贵千结束中考的最后一个科   目,匆匆走出考场,绕开盛暑里气味发酵的人潮,迎着爸妈挥手的方向奔跑。   女孩的马尾飞扬,在空中划过高高的弧度。   “跑什么呀?!”璩湘怡话里抱怨,嘴上却挂着止不住的笑。   傅谐:“先上车。”   他提起璩贵千的书包,大掌一推。   进了冷气开足的车里,璩贵千从冰柜里拿了矿泉水咕咚咕咚一顿灌。   “少喝点儿,当心凉……”傅谐拿了纸巾给她擦汗,“有这么高兴吗?平时见你上学还挺积极,小孩儿……”   正说着,璩湘怡手机响了一声,她低头一看,拿给璩贵千:“喏,你哥。”   “啊,我手机在包里,还没开机呢。”她接过妈妈的手机,直接拨了视频通话键。   京市的下午四点半,洛杉矶的凌晨一点半。   璩逐泓接起视频的速度很快,那边灯光昏暗,只有一侧光源,棉质床品摩擦的声音之后,璩逐泓的脸出现在屏幕里,睡眼惺忪。   “考完啦?”   璩贵千比了个耶:“对哦。”   傅谐接过了手机,手臂展开,把他们三个都包进摄影框。   璩湘怡打量儿子两眼:“你是不是又黑了?”   “我没有!”璩逐泓哭笑不得,从床上爬起来把顶灯打开,“看。”   璩湘怡上次去洛杉矶出差,半道上和儿子一起吃饭,走的时候没说话,却给他买了半箱防晒霜。   璩逐泓:……   从兴奋中缓过神来的璩贵千用手抚开黏在脖子上的发丝,打量他两眼:“好像还行。你什么时候回来?”   看她一脸轻松,璩逐泓就知道自己没必要问考试怎么样了,反问道:“你什么时候过来?”   “过去干嘛?”   “陪我玩啊。”瞧他理所当然的样子。   璩贵千回绝:“不去,好远。”   早就料到答案的璩逐泓一拢垂落的刘海:“两周后,要带什么东西吗?”   璩贵千摇头。   哥哥在洛杉矶的一年里给她经常寄东西回来,小到十九世纪荷兰玻璃船,大到《泰坦尼克号》的主演签名。慢慢地堆满了卧室又放满了书房。她的东西越来越多,她的个人领地也越来越大。   璩贵千从前喜欢狭小的房间,满满当当的,塞满了厚实毛毯和柔软抱枕,温馨且充满安全感。   现在她却发现了,当安全感随着物品一同满溢的时候,随着空间拓展的还有她自然而然散发开去的存在感。   傅谐举着手机的臂稳稳当当:“早点回来。”   过年后他们就没再见过了。逐泓从没有离开他们这么久,夫妻俩嘴上不说,心里还是记挂,怕他不好,又怕他学坏。   “知道了爸。”璩逐泓笑着。   “睡吧哥。”璩贵千小幅度挥手,抓起妈妈的手一起摇。   视频结束,璩湘怡就势揽住她:“那你呢?暑假要去哪儿玩?”   妈妈这么问就是心里有打算了……   璩贵千抬起眼,小声嗫嚅:“我答应了外公外婆,这个假期要到海边去陪他们的。”   璩简和王曾柔定居南方海滨,只有年节会来京市,他们相处的时间确实不多。难得有无忧无虑的假期,自然要顾及下老人的感受。   “好吧,那我们就去海边。”傅谐的声音响起,点亮了海滨夏季的前奏。   “真的吗?”她扭头看爸爸,得到的是肯定的微笑点头。   再往另一边看,璩湘怡故作叹息:“人家都是小孩跟着爸妈跑,我们呢,是跟着你跑。”   璩贵千往后一靠,拉住两边的手:“没有办法,家里我最大。”   他们三个决定了之后,璩逐泓的所有暑假计划全部被驳回,什么和朋友的大西北自驾游,什么大洋洲潜水,通通往后推,回来参加家庭度假。   他的飞机直接降落在了滨海。   璩湘怡换了个地方还得办公。璩贵千这些时间以来和妈妈的助理们越发熟悉。他们也会调侃她,多亏了有她,他们公费旅游的机会都多了不少。   都是办公,但在景色优美的地方做事,又有能报销的酒店和当地餐饮,体验自然是不一样的。   璩贵千是彻底的闲人,自告奋勇拉着爸爸来接机。   她在机场见到哥哥的时候差点没认出来。   璩逐泓拉着行李箱。他穿着一件剪裁独特的黑色T恤,衣服上贴着黑色流苏和铆钉组成的天使图案,随意又个性,军绿色短风衣随意绑在腰间。   璩贵千拉着爸爸从侧面靠近他,一边走一边打量,这个人鼻梁下挂着宽幅墨镜,站在指示牌下面无表情,嘴唇微微抿起。   在外人面前不自觉摆起的臭脸倒是一点没变。   学艺术的哥哥,居然是这个样子。   脑海中闪过他穿着工整的黑色大衣、鬓发微白的样子,又很快散去。   冲爸爸比了个嘘声的手势,她从背后突袭:“嘿!”   璩逐泓墨镜下早就憋着的笑意涌了出来,反手扯住她的胳膊:“就知道你要吓我,坏蛋。”   夏天的气息从海水的蒸腾、椰子的清香、随处可见的人字拖里泛出来,走在沙滩里,外公和外婆的生活一点点具象化。   他们没有住在人迹罕至的高端住宅区,相反,璩简和王曾柔选择了热闹的度假别墅。   但和人口流动量大的度假区不同,这儿一多半是固定业主,相熟的人中有很多都是向往南方亚热带气候的北方人。比如外公外婆的隔壁邻居,就是来这里度假几次后发现了电动车租赁的商机,发展得越来越好,最后在滨海定居。   跟外公和他的钓友们一起出海,在夕阳西下的时候从船舱出来,带着墨镜转悠两圈,璩贵千光是站在那说两句您这鱼真大,就哄得璩简在他的钓友们面前笑得睁不开眼,见着老朋友就是“我孙女来看我”,“孩子们有心了”。   大约人老了还是要哄,璩贵千和王曾柔生活一段时间后的感悟也是这样。   璩湘怡是个没那么在乎表面功夫的人,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只要本质内里的东西没跑偏,她不会因为一次两次的过失给人下判决书,在某些方面更是没心没肺、随心所欲的天生大心脏。   但王曾柔不同。   和外婆熟悉一些之后,璩贵千觉得自己能够理解为什么妈妈说她年轻的时候和爸妈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了。   外婆是璩贵千见过最精致、最讲究的人,也是个把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当做一门学问在研究的人,就像她自有一套规则标准,虽然她不强求你也这样做,但是你总能感受到那微妙的格格不入。   但是在如何薅顺外婆的毛这个问题上,璩简早就给出了一份完美答卷。   夸!不留余力地、毫不留情地夸!   王曾柔也是见惯了这些招数,但怎么办呢,小孙女在你面前红着脸说外婆真厉害,你是忍不住不把她按在凳子上梳梳头的。   那兄妹俩用自己收藏的韦奇伍德瓷器泡奶茶的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holiday把精工羊毛毯弄脏了也只好再换一条。   璩逐泓和holiday面面相觑,他点点萨摩耶的鼻尖:“别看我,我们都是被她罩的。”   ……   暑假过半,同学群里讯息连连,全是各人在分享游记,天南地北。   朱欣怡私戳她:“分班的暗箱操作咋样了?”   她们还能做同班同学吗?还能前后桌传小纸条吗?   璩贵千回复:   开学见:) 第69章 青春期火苗   九月的艳阳天, 璩贵千穿上了和哥哥一样的高中校服,在出家门前,被父母拉住,来了一张快速的合照。   “我要走啦——第一天要早点儿去——”她匆匆拎着书包, 头也不回地朝他们挥手。   未知的高中生活没有给璩贵千带去忐忑或焦虑, 车上的景色是熟悉的、目的地是已知的, 而那里也已经有了她期待的人。   “贵千, 这里这里!”   朱欣怡欢喜地朝她招手,指指自己身边的位置。   身边的面孔多半是熟悉的。现在还没到老师排座位的时候, 大家自己挑位子坐,自然是老熟人扎堆。   只除了——   “他怎么在这?”   璩贵千指着前面的人,微微蹙眉,问朱欣怡。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 正和同桌讨论卡牌游戏的曾嘉文转过了身, 声音沙哑:“刚来要赶我走?好霸道啊姐姐。”   璩贵千扶额,孽缘啊孽缘。   “坐着吧,”她假笑,“挺好的。”   曾嘉文没再转回去,他比上一回见面时晒黑了一些,一笑时露出两颗标志性的虎牙,居然有点儿像holiday, 让璩贵千多看了几眼。   两个月的假期而已, 大家却好像都变了很多。   从前朝夕相处不觉得,分别一段时间却骤然发觉时间的痕迹。   十六岁的璩贵千是与上一世截然不同的人。   她健康、坦然、热爱运动, 关心每一餐的营养搭配并关心身边的人,且不吝于表达关心和在乎的心情。   朱欣怡从书包里掏出她暑假去川渝旅游时买的大熊猫冰箱贴给她。   璩贵千接过,敏锐发觉, 她的耳朵上多了两根透明的塑料梗。   “你打耳洞了?”她拽着朱欣怡的手,低声问。   “嗯,我外婆会手穿耳洞,说是一点儿都不疼,”朱欣怡轻轻拨弄一下,“其实还是有一点,不过现在已经养得差不多了。”   “也很好吧?以后带耳饰就很方便。”她说话间带了些少女对美的天然憧憬,那闪光的表情让璩贵千一下子意识到——   呀,她们在长大。   多么奇妙的感受,她的朋友们在一日日长大,从青少年变成大人。而她,一个从大人变回小孩的过来人,却是从朋友的变化中感受到这一点的。   用新的视角去看,班里熟悉的人也各有各的变化。   公鸭嗓变多了。   不对,也有很多人是从公鸭嗓变为了低沉的嗓音。   宽松校服掩不住少男少女身体曲线的发育和空气中涌动的荷尔蒙。   爱情,是很多人挂在嘴上的话题。初恋,从文本画面里的讲述变成了切实发生在身边的事。   班主任按身高重新排了座位之后,“暗箱操作”过的璩贵千依旧是朱欣怡的后桌。   但璩贵千初中时的同桌分去了别的班级,新落座的是一个短发女孩,名叫杨然。   杨然不是本部升学,在这里没有熟人,也不是开朗主动的人。   课间时璩贵千和朱欣怡聊着暑假的见闻,又讲到从前同学们的去向和八卦。   “……隔壁班的那个谁和那个谁分手了你知道吗?”   “哪个谁?”   “就是那个!”朱欣怡的双手往头上比划了两下。   “哦哦哦!”璩贵千立刻意会,那个鸡冠头。   曾嘉文和她的位置就隔了一条过道,时不时插两句嘴,又和身边的同学聊得热火朝天,不管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   见识了一两次,这个人恐怖的社交能力,璩贵千已经见怪不怪了。   杨然朝她们看了两眼,还是没有说话。   开学的头几天并不忙碌,但她没有认识的人,于是大半时间都坐在位置上翻教科书,一篇课文翻来覆去读了三遍。   璩贵千在这个动作身上找到了熟悉的感觉。   像谁呢?像她自己。   “跟我们一起去吃饭吗?”她主动提起,拽了拽朱欣怡的袖子。   杨然一惊,嘴角抿出一个局促的微笑:“好啊。”   作为四中的老人,从食堂回来的路上,朱欣怡和璩贵千带杨然转了一圈校园,又告诉她哪边的小卖部零食齐全、从教学楼去食堂的最短路径怎么走、不方便跑操的时候去哪个体育馆做广播体操……   多说了几句话后,慢热的杨然也打开了话匣子。   杨然是以全年级排名第一的成绩进校的。这让璩贵千不得不思考,这是不是她让妈妈走后门排座位的结果。   上了一个月的课之后,璩贵千深深被杨然折服了。   这个女孩是个非常典型的计划型人格,乐于给自己列计划且执行力极强,往往是老师的进度赶不上她自己的进度。   果然年级第一是名不虚传。   璩贵千自认是个还算勤奋的人,可在杨然面前,她就不得不承认,她没有杨然身上那股追求极致分数的劲儿。   且杨然明显把她们俩划进了共同进步的名单里。   璩贵千在早晨偷偷用手机给哥哥发信息被她给发现了,责任心极强的同桌不会制止,却会用不赞成的眼光看她。   明明是成年人却异常心虚的璩贵千点了点屏幕,用求饶的表情比划着手势。   就一分钟!   杨然点点头,别过眼。   璩贵千深呼一口气,飞快打了一串字应付黏人的哥哥,随即把手机往包里一塞。   做学习委员吧。   璩贵千边圈单词边想,我一定给你拉票。   她在餐桌上玩笑着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傅谐还忧心忡忡了一会儿:“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呀,分数都是一时的,不用和别人比较。”   “我知道我知道。”她立刻点头。   身体最要紧,爸妈对她的期待都建立在开心和健康的基础上。   “下礼拜开始上课外研讨班,我会晚回来一小时哦。”   四中的高一高二和初中时一样保留了每学期一个学分的兴趣课课程设置。   璩贵千报了计算机入门。   她在璩湘怡身边耳濡目染,听多了挥斥方遒、翻手为云覆手雨的故事。既然已经知道接下来的几年会是互联网腾飞的黄金年代,不了解一番不是很可惜吗?   想到账户里已经打出去的投资款项,晦涩的知识都变得有趣。   璩湘怡并没有拦着贵千的投资动作。她还是未成年人,一系列的谈判、注资、代持、协议都是在她的眼皮子底下,由助理团帮助完成的。   反正用的是贵千自己的分红。赚了很好,亏了,也不碍着什么。   女儿有这样的想法才是让她高兴的。   其他的,都可以慢慢培养。   妈妈的鸿图大计,璩贵千并不知晓。   开学时她察觉到的青春期火苗,烧到了她自己身上。   “……这怎么处理?”杨然点点桌上的信封。   她们的声音不大,奈何同学对八卦的嗅觉实在太灵敏,纷纷支起了小耳朵。   璩贵千把嫩黄色信封翻过来,外壳上没写署名。   她问:“谁给的?”   “我到教室的时候就在了。”   曾嘉文在旁边似笑非笑:“好老土。”   璩贵千放下书包,把那封信放到一边,先拿出了早上要交的作业。   这事儿有点稀奇,也确实像曾嘉文说的……老土。   这年头谁还写情书啊?有早恋心思的人都是加社交软件,琢磨着话题找人聊天,最后旁敲侧击跃跃欲试。   哪还有人用这种方式,七八十年代的言情小说看多了?   朱欣怡的下巴搁在她桌上,兴致勃勃:“拆吗?”   璩贵千皱眉,想了三秒:“不拆。放学了我去扔掉。”   现在扔到班里的垃圾桶里说不定会被人捡走翻看。   ……到时候七嘴八舌更烦人。   麻烦。   璩贵千拿厚厚的历史书压住了信封。   眼不见为净。   从初中到现在,突然加她好友,然后用问作业之类的借口找她聊天的人不计其数。   认识的不认识的,本班的外班的,热情似火的小心翼翼的。   这种事她从前就应付过许多了。   相较之下,这些还没长大的男孩的小心思一眼就被看透了,但就是因为简单又直接,并不惹人厌烦。   往往搪塞几句,或者干脆不回消息,别人也就知道她的态度。   但是这种不请自来、打扰别人生活的当众送信,璩贵千只感受到了被侵犯私人领域的不悦。   她连拆都不拆,也就是没有一点儿好戏可看了。暗中观察的同学们很快失去了兴致,各自顾起自己的事情。   但下午课间,璩贵千在前往选修课教室的路上被一个男生拦住。   她正和杨然说话,讨论着上节课留下来的思考问题。   班上只有她们选了计算机入门,朱欣怡是雷打不动的阅读社,曾嘉文为了能早点放学,选了时间自由的户外摄影。   有人拍她肩膀的时候,璩贵千还以为是认识的朋友,哪想一回头,是张陌生的脸。   一个清秀男生,刘海略长。   她蹙眉,不动声色地避开身子。   “你好,早上的信是我送的。”   璩贵千挑眉,一副“然后呢”的表情。   没能见到她的惊讶和慌乱,男生摆摆手,微笑着:“不是不是,是我、我是要给朱欣怡的,送错了。”   杨然抱着书的手臂僵了僵,略侧过头看璩贵千的表情。   乌龙……真是尴尬。   却没想到璩贵千面无表情:“……所以呢?”   男生摸了摸鼻子:“可以帮我给她吗?”   “她认识你吗?你和她说过几句话?”   璩贵千确信,如果朱欣怡有想要谈恋爱的对象,哪怕只是一些苗头,都会告诉她的。   没说过,那就是没有。   “你为什么要当众送信?你没想过这会给她带去困扰吗?”   想用独特的方式表达感情,找个人少的场合很难吗?   “还是你只想通过这种手段感动自己啊?”   璩贵千面若冰霜,带上了点讥诮。   “不是……”男生眼神里闪过阴霾,音调拔高,“你恼羞成怒啊?”   璩贵千没有被他激怒,转身拉着杨然去上课。   “你生气了?”杨然毕竟同她认识不久,看见这种情形,略有些忐忑。   不过她还是很欣慰,璩贵千没有早恋的想法,并且帮朋友杜绝掉早恋可能。   现在是什么时候?是关键的、用来学习的宝贵时间!   然而选修课后,璩贵千回教室的第一件事,就是砰砰啪啪地找出了早上压底的信封,利落撕开。   一目十行。   璩贵千露出危险的眼神,似笑非笑。   “哈,果然。” 第70章 璩贵千举起棒棒糖:“下次一定……   “同学你好!我是……或许你不记得了, 我在开学的时候见了你一面,你在跑操队伍里,正和身边的人聊天。你不知道,你寻常的一笑, 就这样毫无征兆地闯进了我的视线。我打听了很久, 终于……”   字迹潦草, 有两处划去的改动痕迹。   你啊你的。没有名字。   璩贵千冷笑。   杨然收拾书包, 担忧看她:“你没事吧?”   别是气坏了。   璩贵千的指尖点点桌面,发出咚咚的声响, 她又前后翻动信纸,嗤笑一声扔在桌上。   前面的座位上还散乱摆着书本和文具。桌上是一只她们一起买的圆珠笔,一人一只,笔帽上的图案可以拼凑出一个完整的狗狗脑袋。   朱欣怡出现在门口, 捧着书和同学笑谈:“走了, 明天见。”   “怎么了?”她走近,随意将书一摆,转过身来问,“还不走吗?我得去门口买个本子。”   璩贵千不着痕迹地用书盖在信封信纸上,单刀直入:“欣怡啊。”   朱欣怡收拾文具袋的手一顿,歪头。   “最近有没有喜欢的男生呀?”   朱欣怡震惊:“哈?”   她挑眉瞪眼,转过来两手捏璩贵千的脸:“你被附身了吗?”   璩贵千被扯住脸颊肉, 犹如被按住后颈的猫:“么柔!”   松开手, 朱欣怡叉腰:“我最近当然有喜欢的人啊!”   杨然心头一紧。   “城市猎人真的好帅!”   杨然心下一松。   “挺好的,”璩贵千含笑点头, “非常好。”   “那你坐着休息会儿哦,我有一些些小事要去处理。”璩贵千抽出书下的信纸往口袋一塞,站起来, 脚步轻快,还哼着不成调的歌。   “知道啦。”朱欣怡没起疑,拿了语文课本找杨然划背诵篇目。   而一向醉心学习的杨然却心不在焉,频频走神。   另一边,从操场回来的路上,曾嘉文指尖转着排球,同球伴说笑:“……下次我不做自由人了,你看我今天跑的……”   余光闪过一个熟悉的人影。   璩贵千捏着口袋里的纸团,走得虎虎生风、神情愉悦。   曾嘉文一顿。   “……嘉文?”身边人问。   “什么?”他回过神,犹豫后道,“你们先回去吧,帮我把这个带回去。”   排球往对方手里一塞,曾嘉文三步并作两步迈下台阶。   “诶,璩贵千。”   她没听见,一路走到九班门前。   放学时候人来人往,她径直走进别人的班级,有数人投来好奇的目光。   “……都说了这种很好对付,我初中谈过好几个,基本你装一下……”   “咚咚。”指节敲在他桌面上,也引来了所有人的瞩目。   “出来。”   言简意赅。   “我靠……”后面有人提着书包小声呢喃。   无论是四中的初中部还是高中部,极少有人不认识璩贵千。   曾嘉文带着发带从门口探出脑袋:“贵千?”   “你怎么在这?”她目光一瞥,看见周围这许多人,“跟我来吧。”   那个男生迟疑着没动,周围的朋友面面相觑,不敢和她对上眼。   “出来,不然我就在这念你的情书。”   四周的喧哗声更响,男生登时站了起来。   走到拐角,曾嘉文半是疑惑半是好奇,眼神落在风风火火的璩贵千身上。   落后他一步的九班男生眼睛里却写着警惕和心虚。   墙壁挡住大伙的视线。   璩贵千一个字没说,突地伸手,抓住男生的手腕,一个巧劲儿,把人反身按在了墙上。   “靠、你、你干嘛?”   脸被怼在白墙上蹭了一脸粉,话也说不清晰。男生挣扎了两下,但他白斩鸡似的力道显然没能逃过璩贵千的大掌。   “哇。”曾嘉文张圆了嘴轻呼一声。   “把我口袋里的东西拿出来。”   这句话是对曾嘉文说的。   她的两只手,一只箍住了他的胳膊,另一只用强力把他的肩膀按在墙上。   曾嘉文兴致勃勃,手指一伸,夹出个皱皱巴巴的纸团,一点点展开。   他上下翻阅,翘起嘴角:“很一般啊。”   “喂,”璩贵千没理曾嘉文,手上用力,推了一把男生,“刚刚说什么呢?嗯?”   “不是,不是。”他想解释,但是没人听。   “你这一套很吃香吗?”璩贵千冷声问,“你的情书写名字了吗?嗯?你是量产的吧,随便谁都可以套上去,骗一个算一个是吧?”   曾嘉文咋舌:“字还很丑。”   “不是啊……”男生颤声,想起了璩贵千的家世,抖了抖,“我是忘了,就是给朱欣怡的……”   他不说那个名字还好,一说,璩贵千的眼神像刀子似的往他身上扎,手下劲儿更大。   “她认识你吗?说过几句话啊?知道你叫什么吗?”璩贵千越说越觉得生气。   “这么想谈恋爱啊?广撒网?跟别人说起来觉得自己特有面子是吧?”   她生气的时候眉毛竖起,眼帘半垂,目光冷冰冰地,像是称量手下肉块的重量。   “痛痛痛——”男生叫唤着,想喊人又嫌丢人。   这招很好使的……抄封信的小把戏,就显得他与众不同,和那些咋咋呼呼的人不一样……   谁知道遇到这么个煞神。谁收到情书不是羞涩又好奇的?谁知道错收朋友情书的第一反应是打抱不平兴师问罪啊?   脾气这么大……   “还走神啊?”曾嘉文弯腰看他,又抬起头对璩贵千说,“快点儿解决吧,好多人呢。”   时间不早,赶着放学。   璩贵千陡然收力,男生一个不察,摔在了地上。   “以后绕着朱欣怡走,有意见吗?”   “好好好。”他一连应声,揉着酸痛的肩膀,呲牙咧嘴。   “再让我知道你批发这种东西,或者听见你和别人嚼舌根,我就……”   她眯起眼。   就   什么?   曾嘉文也很好奇。   “……告诉我妈。”   呆滞。   “不想在京市读书的话可以试试看的,我妈脾气比我还差。”她言辞恳切,暗含鼓励,又直勾勾地摆着威胁。   “我表达清楚了吗?”   他没反应,于是璩贵千又一字一顿问了一遍:“我表达清楚了吗?”   “……清楚了。”带着哭腔。   “那就好。”   反派似乎该站起来拍拍他的脸表示羞辱,璩贵千嫌脏不想碰,退而求其次,从曾嘉文手里拿过那封信,团吧团吧,扔到他面前。   楼梯口有人经过,投来好奇的目光,拐角处也有人耐不住好奇心,偷偷探出了半张脸。   “走了。”璩贵千没管旁观者,拍拍曾嘉文的肩,示意他跟上。   两天后,朱欣怡在课间转过来戳戳她的手,表情纠结:“我听说……”   杨然心里一紧,在过道另一侧背对着她们分零食的曾嘉文不着痕迹地转过身子。   “听说什么?”璩贵千抬起头,侧边别着的水晶发卡小巧灵动。   “就是说有人跟你表白,然后你带着小弟把对方打了一顿,狠狠羞辱……”朱欣怡用讲传奇故事的语气说完这段话,问,“真的假的?”   竖起耳朵的“小弟”:……   大概是路过的人传出去的。   传得正合她意。   “真是嚣张跋扈啊……”璩贵千嘴里含着牛奶棒棒糖,啧啧称奇,“真的。”   “哇——”朱欣怡伸手捏了捏璩贵千结实的小臂,两眼放光,“还得是你。”   杨然默默用书本遮住脸,咽下了内情。   果然。   她心想。   城里的高中还是太复杂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啊!”朱欣怡惊呼,一敲脑壳,“这种热闹不叫我?”   璩贵千举起棒棒糖:“下次一定。”   时光飞逝,暑往寒来,秋冬又春夏。   尝到了健身锻炼的甜头,璩贵千一点儿不懈怠,渐渐地能把holiday跑趴下,斯哈斯哈地吐舌头要求休息。   “你这一行的格式写的很好,但是前面的结构可以再优化一下。看这里。”   白衬衫青年的手点着屏幕,微微俯身,示意她去看那行黑底白字。   “这里你用的是嵌套结构,但如果用我们刚刚讲的设计,是不是可以少写一段了?”   璩贵千点头,承认自己的不足:“好,我记下了。”   “真聪明。”青年的手收回,身体却没有回到原位,而是用那双含情目望着她,睫毛颤了颤,眨一下眼、又眨一下眼。   璩贵千面无表情,心里却在想,这人用什么洗的衣服,洗衣粉的味儿要冲破屋顶了。   升上高二之后,学校里的计算机课不能满足她的学习需求,于是她让妈妈找了专业的编程老师。   这位陈老师据说是青年才俊,平时只带奥林匹克竞赛,不教基础入门级课程。   但璩湘怡只要最好的。钱给够了,最好的也就来了。   陈老师的教学水平确实不错。   但就是——   那洗衣粉味儿让璩贵千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休息会儿吧?”厨房里的阿姨端来水果和茶点,贴心地问:“感冒了吗?我把温度调高点儿。”   璩贵千没阻止。   因为是男老师的缘故,他们的学习地点没放在书房,而是会看情况放在偏厅或是露台。   今天天气晴朗,偏厅窗户外,花丛泛着柔和光晕,远处树木森绿、蓝天一碧如洗。   璩贵千就让阿姨在这里收拾了桌子。   “十分钟后继续吧。”她说完起身,到客厅找holiday玩儿。   萨摩耶不被允许打扰她学习,正委屈地蹲在地上,但在听到脚步声的下一秒,就露出了微笑,吐着舌头迎上来。   “乖狗狗,坐。”   holiday立刻蹲下,尾巴摇晃。   璩贵千拍拍听话狗狗的头,拆开肉干,调皮地左移、右移。   holiday期待的目光随之移动,屁股还是乖乖定在原地一动不动,微笑着全身心相信主人最后肯定会把零食给它。   璩贵千在它的视线里软下心肠:“喏,吃吧。”   holiday被她养得很好,贴心听话,湿漉漉的眼睛明亮而有神,洁白的毛发蓬松柔软、光泽饱满。   陪它玩了一会儿,一边摸大白狗头一边远眺窗外,舒展眼部肌肉,璩贵千随后扔给holiday它最喜欢的麻布小球,转身。   陈老师站在走廊,不知道看了多久。   璩贵千心里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被发现,他并不慌张,微微一笑之后,白衬衫青年温和道:“小狗很可爱,我们继续上课吧。”   陈老师率先回到电脑前,拍拍椅子:“快来。”   走过雕花玻璃拉门时,璩贵千瞥过反光中的剪影,高挑的女孩眉目清冷、眼神平静。   “……你的代码逻辑很清晰,很有天赋。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很少有喜欢编程的,你的朋友们是不是学艺术鉴赏的会多一些?”结束一段新框架设计方式的总结和演示后,陈老师突然夸赞她,声音刻意放低,温柔中带着亲昵。   “没有吧。”璩贵千轻点鼠标,把演示文件保存。   他微微俯身,那股洗衣粉味儿又出现了。   “你太谦虚了,”话音一顿,“其实我父母也不赞同我学计算机,他们都不了解这个,还沉浸在玩电脑就是不务正业的老思想里。之前我在宾夕法尼亚交流的时候,和那里的教授讨论代码逻辑和编程教育,真是难忘的日子。”   恰到好处的示弱和怅惘。   陈老师轻笑,语调压低:“如果你以后想学计算机的话,可以随时找我。我可以给你介绍几位顶尖大学的教授。”   一只手伸向她的鼠标,璩贵千撤手,任由他点开浏览器,输入一串网址。   “你看……”   他又借着操作电脑的动作拉近了距离,目光从她的腕表上一闪而过。   门窗大敞着,身后有阿姨进出的轻声响动。风吹过,窗边纱帘扬起弧度。   璩贵千在心底啧了一声,眼神飞向了一旁的三层银质点心架,想着,我看上去真的有那么像一块谁都能咬一口的蛋糕吗?   “……下节课我带上自己的电脑,给你展示一段拿过国奖的编程框架,是我几年前的作品了。”   好吵。   这种人没有被投诉过吗?倒是真的很会装……   看出了她的心不在焉,陈老师脸上挂着一抹看似温和的笑容,眼神里没有斜对面窗户外的美景,只是飞过大片草坪和远处建筑、飞过胡桃木餐边柜上的珐琅彩瓶、飞过面前的黄铜古董台灯……最后落到身边女孩的脸上。   “是累了吗?休息一会儿吧。你的狗狗叫什么名字?很可爱,尤其是你们一起玩的时候。”他轻笑。   不谙世事的富家千金养着金尊玉贵的狗,多么甜美的画面。   不想搭理他的沉默被当作是乖顺和羞涩。   一只有温度的手落在她肩上。   地毯很厚,质量也很好。   因此高背椅滑动的时候没有发出多大声响。   璩贵千突然的起身让陈老师一惊。他转瞬收起情绪,后仰,退回到应有的位置去,又像一个温和无害的好人了。   璩贵千勾起嘴角,给了他一个玩味的眼神。   白衬衫黏在身上,室内温度正好,他却骤然感到脊背处渗出密密麻麻的汗。   没事的。他安慰自己。小女孩而已。   小女孩居高临下地看他,目光沉静,声音却拔高:“阿姨——”   隔壁厅里照看holiday的中年女人来不及放下塑胶球,门廊前接过园丁送来的花材的佣人含笑的表情一滞,走廊上正擦拭着画框的女人动作顿住,厨房里跑出两个手上沾着面粉   和糖霜的师傅。   四面八方,团团包围。   白衬衫青年的脑门上冒出汗珠,试图装作若无其事:“怎么突然?身体不舒服吗……”   “他摸我。”   说完,璩贵千砰地挥出一拳,砸在白衬衫的鼻梁上。 第71章 告别与重逢   “那之后呢?”   课间, 朱欣怡笑得前俯后仰。   “然后他就开始哗啦哗啦地流鼻血,被拉出去了。我妈让人去查,果然发现他和学生谈过恋爱。”   “啧啧,”杨然不赞成地摇头, “他不会再做老师了吧?”   璩贵千微笑摇头, 神神秘秘地说:“不会了, 他不会有这个机会的。”   “诶, 璩贵千,”一边的曾嘉文熟练伸手, “这题做了吗?看看思路。”   少年清亮的眼盯着她,理直气壮地要卷子。   璩贵千刚说完周末的趣事,心情大好,直接把卷子递了过去:“不许照抄。”   “不会的不会的, 相信我吧。”   朱欣怡翻了翻她桌上的理科作业本, 被一团数字冲击地皱起了眉,又放下课本。   “我先回去了,放学见哦。”   文理分科后,璩贵千再怎么不愿意,也要面对和朱欣怡分开的事实。   但好在不同的教室和选课没有影响她们的感情,串门是经常事,放学后一起玩儿更是家常便饭。   窗外不知哪个年级在上体育课, 嬉笑声极具穿透力, 听着听着,更显得笔下弯弯绕绕的题干让人心烦意乱。   自习课上, 璩贵千做不下去了,索性就扭头望向外面的绿荫。   春天那么美。   ……我却在这里写作业。   哪怕是成熟的灵魂也没有办法面对这强烈的反差。   恰在这个时候,边上的曾嘉文扔了个纸团到她桌上。   璩贵千一把按住滚动的纸团, 前后看了一眼没有老师经过之后,轻轻拆开。   周日有空吗?我生日,请一定要来哦。   右下角是一幅简笔画,火柴小人做恳求状。   璩贵千扭头去看,曾嘉文本人直勾勾地望着她,眼尾下垂,水汪汪的,跟简笔画还真有些相像。   于是她伸手,在桌边比了个大拇指。   这就是答应的意思了。   璩贵千还以为他这样发送了纸条邀请函,是因为这是个小型的私人聚会。   却没想到一下课,曾嘉文振臂一呼:“礼拜天我过生日,紫金大厦五楼,有空的都来哦。”   “哦哦哦~”   后面的男生立刻开始怪叫,团团起哄。   璩贵千:……   人缘极好的曾嘉文呼朋引伴,到地方的时候,璩贵千才发现这地方是家酒店名下的专业聚会承办场所。   高中生成群结队,配上半层的自助餐厅和电玩设备。不光是同学,还有些曾嘉文的亲朋好友也在场。   璩贵千见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纵使年岁相仿,这些人脸上社交面具般的笑容也是和学校里无忧无虑的人不一样的。   射击游戏的枪炮声、赛车游戏的引擎轰鸣声。   曾嘉文穿着身白色休闲西装,刘海梳了上去,露出光洁的额头。   璩贵千到的不算早,在门口恰好撞上了杨然和几个同学。一行人熟稔地招呼彼此,调笑几句曾嘉文今天格外帅气的装扮。   “你爸妈不在吗?”   曾嘉文无奈一笑:“他们露过面就上楼了,放心玩儿吧,这儿没大人,等会儿切蛋糕啊。”   他满面春风地推着几人往里走,安顿好人又自如穿梭在场间,笑谈自若。   电玩机的背景音乐和动效打击极具感染力,往沙发上坐了一会儿,璩贵千应邀来了两把打击音游,就被朱欣怡从背后搂住了肩。   “饿了吗?”   她们俩去试中间的甜点盘。   “巧克力喷泉太甜了,这个杏仁酥还可以。”   “玩狼人杀吗?缺个上帝。”同学笑眯眯地满场问人。   朱欣怡有些意动。   “你去吧,”璩贵千的手肘顶顶她,“我待会儿过去。”   他们走后,璩贵千环视一圈,在独立休息室的门边看到了曾嘉文的影子。   富贵树屏风后。   璩贵千看到他斜倚在墙边。   她的出现大约打扰了曾嘉文的忙里偷闲。   “干什么呢?”这话是轻柔的,她挡住了别人的目光,声音在他微不可察的疲惫里也降了音调。   “休息一下嘛,”曾嘉文脚尖微晃,“好久没说过这么多话了。”   “那你何必要弄得这么隆重。”   “姐,今天我生日,对我温柔一点嘛。”曾嘉文没有直面回答,而是轻声转了话题。   璩贵千不言不语,陪他站了一会儿。   别人看到她也在,就不会上来同今天的主人公搭话,也就能有清清静静的两分钟。   “谢啦,”曾嘉文话锋一转,“你已经想好要报华庆了吗?”   璩贵千点头:“对,经管或者计算机。”   不出国了。这个决定让爸妈长舒一口气。   “你肯定能考上的,”曾嘉文说着,并不是他平日眉飞色舞的样子,看着多了几分怅惘,“真好。”   “好什么?”   “我要出国了。”曾嘉文抿唇,眼神里多了几分不明的郁色。   ……这样的事并不少见。   璩贵千这些日子以来所见的,大多送孩子出国的家庭并非是因为小孩跟不上国内的学业、送出去镀金的。   更多的,是多子女的家庭出于资产配置和风险规避的考虑,送一个孩子出国。   从前他们讨论大学去哪。曾嘉文说,他想去京大商学院。   璩贵千静静看他,没问原因,而是从随身包里拿出了细长的礼盒。   “生日礼物。”   “我说了不用带东西的呀。”嘴上这么说,但他的声音却明显是惊喜的。   “我拆喽?”话尾的问号还没落地,他的手就开始动了。   一支钢笔。   万宝龙大班系列149,18K金笔尖镀玫瑰金。   曾嘉文写一手流畅的硬笔书法。   他看着笔顶的六角白星,忽的笑了,露出嘴角梨涡:“教我书法的是我太爷爷。所有孙辈里,他就最喜欢我。我的第一支钢笔就是他送的,为了庆祝我上学。”   “谢谢你,”曾嘉文难得的温柔又很快转为大家习以为常的活泼,语速加快,“我得去看看大家都玩得怎么样,自便吧。”   璩贵千侧过身子,绸缎似的乌黑长发流下:“回见。”   “下次见,”曾嘉文弯了眼角,走出两步又回头,“璩贵千。”   “嗯?”她侧过脸。   “下次一起去滑雪吧,我教你滑单板。”   “好啊。”   “那就约好喽。”曾嘉文的手指在额上一点,狡黠一笑。   中央空调似乎降低了温度。璩贵千系上外套的扣子,刺绣袖口箍住手腕。   娱乐区的游戏还没停,远望去,朱欣怡站着,表情生动,比划着手势和夜里睁眼的狼确认信息。   璩贵千忽然不是很想回到闹哄哄的同龄人中去,打算挑一杯饮料,去露台坐一会儿,让初夏不甚炽热的阳光驱散寒意。   她在饮料柜前迟疑一会儿,手指在各色果汁饮料间犹疑,又飞向旁边的酒精饮品。   “想试这个吗?”   人声响起,她微笑回头。   洛城手持一杯香槟,含笑:“好久不见。”   也不算很久,上次见面,是璩逐泓寒假回国的时候,他们一起出海。   璩贵千收回手:“还是要保密哦。”   心照不宣,她说的是璩逐泓成人生日宴会那晚,露台上的事。   洛城失笑,微蜷的鬓发摇摆:“犯罪未遂,不过我不会说出去的。”   “嗯……”他环视一圈,从侍应生的手里拿过了托盘,放上了自己的香槟杯,又接着从饮料柜里拿了听装的苹果汁、柠檬汁、气泡水。   路过吧台,他轻声低语,同侍应生要了干净的高脚杯和搅拌棒。   “走吧。”   满满当当一托盘,洛城侧身推开露台的门:“这里安静点。”   也正是她原来想去的地方。   浅   米色地砖泛着光,几盆绿植交错点缀。   两人对坐,洛城放下手上的东西,思索片刻,端起高脚杯,用夹子往里放上冰块。   “你和曾嘉文?”   璩贵千没回答,而是问道:“简易冰桶法?”   冰杯子是调酒前的重要操作,降低酒杯温度,让调好的酒在杯中保持低温,口感更持久。   洛城诧异看她一眼,抬头:“对。不伦不类吧。”   “配你要做的模拟香槟就是刚好了。”璩贵千托腮,在风里顺过头发。   “被你猜中了,”洛城抬手,往玻璃杯里倒了一半的苹果汁,加入气泡水,和冰块搅拌均匀,最后用小勺撇一抹蜂蜜入内,倒上少许柠檬汁。   动作间话语未停。   “我不知道你们是同学。”   且关系不错。   “只要他想,和谁都能打成一片吧。”   “这倒是,”洛城轻笑,“我受托来送礼物,没想到今天是给小孩儿们组的局。”   被归到“小孩儿”堆里的璩贵千专注看着面前略有光泽感的淡金色液体。   冰杯用过的冰块倒掉后,洛城挑了一块方正的大冰块往敞口高脚杯中间一放,拿起刚刚调制好的饮料,缓缓倒下,最后在冰块中央,点缀了一块薄荷。   “久等了。”   璩贵千浅啜一口。   酸甜气泡炸开,柠檬的酸和薄荷叶的清新更增加了整体风味的层次感。   “手艺不错。”她赞赏。   洛城拿起自己货真价实的香槟杯,与她轻轻一碰,发出清脆声响:“学了个样子罢了。”   他与高中时的变化不大,西装剪裁合身,银色领带夹闪烁,眼眸清澈明亮,嘴边时常是一抹温和笑意。   “哥最近跟你们联系过吗?”   大三的璩逐泓进了一个纪录片摄制团队,跟着专业人士上山下海,捕捉瞬间。上一次和她联系时,他说自己在阿巴拉契山脉追龙卷风。   洛城浅笑:“他一开机肯定会先联系你,我们呢,能有个报平安的消息就不错了。”   璩贵千不置可否,拿出手机给他看璩逐泓前几天传过来的照片。   一望无际的平原上积聚起的漩涡,是大自然的伟力。   两人并肩,璩贵千点点屏幕,半是欢欣半是埋怨:“他丢下我们在外面玩儿呢。”   暖融日光像一层薄纱轻拢,杯中的冰饮沁心爽口。   “把他抓回来上课上班。”洛城轻点桌面,话里带着笑意。   “你的生活怎么样呢?”   洛城的目光变得柔软又细腻。   “呀,”他说,“马马虎虎吧。”   “我进入公司,接手了一部分事务。”   “有人使绊子,有人投诚,有人观望不前,也有人隔岸观火。”   和朋友的妹妹说这些话,似乎是交浅言深了。但洛城有时很赞同璩逐泓无意间说的话。   妹妹虽然年纪小,却非常可靠。   璩贵千点点头:“但你还是乐在其中?”   看向她淡然又深邃的眼,洛城弯了桃花眼,承认:“是呀。”   他又补充:“我是个俗人呢。” 第72章 璩贵千点头,并不遮掩:“我是……   “我是个俗人呢。”   钱财名利, 不外如是。   “一般人会说,这叫事业心。”璩贵千往后一靠,脊背贴上铁艺座椅,发丝在风里飘荡, 她水润的唇轻启。   “或许吧, ”洛城看着杯壁沾附的气泡, “但是偶尔, 你会羡慕那些可以随心所欲的人吗?”   逐泓去追逐梦想,贵千在接手那些案牍劳形。这对兄妹和大多数人家的安排是相反的。   “随心所欲……”璩贵千轻摇宽口杯, “你觉得要做到随心所欲,最难的是什么?枷锁束缚吗?我反而觉得,最难的是看透自己的心。”   她的低语缓缓沉进洛城心里。   大多数人和“梦想”“理想”之间并不存在厚厚的障碍。只是要走上一条离经叛道的路,自然要放弃原来既定的繁花锦簇、。   “取舍而已。”她唇齿间残留苹果香气。   “那我就更羡慕逐泓了, ”洛城叹息, 玻璃杯底磕在圆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不是谁都有放弃的勇气。”   能够放下多年教育里既定的坦途。   “羡慕他什么?”贵千搅动着香槟色果饮,气泡旋出漩涡,“羡慕他边吃速冻披萨边通宵开分镜讨论会,还是羡慕他不用再数季度财报的小数点?”   洛城乐不可支。   他早经了许多这样不敢置信的时刻,那个在中学里力争上游、精益求精的好友, 那个自小就是别人口中精金美玉的璩逐泓, 轻飘飘地丢掉了所有包袱。   洛城:“一定要干一杯了,敬他, 更敬我们。”   碰撞清脆。   璩贵千腕间的百达翡丽在阳光下熠熠闪光。   “有许多人在背后说,他这是迟来的叛逆,猜他毕业后依旧会回来帮璩伯母。”   “很多人和我家的情况相反吧。”璩贵千一扯嘴角, 兴味寥寥。   儿子重金培养、悉心铺路,女儿不被期待有事业上的成就,学个艺术类的专业好提高身价,更符合世俗意义上的“闺秀”。   从前在郑昊辰和郑晨好身上发生的事情,在这里也屡见不鲜。观念不会因为财富和社会地位的变化而更迭。   洛城啜饮一口香槟,白皙的皮肤在日照下发光:“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们一样的。”   这些富豪圈子里,和睦温馨的人家凤毛麟角、屈指可数。   太多是像他一样,满地鸡毛。   更坏的,是金玉满堂遮掩着污糟腌臢。看着锦绣厅堂,底下是污痕斑驳。   无条件的支持、信任和爱,在哪里都是奢侈的事。   璩贵千点头,并不遮掩:“我是幸运的人。”   她这样坦诚,反倒让洛城觉得自己那细微的渴慕显得矫情了。   青年望着她圆润白皙的耳垂,阳光照射下,肌肤呈现出一种通透的红,给人一种能望见血液和组织的错觉。   回神,他温和一笑:“天气热了,进去吧。”   这个周末过后,曾嘉文没有再来上学。   班主任颇为遗憾地宣布了他退学的消息,在年级里升起议论纷纷。   即使是要出国留学,这样的节奏也太快了,放弃国内的学业和生活,堪称决绝。   热爱八卦的同学编织猜测各种各样的理由,有的说他举家移民至国外发展,有的说是受了家族内斗倾轧的影响。   一时间,整个年级都被这个消息笼罩,惊讶与好奇弥漫。   “……一点风声都没漏。”   “谁说不是呢,嘉文好狠心啊。”   璩贵千默默不语。   生日会上的种种征兆有了解释。盛大又热闹,是他一个人的告别。   他们当然有联系方式。只是,没有了学校里的交集,聊天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一个人的消失不需要多么庞大的撞击,一日日的消磨,就化为通讯录里一个只在年节时发送祝福的头像。   在日渐加重的学业负担里,提起曾嘉文的人越来越少,排球场上的空位很快得到了填补。   璩贵千有时回头与后桌说话,余光撇过那个空位,还会微微怔愣。   但很快,有新的同学接替了这个位置。只有在与holiday玩耍时,她才偶尔会想起,她之前有个长得和holiday很像的同学。   小虎牙,天生的微笑脸,圆乎的眼睛。   身边的人来来去去。有人离开,也就有人归来。   璩逐泓   的圣诞假期从斯德哥尔摩的雪开始,他请了一个礼拜的假,消磨两天在瑞典,收集了自己想要的城市素材后,带着礼物归家。   也是在这个假期里,璩贵千和璩逐泓达成了默契。她会成为第二个璩湘怡,而他会永远支持她,成为她的臂膀、后盾。   “我的经费往后就靠你了。”璩逐泓散坐在地上,刚刚修理过的头发清爽利落。   地板下有暖气,但璩贵千依旧穿着羊毛袜,给散乱在地板上的拼图分类。   “那我可不会惯着你,先交几个计划书来看看。”   “贵千,”璩逐泓低着头寻找契合的一片,问,“我还是很犹豫,但又不想让你觉得,我不尊重你的决定。”   找到了。   他拿起那块绿色渐变的拼图,放到合适的位置,严丝合缝。   “所以,你永远有反悔的权利,好吗?”   “要是有一天,你不想再看那些报表数字和项目文件了,一定要告诉我。”   他们是血脉相连的半身。   你不快乐,我亦无法畅游。   指尖在温热的地板上游移,捏一块碎片在手里,似乎也有了温度。   璩贵千听了很多遍这样的话,她轻踹璩逐泓更加结实的腿:“放心吧,不会有那一天的。   我只会千防万防,生怕你哪一天要和我争权夺势,然后买通你的朋友和助手,随时知道你的动向。   再往后呢,我疑心病越发重,哪一天就设个局,骗走你手上的所有股份和资金,让你去做个流浪街头的艺术家。”   “好啊——”璩逐泓转身。   璩贵千立刻闭嘴要逃,但腿坐麻了,扑腾两下还是被璩逐泓夹在胳膊底下。   兄妹俩打闹不休。   咚咚。   门上传来两声。   傅谐倚在门边,垂下的手懒散地敲着门板:“继续吧,我给你们当裁判。”   两人讪笑,松开纠缠的腿脚,乖乖坐好。   等傅谐走了,璩贵千站起来喝水,放下水杯坐在凳子上,俯视着地上专心的哥哥。   “你毕业后是要留在好莱坞吗?”   送璩逐泓去上学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可算算时间,毕业也就是半年之后的事情了。   “回国。”   “你已经有想法了?”   她不了解好莱坞的生态,却知道国内的演艺圈不是好混的。   当明星也就算了。想要做导演,做组局的人,钱是一方面,人脉资源又是另一方面。   甚至创作之外,更有审查制度、评奖报奖等种种名堂。   “你不如收购一家电影制作公司吧。要我注资吗?”   她去年投资的一家电商集团已经在IPO流程中,一切顺利的话,明年年初就能去纳斯达克敲钟了。   名正言顺的富婆说话很有底气。   璩逐泓伸出手指比了个OK:“暂时还不用。我找徐茂帮我关注了。”   最好是找一家资金流转不畅,却底蕴尚可,有完整制作团队和成熟作品的公司。   璩逐泓自知不可能凭空冒出来一部剧本绝佳班底优秀的作品给他执导,他有从零开始攒局、自己给自己做资本的觉悟。   璩贵千却是忍俊不禁:“我们俩真应该给助理们多包一份工资。”   这些年忙前忙后,没少麻烦人家。   “他们的工资可不是外面能比的,你以为妈是怎么在这么强的工作量下维持超高人员留存率的?”   这璩贵千其实知道,去年刘薇在京市买房,请她去参加暖房派对。市区内的三居室,离璩氏总部只有半个小时的车程。   璩逐泓专注地排列着下方的拼图,一个消遣时间的游戏,他也做得认认真真。   “没有早恋吗?”他问,“以后可能会遗憾哦,没有一段青葱校园恋情。”   他语气一如往常,璩贵千只当他是钓鱼执法,反问道:“你呢?老大不小了,怎么没带嫂子回来?”   璩逐泓登时噎住,气鼓鼓看向故意学不识相的亲戚说话的妹妹:“我正是拼搏事业的时候,先立业再成家。”   得了吧,瞧你冠冕堂皇的。   璩贵千吃吃地笑:“那我正是好好学习的时候。”   “也不能只学习,”璩逐泓在国外转了一圈之后对于妹妹谈恋爱的事有了新的见解,“喜欢就多谈几个,有什么大不了的。”   璩贵千:……   眼看这个话题已经拉不回来了,璩逐泓轻咳一声,换了话茬:“生日想好怎么过了吗?想要什么礼物?”   璩贵千的十八岁生日就在年后开春。算一算人员宴请、场地布置、演职人员邀请,想要万无一失,也该开始筹备起来了。   “前两天妈问我,喜欢海岛还是城堡,蜜桃雪山还是凤羽落金池。”   璩逐泓:“然后呢?”   “我还没发表意见呢,她又连连摇头说再想想。”   璩湘怡如此重视女儿的生日宴会,以至于处处不假人手。   璩逐泓意味深长:“你可有的被折腾了。”   因为哥哥放假回家的时间短暂,璩贵千请了几天假在家学习。进入高三,所有的功课就是复习再复习,因此并不会出现缺课的问题。   她对自己的学习状况胸有成竹,在家的时间也有条不紊地维持自己的复习节奏。   反倒是爸妈,面上表露着轻松写意,天天劝她考不好也没事,但实际上又一惊一乍得过分。   家里的菜单又变成了桌上必有一碗补身汤,连续三天的早点出现了核桃糕和蓝莓。   璩逐泓陪她吃这些吃到半夜流鼻血,忍无可忍拉着妹妹投奔淑珍阿姨。   度过了清清静静的两天之后,淑珍阿姨出门旅行,璩湘怡表示你们在外野惯了,索性多住两天,把家里留给她和傅谐二人世界。   被扫地出门的兄妹俩只好投奔爷爷奶奶。   京市的圣诞气息并不浓郁。不放假的节日,气氛总是聚不到人心里头去。   华庆校园反倒是为数不多有圣诞活动的地方。   没课的大学生呼朋引伴,庆祝每一个可以庆祝的节日,社团活动的告示画上了铃铛和松叶环样式,贴在教学楼前的告示栏上。   璩逐泓从美国回来实在见多了圣诞花环和各式红绿装饰。   从体育馆打完羽毛球回来的路上,他和璩贵千聊着读书时的经历,正说着他在一位当地同学家里品尝过了最好喝的热红酒,是同学妈妈的独家秘方。   “……香料要控制分量,并且酒液要分……”   他还没说完,璩贵千扯了扯他的袖子。   多年过去,璩逐泓只比妹妹高一个头。两人相视一笑,他瞬间明白了贵千的意思。   那为什么不试试呢?   璩逐泓将羽毛球袋转到另一只手上:“我打电话让人送红酒和水果来。”   既然要做,当然要用最好的材料。学校里也有超市,但水果品质不佳,他们也不是会挑选的人,还是不要为难自己了。   橙子、苹果、柠檬切薄片,草莓切丁,另用一个橙子榨汁。   香叶肉桂和丁香放入小锅中,配上柠檬皮和橙子皮干炒片刻,盛出后在锅里排列上各色水果,加入红酒没顶,小火煮出热气后加入香料和黄糖,慢慢地搅拌。   酒会挥发,正宗的热红酒为了保留酒精是不能煮沸的,但璩逐泓顾及着妹妹要喝,特意小火多蒸煮了一会儿,薰得满屋香甜芬芳。   还没出锅,璩贵千用银叉戳了一块苹果片,轻轻咀嚼,感受着微涩的酒意与水果酸甜的结合。   璩逐泓在一边说着“静置冷却之后再加热会更好喝”,却也没有阻止迫不及待的妹妹。   门铃响了。   在橙子苹果的清新酸甜香气以及携带淡淡香料味的红酒香气中,璩贵千开门,撞上一张意料之外的脸。 第73章 肉桂丁香、橙皮苹果。   肉桂丁香、橙皮苹果。深红酒液浸润果肉, 酿成氤氲的暖雾星河。   寒意顺着门扉侵入,璩贵千穿着件应景的红色毛衣,双层罗纹针织,暗纹提花, 前襟点缀三枚雕刻草叶纹样的珍珠贝母扣, 衬得肤色如雪。   “谁……”   话音未落, 一张意料之外的面孔映入眼帘。   黑色工装羽绒服的青年放下按门铃的手, 眼镜的黑色边框压住眉骨锋利的棱角,略有些意外。   “您好, ”梁方起呼吸间吐出白雾,“我找杨寻雁老师。”   是奶奶的名字。   “……她不在。”   羽绒服的摩擦声像轻砂纸碾过松木。   “这是秦老师托我给杨老师送来的编撰材料和这学期的出勤记录统计。”他递上一个袋子。   “谢谢 ,请转交杨老师,不打扰了。”   短促音节之后, 门悄无声息地关上。   “谁啊?”璩逐泓脱去围裙, 随手搭在凳子上。   “没有谁。”   璩贵千抬手,暖意融融的室内,一袋犹带寒意的资料落在桌上,发出沙沙声响,是那么不合时宜。   璩逐泓古怪地看了她一眼,端上六角玻璃杯和器皿:“来喝一杯吧,剩下的放后院冷藏了。”   前夜刚下过雪, 屋前宅后残留点点雪痕, 天地寂寥,是个纯然天成的冰箱。   “好啊。”   酒液带着余温, 酒精似乎都挥发在了空气中,入口的只有酸甜果味。   靴子踩在石板残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梁方起走出百米, 指尖轻动,给老师回信后双手插兜,目不斜视。   学生助理清闲,文书工作多由各位教授带的研究生兼任助教,除了坐在办公室值班外,帮老师跑腿是为数不多的工作。   这个勤工岗位每个月七百块的补助不多,胜在清闲,让他能够兼顾学业和家教备课工作。   雪后两日,纯白只在人迹罕至、高不可攀处可见,人行道上脚步错乱,已是灰白泥泞一片。   靴底碾出半湿的雪印,跨过积水,梁方起的脚步突然顿住。   “……啊。”   他想起来了,那熟悉的人是谁。   “好喝吗?”璩逐泓托着下巴,扭头问道。   “好喝,只是不像酒。”璩贵千的指尖在玻璃杯边缘轻转,心不在焉。   “不像酒……难道你试过很多酒吗?”   没等璩贵千想出糊弄借口,他自己就想出了理由:“过年时候尝过大人杯里的酒是不是?下次不许了啊。”   璩贵千含笑点头:“好,知道了。”   璩逐泓一口饮尽,刮了下她的鼻子,问:“刚刚是谁?”   “给奶奶送资料的学生。”   奶奶退休后返聘,这个学期一周只有一节课,负担不大,纯是莳花弄草之余,放不下多年事业。   “唔,”璩逐泓看她一眼,“是吗?”   璩贵千的手指点了点杯壁,抹去水渍,指尖一点微红。她默默不语,良久才说:“很巧,是个以前认识的人。”   璩逐泓点头,愿闻其详。   “在潞城的街道上,送我去派出所的人。”   失约的人。   帮过我的人。   在我的蝴蝶翅膀扇动之下,人生轨迹亦有不同的人。   如何不是命运弄人呢?   曾经在京市相识的人,又在截然不同的境遇下擦肩而过。   他们相遇的第一面,是喧闹餐桌上对来自共同故乡的人好奇的一瞥。   往后许久,日渐熟识,在身边同伴的打闹中心照不宣。渐渐有人明白她喜欢什么口味的饮料,在凉茶和碳酸饮料之外绕过三个货架,蹲下身去拿角落里的椰子水。   冬日里行走的梁方起并不知那对兄妹也在谈论他。   说来好笑,他是先从那熟悉的五官上联想到了当年派出所里的璩逐泓,随后才反应过来,那女孩是谁。   脚下的枯枝烂叶一晃而过。   看来她过得很好。   而他,也托福。   吐出一口白雾,电话铃撕裂冷空气,梁方起按下接听键的刹那,心头同步翻开日程计划本,定位到今天的家教学生。   而另一边,呼吸顿住,璩逐泓思索片刻,从记忆中挖出了那个影子:“我记得,后来他家里出了些事,上了资助名单。”   “对,”璩贵千手中的杯子晃了晃,璩逐泓自觉给她添上,暖香扑鼻,“母亲患癌症,几年前去世了。前段时间刘薇有和我说过,医药费已经还了大半。”   也不知道是打了几份工。   “很巧吧?”   璩逐泓观察着她的神色,含蓄点头:“是。”   他担心来自过去的消息会扰乱她的心绪。而一丝一毫的伤心都是他们竭力想挡在外面的。   但同时,很早他就知道,妹妹比他更坚强。   六角玻璃瓶在桌面泻下晶莹的光。   璩贵千的目光放的悠远绵长,穿过了时光的阻隔,落到深夜便利店下夜班后相遇的两人身上。   热柜里只有一瓶罐装咖啡。就像这段关系,便利店货架上迟迟无人问津的商品,明明标着价格,却始终无人扫码结账。   有过最亲密的时刻,两个胆小缄默的人,谁也没有轻言承诺。在深夜的货架间游走,一切停留在未完成的时刻。   朦胧朦胧。   关东煮橱窗前升起的水汽留下蜿蜒的水痕。   谁也没想到,名为命运的手一把抓过临期商品,扔进了垃圾桶。   璩贵千摇头,甩开很久以前的水汽,长吐一口气,问起了今晚的菜单。   爷爷奶奶去老友家做客,留他们自己解决。二人懒得叫阿姨来做饭,方才让人送水果来的时候也让他们带上了些食材。   璩逐泓自夸要大展身手,贵千不语,坐在餐桌上听着身后乒乒乓乓。   锅勺碰撞,滋啦滋啦的油爆声配上他手忙脚乱的慌张。   实在看不过眼了,璩贵千收起手机,双手一撑,攥住璩逐泓的肩膀把人往自己身后一扯,往锅里一看,默默无语。   “……我来晚了,这已经救不回来了。”   抽油烟机性能出众,凑近了才闻得到两块焦炭死不瞑目的味道。   处理完了残渣,璩逐泓和她大眼瞪小眼。屋子里只有垃圾桶的肚子是填饱了的。   掏出手机,他屈服:“想吃什么,叫外卖吧。”   相熟酒店的外卖服务周到、配送高效。   吃到一半,叮铃叮铃,璩逐泓点了通话键,那头传来姜南寻嘹亮的嗓门——   “在不在?江湖救急了!”   “干什么?” 奇* 书*网 *w*w* w*.*q* i *s*q *i* s* h* u* 9* 9* .* c* o* m   姜南寻一听有戏,原本就快的语速更是像要飞起来一样:“全系争霸赛,五对五父子局,现在五缺二,原定的俩哥被导师叫走了,速速救急啊,来不了你把妹妹送来也行。”   他们本来约了明天去凰山苑打游戏的。难得回国,璩逐泓叫上了几个高中时候的朋友,洛城与姜南寻皆在其中。   眼下看来,计划是要提前了。   璩贵千两口咽下龙井虾仁,言简意赅:“去。”   电话挂下。   璩逐泓还在迟疑:“你真想去?”   姜南寻的面子什么时候这么大了?   把高三学生拉去打游戏比赛,被爸妈知道,他真的可以去街头做流浪艺术家了。   璩贵千手一扬,把羽绒服外套往璩逐泓身上扔,语气飞扬起来:“少啰嗦,出发。”   璩逐泓是有驾照的,宾利驶出,发动机发出低沉且富有质感的轰鸣声。   这一片高校聚集,京市理工大学就在不远。他们的车与梁方起驶向两个不同的方向。   一路顺着姜南寻给的路线,璩逐泓领着妹妹摸到学校对面的网咖大厅。   四五十平的地方聚了二十几个人,好在新风系统运行流畅,气味并不难闻。   他俩到的时候前面已经打了好几把,玩的是这两年火起来的FPS团队射击游戏,此时正是上一把的结尾,几个人匍匐草间。   “逐泓,这里。”   洛城一身白衣,在侧后方朝他们扬手。   “他也叫你了?”璩逐泓惊讶的同时与他一搭肩,算是打招呼。   “一早就来了,看他们玩了半天。”   璩贵千:“车轮战?”   她与洛城视线相触,又不着痕迹地散开,心知对方没有和哥哥说过二人私下的对话。   大屏上出现胜负点数,姜南寻赢了,但前几局拉开的分差依旧存在。   他满面油光地窜下来和几人打招呼,被璩逐泓嫌弃得一把掀开:“你不会是在这里待了一整天吧?”   姜南寻心虚:“也没有,这不是,来都来了,不赢不行啊。”   他解释了一通,这次是限制人员上场次数的车轮战,比的就是哪边的人脉广选手多。他这里临时走了两个,只好满世界摇人。   “你们谁上?”   第一人称射击是他们平时打惯了的,手柄操作也是换汤不换药,洛城正要接过话茬,就见璩贵千抬手:“我来。”   “……   这是怎么了?“洛城看着她杀气腾腾的背影,捅了一把身边的璩逐泓。   璩逐泓也是满头雾水。   璩贵千的游戏大多是姜南寻教她的,此时二人配合默契。她周末也时常打游戏放松心情,上手一会儿就熟悉了操作,跟着姜南寻的指挥穿梭在建筑物里。   这对决并不似正式比赛一样剑拔弩张,两边都在同一场地,偷瞄对方屏幕、观众们插科打诨也是增添游戏趣味的一部分。   姜南寻侧头,瞟对方屏幕的眼神正好和对面队长没来得及收回去的目光撞在一起。   谁也没觉得尴尬,互放两句狠话之后,姜队长悻悻回头,正要组织自己的队员进攻。   就见着屏幕上,顶着四号位的角色拿着冲锋枪蹿了出去,一路顶着枪火到了对面墙根安全区。   “妹!你去哪……”   话音未落,璩贵千扫了一眼血量,宝贵的缓冲时间没用来打针上药,而是果断切换武器,一枚手雷精准扔出,两秒后顶着烟雾翻身进楼,借着队友和对手都没反应过来的功夫,砰砰点杀了两个迷彩服。   四周响起热烈讨论。   洛城拍拍好友的肩膀,意味深长。   但对面显然不是待宰的羔羊,反应过来,集中火力,璩贵千的屏幕也骤然灰了下来。   饶是如此,现在的局面也足够姜南寻大喜:“一换二,还有一个残血,不亏,上啊朋友们!”   璩贵千往后一靠,紧绷的双手肌肉松懈。按键时太狠,这会儿指节还泛着酸。   这一局果然是他们赢了。   姜南寻在一边唠唠叨叨,穿着黄色卫衣上蹿下跳,一会儿是夸她出其不意,一会儿又说还是得设计一个暗号,不然他们没法打配合。   璩贵千听得脑袋疼,远远地朝璩逐泓挥舞手柄,示意他上来接替。   谁知璩逐泓摇头:“好久没打游戏了,手生。”   发泄过后她也被武器特效声吵得脑袋疼,于是将手柄塞给了旁边的洛城:“多杀几个。”   还没等他应下,姜南寻又过来抓人了。璩贵千借着身高优势往两人身后一躲,小手一推。   “这把城哥上。”   洛城诧异往后瞧一眼,纤长手指挽起毛衣袖口,没有推辞。 第74章 但也仅此而已了   觥筹交错, 只是杯中之物是清甜奶茶和果汁。   姜南寻最后一把翻盘,个位数的分差赢了对面队伍,这会儿喜笑颜开,花蝴蝶似的穿梭在几人中间, 连应付对面呛声的时候都和颜悦色了。   欢欣之余他也没忘了来救场的好友, 奶茶一袋袋买上来让他们先挑。   洛城一杯杯分开, 恰好是他们喜欢的口味。   璩逐泓喜欢水果沙冰, 妹妹喜欢清爽茶饮,他自己呢, 只要是不加糖的都可以。   “什么时候回?”姜南寻一屁股坐下。   璩逐泓插上吸管:“我才刚到,就问我回去的事情了?”   “哪儿能啊,我巴不得你天天在呢。”   洛城摇头:“油嘴滑舌。”   璩贵千休息了一会儿,回复完妈妈例行询问的消息, 就说要先回去写作业了。   自律的高三学生每天都有学习任务。   “诶?”姜南寻附身前倾, “待会儿还有节目呢,再留一会儿看看吧?”   洛城咚地一个栗子敲在姜南寻头上:“这可是快高考的人,耽误了她学习,你就等着被璩姨扫地出京吧。”   璩贵千婉拒了哥哥送她回去的提议,司机已经在来的路上。   “你就多陪陪他们吧。”   这话倒说得三个青年一下不好意思了起来。   可她没有谢绝姜南寻的好意。他搜罗了一大堆零食,在送她上车的时候塞到车厢里,笑嘻嘻地说:“学习累了就休息, 别太拼了。”   璩贵千微微一笑, 点点头。   她把空间留给他们,自己只想早些洗个澡, 坐在书桌前写张卷子,然后睡个好觉。   迈巴赫驶出。   汽车尾气后的三人裹着外套,沿着大学城热闹的街往姜南寻推荐的火锅店走。   璩逐泓插着吸管, 慢悠悠地喝着水果沙冰,瞥了姜南寻一眼:“零食攻势挺熟练的,就是这么骗到女朋友的?”   姜南寻在大学里终于把初恋交了出去。女友答应他的第二天,这人就恨不得吼得全天下都知道。   姜南寻立刻摆手,一脸无辜:“不许瞎说,那是我们……两情相悦。”   洛城在一旁轻笑,看他微红的脸,摇了摇头:“别贫了,天命裁决者。”   姜南寻:……   那是他的第一个网名,配着经典的三七分头像。   和老友相聚就是这点不好,一翻旧帐,年轻时候的黑历史信手拈来。   三人加快了脚步,朝着火锅店走去。   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他们家腰花最好吃。”姜南寻点了一大堆菜,兴致勃勃地涮着肉片,嘴皮子溜得能去说相声。   和从前变化不大。   璩逐泓连续打了三个喷嚏,扭头:“不行了,好久没吃这么辣的。”   在国外久了,被这麻辣鲜香一激,反倒不适应了。   在场两人谁也不惯着他,经典川渝火锅就是得大圆锅,谁提鸳鸯就跟谁急。   面前一碗温水,璩逐泓守着自己的麻酱碟挑挑拣拣吃着。   从过去的回忆聊到未来的打算,洛城有洁癖,没穿火锅店提供的围裙,一身白色毛衣难免溅上油点。   他不甚在意,随意说起毕业后的安排。   “保研,进公司实习,我爸给了我华北大区的零售门店,跟几个项目,算是练练手。”   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姜南寻听得瞪大了眼睛,嘴里还叼着一片牛肉,含糊不清地说道:“牛啊,好想打倒你们资本家。”   洛城失笑,顺手抽了张纸巾递过去:“擦擦嘴,别把油溅我衣服上。”   姜南寻接过纸巾,胡乱擦了擦,倒是光风霁月:“我保研不稳,实在不行就考研呗,也不想太早工作。”   他女友已经拿到了保研资格,姜南寻是想在象牙塔里再多待几年,享受校园恋爱。   璩逐泓自不必说,自从他选了别人眼里离经叛道的一条路,几乎每回相见另两人都会先问他的感想见闻。   不为了猎奇刺探,也没有一些人当面就掩不住的刻薄傲慢,只是好奇一个去了远方的朋友是否安康、是否顺遂。   “挺好的,”姜南寻放下啤酒杯,盖棺定论,“混不下去了就去逐泓那儿当个场工,或者找洛城把我培训成柜哥。”   璩逐泓险些被呛到,好笑地瞟他一眼,没好气:“行,来吧,不做到销冠不许辞职。”   这边热气腾腾,另一边,璩贵千到家时,发现爷爷奶奶已经回来了。   问过她晚饭吃了什么,奶奶不甚赞同地批评了外卖,又用轻飘飘的眼神飞过她手里的一袋零食和手里的饮料。   璩贵千紧了紧手指,脸上不自觉挂起了讨好的笑:“偶尔一次啦。”   奶奶抿唇一笑,不说那些扫兴的话,嘱咐她早些休息便回房了,留璩贵千蹑手蹑脚,把一袋子零食安置在厨房,随后回到自己的房间。   爷爷奶奶家并不大,她的房间也是袖珍的,但整洁舒适,被子上残留着阳光的气息,也有一张宽敞的书桌。   这是傅爷爷的坚持,床可以小点儿,实在不行就打地铺,但生活空间里一定要有一张能够写字看书的桌子。   她不常在这里住,但这里依旧存放着完整的洗漱用品和生活所需。   每回她穿过的睡衣、用过的毛巾,奶奶都会清洗晒干后妥善存放在柜子里,等她下一次留夜,拿出来清爽又干净。   洗完澡,桌上多了一碟水果。   她会心一笑,边擦拭头发边走到桌边,往嘴里塞一颗酸甜的草莓。   酸甜炸开,浑身暖洋洋的,台灯打开,她从一边的文件夹里抽出两张平整的卷子。   心情舒畅的时候,连写作业都是愉悦的。   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窗外静得似乎能听见落雪的声音。   台灯的光线柔和地洒在桌面上,映出她渐渐停顿的手,和微微出神的脸庞。   假如一切都像高中学业,付出和回报呈正相关,解题的步骤可被一一总结,那有多好。   明年的这个时候,她就在读大学了。   璩贵千翘起嘴唇,无人的时候,她罕见地有些孩子   气,将笔顶在上唇和鼻子之间,思绪漫无边际地飘荡。   这算是又一个目标的达成吗?   算的吧。   草莓的酸甜还在舌尖萦绕。   六月的考试并不能激起她全部的紧张和焦虑。璩贵千心里深埋的激动,有很大一部分是来自于,又一个遗憾的填满。   就好像在傅谐的琴房里帮他整理错乱的谱子,按着页码一张一张合拢,横着竖着对齐后塞进方正的盒子。   我要上大学了。   从前的憧憬和期待将成真。   那心情与大学本身是怎样的地方无关。她时而出入华庆校园,也旁观着哥哥的校园生活,心里早知道这不是幻想中的象牙塔。   但那本就没有关系。   那好像是一个门槛,象征着,她又一次长大成人了。独立、自由、成就、未来。   所有词语都有意义。   她的嘴角微微上扬,狭长的眼眸里闪烁星光。   笔砸在桌面,在纸张上留下一个小小的墨点。   恰在古诗鉴赏的词上头。   “欲寄彩笺兼尺素”   璩贵千顿住,投在墙上的影子模糊,却看得出脊背缓缓松下,最后陷在椅子的靠枕中。   女孩把头倚在双膝上,在光下举起手。   红彤彤,是灯光透过肌肤的颜色。   但另一个人的手不是这样的。   她不想沉浸在过去,又总是被这样的墨点时刻提醒。   第一反应是逃避,随后是莫名的愤怒。   可她到底在生什么气呢?   她想,可是没想明白。   但在这个寂静的夜晚,在这个恍然一见之后的时刻,璩贵千反应过来一件事。   那就是,除了她自己外,这世上已没有第二个人能为她平息这莫名的怒意。   想要的理由都停留,所有的情绪都终止。   如果曾有过可能性,也如永生花般静止,不会腐烂,也不会盛放。   那都是,从前的事。   指尖圆润饱满,指节线条流畅,肌肤细腻光滑。手搭在脸上,颊边莹润饱满。   再也不会有痛经时蜷缩发抖,需要一双手搀扶的时候,再也不会有疲惫加身,分享一支烟的时刻。   他们都不似从前。   其实刘薇问过她,要不要见梁方起一面。那是他上华庆之后的事情。   在刘薇嘴里,他勤勉好学,高中时每年都会整理成绩单和奖状,复印了寄过来,证明他们的资助没有浪费。   大学,他母亲去世后,他主动暂停了学费资助,把那笔预算留给了其他贫困学生。   华庆的学生做家教,课时费不菲。带出几个进步明显的学生之后,小时费更是迈上一个台阶。   年节,潞城没人等他,他也就不回家。渐渐的,第二年第三年,他攒出了自己的学费和生活费,也开始往归还医药费的账户里打钱。   但她拒绝了刘薇的提议。   也不知是为什么。   没必要?还是逃避呢?   逃避玻璃后那一双晦涩的眼,逃避那句心知肚明的话。   但今天意外的相遇,好像是另一种形式的盖棺定论。   她会好奇,那双拿稳了扳手和螺丝刀的手是怎么按上手术刀与缝合线的。   但也仅此而已了。   试卷翻页的声音在夜里显得响亮。她维持着蜷在椅中的姿势,去看背后的作文题纲。   清代诗人袁枚有一首赞美青苔的小诗: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作文最要紧是破题,先定立意,再围绕展开议论……”   恍惚间罐装咖啡的气味残留唇齿,入目,棉质家居服露出紧实胸肌的上缘。   看着铅字,璩贵千终于在心底承认。   对。那是一个没写完、也写不完的问号。   楼下传来门启合的声响。   她在楼梯口遇见了璩逐泓,他的衣帽领上残留点点白色踪迹。   “外面真的下雪了?”   “对。”璩逐泓解下围巾,又动作一顿,“我放在外面的热红酒!”   他动作匆匆,懊丧的样子惹得璩贵千蹲下身轻笑。   外头竟真的下起了雪。   瑞雪霏霏,开春后有一个重要的日子——她的十八岁生日宴会。   南太平洋海上的邮轮。   海风轻拂,星光璀璨。祝福声、掌声、笑声当然会有,背地里的质疑嘲讽也必不会少。   一个独立的、被挚亲牵着领到台前的成年人。   长大,变成一件值得期待的事情。这一次却是因为不同的原因。 第75章 (上章有增加 年年今日,岁岁今……   凉风习习, 星月登天。   妈妈的手并不是柔若无骨的,她的指尖有些微茧子,中指侧面摸上去也触感不同。   “会紧张吗?”傅谐伸手整理她的头发。   领带一晃而过,花纹暗合璩湘怡西装的颜色。   过完年后, 璩贵千剪去养了许久的长发, 此时细软发丝维持在肩上长度, 挽在耳后, 更衬得五官精致灵动。   此时只有父母在她身边,璩逐泓和其余亲人都在外面等待。   她摇头, 回应父亲的问题,又一次侧身看向镜子里的女孩。   这样的场合不能太素净。在衣饰上她一路没提意见,全随了妈妈的心思。此时一身香槟金暗纹的长裙,裙摆处缀满水晶, 走起来像在银河中跳踢踏舞, 外穿一件珍珠白西装制式外套,在海风中也不会寒冷。   “之前请的算命师傅说你这两年偏宜土金、忌水木,就得多穿金色和白色。”璩湘怡凤目上下扫了一圈,嘴里念念有词。   妈妈一向是不太信这些事情的。但周围的圈子里倒有不少人是五行八卦的拥趸,一个个的手上缠佛珠胸前戴玉牌,办公室里是算了又算的风水格局。   但一说到儿女事上,这无谓的态度就变成了宁可信其有, 不可信其无。   师傅说完, 她转身就让人采购了一批玉石金属配饰。   璩贵千伸手,左边一个翡翠玉石戒指配金饰璀璨, 右边三个顶奢叠戴银戒显年轻时尚:“妈,我真要成圣诞树了。”   璩湘怡却一点她的眉心:“好看的,不许摘。”   “走吧。”   璩湘怡挽上傅谐的手, 又向她伸出手来。   相握。   轻柔的圆舞曲铺开,大提琴的低吟与钢琴的清音交织。   穹顶上悬挂着的巨型水晶吊灯折射出璀璨的光芒;四周的墙壁上镶嵌着威尼斯手工镜,主厅的罗马柱上缠绕着新鲜的白色铃兰与蜜桃雪山。   梦幻。   她问过妈妈,这是不是太夸张了。璩湘怡还没说话,一向随和的傅谐就出声:“这哪里夸张了,是该好好办一场。要不是京市禁止城区里放烟花了……”   璩贵千瞬间明白,原来璩氏大楼的灯光展竟还是他们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一步,又一步。   旋转楼梯上她走得稳当,遥遥看见璩逐泓牵着holiday在下方抬头望她。   “妈,谢谢你。”   包容我,爱我。   “傻瓜,”这声昵称带了鼻音,“你忘了吗,我说过,会把全世界最好的都给你。”   同学朋友们聚在一角。朱欣怡兴奋得举起手机拍照,另一只手还让她看镜头。璩贵千没躲,大大方方地扬唇轻笑。   所有人都在看她,于是她也得以轻易地对上所有人的目光。   洛城   和姜南寻立在璩逐泓身侧的阴影里,如果她在旁边,就会听见姜南寻啰啰嗦嗦感慨时间真快啊的声音。   淑珍阿姨一身墨绿褂子站在最后,手里捧着暖手杯,泡的是枸杞松针茶。   璩湘怡示意乐队暂停演奏。   “各位,”她的声音清亮而沉稳,瞬间让整个宴会厅安静下来,“感谢大家来参加我的女儿璩贵千的生日。她降临在我的生命里,仿佛还是昨日,今天却已经成为了跟我一样高的大人。”   “我从不怨天尤人,但我感谢上苍,让我和她爸有机会看着她长大。养育孩子,就像看着一面镜子。我有两个孩子,每一个都照出了我自己的不足,我感慨,却又庆幸,他们都是比我更出色的人。”   “而我的贵千,我相信她会做得比我更好。”   她抬起手,戒指折射出光芒。   宾客们纷纷举起酒杯,水晶灯的光芒在香槟中流转。   弦乐奏生日歌,轻灵又别致。有年轻的声音喊着响亮的生日快乐,惹起笑声阵阵,又引起几人附和。   璩贵千注意到宴会厅最后的穹顶正在缓缓打开,露出繁星和烟火。   海风轻拂,带来咸涩的气息,与宴会厅内的花香芬芳、酒液甜品的醇香交织在一起。   又一簇烟花升空,一朵小小的花绽在她眼眸。   “宝贝。”傅谐一同牵着她的手,叫着许久没唤的爱称。   “年年今日,岁岁今朝。”   平安、健康。   这一晚上听到的生日快乐,若是一声换一块糖,能将玻璃罐子积得满满当当。   甜甜蜜蜜,酿到地久天长。   应付完了热闹,后半场,疲惫的人下到舱房休息,相熟的人约在了下一层各式小厅相聚。   露台上,璩贵千倚着雕花栏杆,月光洒在海面上,邮轮划破平静的水面,留下一条银色的航迹。   她摩挲着指节上的翡翠戒指。   长袖外套,并不寒冷,鞋子有跟,走起来却是柔软的。   “大明星。”   身边袭来一股香风。   她侧头去看,是个有过几面之缘的人,妈妈合作伙伴的女儿。   唐松云一蹬鞋跟,仰靠在栏杆上,放松着紧绷了半晚的脖颈。   “真羡慕你,你妈那么疼你。”   璩贵千同她并不熟悉,只大概知道她的状况。   唐松云是家里的二女儿,上有哥哥,下有弟弟。她夹在中间,却是个极要强的个性。   她比璩贵千大几岁,时常陪着唐伯伯出席各种活动,在长辈们面前爽朗大方,璩湘怡也很喜欢这个姑娘。   “你说,”唐松云仰望着夜空,“是不是因为你走丢过,你爸妈才越过你哥,最疼你?”   弥补心理,是这么说的吧。   璩湘怡没有明说,但话里话外,她显然是要将女儿带在身边培养的。儿子去搞艺术,女儿要进公司。   唐松云按下心里的不忿。   但这话毕竟还是太刺人了。   璩贵千的酒杯空了,她扭头,对上唐松云的侧脸,眼神晦涩:“你很羡慕?”   “羡慕。你说,做人是不是还得有点故事?有点波折?才有意思。”唐松云脸上显出霞云,她喝醉了。   “我给你一巴掌,你掉到海里去,再让人把你救上来,冻得七荤八素,肺炎送医院烧到进重症监护室。这个故事怎么样?”   唐松云笑得前俯后仰,眼角激出亮光:“好,好。”   璩贵千淡淡瞧她一眼,抬手,招呼两个服务生过来:“唐小姐醉了,送她回房间休息。”   脚步踉跄,唐松云松开栏杆,没再停留。   这边送走来客,璩贵千伸手换一杯侍应生托盘上的酒,自顾自享受海风。   脚边毛茸茸的触感出现,璩贵千霎时收了平静的眼神,弯下腰去揉搓holiday的脑袋。   “你没打她?”牵引绳握在手里,璩逐泓转过身,惹来妹妹的白眼。   他都做好替她遮掩的准备了。   “我是什么恶霸吗?”璩贵千一口饮尽杯中物,往他手里一塞,随即蹲下身看holiday的精神。   璩逐泓抬手将空杯放在侍应生托盘里,发丝在海风中摇曳:“你朋友们都安顿好了。”   璩贵千是今天的主角,没有时间精力顾及同学朋友们。许多同学并不熟悉这样的场合,她就一并交给了哥哥招呼。   “好,”她也不说谢,又回到了刚才的话题上,“我知道她心里难受。”   璩贵千往上瞟一眼,目光流转。   唐松云一向是骄傲的。她是掌上明珠,是同龄人里优秀的典范。但大学毕业了,她父亲丝毫没提让她进公司的事情。   她哥哥却是没毕业就进公司实习了。   平等的假象被撕碎。   原来宠爱是有条件的。包容不一定是爱的表现,也有可能是不在意。   璩逐泓却皱眉:“那也不能那么说话。”   璩贵千笑了,站起身:“你不懂。”   你不懂那种无奈。听她一句牢骚也无妨。   “再说,我又不是软柿子。”   唐松云再不顺心,也比这世上的多数人好许多。平白无故,谁也不欠谁的。   holiday的爪子搭在裙子上,她也调皮地翘起脚同它玩,左脚起右脚落,膝盖一突一突。   “嗯?我们宝贝说对不对?姐姐是不是很厉害?”   萨摩耶训练得当,玩耍时懂得收着爪子,在外面只会微笑,不会吓嚷。   他们在这里翘脚脚玩儿,甲板另一侧的洛城从楼梯上来,险些笑出声。   “干什么呢?两个小孩儿?”   璩逐泓还没说话,贵千先一步反驳:“说什么呢,没大没小。”   洛城和璩逐泓双目相对,前者暗暗指了指贵千,不着痕迹地使了个眼神。   是不是醉了?   璩逐泓仗着贵千的注意力全在holiday身上,爽快点头:“走吧,把她带回去。”   璩贵千只是微醺,心里明白他们俩打的机锋,却懒洋洋地不想搭理,顺水推舟。   她打了个呵欠。   嗯,确实累了。   璩逐泓牵着holiday,璩贵千跟在holiday尾巴后头,洛城落在最后,下楼梯的时候嘴上说着:“注意脚下。”   璩贵千在台阶上站定了,提裙子的双手没放下来,回头看他:“啰嗦啰嗦。”   头发别在耳后,她面颊微红,皱着鼻子,虽是抱怨的话,眼神却亮晶晶的。   洛城一怔,含笑点头:“好,是我不好。”   哒、哒、哒。   她回头,一步一步走得小心谨慎,最后踩在地板上,露出个舒心的笑。   邮轮本身就是她的生日礼物之一。   埋在了松软的被子里,璩贵千仿佛感受到了身下船舶摇晃在星河里,伸手能掬住月亮。   当然是幻觉。   她想。   大型邮轮设计考虑了稳定性和舒适性的,走起来如履平地。   那为什么会晃呢?   璩贵千的眉心还没皱起就松懈。   呀,我酒量变差了。   她陷入睡眠,手机就摆在桌上,跳出一条消息,屏幕亮一下,闹腾了好久才彻底暗下。   许多条祝福和问候里,夹杂着一条不起眼的消息。   曾嘉文:嗨,生日快乐,礼物以后再补:)   ……   六月,艳阳天。   朱欣怡放下挡光的本子,在教学楼前和璩贵千分开。   “加油哦。”   越是临近考试,人越是心浮气躁。送考前老师再三嘱咐了,千万不要想着为了考试临时吃点好的、用点新的,一切只和往日一样。   朱欣怡高二时已经通过全国作文大赛拿到了京大的降分政策,但在这临门一脚的时候也有些慌张。   璩贵千也一样,两个人在教学楼前分别,一个往东走,一个往西走,去往不同的考场。   如果一切顺利,她们大学还是在一起,只是地铁上,京大比华庆多坐一站。   考试铃声响起的时候,璩湘怡摘下眼镜,放到一边,车上的傅谐拉过她的手,轻声   问:“怎么了?”   四中离璩氏总部很近,他们却没有去那休息,而是像每一对寻常父母一样,守在考场前。   璩逐泓赶到的时候正赶上父母依偎在一起说话。他拉低了帽檐,只把自己当作是空气,悄无声息地上车。   “干嘛去了?”璩湘怡的声音比车里的空调风还凉。   “从城南过来,买了吉祥楼的定胜糕,”璩逐泓献宝似的举起包装严实的竹筐,“让贵千中午吃一口。”   璩湘怡轻笑一声:“你妹妹吃得下一整盒?先给我来一口。”   傅谐伸手把她膝上的笔记本电脑拿远,二人配合默契,支起这辆改装迈巴赫上的小桌板,拆开盒子。   树影斑驳打在车窗上。   璩逐泓弯腰拿起车侧边的保温杯,给爸妈倒水:“昨天是不是没睡好?”   随身携带保温杯还是贵千刚回来的时候他们养成的习惯。那时候她身体虚,胃口也只有一点儿,每一口吃喝都得上心,变着花样补营养。保温杯里一天是枸杞红枣煮牛奶,一天是鲜榨蔬果汁。   傅谐下意识摸上眼下的青黑:“很明显吗?”   “爸你太帅了,就显得一点小瑕疵显眼。”   璩湘怡抬眼往丈夫脸上瞧:“哪有,你爸还是那么好看。”   傅谐的桃花眼随岁月流逝更加深邃,像金鱼的轮廓,皱纹也流畅舒展。   宽敞的车里,三人掰一块定胜糕吃,差点被噎坏。   干巴的糕点塞下喉咙,璩湘怡没咂巴出一点儿味道来,又顾及着这好彩头的寓意,没说明白:“这家店的生意不靠这个吧?”   璩逐泓险些笑出眼泪:“他们家卖了十几年的定胜糕,靠的就是祖上出过一位连中三元的翰林。”   好半晌,璩湘怡憋出一句:“行,比我会做生意。”   ……   璩贵千出考场的时候,树影已在地上拉长。   “走了啊!”   “明天见。”   身边都是这样的声音,她也这样与穿梭而过的同学告别。   往前走,校门边围绕着等待的家长们。   乳燕归林,四处是亲切热闹的问候。   “怎么样啊?热不热?饿不饿?走走走先上车。”   家长们说的话都大同小异。吵杂的声音里,远远地,她看见爸妈站在对面的花坛边朝她招手。   她还没露出笑容,人潮里,璩逐泓一把攥住她的手,用身体挡开一条路,扯着她到爸妈面前。   “快上车吧,看你的汗。”傅谐心疼地给她递纸巾。   “饿不饿呀?有糕点也有面包,水果十分钟前就拿出来了,这会儿吃正好,不会冰着嗓子……”妈妈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些,她却像怎么也听不够。   “饿。”璩贵千点头。   哥哥早接过了她的书包。   璩贵千用湿纸巾擦完手,环视一圈桌面。   “这个是什么?”她指着包装和家里带出来的东西不一样的定胜糕。   璩逐泓面露难色,放不下这个好彩头,又怕她噎坏了。   “……小口吃,多喝水。” 第76章 别人不给,就自己去挣   璩贵千睡完午觉从妈妈的休息室出来。阳光透过透亮的窗洒进来, 在暗色大理石地砖上投下细长的光影。   璩湘怡坐在桌后,穿着件深灰色麻质西装,头发随意挽起,低头翻阅着一份文件。   在窗前伸了个懒腰, 璩贵千把头发挽在耳后, 拿过妈妈的杯子给她接了点温水, 又对着书架上一幅落款逐泓的水墨画欣赏一番。   璩湘怡没抬眼, 神色专注地盯着财务报表,另一只手拿着钢笔快速批注。   性能优越的空调几乎无声, 屋内凉爽,璩贵千坐在旁边,半边脖颈落在艳阳里。   高考完后,她肆无忌惮地跟着同学和哥哥玩儿了两天, 从京郊水库钓鱼到跟着璩逐泓穿梭在河北影视城里。   大约人都是喜新厌旧, 放松久了也无聊。璩贵千初初有这种念头,就被妈妈拎到了办公室,和她一同上下班。   虽然是被迫跟上了妈妈的作息,但她倒没有上班族的疲惫。璩湘怡也不是要心狠手辣地揠苗助长。   她是晃晃悠悠地跟着来上班,先在办公室里吃完早餐,看会儿书、做一点儿妈妈布置的功课。   中午有午觉时间,下午在室内散会儿步, 跟助理们聊天, 见缝插针地给妈妈倒水倒咖啡。   璩湘怡什么也不避讳她,有时候就当着她的面训人, 被训的都是比她大得多的人,他们还没怎么样,她自己倒是挺不好意思。   次数多了璩贵千才咂摸出味儿来, 妈妈就是要让她习惯这种场面。   “……工作和生活中的待人处事不一样,斥责也是一种沟通方式。就像你考驾照的时候,要想让车维持在行道线里,不能指望一开始就定下百分百准确的方向。”   “调整、调试,适当地推一把方向盘。”   璩湘怡把女儿当作成年人对话时,眼里内敛的锐利让璩贵千设身处地感受到了那些高管和员工来汇报时的心情。   除了这种言传身教,璩湘怡让刘薇整理了近几年重要项目的合同文件,一份份堆着让她细看。   “……商业合同就是这样,既要争取利益,也要控制风险。你要学会从细节中发现问题,再找到解决办法。”璩湘怡顿了顿,又补充道,“但有时候除了落在纸面上的权利义务,合同外的推拉和谈判过程更重要也更……暗流涌动。下次有机会,你扮成怡萱的助理去旁听。”   璩贵千乖巧点头,原子笔在合同复印件上勾勾画画。   付款周期、附加条款、试验期、预期收益。   有时候妈妈太忙,不明白的地方她就拿出去请教助理,也没有人会拒绝她。   见微知著。   璩贵千放下笔,收起旁边的笔记本,深吸一口气。   但璩湘怡也没有急于把她拉入成人的世界。   钢笔帽咔嗒合上,璩湘怡抬起眼:“晚上我有个饭局,待会儿你哥来接你,不许玩到太晚,早点儿回家。”   玻璃幕墙外的云团缓缓游移,在沙发上投下变幻的光斑。   “好哦。”璩贵千收起包,走到妈妈身后给她按肩膀。   肩颈松弛,璩湘怡怕痒,忍不住耸了耸肩。   妈妈的香味不是某种香水的气息,也不是衣物香氛。   出于好奇,璩贵千甚至在妈妈的梳妆桌前一一嗅过所有护肤品,但没有一种对得上妈妈身上的香气。   大约那就是妈妈本身的气味。   温和又成熟,安心又温暖,永恒悬挂空中的太阳,比羽绒棉花更服帖的被褥。   “你一回家就看得到我了,今晚要陪卢比跑一跑。”她凑在妈妈身边呢喃。   璩湘怡赴局赴宴从不会喝醉,点到即止,随她自己心情,用不着人叮嘱。   “好。”她拍拍贵千的手,打开侧边的抽屉,拿出张卡递给她,“晚上去逛街吧?给妈妈买条丝巾,再给你怡萱姐姐挑个礼物吧,她生日快到了。”   “以前还是小孩,长大了,往后也要记得这些人情往来……小处着眼,”她说着说着,啧了一声,“要不要先给你安排个助理呀?这些事也琐碎,还是要有人帮你记着些的好……”   璩湘怡说着,渐渐闭上了眼,享受着女儿的手一路按过脖颈上的穴位,落在额角太阳穴上揉捏,清除半日疲惫。   “好啊,”璩贵千轻声同她对话,没有打破宁静的氛围,“妈想得最周到。”   “要不先让刘薇跟着你吧……新招的人直接放在你身边,我也不放心……”   自从一年多前处理了个心思不正的编程老师,璩湘怡对她身边的人更加上心,从头到尾梳理了一边。   首当其冲的是把家里的工作人员薪水全部提了百分之十。   既然是知根知底的人安心,就得多花心思把人家留下来。   做父母的总是殚精竭虑。璩湘怡对待贵千有比对逐泓更甚的保护欲。   “唔,”璩贵千思索片刻,问,“刘薇姐愿意吗?”   短期内,她这里是没什么   正经事给刘薇做的。   “……先过渡着吧。让徐茂去招新人,你有什么想法直接和他说。新人在我眼皮子底下放一段时间看看。”   “好。”   “你们年轻女孩也合得来一些……对了,”璩湘怡睁开眼,话锋一转,“记得松云吗?”   璩贵千点头,发丝垂落。   “她今天给我发了条消息,想约我见一面。”   璩贵千斜过身子,问:“她说有什么事儿了吗?”   “说是想问问我的意见。她想去深市创业,电子配件、数码设备,不知道想做制造业还是零售。”   璩湘怡端起杯子喝口水。   “那您和她好好聊聊呗。”璩贵千眉眼带笑。   别人不给机会,就自己去挣机会。她妈在这些小辈里独独给了唐松云私人联系方式,不是没有理由的。   手机嗡嗡震动两下。   璩湘怡放下杯子,看了眼屏幕,抬起手把她拉到身前:“你哥到了,下去吧,好好玩。”   吧唧一口亲在妈妈脸上,璩贵千拎起包,短发微扬,明亮眸光流转:“那我走啦。”   瞧见她欢乐地迈步出去,璩湘怡收起笑容后把徐茂叫了进来,嘱咐他今年在毕业生里多挑几个好苗子。   六月下旬,放榜。   刚收购了一家小而精的影视制作公司,璩逐泓难得一整天都待在家里。   客厅里三人看电视的看电视、翻书的翻书、玩手机的玩手机,却都没落到实处,心不在焉。   楼上的璩贵千兀自镇静,强逼着点鼠标的右手一刻不停。   页面拥挤,刷新、再刷新。   网页的抬头出来了。   有一瞬间她想伸起左手挡在眼前。   但二进制代码组成文字的速度要快得多,于是那数字就直接跳进眼里。   吱呀——   椅子挪动。   璩贵千出现在栏杆边的刹那,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   她沉默了三秒,卖了个关子,随即噗嗤一笑:“跟我预估的一样,准备送我去华庆吧。”   傅谐的第一反应是去握妻子的手,两个人相拥,高兴得摇摇晃晃。   兄妹两个聚在一起。   璩湘怡抬手抹掉了傅谐眼角的泪光,自己的声音也沙哑:“去给爸妈打电话报喜呀。”   七月初,本科志愿填报开始。   “就这些吗?要不要再多填几个?”   璩逐泓当年没给父母参谋志愿的机会,这会儿看着教育部的填报界面,璩湘怡和傅谐都如临大敌。   明明老师都说了,这个分数进华庆不会有问题,上工商管理也是大概率事件。   “够了,”璩贵千点击保存,“冲刺院校、稳妥选择、保底专业,都填上了。”   她身后三个脑袋凑在一起,嘀嘀咕咕:“那接下来呢?”   七月中,本科第一批录取结果可网上查询。   手机信息上:   璩贵千:?   朱欣怡:!   璩贵千:!   八月,录取通知书送到了山外青山,傅谐第一时间要送去裱起来,被璩贵千拦住:“报到的时候要带着去的!”   傅谐的笑就没收起来过,眯眯眼回:“那之后再装裱。”   揉着妹妹的脑袋,璩逐泓硬是揉到她发飙为止,还抿着嘴笑:“真厉害!”   悉数奉还他的恶劣行径后,璩贵千一拍哥哥的背:“不是让你带相机了吗?”   她现在是越来越蛮横霸道了。   璩逐泓摇摇头,调好参数后教了阿姨如何取景拍摄,随后凑到爸妈身后,搂住了妹妹的肩。   咔嚓一声,画面定格。   几人凑过去看新拍的合影,爸妈嘴上讨论着谢师宴和升学宴的事情。   在哪儿办、都请些什么人、孩子们和大人是分开玩儿还是一起合适。   璩逐泓捏了捏贵千的肩膀。   这尴尬的场面他们俩是一个都躲不掉的,当年他高中毕业后也是如此。   没办法,总要给爸妈一点发挥空间。   话虽这么说,璩贵千还是要给自己争取一些假期快乐的。   回复完手机上朱欣怡的消息,璩贵千试探提起:“我过两天想出去旅游。”   这会儿她要星星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去哪儿?我先订票?还是申请航线?”璩逐泓已经拿出手机开始看自己的日程安排了,他下个月接了两个广告片拍摄练手,也不能放人家鸽子。   璩贵千瞟了他一眼,眉眼间带了点促狭:“不带你,我自己去。”   璩逐泓抬起头,目光疑惑:“你和同学去?”   璩贵千开口:“和朋友们还有别的约会,这是我一个人的毕业旅行。” 第77章 猴面包树的根系是否会撑破地球……   “……马赛人的生活方式非常传统, 住在用牛粪和树枝搭建的小屋里……”   八月的肯尼亚是干季,天气晴朗,是观赏野生动物的最佳时间。   马赛马拉国家保护区。   坐在越野车里,车窗外的草原一望无际, 阳光洒在金黄色的草地上, 远处几棵孤零零的金合欢树点缀着地平线。   非洲的景色耳目一新, 天空晕染开的边界线带着独特的颜色。   璩贵千手里拿着望远镜, 目光注视着近处的长颈鹿。   成双的长颈鹿啃食着面包树顶端的枝叶。   璩贵千侧目呢喃:“是猴面包树。”   洛城摘下墨镜,草原的风带着灼热扑面而来。   他们是在机场相遇的。   璩贵千没指望爸妈会答应她一个人去非洲自由行。她报的是私人定制团, 一行六人,她和刘薇,还有一个妈妈强要她带上的保镖就占了一半的名额。   降落后,她在肯尼亚的机场和地接汇合, 才遇上旅程里的另外三人。   一对老夫妻, 和洛城。   巧合到离谱的地步,璩贵千的第一直觉是璩逐泓先斩后奏,托人照顾她。   但洛城的眼里是如出一辙的惊讶。   他们两个一对才明白,两人挑选跟团地接的时候都听了姜南寻的推荐。   璩贵千早就想好要来肯尼亚看动物迁徙,在得知姜南寻数年前有过一次非洲的家庭旅行后就问过他经历和推荐。   而洛城,他是一心想去大西北自驾游的,但奈何每个假期都恰好有人没空, 不是璩逐泓身在国外, 就是姜南寻要配女朋友。   叫一群狐朋狗友容易,但他不想和那些到每个地方都要大呼小喝的人一起看青海的星星, 索性报了非洲旅游团。   而八月上旬的这一趟是这两个月里这对导游唯一开放预定的时间。   地接导游是一对异国混血兄弟,配合默契,做东非的私人订制旅游时间不短, 口碑相传。   二人各开一辆底盘高的越野,各带三人,可拆开也可同行。   如此,这趟旅程里一大半是熟人,剩下的一对老夫妻也是性格温和的人,不难相处。   越野车在保护区内行驶,周边可见好几辆与他们相同的队伍。   导游们大显身手,追逐着野生动物物竞天择的生活常态,为自己的雇主抢占拍摄角度和观赏位置。   往往有一辆车加速驶向一个方向,观察到的司机们都会跟着踩下油门。   他们知道,这说明有人发现了不容错过的奇景。   猎豹与狮子加速奔腾、捕猎的瞬间。象群漫步、长颈鹿优哉游哉。数百万角马和斑马从塞伦盖蒂迁徙到马赛马拉,在渡河时掀起水花翻涌。   听到她低语一句猴面包树,洛城适时地伸出相机,对准窗外风景:“猴面包树的根系会不会撑破地球?”   璩贵千顺嘴接话:“地球又不是B612。”   “嗯,所以在地球上,猴面包树是长颈鹿的食物,没有被当作核弹使用。”   他面不改色地说着冷笑话,倒让璩贵千怀疑了一瞬自己的耳朵。   保镖刘叔坐在前排,她和洛城在后座。   刘薇有些水土不服,早起不适被璩贵千勒令好好休息。   今天的旅程才刚刚开始,追逐角马渡河需要运气,但导游经验丰富,打了包票说今天的行程不会跑空。   两人在后排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都不是善谈的性格,聊完了璩逐泓最近的动态、聊完了贵千的大学专业,两个人也不强求非要把车内的气氛炒热,索性沉默了下来,把注意力放在窗外。   洛城把墨镜挂在胸前,调试起相机,不时对着窗外来一张,不想让自己显得像个不熟的亲戚盘问小孩儿。   这个巧合登时就被二人各自告知了璩逐泓。   对着朋友,璩逐泓悉心叮嘱:互相照顾,看好我妹。   但对着妹妹,璩逐泓语重心长:虽然是认识好几年的人,但别离他太近。   璩贵千心里有数哥哥都在想些什么,大约在异国他乡偶遇确实是一件挺浪漫的事。   但——   不包括非洲。   天朗气清。   璩贵千眯起眼,把蒙着纱巾挡风的脸靠在车门上。   满天的飞土和巨大的昼夜温差之下,所有人都裹得严严实实,打眼看去全是差不多的装束,实用至上。   非洲的草原不像家里,一眼望去是生机勃勃的绿。这里的草是黄绿色的,甚至偏黄多一些。   草地上稀疏地散布着乔木。形态各异。金合欢树、波巴布树,它们舒展的姿态并不优雅,但那窄小的叶、粗厚的皮、壮硕的干,保证了它们能熬过旱季。   “为什么会来非洲旅行?”洛城问。   他已经从璩逐泓的消息里知道她拒绝了哥哥的陪同,也拒绝了爸妈找人定制游的提议。   璩贵千只露在外面一双眼,此时正在风里微微眯起:“因为一部电影,《走出非洲》,看过之后,我就一直想来这里。”   但是太忙了,非洲游价格不菲,攒呀攒,快攒到的时候又总有更急迫的事情需要支出。   非洲就变成一个意向般的存在。   洛城诚实地摇头:“我没有看过。”   “但你已经在这里了。”   “抓紧。”介绍完草原风光后的导游兼司机已经安静了许久,此时突然出声,沾染泥土尘埃的靴子猛猛一踩。   璩贵千瞬间抓牢了车门上缘的把手。   行程开始后她最大的庆幸就是自己不晕车。   非洲的泥土路着实是场噩梦。   他们的车高速行驶,泥尘扬起,引起其他队伍的注意,立刻变成了众车追堵。   璩贵千往外望一眼,奔驰在大草原上的越野车都是脏兮兮的模样。   他们此时也差不多。   众人都穿着褐色或深绿色的外衣,标配的长衣长裤、宽檐帽和包脸巾。   狂奔了几百米,她凑在窗边看到了导游察觉到的场面。   一路奔波,洛城早放下了抖个不停的相机,只能顾上用双眼记录画面。   猎豹正在追击落单的小角马。   奔驰后突然发力,斑纹一跃,扑向小角马。周围的灌木草丛剧烈晃动。   惊恐的嘶鸣没能传出多远。   在猎豹一口咬断小角马喉咙的时候,身后的越野车纷纷停住,几乎以一种包围之势圈住了这张餐桌。   钢铁怪物在马赛马拉保护区并不少见,猎豹大约已习惯了这些沉默的观察者。   它不以为意地享用着自己的战利品,顺着喉咙撕咬开猎物柔软的腹部,在嘴边沾染上鲜血的痕迹。   别的车辆上是否亦如此沉默,璩贵千并不知道。   但她和洛城都维持着诡异的平静,望着它进食完毕后离开血腥味浓重的现场。   气候干燥,呼吸了尘土味过多的空气,璩贵千也感觉自己的喉咙口弥漫出几缕血腥气。   她打开保温杯喝一口水,再放回。   身边的洛城重复了相同的动作。   车下还放着从酒店里带出来的保温盒,简单的三明治和沙拉,是他们的餐点。   但这时大概没什么人有胃口享用。   两人对视一眼又移开目光,没有交谈。   车动了。   他们继续向前,这一次沿河边而去,追寻角马庞大的迁徙队伍。   导游简要说着角马的迁徙习惯,璩贵千听出他是南方口音,在翘舌音上相当明显。   这一回洛城提前准备好了摄影的相机。   适合观看的角度在他这一边的车窗。洛城侧身,给璩贵千留出足够的空间。   阳光更加炽热,空气中弥漫着尘土与生机交融的气息。   河水浑浊。   她望一眼,听见导游说,那里面有鳄鱼。   黑色的洪流抵达后并未勇往直前。一岸,角马群密密麻麻。   徘徊、踟蹰后,有几个身影返回。   他们的导游仗着经验丰富,将车停得格外刁钻,近到仿佛能闻见水腥味。   璩贵千看见掉头返回的角马,挤挤挨挨,像一块拼图不安地游荡在族群中。有的跟随它,有的向前推进,却始终没有迈过河岸线。   洛城侧头望她一眼。   “嗯?”她用眼神发问。   越野车宽敞,但这时候挤在一扇窗前,二人只相隔一手的距离。   “没什么。”他温和一笑,很快掉过了头,同她一起观望着局势的发展。   此时仍在河岸最前线的那一群角马已不是刚抵达河边时的那一批了。族群在前后挪动中完成了筛选。   来来去去,试探又试探,终于,一只角马率先踏入河中。   紧接着,如同连锁反应,湍急的水流溅起层层水花,整个河面瞬间被搅得水花四溅。   角马们挤作一团,庞大的身躯相互碰撞,奋力前行。   中央的角马或许是安全的,但在边缘,鳄鱼伺机而动,有靠边的角马在水中扑腾两下,再也没有站起来,就像先前不知何时落单的小角马。   水面浑浊到看不见底下的波涛汹涌,连血也模糊。   “震撼吗?”   生命迁徙的力量和这场迁徙中注定会有的“损耗”,都是大自然的一部分。   她好像在问自己。   洛城并未出声。   这场面也每日在都市之中发生着,只是钢筋混凝土组成的河流捂住了水下的厮杀,粉饰太平。   他伸手,把她的宽檐帽往前扯了扯:“太阳大,别晒伤了。”   看完角马渡河后,他们在河边用了午餐。   两车人聚在一起,别的队伍亦有加入。   选一颗高度适中的猴面包树做伞盖,车前盖铺上野餐布挡住尘埃,几队人马的餐盒一放,好像就是值得拍照纪念的场面了。   保镖刘叔在璩贵千身边三步远的地方恪尽职守。人生地不熟,洛城始终停在她的另一边,挡住灼热的太阳光和别人的视线。   猴面包树毕竟是太小了,落不下多大的阴凉。   璩贵千没什么胃口。颠簸之后的胃里还没有平息,几米远外的几个白人身上的体味和体香剂的味道混在一起惹得人头疼。   不过为了下午坐车时不会难受,她还是用勺子刮掉了三明治上的酱汁和奶酪,强逼着自己咽下几口面包。   另一边,别的车上下来的几人正讲述着方才的惊魂未定,语气生动,吸引了许多人的视线。   手臂微动。   “嗯?”   洛城塞给了她两块奶糖:“出门时拿的,巧克力都化了,只有这个了。” 第78章 白日里那一群渡河的角马是否已……   奶糖不是国内的牌子, 包装上写着看不懂的文字,但味道不错。   璩贵千含了一颗在嘴里,紧接着听到洛城和导游的对话。   他带上墨镜,挡住眼后, 轻薄的唇显得有些不近人情:“太热了, 我们回去吧。”   草原干季的日光更加不留余力地直射大地。   除了意犹未尽的几人仍顶着大太阳热烈聊天, 其余人都三三两两地回到了车内。   他们的好运气没有用完。   在这一天里越野车带着他们跑遍了马赛马拉的重要地段, 见识了狮子和猎豹、鬣狗与獴。   “导游说今晚的午餐是意大利菜和当地特色烤肉,希望不会让人失望。”   这一整个白天的日头实在灼烧胃口。   镜头从远处摇摆尾巴的母狮子移到她身上, 洛城以夕阳为背景拍下一张照片。   璩贵千不是爱拍照的人。但旅行照本来也不是给自己看的。导游在几个著名取景地停车的时候,洛城就为她照了几张相。晚上拷贝出来发给爸妈交差。   但不巧,她正低头整理鞋带,因为他的话而抬头。   于是这一次, 颊面在取景器上留下模糊的影子, 像是梵高的残红画布上突兀的一笔水墨。   拿相机的人久没有说话。   璩贵千凑过去看,两人的宽檐帽撞到一起,边缘凹进弧度。   “还不错。”   其实她还挺喜欢的,光线很美,她那半边的窗户露出金灿灿的树影,人像模糊也像故意。   是可以用来做头像的照片。   洛城停顿一会儿,回道:“那就好。”   车继续开, 暮色漫过稀树草原时, 光开始流淌。   云层燃烧成暗红色的余烬,在逐渐冷却的靛蓝天幕下缓慢塌陷。   远处不知是什么动物, 平行于地平线跃动,一头扎进灌木丛里,留下令人疑心是风的草叶摇晃。   晚风中连尘土都沉寂, 热浪揉成细碎的紫罗兰色雾气。   温度下降得很快,风瞬间转了调子。车窗升起,只留一条透气的缝。   前座的刘叔沉声:“看那。”   是大象。   夕阳下,右边车窗外,温吞、沉默的大象走过,一大一小,不知是去哪。   越野车的玻璃残留着风霜的痕迹,大象的形状在窗外渐化成夜的轮廓。   慢悠悠,却沉稳厚重,就像这片土地一样。刺激不过一瞬,唯有沉默无言持久。   璩贵千的食指摸上了车窗玻璃,滑动,指下是沙沙的触感,尘土积起,留下一个描摹大象的轮廓。   其实是一点儿也不像的,上宽下窄的两个圆肚瓶相接,不说,根本猜不出原型。   她用纸擦拭指尖,眼神依旧对着窗外,发现在某一段笔触上,她画过的痕迹叠上了洛城侧脸的轮廓。   他们的目光在第三秒钟对视,又很快错开。   睫毛颤动,对方映在玻璃上的轮廓存在感鲜明。   慌什么?   她的视线刻意凝在渐行渐远的大象身上,呼吸不自觉随了象尾摇摆的频率。   风顺着车窗的缝扑入。   洛城伸手按下升窗键,低眉又抬眼,最后一段空白补足。   两人同时看清了彼此瞳孔里跳动的光斑,那亦是草原残阳最后的一瞥。   动物在窗外虚化成流动的色块,而玻璃上年轻的倒影正被余晖镀上金箔。   这个瞬间她脑海里闪过了璩逐泓的短信。   哥,你倒不如不说那句话。   ……   双脚踏在地面上的时候,在车上待了一整天的众人皆有些无法适应踏实的感觉。   各人匆匆入内,洗漱休息,揭去一天积攒的尘埃。   “回来了?”刘薇放下手机,接过璩贵千的包,“先去洗澡吧,我给你拿衣服。”   人是肉眼可见的疲惫。   “嗯,”璩贵千站在那儿,什么也没不敢碰,“我现在原地跳一跳,地上就能积一层土。”   墨镜和手机一放,顶喷的水倾泻而下。   洗发膏和沐浴露,发膜和身体乳。   一整套流程下来,出浴室的时候璩贵千穿上刘薇摆好的睡袍,pia地一下被她糊上一张面膜。   “这儿太干了,注意补水。”   他们住着同一间套房,刘薇和她的卧室靠里,刘叔的房间就在外侧。   璩贵千用食指戳着脸,让面膜更服帖,问:“你今天都干了什么?”   休息过后,刘薇这会儿已生龙活虎:“睡觉,楼下做陶艺,收拾行李。”   她掀开璩贵千的干发帽,帮她吹头发,手法娴熟。   “楼下大堂有卖草药蜡烛的,我试了几个味道都不错,可以买回去当伴手礼。”   刘薇一边说一边拨弄她的头发。   “得快点收拾,你今天是不是没吃什么东西?我看带回来的盒子里还有一大半,晚饭要好好吃……”   她也不是当年刚毕业的小姑娘了。处事不惊、遇事冷静有条理,不会因为身体不适休息了一天而焦虑难过。   对于调到璩贵千身边做助理,刘薇并没有什么异议。   从最肤浅的角度来说,工作量降低、压力减少但工资不变。   而往深了谈,贵千也算是她看着长大的,叫她一句姐,又是板上钉钉的未来老板。   为前途计、为情感计,都算不上降职。   吹干头发,刘薇往她脑袋上扎了一条和自己同款的丝巾。   几何图案式样,挡住夜风吹拂。发梢落在外面,显出俏皮的轮廓。   “好了,走吧,去吃饭。”   灰褐色火山岩砌成的回廊蜿蜒而上,近处的茅草屋顶匍匐在夜里。   露台木栏上是一盅盅咖啡豆,穿靛蓝坎加布的侍者端着铜盘穿梭,大厅里满是奶油炖菜和烤肉香料的气味。   靠窗的桌摆着已预定的铜标。   她们俩到的不早不晚。   长木桌,刘叔坐在下手窄边,视野开阔、机动性强。   往里走是观景位,刘薇先给自己的老板拉开了座椅。   海盐的气味丝丝缕缕,洛城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坐在最里面,见她们过来,放下手机望来,神色自若。   这时候换位置似乎太刻意了。   她在藤椅上落座,简单的聊天像荔枝气泡水在嘴里炸开的口感。   “等很久了吗?”   拆开桌上叠好的餐巾。   “没有,我也刚到。”   谎话,杯里的罗勒茶少了一半。   那对老夫妻姗姗来迟,妻子挽着丈夫的手,俱是鬓发微白。   自我介绍昨天就做过了。刘薇还在一旁说着,希望自己老了之后也能像他们一样身体康健、四处旅游。   这家酒店以能看到乞力马扎罗山一麓闻名。但在月光下,那也只是个庞大的影子。   至少在此刻饥肠辘辘的众人眼里,不如满桌琳琅菜式诱人。   左侧堆着乌咖喱捏成的金字塔,玉米面蒸腾出质朴的香气,右侧却是撒满罗勒的番茄布拉塔,水牛乳酪渗出珍珠光泽。   披萨带着木窑炉的余温。蕉叶托着刚出锅的炸曼达齐,金黄的椰子面包球滚落在芦苇编的餐垫上。   餐桌上言笑晏晏,稳重的导游讲起自驾游的经历也是趣味横生,说起他初来非洲原住民打交道的过程时,惹得在座的人惊笑连连。   几米外的一桌客人正给同伴过生日。侍应生唱起欢快的歌,调子古朴却易记,打节拍的掌声逐渐蔓延。   身边传来轻轻的哼唱,又低又哑。   腌柠檬的酸中和了乳酪的厚重,好像也去除了一天的疲乏。   刘薇递过来一个小碟子:“这个冰淇淋球很好吃。”   璩贵千浅挖一勺:“什么味道的?”   “开心果。”   入口细腻,有坚果清香。   “真的诶。”她侧过头和刘薇说话,语调中带着惊奇。   有人提议:“再加一轮甜点吧,我看隔壁桌的提拉米苏也很好吃。”   菜单传阅到她手里的时候,璩贵千轻轻推过去和洛城一起看。   一个向**,一个向**,都在照顾对方的视野,肩膀恰好对个正着。   “嗯……我要一杯菠萝利口酒。”   甜品在另一页,她却点了饮品最末端的推荐。   刘薇点头,去看最里边的洛城。   “我也一样。”   他合上菜单,交还给侍应生。   “你不试试冰淇淋吗?”璩贵千托腮,转头看他。   在这张长木桌上,坐在一侧的二人还是第一次对视。   餐厅的水晶灯折射出的光映在眼里。   “……好。”洛城叫住侍应生,英语流利,加了一道西西里三色雪糕。   璩贵千转过头去,手指点着银叉,有节奏地敲动。   丰盛可口的一顿饭,众人皆已餍足。   等待甜点上桌的时候,外面的长廊的传来阵阵歌声,手风琴伴着不成调却有趣的歌。   导游面上带着微醺的红,简要介绍明日的行程,又问他们是否有要调整的。   明天行程的第一站是安博塞利国家公园,看   完乞力马扎罗山后转道阿伯德尔,入住树顶酒店。   他们会在那里下榻两天,行程放缓,不再有长途车程。   还没有体验过非洲泥土路的刘薇语气里带着期待:“会从马赛马拉绕路吗……”   话音未落,大厅里的光熄了。   短暂的惊慌里,训练有素的侍应生喊着冷静。   同一张桌上的老夫妻紧促的惊呼下,保镖快速凑近,刘薇侧身贴住她的左半边身子。   而在右边。   很难说璩贵千在灯光熄灭的前一秒在想些什么。但无疑,在黑暗接管大厅的瞬间,她一把攥住了十厘米外,金边瓷盘上压着餐巾的手。   温热的。   走廊里端出两架烛台。豆大烛光晃开周围的暗色,氤氲开来。   非洲的酒店停电是常事,马上就好了。导游适时安抚。   发烫。   又有烛台端出,照亮餐桌和众人的脸,一时恍然之后,虚惊一场,面面相觑,传出阵阵笑声,热烈依旧。   璩贵千没侧头去看,却感觉到,他好像没在呼吸。   导游说的不错,果然,三分钟后,灯光重亮。   松开。   “还好吗?”落座后,刘薇问璩贵千,“有没有吓到?”   “不怕黑的,我不是小孩子了。”她说着安慰的话,语气里带着笑意,面容对着刘薇,手却搭在桌边。   洛城不受控制地去看。   那只手随意地搭拢,保持着舒适的弧度垂下,指自然弯曲。   “……倒是你们,薇姐吓了一大跳吧?”   桌上的打趣围绕着刚刚的停电展开,笑意盎然间,那只手仿佛随主人心意轻轻一动。   无名指与小指轻微抖动。   他的心脏重重跳动了一瞬。   好像一瞬间,一条捆绑着她的手指而末端与他的血管相连的线若隐若现。   ……   白日里那一群渡河的角马是否已到了栖息地?   品尝西西里三色雪糕那开心果味的一角时,洛城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 第79章 天空浮云微动,乞力马扎罗的雪……   “谈恋爱了吗?”   刘薇在车里聊起这个话题时, 洛城正漫不经心地看向窗外的稀树草原。   玻璃窗映出人的影子,朦朦胧胧。   听到这话,他心跳重重地失了一拍。   “什么?”   语气急促,很不像他。   车里的冷气打得很足。   璩贵千靠在另一边, 手指把玩墨镜, 似笑非笑。   刘薇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又问道:“你都快大学毕业了吧?没谈恋爱吗?”   她又悠悠说起:“我们大少爷也是……现在的小孩都不急这个吧?不像我们那时候了, 美好的校园恋爱啊。”   她也才刚到三十,这话说起来却像自己经历半生风雨似的, 前座的刘叔也不由得微笑。   牵了一下嘴角,洛城淡淡解释:“太忙了。”   璩贵千用腿碰她:“你自己不也是?”   “我这叫晚婚,”刘薇笑道,“但一找对人就是进展飞快, 效率极高。”   暖房时璩贵千见过她男朋友, 听说是工作时认识的。现在二人已经领证了,没办宴席,刘薇把婚假和年假连着请掉,小情侣很时髦地旅行结婚。   这种话题点到即止即可,再说下去就显得啰嗦且不合时宜了。   刘薇坐在璩贵千和洛城中间,地方宽敞,并不拥挤。   按照原先的安排, 今天所有人一起出发, 本该是璩贵千、刘薇和保镖坐一辆车,另外三个人一辆。   但临上车前, 璩贵千拉了拉刘薇的袖子,接过她手里的旅行包:“薇姐,你去把他叫过来。”   “嗯?”刘薇一愣, 瞪圆了眼,看着她的眼神示意才反应过来,眼睛却张得更大。   璩贵千径直拎着包走向越野车后备箱,借着高大的车身挡住了身形,也没人看得清她脸上的表情。   刘薇扭头望望那边正和导游一起帮着老夫妻搬行李箱的洛城。   他表情平静,桃花眼不笑的时候像潭深水,不知冷热,手臂上的肌肉线条在发力时绷紧。   那成呗。   反正车够大。   “洛城,”她叫唤,“跟我们坐吧,贵千找你打游戏呢。”   也没什么需要她收拾的了,刘薇自觉先坐上了车,占了最左边的位置,掌心的手机熄屏又点亮,来回再三。   结果璩贵千打开了靠左的门,朝她一撇头:“你进去。”   刘薇用手指指另一边,眼神往外转了个圈,含着揶揄。   但璩贵千抿着一抹笑,却异常坚持,刘薇也就只好坐进去。   挪屁股的时候,她心里叹气。   我自己谈恋爱的时候都没这么费劲。   另半边车门被拉开,洛城坐了上来。   “打游戏?”他问。   刘薇心里一紧。   这可别给我弄穿帮了。   没想到璩贵千镇定异常:“待会儿吧,我手机充电呢。”   “好。”   沉默。   越野车发动,驶出停车场,导航的声音清晰响亮。   坐在中间的刘薇抱着自己的双肩包,前面的视野是一览无余了,但心情却很微妙。   想来想去,最好的办法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她照常聊天,恋爱的话题打了大家一个措手不及之后,又问起:“昨天拍了照片吗?让我看看我都错过了些什么。”   洛城递过来相机,璩贵千正带着墨镜闭目养神,闻言把手机解锁递过去:“你翻翻看。”   金合欢树、角马、猎豹、夕阳下的大象。颠簸的视频,偶尔露出隔壁人的半个袖子。   刘薇翻着翻着,不时去看贵千仰着头靠着U型枕睡觉的样子,竟有种眼睁睁看着小孩长大的成就感。   她把手机塞回她手里,替她拉低了帽檐,遮住阳光,好让她睡得更舒服。   随即去看洛城的相机。   猴面包树、璩贵千趴在窗子上。   狐獴立在小丘上、斑点艳丽的长劲鹿、风吹起她的头发和纱巾。   进食的秃鹫、河边饮水的羚羊、树下的她和远处的斑马。   接下去是一系列定格拍摄的游客照。   明眸稍弯的、盈盈独立的、眉骨如剑的。   夕阳下非洲象的背影。   随后还是她,残阳里模糊的动作。   不言不语,刘薇的眼神变得意味深长,她将相机交还,咬住后槽牙没让笑声涌出来。   越野车开了数个小时,云雾刚散开的乞力马扎罗像突然显影的老照片。   在肯尼亚的各大国家公园里,安博塞利国家公园以乞力马扎罗山下的大象闻名。这里的尘土比马赛马拉更夸张,路颠簸得骨头要散架。   但看见赤道上的雪山下,成群的大象悠然漫步在无边绒毯般的草坪上时,一切都是值得的。   后座的三人起身站在车内,通过高高的透气窗张望。   刘薇拉着璩贵千合影,但地方受限,只能拍到两个头凑在一起。背景的一角是雪山一麓。   看照片的时候,璩贵千摇头:“这下好了,我们真像是关在笼子里的人。”   而外面广袤无垠的土地属于它们。   几人趴在顶窗边,看着象群缓缓前行,蒲扇大耳、深邃眼眸。   小象的耳朵被风吹起来,翻了个面。   她微眯的眼弯了起来,轻笑两声:“真可爱。”   纱巾拂面挡着尘土,其实并不能看到她脸上的表情。   洛城没有转过头去,却能够想象她笑起来的样子。   他的镜头里,雪山、象群、草地,三层颜色交织,白鹭穿梭其间。   洛城低头看着构图。   摄影并不是他的专精,这台相机,还是出发前心血来潮买的。   专柜的店员推荐给他适合新手入门的另一款。他摇头,语气温和却果决:“我想试那一台。”   到现在也不能算是得心应手。原来以为是旅途中的消遣,现在变成了转移注意力的工具。   “城哥。”   抬头。   “再帮我拍张照吧。”   摘掉宽大的帽子和纱巾,发丝沾上了尘土却飘扬在风里,被纤瘦的手指挽在   耳后。   灿若繁星。   洛城低声应道:“好。”   他用相机遮住眼。   ……   午饭依旧是在车上解决的。身体健康的刘薇发挥了极大的主观能动性,硬是早起盯着酒店厨师整出了一袋子简便可口的餐点。   插着竹签的小三明治清新爽口,不像昨天酒店提供的放了十足十的酱料。水果装了满当当的三盒,菠萝哈密瓜圣女果,塞在放了冰袋的隔层里,拿出来时还是凉爽的。   璩贵千非常捧场地夸赞薇姐,端着膝盖上的盒子享受雪山下的野餐。   不必多说,只看几人的饭量远超昨日,就知道刘薇此时自豪的表情不是空穴来风的。   考虑到天气炎热,她还给璩贵千做了厚切酸奶。别的都留了全车人的份,这个就只有一盒,被她塞在璩贵千手里。   好像变成了幼儿园小朋友。   老师走过一遍,就给她塞一点吃的。   “薇姐……”难得有些黏黏糊糊的声音。   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用英语跟厨师说她喜欢的口味的。其实这不是助理该做的事情,她分的明白,知道其中多少是专业度,多少是情分。   刘薇摸摸她的脸:“老大的人了,不可以撒娇,快吃。”   咬一口,是熟悉的味道。   认真品鉴后,璩贵千点评:“很好吃,跟我爸做的很像。”   有爸妈的味道是多么高的评价啊。   刘薇惊讶出声:“傅老师吗?他会做饭?”   “嗯,他不是只会拉木头的啦,”璩贵千用叉子把大块酸奶分开,“我爸做酸奶就是这个味道,他会自己发酵。”   “是因为有薄荷吧?”洛城插了一句嘴,“傅叔做菜喜欢放薄荷叶。”   几年前他曾在山外青山住过一段时间,居然还记得久远的味道。   璩贵千舌尖微动,咽一口化掉的酸奶。   “真的诶。你试试看。”她递出盒子,把另一个干净的叉子递给他。   借着她的手,洛城一手捏住盒子,另一只手戳起一块酸奶。   是她刚刚割下来的。   璩贵千垂下的眼帘微微抬起,眼尾勾起弧度:“是薄荷的味道。”   天空浮云微动,乞力马扎罗山的雪顶更在云层之上。   嘴里融化的酸奶带着草叶的清新。   相触的眼神分开后,洛城敛眉:“是不是还有一味百里香?”   不止是酸奶的酸,还有一味酸,带着清新淡雅的香气,仿佛置身热带草药园。   “或者柠檬?”璩贵千不自觉地舔唇,抿去残留的味道。   “来。”他拿过璩贵千的叉子,把盒子里的大块厚切酸奶分成易于入口的样子。   塑料叉交换到她手里的时候还带着余温。   璩贵千又戳了一块,放到嘴里,含化、咽下。   她接过洛城递来的纸巾,点头:“是百里香。”   风味层次更复杂,除了草本香,还有淡淡的木质、泥土气息,甚至有一些类似松树或干草的气息。   他们在雪山下盘踞了两个小时。   在见证夕阳镶边的雪山后离开,把落日留在身后。天色暗下来的时候,他们的越野车到了停机坪。从安博塞利到阿伯戴尔,车程要六个多小时,大半是泥土路,要是真的全程开车,这一路真轮得上艰苦卓绝了。   他们在这里上了小型飞机,在夜色里飞往阿伯戴尔的树顶酒店。   以“上树公主,下树女王”闻名的树顶酒店早已根据现代化需求重建,全钢结构加上雪松木的外覆,以钢柱架空在野生动物迁徙路线的上方,观景台和观兽窗用的是防弹玻璃。   这里的凌晨常有动物穿梭,身手灵活的狒狒偷吃露台上的果盘餐点,侍应生的工作之一是提示客人们,此刻正有哪些不速之客穿梭而过。   夜色里,疲乏的旅客步履匆匆,他们会在这里停留数日,今晚可以放松地留给歇息,在荞麦壳和薰衣草籽里陷入沉沉睡眠。   刘薇提前预定了房型升级,她和保镖刘叔会和璩贵千住同一间套房,不离她太远。   空气中的水汽比前两处都要浓,夜里望出去,树梢挂着雾气。   赶在酒店的自助餐闭餐前,洗漱完的璩贵千要到了一杯热牛奶,穿过桃花心木铺设的走廊,捧着杯子在公共露台看星星。   游客三三两两,不多,但细密的交谈声不绝于耳。   她仰着头,身边有人坐下,没有出声,但鼻尖微动,璩贵千就猜到了是谁。   于是她先出声:“你是带了自己的沐浴露吗?”   “嗯。香味很重吗?”   是家里的阿姨收拾行李的时候装进的,洛城常用的牌子,气味香型却是巧合。   “不是,”她的目光依旧往上,接近赤道的地方,星星似乎格外灿烂,“我喜欢海盐奶茶,中和甜腻。”   他知道,她不喜欢太甜的东西。如果是外带饮品,给贵千的要买三分糖,给璩逐泓的才要是全糖。   洛城的眼神在她的侧脸上凝视一会儿,也学着她的姿势仰躺下来,在藤椅上望天:“你哥居然没跟着,我真的很惊讶。”   那个保护欲过剩的朋友。   “长大啦,也不是时时刻刻都要家长跟着的小朋友,”她这样说着,语气里带着绵绵的温情,“最近不忙吗?研究生开学,也会有功课吧?”   他们的专业相同。   “导师安排了文献阅读,每周一次的组会上各人发言总结。”   璩贵千轻轻叹一口气:“果然做什么都不会是彻底轻松的……这么忙的话,读研的时候也没空谈恋爱的吧?”   白天的话犹在耳边。 第80章 哥,你要生气了   白天的话犹在耳边。   “嗯……”洛城沉吟一会儿, “根据我的观察,在大学谈恋爱的人,要么是一入学就铆足了劲,然后很快分手, 要么是临近毕业的时候, 突然有了心仪的对象。”   星夜下, 露台另一边的游客几人语气欢快, 夹杂着刻意压低的笑声。   斯堪的纳维亚语,具体是哪一国的, 她就分不出来了。   洛城的声音好像是在耳边响起的,丝丝缕缕地渗入。   璩贵千觉得自己有些醉了:“南寻哥属于后者。”   “嗯。”   明明没碰酒精。   “那你怎么不谈?”   风过,露台边的树挥舞枝丫,发出咻咻梭梭的声音。   他的声调变缓, 是哄人的口吻:“都说了, 忙。”   “好吧。”她应道。   看不见彼此的脸,说话好像更无所顾忌了。   “那,我猜我会是第一种。”   “……你还小。再说,比爱情重要的事有很多,比如学业、比如兴趣……”他说着,大约也觉得自己像个老古董,竟自顾自笑了一声, “你哥会气死。”   “我不能都要吗?”璩贵千仰起头喝了一口热牛奶, 又躺回去,藤椅发出吱呀一声, “重要的事情多,那就一起做。华庆的校园那么大,我和哥逛了很多遍, 但还没有和喜欢的人一起走过。”   “喜欢的人?”   “嗯,喜欢的人,”璩贵千侧过头,发丝扑在脸旁,“你不知道吗?你是我喜欢的类型啊。”   洛城摆在外套上的手指轻动,风过去,明明没有东西,却好像有温热的触感拂过。   那触感从指尖密密麻麻地缠上来,渗进去,又溢出来,一直蔓延到心脏,却还没有停止。   在她坦然的目光下,洛城讷讷无语,只能叹息似的念出那一句话:“……你还小。”   “好吧,”她转回脑袋,但另一个人却迟迟没收回视线,“这里真的很美。”   “是的。”他附和。   美到他几乎心怀负罪感。   周围的人声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不过你知道吗?白天看到斑马的时候,我突然想到,我居然从来没有带卢比去别的地方跑过,”璩贵千的声音里带着夜色的温柔,是说起家人时独有的口吻,“其实京郊有很多马场,我居然   没有想过,卢比老是在家里,会不会厌倦。”   如果璩逐泓在这里,他会立刻反驳,整个山外青山没有屋顶的地方都是卢比的蹄子想踩就能踩的,它可比普通小马幸福多了。   但他不在,而洛城会轻声赞同:“很好啊,京市的很多马术俱乐部水平不错的。”   被人记挂的小马是幸福又幸运的小马。   “嗯,那,很期待在京市再见到你。”   他分不清,这句话是试探还是归位。   喉咙被复杂难言的情绪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璩贵千起身:“我要去睡了。”   还要在家庭群里报平安,如果不是京市此时已是后半夜,一个视频电话追过来是少不了的。   洛城几乎是脱口而出:“我送你回去。”   有动物穿过下方的观景台,似乎是犀牛,夜色里朦胧无光,但感应灯亮了。   露台做了隔音措施,但旅客们还是噤声,在阴影里和这片土地真正原住民和谐共处。   他们蹑手蹑脚地穿过露台。   入门,木质吧台边,刘薇悠然自得地喝着酒店自酿的低度数金合欢蜜酒,手机屏幕的光打在她脸上。   璩贵千看不到的后方,洛城虚扶在空中的手落了下来。   “你一直在这等我?”   “当然了。”   刘薇收起手机,理直气壮地回答。这里是国外,哪怕酒店安保措施完善,她也不可能放贵千一个人。   外面再次响起窃窃私语,大约是有人拍到了不错的照片。   刘薇的视线从洛城身上转了一圈,再次开口:“我去交代下明天的早餐,你们……要先回去吗?”   三人心知肚明。   璩贵千小小地嗤了一声,回答:“我困了。”   她生气了吗?   洛城只能看到璩贵千的耳朵,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我陪她回去吧。”   刘薇察觉出了那一丝暗流涌动,去看璩贵千的表情。   她微不可察地点了头,朝她一眨眼。   一身运动服的刘薇接过她手里的牛奶杯,温声:“我待会儿去看你。”   她走后,留下二人。   “谢谢你,”璩贵千迈开步子,“回去之后让我哥请你吃饭吧。”   轻飘飘的一句话砸下来。   眼睫垂落,他想说,不全是因为璩逐泓。   一前一后的步子。   走廊的墙壁板面是桃花心木,纹理通直,木质细腻,雕刻着组合状的三角纹,富有光泽,拐角处夹杂着花卉图案。   非洲菊、扶桑花。她只能认出这些,也在心里默默数着。   一秒、两秒。   一步、两步。   “不全是……”   话尾被她突然的止步打断。   “唉。”女孩轻轻的叹息像哨音。   她转身。   亦步亦趋时刚好的距离,面对面却太近了。   但不知怎的,没人往后退一步。   所有的思绪随着她的呼吸起伏。   她抬眼看人,小小的发旋,额前的发自带一道弯弯的弧度,碎发翘起。   毛茸茸的。   可她没笑。   也是在这个瞬间,那些矛盾的心绪被砸开了一个出口。   “我确认一下哦。”她说。   吐息打在他的下颌角。   痒。   密密麻麻的痒。   手指弹跳,像青春期时的生长痛,怎么摆放都不舒服,只想狠狠地撞,想紧紧地攥住些什么。   空气中的羽毛轻轻降落,搔在心口、喉管、唇角。   璩贵千定定地望着他,眼神没有一丝别扭或动摇。   没有羞涩也没有闪躲。洛城都要怀疑起来,这是不是她坏心眼的捉弄。   顽皮的小孩坐在花坛边,用草叶来回阻挡西瓜虫的去路。   喉结微动。   “走吧。”   璩贵千灵巧转身的动作好像更证实了这一猜想。   洛城看见她的嘴角微动,不知道是胜利者的上扬,还是失望的嘟嘴。   她得到她想要确认的结果了吗?   柚木地板轻颤。   “我到了,”璩贵千停顿了一下,又说,“你也回去吧,早点休息。”   她的语气很轻,在空中一飘就散。   啪。   轻启的门扉被他拉拢,在安静的走廊上发出咚的一声。暗红门板上映出高大的影子,笼罩住她。   “你确认了什么?”略快的语速、紧促的呼吸。   对他失望了吗?要收回她的目光了吗?   “唔……”璩贵千小幅度仰头,声音更加清晰,“我要确认一下,你是真的只比我大了三岁?还是十三岁?三十岁?”   转身,光穿过他的肩膀打在她的鼻梁,在脸上落下交错的影子。   璩贵千笑得狡黠:“我还小?”   她是非要他把说出来的话咽回去。   求饶的败将捂住她的眼睛,声音又低又哑:“我不是也说过吗?”   “我是个俗人。”   璩贵千没说话,只是拉下他的手没放开,继续用那双漉漉的眼望着他。   好像谁先说话谁就输了。   他好像要一下说完这两天没说的话:“为什么不问我?”   “问你什么?”   “……随便什么。”   “唔……”璩贵千依旧拉着他的手,像占着人质不放开,“那,你要跟我谈恋爱吗?”   “要的。”   “嗯,”她轻轻点头,赞许,“这是个好答案。”   洛城眉眼笑开,落在她掌心的手反客为主。   先抵达对方领地的是呼吸,从额角传来,轻轻的一触,好像溺在海盐味泡沫里。   啪嗒,察觉到门外有人的刘叔动作矫捷。   三人俱顿住。   一阵沉默,璩贵千咯咯笑着拽紧了洛城的手,又抬到他的心口才放开:“明天见。”   她两步进屋,啪嗒合上门,靠在门板上停顿了一会儿,才对刘叔说:“您去休息吧,没事。”   刘叔自有一番判断,只当什么也没看见,像刘薇一样,听她的话。   回房后,躺在亚麻床单上,空气里是淡淡的草药味。   璩贵千眉心微动,不禁咋舌。   完蛋了哥。   你要闹脾气了。   ……   京市的夜疏朗稀星,睡梦中的璩逐泓皱了皱眉,不满地把被子和枕头都掀到地上。   第二天晨起,他对着满地狼藉,清清嗓子,发现自己似乎有点感冒的征兆。   他拿起手机,满意地翻着妹妹发来的行程报备和旅行体验。   又把老一套翻来覆去嘱咐一通,璩逐泓点点手机,戳开朋友的聊天框:“好玩吗?”   没想到那边秒回。   洛城:乐不思蜀   璩逐泓顶着一头乱发,轻哼一声,想到片场的一团乱麻和甲方离谱的需求,打字的力道更重。   璩逐泓:醒这么早?   洛城:没睡   璩逐泓:?   这人读高中的时候是提醒别人睡觉的三好学生,跑出去倒变成夜猫子了。   璩逐泓:熬夜老得快   洛城:胡说,我年轻着呢   璩逐泓挑起眉毛。   这人好像吃错东西了。   还是去了草原一趟也打算解放天性?   璩逐泓打了个问号,不再理他。   切出去前,却看到洛城换了头像。   红色调,点开,是夕阳烂漫,能依稀看到蓝紫色的天空,以及天空下梦幻的树影。   左下角有一小团模糊,不知是什么。   开始用风景做头像了,跟个老头似的。   璩逐泓伸了个懒腰,起床。 第81章 妈妈比我大三十岁,你活到一百……   从非洲回来之后, 生活节奏一下子放慢,悠闲安逸。   书房里,晃着铅笔画分镜的璩逐泓侧头,点评躺在阳光下的小榻上, 一边玩手机一边吃葡萄的妹妹:“骄奢淫逸。”   “拜托, ”她捻起晶莹剔透的果子, “我这是在陪你, 要不然早就出去玩了。”   手指在屏幕上敲敲打打。   她换上了新的手机挂饰,一个淡粉色的绒毛球, 垂在旁边珊珊可爱。   璩逐泓在拍了两个日化广告片后终于物色到了心仪的剧本,在家里的红木书桌上闭关奋战   了好些天。   他用铅笔描着人物,突然眼皮一跳,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贵千什么时候天天抱着手机不离身了?   “你和谁聊天呢?”   璩贵千:“同学。”   “哪个同学?”   “说名字你也不认识呀。”   道理是没错, 但璩逐泓下笔的力道没理由地重了三分。   眼神往他那儿转了一圈, 璩贵千回完消息放下手机,捧着青葡萄坐到他身边:“画完了没有?吃个葡萄?”   “不吃。”   “你这个人好别扭啊,”她自己吐着皮,完全不惯着他,“没过几天我就去学校了,宝贵的时间陪着你还不满意?”   璩逐泓放下笔,抢过葡萄碗:“需要我提醒你吗?爷爷奶奶家就在华庆校园里, 你回家也需要四十分钟。”   手指往上一点, 他用夸张的语气:“直升飞机只需要十几分钟。电话里说要回家吃饭,饭还没烧好, 你人就能到了。”   贵千上华庆,最高兴的要数爷爷奶奶。遛个弯就能回来吃饭,他们从前多羡慕那些接送孙子孙女上幼儿园的同事, 现在却在上大学的孩子身上找回来了。   华庆的宿舍是四人间,上床下桌,公共浴室和洗手间,条件在北方高校里算是不错。但依旧,楼是七八十年代的老楼,住高层要等人挤人的电梯,私人空间只有拉上帘子后的一两个平方,晚上翻身得控制动静。   一家人去爷爷奶奶家吃饭的时候,璩湘怡就提起了,已经给贵千在学校旁边的小区买好了房子,重新装修后正在通风散气。   算算时间,她高考还没结束的时候,妈妈就已经在安排这些事情了。   爷爷奶奶家虽然有她的房间,但毕竟房子本身是学校的家属楼,地方不大。偶尔住一两回就算了,成年的孩子,无论是学习生活,还是带朋友来玩,总要有独立的空间。   只是说到带朋友来玩的时候,璩湘怡桌下的腿悄无声息地碰了碰旁边的女儿。   璩贵千拿筷子的手一僵,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默默吃饭。   饭后她找了个理由,挽着妈妈的手出门。   夏夜蝉鸣不断,叫得她的心突突直跳。   但没办法,妈妈都给她暗示了,不老实交代,就得罪加一等。   “妈……”   这羞赧的感觉真是十分新鲜。   璩贵千表白的时候恨不得把冲锋的号角吹得比雷声还响,可偏偏在妈妈面前,完全是十几岁的小女孩不好意思的样子。   她们俩差不多高,挽着手走在一起,不像母女,却像一对下晚课后散步的室友。   但还是有不同的。   璩贵千抿着嘴不知怎么说,侧过脸去看妈妈的表情,却看到了她藏在盘发里的白发。   咸咸的海水冲刷心脏,抚平沙滩上的痕迹,留下经久的潮湿。   她的手伸到半空,又硬生生拐了个弯,轻触妈妈的耳朵,软声:“妈,你都知道啦?”   “嗯哼。”   “那,就是这么一回事。”璩贵千的语气柔柔的,有小心翼翼,却没有惴惴不安。   璩湘怡点头,声音如常:“你主动的?”   这就出乎她的意料了。   “薇姐和你说的?”   璩湘怡拍拍她的手:“除了紧急事项,她的汇报线已经给到你了。”   她把刘薇放到贵千身边去不是让她做眼线、报告动向的。   “那你怎么知道是我先?”   璩贵千挽着妈妈路过教学楼。通行道上人多了,她转而搂住妈妈的肩膀。   璩湘怡冷哼一声:“那小子不敢。”   他是不敢。   璩贵千噗嗤一笑:“那我就敢哦?”   璩湘怡拧住她的手,把人往里拽,语气鲜活:“你胆子大,我看你是无法无天了。”   “爸爸和哥哥不知道吧?”   “不知道,你爸就算了,逐泓会发脾气的,”但璩湘怡顿了顿,又说,“他好哄,也没关系。”   这话一出,璩贵千就知道妈妈的心偏了。   她轻笑着把脑袋靠在妈妈肩上,走得拖拖沓沓:“没事的,他要生气就生洛城的气好了,让他们去闹吧。”   这个鬼灵精。   璩湘怡揉着她的手,任她把身子黏上来:“你就是仗着考完了是不是?”   她不问“洛城对你好不好,恋爱开不开心”这种话。话语能粉饰,状态是做不了伪的。   “诶呀,”璩贵千强词夺理,却在寻求认同,“你看到一块很好吃的蛋糕,是很难忍住不下手的呀。”   她把恋爱说得像逛蛋糕店,却让璩湘怡松了一口气:“我跟你说过的话还记得吧?”   “什么?”   璩湘怡很难得地翻了个白眼给女儿看:“你吃蛋糕不用刀叉的呀?”   “哦。”她一秒反应了过来妈妈在说什么。   高中的某日,璩湘怡挑了一天晚上来陪她睡觉,母女俩在床上躺着,璩湘怡按着女儿讲了很久,怎样处理亲密关系、如何做好保护措施。   璩贵千一开始还有些无措。但妈妈营造的氛围是安全舒适的,没有遮遮掩掩,反而消解了她不自觉产生的羞涩和逃避。她听到最后,缩在被子里,一直牵住妈妈的手没放开。   现在回想起来那天晚上的感受,她心里还是暖暖的:“我知道的。”   璩湘怡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年轻的时候多谈几个不是坏事,见过了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适合什么样的。”   她心底里并不希望女儿把感情当做顶重要的人生议题,为情所困,但束之高阁和避而不谈同样不是健康的态度。   这么大大方方的就很好。   可璩贵千一听,眼睛一亮,立刻反客为主:“你谈了几个,最后选了我爸?”   璩湘怡剐了她一眼,却毫无杀伤力。   她唧唧哼哼:“你不说我就去问淑珍阿姨哦。”   李淑珍年纪大了,前两年在京市的一场寒潮里生了病,断断续续没好全,在他们的劝说下去了南方休养,和外公外婆做个伴,也就只有秋季回京长住。   要是让她来说,那可就说不准会抖出些什么了。   璩湘怡没好气地一笑:“好几个吧,记不清了。”   “那有记忆深刻的吗?”   “没什么印象了……”璩湘怡的年少时光也远去很久了,“倒是有一个前几年还见过一面的。”   “嗯?”   “在认识你爸之前呢,我有过一个差点儿就结婚了的对象。”   璩贵千没想到今晚还能听到这样的陈年旧事,一时拽紧了妈妈的袖子。   “他们全家都移居国外了,两三年前在新加坡的时候偶然碰见过,还真是很久没想起过了。”她话里带着追忆,不是对某个人,而是对青春年华。   “那你们当时,为什么是差一点儿结婚?”她好奇地问。   “门当户对,顺理成章就认识了,”璩湘怡又补充了一句,“那时候我生意还没做这么大。他人是不错的,温文尔雅、知书达理,我记得,很讨你外婆喜欢。”   “然后呢?”   “然后,就是差了一口气呗。不在一个调子上。两家正在讨论订婚的时候,我们就和平分手了。”   璩贵千问:“那我爸就对上了那口气?”   听上去怪玄乎的。   璩湘怡的手机响了,她点开,简单回复后,拍了拍女儿的手。   “结婚和谈恋爱是不一样的。婚姻不是靠着爱情就能解决的东西,”璩湘怡的声音融在夜色,她说着理性的话,语调却像水一样柔,“我和你爸是天时地利人和,一切都刚刚好。”   璩贵千的背上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她抖了抖,直把这话压到脑后去:“您这可太像炫耀了。”   她对感情的憧憬画卷何尝不是源于日夜得见的父母呢?   “你现在和小洛谈恋爱,我没意见,你高兴就行。但你要是说想和他结婚,那妈妈就有的要准备了。” 奇!书! 网!w!w!w !.!q!i !s! h !u !9!9!.!c!o!m   璩贵千并没有被阻挠的不悦,相反,她很好奇:“准备什么?”   “嗯……如果是小洛的话,我对他这个人还是有了解的,但他家里的事情就需要好好整理整理,该敲打的敲打。”   璩贵千很喜欢妈妈这样云淡风轻地   替她筹谋的样子,从前温柔地搂着她问她喜欢什么样的房间,现在不声不响地替她安排好了临近学校的房子,未来也会细细地为她规划准备,永远比她自己更多想一步。   妈妈是她最大的底气,和爸爸、和哥哥,还是不一样的,一直都是不一样的。   她还在兀自感动,皱着鼻子,心里又酸又软。   璩湘怡却把她的沉默当成了小女孩的懵懂:“不过我先和你说明白了,不管和谁结婚,婚前协议是一定要签的。”   “好啊。”无论妈妈让她干什么,她都会无条件去做的。   她这样爽快,反倒让璩湘怡怀疑,她到底有没有听进去。   “上个月让你看了那么多合同,动辄几万字的文件,那么多风险控制和应急预案相关的条款,但是你想想,那才是些什么规模的项目。   而你的婚姻又是什么规模的事情,里头牵扯到多少东西。不结就算了,要领证,一定要考虑到方方面面的事情,是好是坏又说不准,养着那么多律师不是吃干饭的。”   璩湘怡噼里啪啦地说完,顿了顿,为了让贵千意识到这件事的重要性,又补充了一句:“我和你爸也有婚前协议的,这个东西跟感情好不好没关系。”   有时候就是为了更好地维系感情,才要把利益摆在台面上说明白。   璩贵千眼里却只有妈妈生动的样子:“好,我一定记得。我的身份证户口本就放在家里,我的对象一定要经过妈妈的法眼。”   璩湘怡真怀疑她是在哄自己,但又偏偏吃她这一套,只好拉了她的手揣在怀里,继续往前走。   不知道什么时候,璩贵千靠上妈妈的肩,要微微弯腰才能做到。就像白发一样,察觉到岁月痕迹的时候,就已经很明显了。   “妈,今年的体检有做吧?”   “报告不是都给你看过了。”   这孩子。   “对哦,”璩贵千垂下眼,笑着蹭蹭妈妈的脸,“我都忘了。”   “妈妈比我大三十岁,你活到一百一十五,我就活到八十五岁,刚刚好。” 第82章 那走吧   璩贵千去华庆报到的第一天, 爸妈和哥哥起了个大早整理仪容。璩逐泓抓完了自己的头发又去帮爸爸挑领带。   报到处的师兄师姐们是学生会的干部,接应新生、递上校园卡的动作十分娴熟。   但这一行人走后,太阳棚下坐着的男生还是没忍住,一肘子戳戳身边同学:“了不得啊, 这基因。”   对他们而言, 华庆实在是太熟悉了, 在校门口的标志性建筑前合影的任务早就在暑假的时候错峰完成, 现在得以优哉游哉地穿行在校园里,从报到的广场前往举办开学仪式的礼堂。   璩逐泓翻看着随新生报到材料一并发放的暗紫色纸袋里都有些什么, 校园地图、学生手册、心理健康调查问卷……还有各类社团的宣传海报,和军训服装尺码表。   他没在国内读大学,翻阅这些材料的时候比她更兴致勃勃。   大一新生的头件事是军训。华庆军训曾有半夜叫醒学生们做远途拉练的先例,至今仍在学生中口耳相传, 成为每年都会拿出来吓吓新生的传统节目。   学校的要求是学生统一住校以便管理和保障军训效果, 璩贵千没有理由请假或缺席,宿舍就有了收拾的必要。   刘薇先一步带人去她的寝室安排,换上舒适床品和日用物品,装好了聊胜于无的床帘。   爸妈陪她参加完开学仪式后就回去了,璩逐泓倒是很想多留一段时间,但他的新片筹备正如火如荼。   这人在对待作品的时候颇有些专制暴君的作风。没有办法,片子的最大资方是他自己, 弱势的制片人除了苦口婆心地劝他多考虑考虑市场口味, 什么也改变不了。   璩贵千打着遮阳伞,一身亚麻长裙清凉又舒爽, 从梧桐大道往宿舍楼走。   树叶过滤后的影子打在伞上,耳机里是洛城温柔的声音:“你们结束了?”   电话来得巧。   “刚刚送他们到校门口。”   “那你现在有空吗?”   璩贵千换了只手拿伞,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时间, “我想先去宿舍看看,晚点儿见面吧。”   “那我等你。”电话那边,坐在咖啡厅里的洛城右手转着笔,声音没有半点迟疑。   “好。”   宿舍楼前全是大包小包的行李小推车,四架电梯前人满为患,璩贵千看了一眼就绕道楼梯间,爬楼的时候顺手帮同学提了个箱子带上去。   “就是这里,谢谢你。”   五层的楼梯间平台,她放下行李箱:“没事。”   顺路。   璩贵千继续往上,在六层找到了自己的宿舍。   走廊上人来人往,她敲门的时候,里面的人吓了一跳。   床位靠外的女生顺手开门,还以为又是混进来推销资料的人:“不需要……”   “你好,”璩贵千抬头,看了一眼门上的宿舍号,“我应该没找错。”   弄错了,女生顿时有些拘谨,侧身让她:“我还以为是推销的,快进来。”   刘薇从里面探出了脑袋:“贵千?”   她的床位靠里,刘薇已经收拾完了,正在位置上对着电脑敲敲打打。   璩贵千环视一圈。   宿舍的条件比她想的好一些,房间整体布局呈长方形,置物柜在阳台边,一人一个,就在晾衣服的长杆下方。   大家都刚搬进来,地面干净整洁,桌上零星摆着刚领到的材料。   最满满当当的居然是她自己的位置,所需的书目刘薇都采购完成了,整齐地陈列在桌边。   另外半边是刚拆封的护肤品和生活用品,按照她在家的习惯原样复刻了一遍。   台灯明亮,桌前还挂上了软木留言板,大头针贴着几张风景照,看景色都是在非洲之旅中拍的。   虽然小,但是已经很温馨了。   刘薇看她的眼神停留在几张照片上,微微一笑:“我随便挑了几张,之后自己换吧。”   宿舍里只有阳台晒衣服的地方有两扇窗,长条状的空间毕竟是太逼仄了,需要一些人造风景调和一下,坐在桌前的时候也会心情愉悦些。   “已经很好了。”   她们没有多聊。   璩贵千放下伞和耳机,转向几位室友。   这会儿大家都在,靠门的两位已经收拾完了,家长也已经离开。   一个短发弯眉的女孩坐在位置上怯生生地探出头,脸上带着一抹腼腆的笑:“你好,我是林瑶。”   而另一个就是刚才给她开门的同学,扎着马尾辫:“陈诗涵。”   她们早就通过学院大群加了联系方式、拉好宿舍群,在群里简单交流过两句,大家都知道各人的姓名,只是还对不上脸罢了。   璩贵千对床的方向,另一个女孩从床铺上探出头来,长发垂落在两边:“你好啊!我叫凌如意。”   璩贵千一笑,也简单介绍了自己。   “你们都来得好早呀。”凌如意还在手脚麻利地铺着床单。   下铺擦桌子的人应该是她的父母,也接话道:“是我们来晚了,让你早点早点,就是不起床。”   听口音她应该是京市人。   初次见面,大家都客气得很。   刘薇低声交代着她常用的东西都放在什么地方,又问有没有要补充的用品:“……这一个月我让阿姨每三天过来拿换洗衣服,军训可能用得上的东西都在这个里面,防晒霜我多买了几种……”   璩贵千一一应声,她也不是没有自理能力的小孩,对这种条件的宿舍生活接受良好。   凌如意的妈妈抽了一张湿纸巾,边擦手边问:“你们家这个床帘是哪里买的呀?我看这个质量很好啊。”   刘薇主动接话:“我给您发链接吧。”   “好的呀,以后要在一个屋檐下住四年呢,大家要互相照顾,”她拿出手机加了刘薇的联系方式,又问道,“你们是姐妹吗?我看你真能干啊,照顾妹妹。”   刘薇正色道:“不,我是她的生活助理。”   这是不能随便应下的。   凌妈妈怔住,眼神瞬间有些奇怪:“啊?”   璩贵千正坐在桌前试着台灯的亮度,又把照片按自己的心意调换了顺序,心想待会儿可以给刘薇发几张合照让她打印出来。   身后,刘薇一笑,没再解释。   “妈,你过来帮我接一下枕头。”凌如意又探出头。   “来了来了,都说了我来吧,你偏要自己弄……”   把耳环摘下来,璩贵千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头发,转身说道:“薇姐你先回去吧,我待会儿把要打印的照片发你。”   刘薇嘴上说她只是生活助理,但璩贵千在做的一些投资动作都经由她手,实在也不是闲人。   刘薇在耳边比了个手势,示意她有事打电话,随即提起自己的小包先一步离开。   等凌如意的爸妈也走了之后,宿舍里的氛围瞬间和缓许多。   四个相同年龄的女孩在一起,小心翼翼地找话题。陈诗涵主动给大家分了家乡特产,凌如意拆了包薯片,咔嚓咔嚓地边吃边讲着第一天上大学的趣事。   “你们看班级群的通知了吗?明天有班会。”   林瑶哀嚎:“不会又要做自我介绍吧?”   “十有八九,”凌如意提起,“大概要说军训的事情了吧?我刚刚看了大一的学分要求,感觉大一上学期的课是排不满的。”   只能说不愧都是考上了华庆的学生,入学第一天研究清楚学分政策和选课要求是基本操作。   璩贵千点点头:“我们待会儿去食堂吃饭吧?还是你们有别的安排吗?”   另外三人都没有异议,但天色尚早,她们又研究了一下刚刚在楼底下领到的水卡。   陈诗涵和林瑶都不是京市人,一个来自东北,一个来自西南。凌如意环视一圈觉得自己有责任给她们科普一下京市的水质。   璩贵千侧坐在椅子上,不能更同意了:“有必要的,京市的自来水烧开了也是一股怪味。”   四人全票同意叫桶装纯净水,价钱分摊。   但在转账之前,凌如意看了璩贵千一眼,直接问出了声:“璩贵千,军训之后你是不住寝室吗?”   她听到了璩贵千和刘薇的对话。   璩贵千点头:“嗯。但是我会回来午休,水卡还是算上我好了。”   “不要吧,”陈诗涵直率出声,“你不在寝室常住的话,按半个人头算就好了。”   “嗯。”另外两人都是同样的意思,每年几百块,刚开始相处,还是算清楚比较好。   如此,璩贵千也没有意见,照着折算下来的红包发给了陈诗涵,由她去给水站打电话。   夕阳初现的时候,她们动身去食堂吃晚饭。   璩贵千给她们介绍了华庆几个食堂的分布位置。   但她虽然常来这里散步,却也没试过食堂的风味,给不了建议。因此四人商量之后,就近挑了一个食堂,回来的路上正好能路过生活超市买点东西。   味道一般。   璩贵千还对着荤素搭配的托盘反思,是不是由奢入俭难,习惯了家里的饭菜,吃不了外面的东西。   但抬头一看,四人都没怎么吃东西。   筷子戳戳根本戳不进去的红烧肉,璩贵千开口:“怎么说呢,这个菜让我觉得猪也会死不瞑目。”   陈诗涵哈哈大笑:“真的很难吃,这不是京市菜的平均水平吧?”   “相信我,这个食堂不要再来了,”凌如意放下勺子,手指转了个圈,“这一盘子里最好吃的是免费汤,待会儿去超市买零食算了。”   糟糕的一顿饭让几人间的距离感一下子缩小了,笑着出门,迎着晚风往前走,出超市的时候一人手里拎了一袋物品,璩贵千帮凌如意端着刚买的新脸盆,里面堆着好几瓶果汁和牛奶。   “走吧走吧。”   “上大学第一天,我要吃泡面!再也管不了我!”   风吹乱了璩贵千的头发,她把手机塞到口袋里,扭头用手指顺过发丝,露出光洁的额头。   视线轻飘飘地一转,咖啡厅窗边,一个熟悉的人影映入眼帘。   璩贵千动作一顿,纤长的脖颈猛地转回去。   “怎么了?”她身后的陈诗涵顺着她的视线去看,“嚯,是挺帅的。”   “你们先回去吧,”璩贵千按着头发,莞尔一笑,“我男朋友在等我。”   她跑向咖啡厅,眼睛弯成了月牙。   身后三人面面相觑,林瑶朝凌如意伸出了手:“我帮你拿吧。”   凌如意道谢,摇头叹息:“这才刚入学,美女都是自带男朋友的吗?”   门前的风铃响的时候,洛城并没有抬头。   他看了一眼沉默的手机,目光穿梭在电脑屏幕的调研报告中,面无表情地写着批注。   直到面前停下一个人,咚咚,敲了敲桌面。   “要是我没有发现,你要在这里坐什么时候?”璩贵千坐下来,看着他合上电脑。   “坐到电脑没电的时候,去你的宿舍楼下走一圈,如果没能遇到你,我会问问你今天还有没有时间见我。如果没有时间了,我就只好回去。”   “这么想见我?”   “想的,”洛城将两个空杯往桌边挪,不要挡在他和贵千之间,“不是你说的吗?想和喜欢的人在校园里散步。”   璩贵千定定地看着他,眼里泛起微微涟漪:“那走吧。”   她伸出手。 第83章 全身的触感聚焦在方寸之间,仿……   路灯亮起的时候, 垂在身侧的手指,传来温热的触感。   璩贵千看向深蓝天空下的树影:“我刚刚在想,你什么时候会牵上来。”   把他一步一步往墙角逼,猜他什么时候忍不住, 很有趣。但有时候她也想要一些出乎意料的东西。   “慢了一些吗?”洛城温润的声音含着些委屈, “我也是第一次, 等等我吧。”   他身姿笔挺, 穿着一件简约的白色衬衫,衣角随意地塞进浅蓝色的牛仔裤里, 走在夜色里像披了一层朦胧的轻纱。   璩贵千心下一软:“没有慢。”   “只是有时候,你好像还是在用对待朋友妹妹的态度对我。”   所以她才喜欢逗他,看他被逼急了的时候,流露出来的不一样的样子。   像坏心眼的小猫非要搅乱一池静水。   手上一紧, 洛城拉着璩贵千站在树下的阴影里, 光圈像一个牢笼锁住两人,没人看得见树后的他们,洛城在她嘴角落下一个轻轻的吻。   “不许这么说我。”   他的嘴唇在颤抖,自从她说过喜欢海盐之后,他身上的味道就没有换过。   璩贵千微微失神。   他的头颅撤后三厘米,让二人双目相对,启唇:“坏小孩。”   有那么一个瞬间, 璩贵千觉得他看出来了她是故意的。   她眨了眨眼, 不服输地贴了一下他的下巴。   与其说是亲,到更像是撞了一下。   心照不宣。   又走出一百米, 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最近不忙吗?”   洛城的日程安排都发给她了。研一有课,导师安排的活不少,还要顾上公司实习的事。好在他是三年制的研究生, 否则一入学就要开始构思毕业论文,更加焦头烂额。   “再忙,谈恋爱的时间当然是挤得出来的。”   从前搪塞她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手一直没放开,晃晃悠悠。   “明天还可以见吗?”   他期待开学很久了。璩贵千住在家里的时候,出来总要找个正当理由,相处的时间是见缝插针挖出来的,还要防着璩逐泓看出来。   有一次在姜南寻组的局上,洛城习惯性地蹲下身把贵千的鞋一并放在架子上,转身,就发现璩逐泓用古怪的目光看着他。幸好那时候姜南寻出来打岔,把这事带了过去。   璩贵千:“明天我约了欣怡吃晚饭,我记得你白天有课吧。”   “那后天呢?”   “后天军训就开始了。”   那就又是一个月的时间。   洛城停顿一下,说:“军训开始会很累的,我每天给你带夜宵好不好?”   “我把车开过来,你不用站着,就陪我坐一会儿,吃点东西,好不好?”   这是在诱惑她呀。   璩贵千闭了闭眼,承认自己对他说“好不好”的语气没什么抵抗力。   “好吧。”   华庆很大,他们沿着水系晃了一圈,洛城送她回寝室,在宿舍楼下依依惜别时,他把刚刚让跑腿送来的甜品袋子递给她。   是大学城里一家很有名的蛋糕店,没有外卖,只能加价让跑腿去排长队。   “给你的室友们带的,   下次可以请她们吃饭,看你们的时间方不方便。”   夜色里,周围全是小情侣在说悄悄话。   这个人明明很懂嘛,还知道讨好她周围的人了。   璩贵千接过来,抬头看他,目光清澈:“那……晚安。”   洛城低低应声:“做个好梦。”   说了道别的话,却没人动。   对方呼吸声的存在感越来越强烈。   从非洲回来之后,他们就没有长久的相处时间了。现在回想树顶酒店里初初黏在一起的日子,看书时对上目光,撤回来后怔愣很久才翻页;从望远镜里抬起头,对方等在旁边的眼神比星空更多了一层雾气……   路灯昏黄的光落在璩贵千的脸上,一个复古典雅的镜头,睫毛轻颤,泄露她内心的不平静。   洛城带过她的身子,搂在怀里,像抱住一个旧梦:“……会想你的。”   略高的体温从四面八方涌来,清新的怀抱让她不由深吸一口气,蹭了蹭他的肩膀,喃喃:“你好香哦。”   比她手里提的甜品袋子散发的气息更诱人。   洛城放开她,二人四目相对,她嘴边的弧度又翘起了一些。   璩贵千歪头,在他的眼神里捕捉到了某些不妙的气息,立刻开口:“那我走咯。”   转身。   就在一瞬间,肩膀被扣住,一股温柔却不容拒绝的力道从后面拥紧了她。   后脑勺被按住,璩贵千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下颌传来陌生的触感,他的手扶着她的下巴,阴影从眼前落下——   脑海里的潮水泛起涟漪,一阵一阵,海浪声淹没了她。   全身的触感聚焦在方寸之间,仿佛世界是从这一点开始延展开来。   洛城抬起头,对上璩贵千深褐色的瞳孔。   “……下次记得闭眼。”他的声音变了。   空气好像更粘稠了,路灯下的一切都泛着琥珀色的光。   “好哦,”她嘴上应了,心里却在想,才不,“那……我上去了哦。”   向前走的时候,璩贵千知道,洛城的眼神一直凝在她身上。   甜品袋摆动的幅度越来越大,几乎就要飞了起来,她的手指轻轻拂过嘴唇,试探着点了一下,又拍了一下,最后被自己的幼稚逗乐了,露出个简单的笑。   盛夏从这一个吻开始,变成军训时顶在脑袋上的艳阳、一身身湿透的衣服,和每晚车厢的副驾驶上变着花样的甜点和夜宵。   从前璩贵千总觉得,这段感情是她更主动。   洛城的喜欢更像静水流深,但如果她不砸一块大石头下去,恐怕他的池塘深不见底,到最后也形不成旋涡。   但每一次洛城从后车座里上拿出她爱吃的东西的时候,这种认知就被敲碎一点。   一点又一点,直到她终于意识到,扪心自问,她没有做到对恋人的喜好了如指掌,也做不到压缩自己的日程安排开车去城市的另一端,只因为她说过,那里有京市最地道的桂花糯米藕。   ……好像,他确实比我投入得更多一些。   但这样轻重厚薄的比较,是没有意义的。   感情不是筹码。但璩贵千有时会忍不住比较轻重。她也不知道,这是不肯在亲密关系中吃亏呢?还是单纯的胜负欲作祟?   和洛城的恋爱健康得不可思议,也无忧无虑得不可思议,瞒着哥哥的小心思都像是增添趣味的小把戏,只会带来甜蜜,和在璩逐泓眼皮子底下指尖相触时的会心一笑。   连续一个月的投喂下,璩贵千的室友们提起洛城最多的场景,是吃完夜宵后,四个人站成一排在公共洗漱间里刷牙的时候。   军训期间朝夕相见,室友们有了共同的喜怒哀乐,还有了北方大澡堂里共用一个淋浴头的经历。   两次夜谈之后,璩贵千听到了那句标志性的话:“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觉得你好高冷啊。”   上一次十八岁的时候,她也听到过这句话,来自打工的同伴,因为她主动承担了所有的夜班。   “啊,”盖着夏凉被的璩贵千在夜里露出了笑容,有些无奈又有些认命,“我是比较慢热。”   陈诗涵翻了个身,也起了话头:“其实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还担心,你会不会很难相处。”   这话立马得到了林瑶的认同。   “是呢,”她把握着分寸,没有把话说得很明白,“就是你一看就像金枝玉叶的大小姐。”   璩贵千听了,先是微微一怔,随后轻声笑了起来,“我确实不太擅长主动与人交流,不说话的时候就显得有点凶吧。”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带着几分诚恳。   陈诗涵坐起身来,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看着璩贵千说:“没有啦,熟了之后才发现你特别好相处。”   寝室的卫生是轮流打扫的,一人一周,抽签决定的顺序。   她原先还有些担心。毕竟璩贵千的衣服都是由人来带走清洗的。陈诗涵原先的想法是,要是她不想做,她们另外三个人分了就算了,毕竟军训之后璩贵千就不长住,没必要为了这一周把关系弄僵。   但没想到璩贵千是个眼里有活的人,二话没说,扫地拖地的时候干净利落,就是不怎么会叠豆腐块被子,得让她来教。   凌如意也跟着点头:“完全理解,美女还是高冷点好。”   璩贵千颇为苦恼地仰起头:“哪有你这样夸人的。”   林瑶接着好奇地问:“说起来,贵千你之前的生活肯定和我们很不一样吧,这段时间是不是像在渡劫?”   每天顶着大太阳站军姿,连她们都受不了。   璩贵千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一丝淡淡的感慨:“是有些不一样,但对我来说,和你们相处的日子特别珍贵。”   夜色里只有月光照进来。   沉默了半晌,红着脸的凌如意开口:“……突然被哄。”   陈诗涵:“啧啧。”   而投喂的另一个结果是,基本上全班同学都知道了她的名字。   洛城送夜宵送得轻车熟路,第二天就懂得了提前问一句别人想要什么口味,有什么忌口。但奈何他不是唯一一个惦记着送东西的人。   在公司忙碌的璩逐泓为了不能常来看她而有些愧疚,常常订成套点心来给她补营养,爸妈和爷爷奶奶更是隔三差五地送餐。   每个人都知道她现在在集体宿舍里,老是吃独食不好,于是都会多订几份。   可一旦两边撞上了,璩贵千的室友们捂着胃,实在是望洋兴叹,本着不浪费粮食的精神,她只好拎着保温袋去敲同一层其他宿舍的门。   一来二去,同班的女生都眼熟她。   军训结束的那个晚上,班会上竞选班干部。林瑶还特地来问璩贵千,她要是报名的话,林瑶想和她错开。   托这个小众姓氏的福,璩贵千的名字总会格外显眼一些,又有军训时多次投喂大家的缘故,也是一份人情。   大学班级组织松散,对彼此的了解不多。人之常情,同学们投票的时候,总是会偏向熟人多一些。   林瑶和她说着悄悄话,璩贵千直言:“我不参加,没有时间,下个月开始我要去实习。”   这是实话。   璩湘怡前阵子对着她暑假时候做的行业调查评价:“聪明是随了我的,悟性高,对市场趋势的眼光十分精准,就是……没有强烈的竞争心,也少了点锐意进取。”   但璩湘怡转瞬一想,又觉得这也是应当的。   想要什么都有,可不就是没有那么强烈的掠夺性了。   于是她思考之后,做了一件非常大胆的事,让人力给璩贵千安了一个假身份,塞进了集团这一批实习生里。   “留用资格有限,成功了没有奖励,没成的话,”璩湘怡顿了顿,“你哥的经费砍半,你也不许补贴他。” 第84章 谈个恋爱像打游击。   “你妈真这么说?”朱欣怡咬着吸管, 惊讶道。   璩贵千沉痛点头:“我哥说,妈这是变着法的折腾他呢。”   元宵乖巧地蜷在璩贵千的膝上,holiday蹲在旁边,呼哧呼哧地吐着舌头。   军训结束和正式上课之间有一个周末的休息时间, 璩贵千迫不及待地回家。   家里有寂寞难耐的holiday, 有再精致可口的饭菜也替代不了的味道。   朱欣怡带着元宵过来玩, 见到璩贵千的第一眼就是:“你晒黑了!”   “难免的嘛!”她们一个月没见, 聊天却没有停过。   京大的军训放在了大二暑假,朱欣怡听她讲这一个月的强度, 心有戚戚:“还不如和你一样,训完了就过去了,现在我时不时就要想起这件事……”   璩贵千用手指轻轻梳着元宵的毛发,安慰她:“不要自己吓自己啦。一咬牙!一闭眼!就过去了。”   猛吸一口奶茶, 朱欣怡摸了摸元宵的下巴, 无视了holiday期待的眼神。   “我上学去最不习惯的就是离开元宵。”   朱欣怡是到哪里都能过得很好的人,璩贵千一直相信。   但她们都有控制不了的事情。   元宵十岁了,它已经迈入老年。   马尔济斯已经是长寿犬,可十几年的光阴对于人类而言,还是太过短暂。   “周末多陪陪它吧。”   “以前在家里,它更爱黏着我妈。这次回家的时候,元宵很难得地蹿了出来, 它已经不太爱跑了。”朱欣怡把玩着它头顶的小辫子, 骄傲中带着酸涩。   元宵的脑袋动了动,却是在往她的手心顶。   璩贵千不忍看她脸上的表情:“元宵现在是快乐的老年人。狗狗能活到这个岁数, 证明主人有在好好地爱它养它。”   “嗯,”朱欣怡的头发垂落肩头,“珍惜每一天吧, 没课的时候我多回家。不说这个了,你和洛城呢?怎么样?”   “就那样喽。”璩贵千侧头眯眼笑。   除了当时就在身边的刘薇,朱欣怡是第一个知道她谈恋爱的人,且比璩贵千本人更激动:“这算不算半个青梅竹马?是哪一个我没印象了,快发照片给我!”   璩贵千拒绝不了她。   小朱同学看完照片,评价是:“长得不错,和你能配,谈谈不亏。”   这次见面,听完洛城连续给她送了一个月的宵夜之后,朱欣怡露出一副酸倒牙的样子,表示自己以后再也不问这些细节了。   她转头说起:“十月的同学聚会你去吗?   “什么聚会?”   朱欣怡默默无语:“你是不是没看小群的消息?”   她指的不是班级群,而是当时为了出门玩儿拉的小群,都是一批直升四中的老人。   璩贵千关掉那个动不动就斗图的同学群的消息提醒很久了,经她提醒才想起来。   看看他们都在聊些什么。   上大学后,大家分散在全国各地。但国庆假期长,于是就有人主动提起,要不要一起聚一聚。   立刻有一堆人附议,拉了时间表让大家投票哪一天方便。   璩贵千心里数了数日历安排,点进投票程序,说:“那我也去吧,应该有空的。”   她挑了两个一头一尾的日子,点击投票后,在跳转的当前结果页面上,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名字。   “曾嘉文要回国了?”   “没有吧,”朱欣怡的视线聚焦在电视屏幕上,回复,“没听说啊。”   “喏。”璩贵千把手机伸到她面前。   “诶?应该吧,不然他选什么时间。”   朱欣怡又补充:“这个人没良心的,要回来也不告诉我们一声。”   “他现在在哪里读书啊?”璩贵千多问了一句。   “不知道诶。”   既然朱欣怡也不知道,那肯定是曾嘉文没和任何从前的同学说过。   璩贵千收起手机。   这个人,奇奇怪怪的。   这个话题略过,holiday终于忍不了在主人膝上不挪窝的小狗,慢吞吞地挤了上来。   它身上泛着狗狗香波的味道,像个松软的大棉花糖。脖子上的项圈是洛城送的,粉嫩可爱且自带定位器。   过了朱欣怡这关,又在军训的时候笼络了她的室友,璩贵千最近敏锐地察觉到,洛城在琢磨着如何让璩逐泓接受这件事。   地下恋情虽别有一番风味,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越瞒,璩逐泓知道的时候只会越生气。   军训时二人车内相处的时候,璩贵千就恶人先告状过:“谁让你抵挡不住诱惑的?那现在的考验就是应得的。”   好像这诱惑不是她先给的一样。   洛城平静地看着她,出其不意地啄了一口她的唇膏。   但这件事也需要徐徐图之。   要不是因为璩逐泓最近太忙,她有住在学校里,他们俩早就被抓现行了。   璩贵千在军训期间暗自试探过,当着洛城的面,给璩逐泓发了消息。   璩贵千:哥,我都成年了,应该可以谈朋友了吧。   璩逐泓:?   璩贵千:。   璩逐泓:等着。   等什么?再等等?   三十分钟后——   璩逐泓:下楼。   璩贵千紧急下了洛城的车,弯腰走小路从侧门跑进楼,再装作一副刚下来的样子,唯唯诺诺表示,我是在开玩笑。   谈个恋爱像打游击。   璩逐泓板着脸,一一批判了大学男生有多么幼稚多么无趣多么没责任心。   璩贵千跟着点头,就是脑袋没正经抬起来过。   璩逐泓狐疑:“脖子扭伤了啊?我看看。”   “没有,”璩贵千不得不左扭右扭两下给他证明自己好得很,“你看。”   “你嘴怎么了?”   她一直用手指掩着唇。   “没怎么啊。”   璩逐泓眉头一皱,把她的手扒拉开,沉默两秒。   璩贵千已经做好逃跑的准备了,宿管阿姨会帮她拦着哥哥不让进楼的。   “你是不是又偷偷吃辣了?上火又要难受了。”   她松一口气,小声讨饶:“跟室友一起吃麻辣鸭脖啦,就一点点。”   璩逐泓流露笑意,拍拍她的肩膀:“上去吧。”   离开后半个小时,璩逐泓又给她打电话,让她去楼下拿外卖。   是他让家里送来的清火水果和泡水的茶包。   这下璩贵千真的感觉到愧疚了。   哥在国外念的大学,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他就是压根不会往那方面想,也不觉得妹妹会瞒他。   璩贵千没吃辣,但还是泡了杯金银花水,并且第一时间拍了照给洛城发过去:速速解决我哥,不然我就只能解决你了。   洛城:[抱拳]   璩贵千没告诉他璩湘怡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也表示自己掺合不了他和哥哥之间的事情。   毕竟,严格来说,洛城比她认识璩逐泓的时间还要长。她有信心,他能找到方法搞定哥哥的。   再说,这事上,璩贵千一旦流露出一些对洛城的偏袒,恐怕只会火上浇油。   而那一边,洛城找人出主意,第一个想到了姜南寻。   姜南寻挠挠头,两秒后瞪大了眼,开始上蹿下跳:“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现在我也是共犯了!我也是帮凶了!我完了呀——”   洛城:“冷静。”   没用。   他解开袖口的扣子,暴力拽住姜南寻,把人摁在了沙发上。   姜南寻提供的策略是:坦白从宽。   “咱们谁还不知道谁啊,你耍心机,逐泓   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还是直接负荆请罪吧。”   姜南寻瞧着俊俏白皙的兄弟,心生遗憾。   往后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你完好无损的俊脸。   他成功说服了洛城。   不过,洛城决定在坦白前多做几件事。他和璩逐泓的影视制作公司谈了合作,以优惠价格赞助剧组首饰。   不为了给自己加分,就是图一个事发后,璩逐泓别把他一踹三千里,哪怕借一个谈合作的机会,让他当面解释。   而办公桌前的璩逐泓看着哥们发来的信息,剑眉一挑:“太阳……这是打哪边出来了。”   在洛城做好准备坦白之前,璩贵千的实习生活先开始了。   璩湘怡给她报的是璩氏总部本年度的实习生一期计划,共计半年时间,从人才池里捞出来的实习生分到各个部门去,最终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人能够获得留用资格。   竞争激烈,但璩氏的名头和逼近外资所的实习日薪也足够有吸引力。   妈妈给璩贵千安排的身份,是她让人力从这一批实习生的各项条件中拟出来的中等条件。   傅思思,女,就读于京市某一本院校经管学院,大四学生。   换个名字,因为她这个姓氏实在显眼。   定的学校是普通院校,为了不被发现根本没有这个人,还特意和这一批所有实习生错开。   璩贵千拿到资料的时候,很好奇妈妈是怎么交代下去的。   隐姓埋名只是挑战之一。她还得冒充自己是个快毕业的学生,顶着不出挑的学历背景和来自国内外名校的人竞争。   但璩湘怡振振有词,就是得上一点高难度。   ……但璩贵千内心觉得,妈似乎把这件事当成了有趣好玩的事,还能兴致勃勃地和爸一起给她挑上班穿什么衣服。   “这件好不好?黑色的西装压一压场子。”   “好看的呀,嗯……会不会有点太老气了?”   被塞进实习生计划的璩贵千正在恶补前期的选拔过程和考试题目,以防掉马。   她听到他们的对话,只觉得自己掉入了一场变形的过家家。   而为了防止哥哥哪天知道了她背着他谈恋爱的事——璩贵千叹了口气,深觉自己一定要挽救璩逐泓的另一半经费。   不能给哥哥更生气的理由。   实习生统一报到的那天是个周三。   人力资源安排了好几批入职时间,璩贵千被分到了最后一波。   家里的司机送到路口就停下,她顶着太阳走了四百米。   熟悉的总部大门,璩贵千迈向电梯的脚步硬生生转了个弯,往右边的报告厅走。   她到的时候,巨大的报告厅内已经充满了窃窃私语的声音,屏幕上循环播放着宣传片,过道上分列两排,正在排队领工卡。 第85章 傅思思   拿到工卡, 璩贵千第一时间拍了张照片发在了家族群里。   白底两寸照,照片上的女孩留着长度及肩的直发,眼神明亮,直视前方。   “相亲相爱一家人”里, 爷爷奶奶第一时间比了个大拇指, 外公外婆不甘落后, 发了一串让她脸红的溢美之词。   淑珍阿姨私信她:囡囡要帮忙随时找我哦, 不告诉湘怡。   璩贵千回复了OK的表情,刚要锁屏, 却看见璩逐泓的消息弹出来。   璩逐泓:思思?   怎么了?璩贵千皱起鼻子,嘴角轻撇。   璩逐泓:可爱的,过两天去看你。   灰色亚麻西装外套搭在手上,璩贵千大惊失色, 回复:别来!会露馅的。   璩逐泓:?妈来真的啊, 差不多得了吧。   璩贵千冷笑一下,这都是为了谁?   不许来就是不许来,禁止讨价还价。   打完这串字,璩贵千收起手机,抬头张望着报告厅内的动态。   “你好,”身边有人跟她打招呼,“包很好看。”   璩贵千今天背的是淑珍阿姨送的礼物, 黑色中古公文包, 简约复古。最重要的是够大,能塞下夏天的所有装备, 也能塞进她钟爱的保温杯。   “谢谢。”她顺势也夸了对方的无框眼镜很有职业魅力。   队伍还很长,陆续有人进来,看来距离一个阶段还有会儿要等。   报告厅的冷气开得足, 璩贵千披上了外套,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周围的人聊天。   对于璩湘怡的评价,她也反思过。   思考后得出的结论是,妈妈说的很对。   回想过往,明面上的竞争是陌生的词汇。   学校里的成绩排名靠的是一根根笔芯写上去的,看不见刀光剑影。   如果要探究前三十年的职业经历,可能就只有在后厨苦练刀工的日子称得上一句进取心强烈——把所有小工都比下去,帮厨的工资高小一千呢。   甚至对甜品店的经营,她也是抱着利润打正就好的随缘心态,够养自己就好,并不指望做出个出名的网红店来。   这些年,爸妈的过度保护、唾手可得的资源、毫无压力的生活环境。   妈妈其实没说错,要成为优胜劣汰的市场中的一份子,她太不“贪婪”了。   璩贵千的目光绕场一圈后又停在了桌前的工卡上,食指一点一点,不时回应几句,提升下社交参与感。   前后排几位男男女女西装革履,但都看得出生涩的模样。   反倒是厅前座椅上办登记入职手续的老员工们,衣着追求的是宽松舒适,微笑面具下带着微微的倦意。   璩贵千看别人是生涩的新手,殊不知别人看她时,心里也在嘀咕,这人看着真显小。   可不显小吗?简历上硬生生抬了三岁呢。   进门以来,这种伪装的刺激感都让她忽略了对即将到来的部门分配的焦虑。   话题变换得很快,从报告厅的人可真多,到你们都是哪个学校毕业的,再到吐槽选拔阶段的笔试题晦涩深奥。   言多必失,冒牌货“傅思思”只能沉默寡言。   有人讨论起璩氏的食堂和福利时,她差点脱口而出笃定的赞许。   吸取教训,璩贵千支起手臂,手指握成拳状挡在嘴前,不经意地给自己加了一道保险锁。   柔软的亚麻织物顺着光洁的手臂滑落,露出一支百达翡丽珍珠腕表。   落在有些人眼里,视线更加炽热。   “你是……?”   璩贵千把玩工卡的手一顿,回道:“傅思思,思考的思。”   “噢,我们刚刚在对暗号呢,你是哪个学校的呀?”   璩贵千报出了简历上那行字的名字。   几个人不着痕迹地交换了眼神。   “哦,我听过,”说话的人笑道,“你是硕士毕业吗?”   璩贵千摇头:“本科。”   硕士毕业可得再加上好几岁了,她装不了。再说,考研还是保研、导师是谁、论文写了什么,多出一段经历,又有好多东西要背。   “哇,你本科就过简历关了?这得多厉害啊。”   璩贵千含笑,点了点脸颊:“是这样的。”   她坦然的样子反而让提问人讪讪止言,转移了话题。   璩贵千反而来了兴致,乐得坐在一边观察这些人的交际。   她妈把她丢进来,想必是觉得这些人身上有值得她学习的东西。   虽然,除了金光闪闪的简历和嘴里蹦出来的英文单词,她目前还没看出来这些人身上的深度和广度在哪里。   “……我跟我导师有幸去你们学校参加过研讨会,京大的环境就是好啊……”   “……现在这个环境,我同学基本都考了NY bar的。”   “读llm留美不太possible吧,我其实在纠结要不要去修个marketing……”   啊。   璩贵千盯着工卡上的照片看了几秒。   妈妈可能是想告诉我,人总要勉强一下自己的。   作为璩贵千,她会拎包走人,只和聊得来的人聊天。   但作为傅思思,为了达成那个目标,她得学着和不同圈子的人打交道。哪怕是空洞又虚浮的话题,也得从中咂摸出点门道。   话题已经从院校聊到了实习经历。   璩贵千抬眼,正瞧见一个穿着笔挺西装的男生像是突然想起趣事似的,滔滔不绝地讲起了自己在NGO实习时的高光经历。   她若有所思。   非要说的话,这个人身上也确实有她可以学习的东西。   比如,转移话题到自己身上的时候不要那么生硬。   再比如,在洋洋洒洒展示个人秀前,先关注一下场合。   璩贵千靠在椅背上,思绪飘远,开始从反方向琢磨这个问题。   既然已经被妈妈丢进来当参与者,她就不能一直用旁观者   的视角点评。   炫耀浮夸的风格在有的场合也会意外好用,是短时间内给他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方式之一。   不管是好是坏,从普罗大众里脱颖而出,还真需要这一份近乎不要脸的勇气。   换句话说,假如此时他们被告知接下来需要寻人组队,大家都是朝着留用目标前进的,找他的人肯定比找闷头不语“傅思思”的人多,且质量更高。   别人的路子是看得明白,但跟着去做就没必要了。   璩贵千眉心一跳,借着活动脖颈的动作张望了一圈。   幸好,不是所有人都是这个样子。   有人跟她一样游离在对话边缘,还有几个显然是社交恐惧症的人坐在离周围人都隔了两三个位置的真空地带里。   挺好的。   璩贵千放心地坐了下来,看来hr招人的时候还是百花齐放的。   她有些听倦了,善于交际的人们却没有说累。时而有人把话头递给她,充分展现了不冷落每一个人的亲和协调力,让璩贵千心生敬意。   直到大屏幕上的宣传片终于停了下来。   表示欢迎、介绍公司、说明选拔流程和重要考核节点。   指明行政和后勤保障处的位置,分发保密协议并强调重要性,提醒众人出勤规定。   流程快得不可思议,仿佛之前那漫长的等待就是为了让他们自由交谈。   “报到名字的同学请跟我来——”   部门分配的依据不是抽签,而是报名时填报的意向和人力及业务评估后得出的匹配度。   身边的窃窃私语一下子沉了下去。   陆续走了好几个人之后,有人问她:“我好紧张啊,大概是要被调剂了哈哈……你报了什么?”   璩贵千眨眨眼,镇定开口:“保密啦,现在也就是看缘分了。”   那人以为她也和自己一样,心仪的业务部门已经叫走了人,剩下来只能等待被分配。   但真相是,璩贵千真的不知道。   既然要追求挑战,那就贯彻到底。璩湘怡唯一的保证是,不会让她去完全不对口的地方。   “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周围剩下的人不多了,提问的人和她隔了一个位置,但话语听得清晰,“热门岗位竞争更激烈,我们这种小透明还是……”   他还没说完,璩贵千听见了傅思思的名字。   市场营销部,大热门。   “不好意思,我先走啦,有缘再聊。”璩贵千拎起包,跟进了队伍,留下身后人目瞪口呆。   领他们出门的人力姐姐是个干练的中年女人,眼神相汇间让人有种面对中学班主任的如芒在背。   一路穿过装修风格熟悉的过道,璩贵千和另外十一个人坐在了一间略小的会议室里。   “稍等,我去叫人。”   门掩上,玻璃墙背后隐隐望得见过路者的影子。   公文包摆在脚边,璩贵千手指飞舞,迫不及待地给妈妈发消息。   “为什么是市场营销?”   “这也不对口啊妈。”   在答案揭晓之前,璩贵千心里也有自己的猜想。   战略规划部、运营管理部,是她忖度过后,认为概率比较高的选项。   前者,结合公司所处的行业环境、市场趋势,了解参与公司长期战略规划和经营计划。   后者,管理公司大小项目的策划、组织和实施,协调资源,优化流程、提高效率。   璩贵千甚至还想过财务和总经办,就是没想到市场营销。   她学的不是marketing,甚至“傅思思”学的也不是marketing啊!   璩湘怡发了一个高深莫测的表情,又回:猜。   璩贵千盯着手机,一时无语。   “不能把细节发给别人的哦,”身边人突然小声念了一句,“刚刚签了保密函的。”   璩贵千放下手机:“嗯,是我家里人,谢谢提醒。”   “没关系。”出声的女孩穿着一套棕色英伦风套装,拿起自己的工卡给她看名字。   谢雨桐。   璩贵千效仿,也举起工卡给她看。   她们的小声对话打破了会议室的紧绷氛围,陆续有人开始说话,和周围人自我介绍。   既来之则安之,璩贵千往室内几人身上看了一圈,才发现NGO哥也在这间会议室里,并且再次开始了光辉履历的介绍。   她眼里闪过一丝笑意,却不料战火很快烧到了自己身上。 第86章 老黄牛似的徐哥,孔雀开屏的同……   各人简要说完自己的名字、院校和学历。轮到璩贵千开口之后, 她已经能自如地把傅思思的名字说出来。   众人的目光里或多或少地闪过惊讶。   这在璩贵千的意料之中。   这个房间里的人基本上是一个模版的复刻:国内名校、海外读研、名企实习。   只有她,格格不入。   是意外捡漏还是另有丘壑,就看大家各自的想法了。   微妙的沉默只是短短一瞬,很快就有人牵起了话头。   直到会议室的门打开, 人力和另一位素面朝天的长发女人谈笑自如地走入。   简单介绍过后, 他们被留给了这位亲和力十足的领导。   她没有多言, 介绍了部门内各个组别和负责方向后直接开始点人。   十二个人, 傅思思的名字在最后一个。   很明显,她是看过他们的简历的。璩贵千能察觉到她微妙的停顿, 但又快速地带过。   璩贵千留心了她分人的方式,似乎是不好不坏,看不出偏颇。   她和谢雨桐被分到了一块,市场调研, 跟着同一位正职工作, 工位也挨着。   落座之后,并没有人来和他们说话,负责给她们俩安排任务的员工正忙碌,眉头紧锁地盯着屏幕。   璩贵千和谢雨桐对视一眼,并不敢明目张胆地玩手机。   她打开工作电脑,浏览着内网的各类规章制度和内部业务文档、共享资料。 [奇^书 ^网][q i].[s h u] [9 9].[c o m ]   实习生的权限低,仅开放了部分相关部门的浏览功能。   换个视角看公司, 璩贵千忽地获得了新的感悟。   她的视线悄悄攀过电脑屏幕, 打量着附近的工区。   在顶楼,察觉不到下面的工区竟如此拥挤。   工位并不逼仄, 却令人不由自主地束手束脚。   她们两个枯坐了很久,看似兢兢业业地阅览内网,实则什么也没有看进去, 支着耳朵听周围的动静,亮起眼睛看正职们的往来。   好在到午休时间的时候,带她们的正职终于意识到了,这里还有两个第一天来的小朋友需要照顾。   “走吧,我们去吃饭。”   他拿起工卡挂在胸前。   “楼内有两个食堂,地下一层和第六层,网上能看到每日菜单。想出去吃的话街对面就是商区……”   “徐老师,怎么称呼您好?”谢雨桐比她会来事。   “不用叫老师,叫我徐哥就好了,部门里都叫哥哥姐姐。”   温和的话语掩不住眼下的青黑。   就像这个称呼也盖不住同事的本质。   但璩贵千刚才打量了其他人的工作状态,市场调研组里的其他人似乎并不像他一样疲倦。   端着餐盘,她们两个的午餐是徐哥刷的卡。   “最近太忙了,本来应该带你们出去吃饭的,先欠着。”徐哥憨厚地笑,絮絮叨叨地讲着往后大家都是一个组,多听多看多学之类的话。   璩贵   千默默点头,挑着盘子里的菜吃,配合其余二人的速度。   谈话间,一个拿着抹布的阿姨收拾着长桌的另一边残留的油渍,顾盼间看见了璩贵千,突然说道:“诶,是你,好久没得看到你。”   璩贵千刚开始还以为她是在和别人说话,条件反射地抬起头望了一眼,却发现阿姨正正看着自己,表情颇为惊喜。   攥着勺子的璩贵千暗暗懊恼,是该戴个眼镜框来上班的。   只是她怀着侥幸心理,觉得不会露馅。   璩贵千并不担心遇上眼熟的高管。毕竟再亲切的管理层,也不会来员工食堂挤着排队吃饭。他们有专门的用餐区域,也有订餐的渠道。   而妈妈身边的助理们都知道闭紧嘴、移开眼,当做不认识她。   至于长相,虽然认识的人都说她像妈妈,但璩湘怡注重隐私,少有照片外泄。只要不是她们两个站在一起比较,就算是见过董事长的人觉得她眼熟,又有谁会往那个方向猜呢?   但千算万算,她忘记了食堂阿姨。   其实一打眼,她也认出了这个阿姨。   暑假时璩贵千常来公司,在办公室里待腻了,她会借刘薇的工卡下楼散步,去员工食堂蹭下午茶。   有一回在茶饮区,人不多的时候,这个阿姨路过了她三四回,终于小心翼翼地开口,问了几个关于手机操作系统的问题。   “不知咋的发不出声音了,不知道是按到哪儿了。”   食堂阿姨是为了工作才换的智能机,对系统操作不熟悉,忐忑搭话的样子,让人不落忍。   璩氏大得很,璩贵千也不是次次都下去,那次对话之后,她们没有再见过。   但这个时候,璩贵千只能装作不认识她。   “没有,我今天刚入职呢,您认错人了。”   “是吗?”阿姨一愣,有些失落,但也没有太在意,豁达地笑了起来,“那不好意思啊,那姑娘跟你一样漂亮呢。”   璩贵千也笑了:“谢谢您夸我。”   简短的对话并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谢雨桐打趣了她一句,也没有多想。   午餐后她们回到工区,徐哥显然没有午休的打算,抓着两个人交代该看的资料,又问两人,会不会数据处理。   璩贵千和谢雨桐面面相觑,都咬牙点了头:“会一点。”   会一点就是立刻现学的意思。   徐哥展现出了职场老将的风范:“没事,新来的都不怎么会,我待会儿给你们发几个文档,下午看完了有问题列给我。”   这话既宽容大度,又踏实肯教。   但话中流露出来的另一些信息引起了璩贵千的注意。   ……新来的都不怎么会。   徐哥带过很多新来的吗?   那他怎么还是单枪匹马呢?还是说他带过的实习生都没有留下,还是留下后都去了别的组?   她没能想下去,被另一个人打断了思路。   “妹妹们方便吗?”不认识的男人搭住她们俩的椅背,明明是对她们两个说的话,视线却看着徐哥,“忙不?”   “不忙,怎么了?”   “今天来新实习生,你们俩去楼下买点奶茶吧,五十杯,统计一下大家都想喝什么。”   璩贵千的脑袋里小小地升起一个问号。   徐哥面色如常:“好,只要奶茶吗?来点咖啡吧?”   “看大家想喝什么吧,辛苦了。”   再次拍了一下她们的椅背后,不请自来的人又不打招呼地走了。   对着她们俩,徐哥顿了顿,说道:“记得要发票。这个机会非常难得,可以和部门里的同事好好认识一下。”   璩贵千心里飘过一阵问号,很好奇徐哥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要是问奶茶口味就算得上交流,最熟悉整个公司的应该是行政部的点餐秘书。   再说……   璩贵千微微侧头,瞧见方才来安排任务的男人正和NGO男愉快聊天。   他又不是没有自己的实习生,干什么来使唤她们。   但这些话都只能憋在心里。   人畜无害的傅思思站了起来,毫无棱角。   这件事平白耗费了她们的午休时间,下单、取餐又花了一个钟头。   谢雨桐和她一起推着装满奶茶袋的小推车回来的时候,正巧撞上NGO男一手咖啡杯,一手笔记本,跟着正职去开会。   遇上她们,他点头问好,露出标准的八颗牙笑容。   璩贵千必须要承认的是,那一刻她很想仗势欺人。   但傅思思是没有仗势欺人的底气的。   傅思思只能努力往上爬,等有底气了,再回敬他一个笑。   不过幸好。在她们俩分完奶茶回到位置上时,璩贵千听到谢雨桐小小声地发出了不太雅致的感叹词。   这让璩贵千的心情好了很多。至少不是她一个人觉得这事不对、也不得劲。   把时间花在琐事上的后果就是,上班第一天,璩贵千就被迫加班。   夕阳落山、灯光初起,她和谢雨桐的小角落亮着灯,对面的徐哥表情严峻,牢牢盯着屏幕。   把数据处理软件的初入门教学文档看完,又试着写了几个最简单的取数案例,璩贵千侧头和谢雨桐对上眼神。   经过奶茶的一遭,她们也算得上是有些共同话题了。   你搞完了吗?   璩贵千指指屏幕,示意她去看聊天框。   弄完了,刚发过去问题。   璩贵千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工区,轻声道:“徐哥,问题已经发过去了。”   “嗯,你们早点下班吧,”徐哥没抬头,“明早约个会,我们一起对一下。”   璩贵千暗暗咋舌。   距离明示的下班时间已经过了一个半小时,距离部门里其他所有人都走光也已经过了一个小时。   徐哥……未免努力得过分了。   但无论如何,她是待不下去了。   拎起包,刷卡、下班。   璩贵千和谢雨桐在公司门**换了一个苦笑,分开,走在夜色里。   到家时已经错过了晚饭的点,但大家都等着她,璩逐泓也坐在了沙发上。   饭桌上,璩湘怡轻飘飘地问了一句:“今天怎么样?”   囫囵往嘴里扒饭的璩贵千抬起头看了表情淡然的妈妈一眼,重重地叹了口气,就是要让她听得明白。   “……一言难尽。”   老黄牛似的徐哥,孔雀开屏的同辈,三两拨千斤的别组组长,和孤苦无依的傅思思。   看她憋屈,璩湘怡意料之中地点了点头:“正常,上班哪有快快乐乐的。”   璩贵千的脸依旧皱成一团,傅谐给她盛了碗汤:“慢点吃,怎么饿成这样……”   身为“赌注”的璩逐泓什么也不敢说,默默往嘴里塞青菜。   “现在看来把你塞进市场部是对的,”璩湘怡慢悠悠地说着,“现在就受不住,以后还有得生气呢。”   虽然璩湘怡很想告诉女儿,只有有钱有势就没有人能惹你不顺心,但事实并不是这样。站得越高,见过的人越多,那些人里头的极品蠢货,就更能量守恒似的,总要冒出那么几个来。   璩贵千深吸一口气,端起爸爸递来的汤一口饮尽:“你说得对,生气,伤的是我自己的身体。”   该想的是怎么打破这个局面。   上班的苦,苦就苦在那种无力感。   但璩贵千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巨大优势。   “妈,明天把那个鳄鱼皮铂金包借我。”   她心里有了打算,动作轻快地伸手给自己又盛了一碗汤,一并捞上好几块排骨。   碗放下,她动作殷勤凑到妈妈身边,翘起嘴,露出可爱的表情:   “妈。”   “上班辛苦了。”   女儿伸出手臂抱了抱妈妈。   璩湘怡心想,我不苦,我的办公室比你们半个部门的工位加起来都大。   但面上,她还是轻了音调:“宝贝真乖。”   每周两次线下实习,剩下三天线上办公。璩贵千在实习的同时还要兼顾学业,好在大一的课程多为基础通识课,难度不高,兼祧两头还在她的能力范围之内。   在忙碌的日程安排里,她还是参加了同学聚会,而在烤肉桌前,璩贵千见到了消失许久的曾嘉文。 第87章 “要我帮你瞒着他吗?”   红彤彤的酱料一刷, 牛腱肉的香味激发,热气腾腾。   “……诶,熟了熟了,靠!给我留一块……”   “那块可以翻面了, 别动剪一下……”   西餐太冷清、火锅太亲密, 需要自己操作的烤肉刚刚好。   他们人多, 占据了店里最大的长桌, 两个炭火炉的烤架就没空过,将将喂饱这群风卷残云的青年。   话题的中心是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的曾嘉文。   在群里他可以搪塞不语, 现在可躲不掉了。   “老实交代,曾总在哪高就了?”男同学之间完全不拘谨,肩并肩坐在一起,烤肉香气顿时消融了距离感。   曾嘉文看他一眼, 表情自如:“袁部长说笑了, 您多喝点白的。”   说着给他满上了咕噜咕噜冒气泡的透明碳酸饮料。   从高中到大学,跨越了一个台阶,人总会变得有些不一样。外表也好,谈吐言语也好,待人处事也好。   曾嘉文却和从前别无二致,头发长度都和他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颇为奇怪。   “……讲真的, 你走的那么匆忙, 不会是去读美高了吧?”   曾嘉文一笑:“差不多吧,总之也在读大学了。”   “那你……”   朱欣怡拿着烤肉夹翻转滋滋作响的牛舌, 却眼明心亮地数着,他的视线不经意地转向窗外,一共九次。   “璩贵千不来吗?”那边热火朝天地抢着猪颈肉, 曾嘉文压低了声音,问她。   朱欣怡眼神颇为玩味:“天机不可泄露。”   说曹操曹操到。   玻璃门推开又滑上,璩贵千环视一圈,亲热地和朱欣怡挽起手:“我来晚了。”   曾嘉文喉结微动,想说一句好久不见,却立刻被“璩总璩总”的起哄声淹没了。   颊边的钻石耳钉闪烁,璩贵千含笑,双手下压,轻巧地示意大家别再闹了。   落座,她看向正前方,露出一个惊喜的表情:“好久不见。”   那本来是他想说的话。   “……好久不见。”   人声鼎沸里,两个本就不算亲密的朋友交换了问候,一个坦荡,一个假装坦荡。   璩贵千把包放到身后,拆开餐具,问着:“什么时候回来的?”   “两天前。”   “哇。”   她目光扫过烤盘,朱欣怡用烤肉架点点周围,示意她这些都是可以吃了的。   生菜包裹酱料腌制的猪颈肉,配上店里的酸萝卜和海带丝。   “回来过节吗?”璩贵千抬头问。   曾嘉文递过去干碟蘸料:“对。”   她点点头,专心致志地吃饭,只有在讲到初中的趣事时才会抬起脑袋,说上两句。   趁着璩贵千去洗手间的空档,朱欣怡端起一碟牛肋条,一块块铺开,边弄边问:“什么时候美国也放十一了?”   曾嘉文一愣,双手合十,动作幅度微小地叨扰。   朱欣怡怜悯地看了他一眼。   烤盘没有空闲的时候,等人齐了,聊天过半,这一批熟悉的同学们闹着玩起了你有我没有。   食物滋滋作响,香气四溢。   璩贵千接过了朱欣怡手里的夹子,一边翻动食物,一边伸着手指,听他们给彼此下套。   胜负不是重点,显然,曾经对彼此熟悉到朝夕相见的人,在一轮又一轮的对话里刷新了对彼此的印象。   “我拿过201X年全国奥林匹克数学竞赛三等奖。”   “靠,你耍诈……”   “这么来就没意思了啊,那我拿过全国语文学科知识竞赛一等奖。”   “不许!不许这么来啊,那全场还只有我姓余呢……”   乱七八糟,七嘴八舌。璩贵千举在空中的手孤零零地立着,她带着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默默给周围人分肉。   “我来吧。”   曾嘉文伸手。   “你什么时候开始戴戒指的?”   她今天左手是银质素圈配蓝宝石食指戒,右手是玉石翡翠圈,翠色灵动。   “挺久了,”朱欣怡接话,“五行缺木金,她妈妈买了一堆配饰。”   璩贵千配合地举起手展示了一圈,开自己的玩笑:“像个圣诞树似的吧?”   “没有,挺好看的。”曾嘉文立刻说。   颜色搭配巧妙、简洁繁复相交,并不像她自嘲的那样杂乱无章。   曾嘉文的手向后伸进包里,摸了一下那个丝绒质地的方型盒子,犹豫片刻,没有拿出来。   人太多了,或许……等散场的时候。   吵吵闹闹的人群总算对你有我没有的游戏能够说什么、不能说什么达成了共识,游戏正式开始。   “我去派出所做过笔录。”   没人计较谁胜谁负,只想让他展开说说。   “开学第一天,校外的人混进宿舍……我丢了新买的笔记本电脑。”   一时之间大家纷纷发出了同情的“诶……”,然后弯下一根手指。   除了近处的朱欣怡和曾嘉文,没人注意到璩贵千依旧是五根手指。她默默往后靠了靠,把注意力投入到烤肉酱汁中去。   但游戏过了两轮之后,压根没有人数着大家的手指根数,人人都在一门心思地挖掘发言人说的稀奇古怪的经历。   微红着脸,刚才大言不惭地对全桌人都说了一遍苟富贵勿相忘的男生扭扭捏捏,挤出一句:“……我有对象了。”   “哦哦哦哦哦——”   起哄的怪叫到最后变成一声鹅叫。璩贵千没忍住笑了出来。   但这回就没那么好蒙混过关了。   “还有谁?还有谁?”   还真另有两人老老实实地举起了手,随后就是璩贵千。   他们坐在靠边的位置,身体和视线都朝向长桌中央。   璩贵千的手就愣生生地树在曾嘉文眼前,让他脑子一阵嗡嗡。   “你也谈恋爱了?”说话的人是璩贵千初中时的同桌,他也是举起手的人之一。   中学时期腼腆的男生长大了,这时候脸上一片红,不知道是遗留了脸皮薄的习惯,还是被炭火炉的热气熏的。   “对啊。”   长桌另一边传来一声惊呼:“不会是你俩一对吧?”   “不是!”同桌比璩贵千还急着撇清,红着小脸,“我追到了师姐。”   又是一阵怪叫。   曾嘉文的视线始终锁在桌子的花纹上,蓬松的发顶似乎一瞬间坍塌。   “看来我们四中是没有内部消化的可能性了。”   桌上的男男女女纷纷露出了鄙视和嫌弃的目光。   不可能的。   面面相觑,这话没让大家尴尬,反倒激起了一阵阵滑稽的笑声。   曾嘉文听着,为了应景,强迫自己扯了扯嘴角。   “那你呢?不会是师兄吧?”   璩贵千摸着耳朵:“不算吧,我哥的朋友,认识很久了。”   别人不明白她的描述,但曾嘉文是认识的。   他轻声问:“是哪一个?”   “洛城。”   “噢,”曾嘉文垂下眼帘,“我还认识他呢。”   “对啊,”璩贵千拿起手机回复信息,有些不明所以,“他也去了你的生日会,不记得了吗?”   心如明镜的朱欣怡默不作声地在桌下点开聊天界面,给身边的人发了一条:别说了,曾嘉文要哭了。   看到屏幕顶端跳出的消息,璩贵千一愣,给璩逐泓回复消息的手顿住。   疑惑和慌张不安只有一瞬从她颤动的睫毛泄了出来,除了最熟悉她的朱欣怡,别人谁也没有看出来。   两秒之后,璩贵千抬起头,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收起手机,一手托腮,侧着头望向长桌的另一端,仿佛十分关注其他同学的对话。   没说出口的话,当做不知道,对彼此是最好的。   一切如常。   除了曾嘉文异常的沉默。   散席后,走在前面的人勾肩搭背,聊着接下来去唱歌。   璩贵千牢牢挽着朱欣怡的手,曾嘉文在几步之外。   从前插科打诨、说俏皮话信手拈来,现在蔫得像只雨天的麻雀。   手指揪着朱欣怡的防晒衣,璩贵千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先打破了沉默。   “对了,我的生日礼物呢?”   “我去买杯饮料,”朱欣怡突然出声,指了指街边的奶茶店,“要带一杯吗?”   璩贵千:“不了,喝了睡不着觉,我待会儿就先走了。”   第二天要去实习,待会儿璩逐泓会来接她。   曾嘉文摇头。   于是朱欣怡一人进门,留他们两个等在店外。   他不说话,而她不会问不该问的问题。   街道上的石板反射着路灯的光。风漫无目的地打着旋儿,发出沙沙的声响。   曾嘉文清亮的声音聚成一条线,勾勒出轮廓:“我忘带了,下次……寄给你吧。”   朱欣怡拎着袋子出来,他们继续向前,到红绿灯路口,璩贵千看见了哥哥的车。   “你们好好玩,我先回去了。”   朱欣怡朝她眨眨眼,示意待会儿手机上聊。   而曾嘉文似乎是终于回过了神,回道:“我也先走了,明早的飞机。”   假如是平常,朱欣怡会指责这两个人溜之大吉、不讲义气。   但这时候,她叼着吸管,把视线转到旁边商场的大屏上,一副对明星手里的墨镜很感兴趣的样子。   “那拜拜。”   突然之间,她就问不了曾嘉文,下次回国是什么时候,在国外过得好不好。   脆弱的朋友,进不得、守不了,就只能往后,退一步。   “璩贵千。”   曾嘉文突然叫住了她。   “这个给你,生日礼物,”他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个盒子,“很巧吧?你看。”   是枚宝石戒指,六颗不同种类不同颜色的小粒宝石并排,精巧夺目。   身后的车嘟嘟按了两下喇叭,这个路口不能停。   嘴唇轻抿,璩贵千模拟着自己对待所有人的表情,微微一笑:“谢了,下次再见。”   “下次见!”   他突然很大声。   璩贵千钻进车里,手心被那个丝绒盒子硌得微痛。   她松一口气的动作太显眼。   等红绿灯的功夫,璩逐泓打开她摆在中央的盒子一看,微微挑眉:“洛城知道吗?”   “什么?”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什么什么?”璩逐泓反问,“你不是在和他谈恋爱吗?外面那个小男孩的事,要我帮你瞒着他吗?”   ……   兵荒马乱。   璩贵千抬手捂住脸。 第88章 HEART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璩逐泓手腕一转, 方向盘在他掌心乖巧旋动。   “你以为瞒得过我?”   显然,他想说这句话已经很久了。   轻踩刹车,璩逐泓眼角一转,望向妹妹的眼神里带着笑意:“还想瞒着我?”   “啊——”璩贵千俯身弯腰, 头发像扇面一样散落, 又顺着她的起身扬起, 支离散乱得一如她此刻的心情。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不告诉你。”   璩贵千表面依旧垂头丧气, 但实则偷偷瞟他,得出了一个结论:哥没生气。   至少是没对她生气。   那就好办了。   璩贵千软下声音:“别不理我呀, 我也不是故意的。”   没有,我就是故意的。   璩逐泓轻笑一声:“瞒了我这么久不该付出点代价吗?幸好是我发现了,要是给爸妈知道了,你好直接搬回家了。”   璩贵千借着整理头发的动作掩饰偷笑。   爸妈早就知道了。   “那你也不能对我生气, ”她理直气壮, “不告诉你是因为怕你难受……而且我们打算循序渐进地说。”   后面这半句话就没什么底气了,毕竟她全甩给洛城去做了。   这个“我们”让璩逐泓皱起了眉:“你就当不知道,看他什么时候招供。”   洛城最近鞍前马后地主动合作,还帮他牵桥搭线,联系了几家业内的道具工作室。   璩逐泓面上夸他为兄弟两肋插刀,实则排练了很多遍他说实话的时候要怎么表现被欺瞒的痛苦、被背叛的沮丧。   璩贵千猜出了哥哥的剧本,在心底为男朋友捏了把汗, 立刻赞同:“好, 我不掺和。”   但她还是好奇:“那你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亏她还偷偷愧疚过。   璩逐泓眸光一转,开口:“你不知道吗?你说谎的时候, 有固定的小动作。”   璩贵千惊讶转头,看着哥哥认真的侧脸:“真的假的?”   不可能吧……她陷入了怀疑,又疑心是不是璩逐泓在逗她。   修长手指轻搭方向盘, 璩逐泓干净利落地转弯,在璩贵千看不到的地方流露一抹狡黠笑意。   华庆可不多见宾利添越SUV,更不该有一辆,挂着眼熟的车牌,每晚停在他妹的寝室楼下。   璩贵千犹带困惑,但过了哥哥这一关,往后就不用遮遮掩掩了,至少在她这一边是不用了。   她支支吾吾:“那除了我没告诉你,对这件事……你还有别的,想说的吗?”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璩逐泓说这话的时候,他们已经行驶在京郊快速路上,两侧的灯光疾速飞过,暖黄打在他的侧脸上,掠过的光影深深浅浅。   “除了爸和我。”他又补充。   “唔……”   “洛城勉强有我们的一半吧,”璩逐泓瞥一眼身边的妹妹,“谈恋爱随你高兴,玩儿吧。”   居然跟妈妈的说辞差不多……   他们家的家庭教育里到底那一部分传授了这一点,她怎么一点没学到。   虽然她本人也没有把恋爱抬到多高的位置,想一想,爸倒是和她如出一辙地被二人的“玩玩”震撼了。由此可见,这还是和成长环境密切相关?   “但是同时谈两个……还是不太好啊,”璩逐泓故意逗她,“除非你有把握。”   “我没有!”   璩贵千右手一掰暗扣,副驾驶的椅背向后放倒,手动表示,本人拒绝交流。   她当然察觉出了曾嘉文的心事。   ……但在哥哥面前,还是不想说这些。   好像合上眼就不用想着烤肉炉对面的男生苍白的脸。   唉。   她叹一口气。   人跟人的关系如果就是一开始画好的圈。多还是少,都在圈里移动,多好。   但现在的情况是名为曾嘉文的圆环突然有了弹性,开始上下挤压,把别人撞得来回弹动。   嘟嘟。   手机叫了两声。   朱欣怡:我上地铁了。   朱欣怡:你到家了吗?   璩贵千:在车上。   璩贵千:我走之后怎么样了?   朱欣怡:我去卡拉OK坐了半小时,吵死,回家睡大觉了。   璩贵千:那曾嘉文呢?   朱欣怡:哦,不是问我哦。   璩贵千:[跪下][墨镜][鲜花]   朱欣怡:你走之后就打车回酒店了。   朱欣怡:话说回来,哪有人表白送戒指的。   璩贵千:没有表白。   璩贵千:这是生日礼物。   朱欣怡:小千我不记得教过你自欺欺人哦[手指]   璩贵千:[抓狂]为什么!   “为什么?”她喃喃自语,单手扶额,把手机甩在身下。   “什么为什么?”璩逐泓把着方向盘,问。   “为什么要变得这么复杂……”她又拿起这个戒指,在眼前转了两圈,老实地升起椅背。   “你说你的小男朋友?”   “不是男朋友,是同学!”她顿了顿,戒指上的几种宝石在微弱灯光下折射出不一样的光,“朋友之间也可以送戒指的吧?”   “当然可以,”璩逐泓转过眼神,“但肯定不是这一种。”   璩贵千顿觉不安:“这很贵吗?”   宝石并不大颗,她以为价值与她送出的钢笔差不多。如果是超出许多的礼物,她是不会收的。   “不是价格的问题,”他说,“你给洛城看一眼,他肯定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璩贵千恨极了他今晚的含糊其辞、高深莫测,却做贼心虚,不敢惹。   戒指放在盒中,拍了张照片,发给洛城:我朋友收到   了份礼物,这个会很贵吗?她不知道该不该收。   他的回复很快:“不算贵,只是别出心裁,你的朋友读懂了吗?”   输入的标志闪烁了很久。   “古董珠宝会使用的一个小技法,好比,用青金石-Lapis Lazuli、橄榄石-Olivine、符山石-Vesuvianite、翡翠-Emerald排列,首字母组成一个单词,LOVE”   “让你朋友去找一下对应的宝石种类吧,甜蜜的谜语。”   读完这段话,璩贵千再看这戒指,忍不住复杂了目光。   海蓝宝石Heliotrope   祖母绿Emerald   紫水晶Amethyst   红宝石Ruby   坦桑石Tanzanite   ……   HEART   “你读懂了?”璩逐泓淡淡的声音传来。   一瞬间璩贵千很想指责生日过后被妈妈买的珠宝首饰淹没的自己,要不是那段时间接触的宝石太多,现在她就认不出这些破石头。   “……为什么呀?”她小声。   “你在烦恼什么?”璩逐泓伸手过去把那个戒指盒拿过来,摆在了中控台后方,“喜欢就去,不喜欢就当不知道。”   这不是跟当鸵鸟一样吗?   算了,以后也不一定会见。   曾嘉文说了没带礼物,最后一刻又反悔。   大概,是想画一个句号?   璩贵千双手交叠在胸前,食指点了点安全带。   都知道她有男朋友了,曾嘉文留着这个蕴藏心意的礼物似乎更别扭,不如送出去,给自己中学时代的小思绪,写个ending。   很合理。   就这样结束吧。   璩贵千清空脑袋,对着璩逐泓厉声:“反正你都知道了,那今晚我要出去约会。”   汽车很不显眼地顿了顿,好在性能出众,变速流畅,没让乘客感觉到不适。   璩逐泓暗恨。   逗她过了头,现在是一点顾忌都没了。   璩贵千的手指哒哒哒地点着手机屏幕,给洛城发消息:晚上来见我。   洛城:逐泓不在家?   璩贵千:在,所以我们要偷偷溜出去。   璩贵千:我让管家给你开门,到了去马棚等我。   看着哥憋屈的神情,璩贵千觉得心情好了很多,顿觉妈妈爱逗哥哥真是正确且有益于身心健康的习惯。   “不爽的话你去找他麻烦。”   璩逐泓嘴上不服输:“幼稚。”   但过了几秒,这人又别扭着问了一句:“晚上几点回来?”   璩贵千乐不可支。   今天收到了太多冲击,晚上跟洛城一起给卢比喂胡萝卜的时候,她才觉得心情平复下来,有空享受假期里的恋爱生活。   熟悉的树叶沙沙声,风吹过,生根发芽。   洛城过来前在公司的休息室里洗了澡,并不是海盐味的了,但是须后水依旧是她熟悉的味道。   璩贵千:“过来亲一个。”   微风拂过脸庞,卢比啃食清脆胡萝卜的声音响亮。   洛城闻声,眼中笑意更浓,缓缓凑近:“白天发生什么事了吗?”   独有的温热气息,渐渐将她包裹。   璩贵千的声音压得很低:“闭上眼睛。”   她一边嗅一边贴过去,小狗般亲热地摩擦着。   卢比眨动大眼睛,黑色的瞳仁倒映出仰头的主人。   再一眨眼,就是晴天,小马卢比依旧享受着青草和原野,贴心的洗洗涮涮,以及定期体检。   但它的主人却只能从妈妈的收藏室里挑一个标志明显的大牌包包,出门上班。   顶着太阳往前走的时候,璩贵千在心里狠狠地唾弃了仍在睡眠中的哥哥。   但事到如今,她的胜负欲也被激起。   璩逐泓的经费,本来就是妈妈钓她的饵,重点压根不在这里。   璩湘怡很了解她。   璩贵千是一个不主动入局的人。但在特定的环境里,她会比谁都力争上游。   学历不显眼、导师不出头,璩贵千决定另辟蹊径,给傅思思一点儿破局的机会。   铂金包背到了第五个,不同颜色不同款式,相同的是昂贵的价格和日渐夸张的配饰,娱乐新闻上明星戴什么第二天她就戴什么,配上成套的时装,风格鲜明突出。   一个多月,每周两次线下,总共去了公司十次,除了一开始还想着低调,后面每一次去公司,璩贵千都真的把自己往圣诞树打扮。   当然,是好看的圣诞树。   暴发户的标签一下子就竖起来了,第三个星期过后,她进工区的时候都能看到有人抬头看她一眼,然后低头咚咚咚地敲手机。   很好。   人怕出名猪怕壮,但人不出名,就只能被刷掉。   这招起效很明显。很快就有好事的人在茶水间和她搭话。   “诶,你这个耳环和项链是梵克雅宝的吗?”   “对啊,”傅思思适当地带上烦恼的表情,“我爸爸送的呢,庆祝我上班超过了十天!”   面前的人没有把白眼掩饰得很好,大约是觉得以“傅思思”的心眼看不出来。   “你家人对你真好啊,是做什么行业的?”   “啊呀,不上班的啦,我们家早些年房子吃掉了好多,现在就收收租金的,”璩贵千抿一口茶水间咖啡机打出来的拿铁,“好难喝哦,不知道你们怎么忍的。”   白眼翻得更大了。   但话却是另一个风格:“中午跟我们一起吃饭吧?”   “好啊,”璩贵千轻笑,顺手把喝了两口的拿铁扔到垃圾箱里,“要不是太困了我才不喝这种东西呢。”   肥羊钓肥鱼,肥鱼上钩喽。 第89章 “思思啊,她好单纯善良的。……   这顿双方都另有心思的饭, 奇异地吸引了更多别有心思的人。   风味档口。   “哎呀我不吃这些的,太油腻了,我肠胃受不了,”璩贵千意外地享受矫情暴发户的人设, 并逐渐有了更多的发挥, “你们排这个吧, 雨桐陪我去买轻食啦, 待会儿见哦~”   胡说。谢雨桐在心底默默吐槽,前两天还跟我一起吃过大盘鸡。   傅思思变得很奇怪。   ……不应该叫变, 应该叫原型毕现。   但谢雨桐反而是她作天作地的受益者,因此在多数时间保持了默不作声。   在同一天入职的实习生向她打听傅思思的时候,谢雨桐甚至给出了好评:   “思思啊,她好单纯善良的。”   比如, 依旧会答应别组组长让她们俩在午休时间去给所有人买咖啡的要求, 但同时,额外给每个人多带了一个千层蛋糕切角,并且直接把发票递给了财务:“X老师让我们去买的,记他们组的团建经费就好了。这一份是给您的~”   别组组长脸色铁青。   傅思思很是疑惑:“这家店的蛋糕比咖啡好吃多了……您不喜欢吗?”   那是因为蛋糕的价格是店里最贵的咖啡的三倍。   从此再也没有这样的活分给她们。   队伍中,璩贵千拽着谢雨桐的袖子,小声吐槽:“诶呀真是讨厌,这么多人一起吃饭, 七嘴八舌的。”   璩贵千给傅思思设计的小语癖是, 说话多用语气词,哎呀、好吧、真没办法。   谢雨桐:“婷婷姐先找你的吗?”   “对啦,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多了这么多人。”   谢雨桐想了想,在璩贵千顺手把她的饭钱也刷了之后, 小声道:“待会儿别什么都说。”   都是人精。   璩贵千向她眨了眨眼。   没事,我准备了一箩筐有关傅思思的故事。   “……我不喜欢家里安排的未婚夫呀,你们不知道我小时候跟他上一个小学,他读书的时候一年级就考六十分,长大了大专都考不上,就回家帮他爸办厂了,”璩贵千边戳着碗里的紫甘蓝边抖出了傅思思的恋爱小故事,“那我的学历那么高,我才不要跟他结婚。”   学历高吗?   全员研究生的餐桌上没人说话。   “那我看你已经有男朋友了?”意味深长,“好几次下班都看到有人接你,甜蜜哦。”   璩贵千适时露出了羞涩的笑:“嗯,我大学里的学长,追了我好久呢。”   谢雨桐绝望地在桌下扯扯她的衣摆,无果。   “但我看你男朋友条件不错啊,年纪轻轻开路虎,家里你再争取下嘛,不会不同意的吧?”   “那个是我买给他的啦,”璩贵千抬手一捋头发,腕上可以再换辆车的钻石星空表若隐若现,“男人嘛,出去应酬总要有点面子的,不然怎么谈事情哦,我爸前几年做生意的时候,开五十万以下的车的人见都不要   见的啦。”   这句话不知道戳了在场多少人的心窝子,恨不得把嘴里的肉当作傅思思咬下去。   饵放得够多了。   “但是我看婷婷姐你,在这里干了也有好几年了吧?”   璩贵千的话音刚落,餐桌上顿时陷入了一阵微妙的沉默。   婷婷姐的脸色微微一变,但很快恢复了平静,笑着回应道:“是啊,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都这么多年了。”   璩贵千眨了眨眼,故作天真地问道:“那你一定对公司的事情特别了解吧?我刚来没多久,好多事情都不太懂呢。”   婷婷姐笑了笑,语气中全是敷衍:“慢慢就熟悉了。”   璩贵千顺势接话:“哎呀,我就是觉得公司里人际关系好复杂哦,有时候都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徐哥一心扑在工作上,也不怎么跟我们交流,最后述职要怎么办……要是我没留下来的话我爸一定会逼我结婚的!”   婷婷姐微微眯了眯眼,顺着她的话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复杂的,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徐老师带你们,基本功肯定扎实的。不过嘛,多长个心眼,总是需要的。”   以傅思思的表现来说,多长十个心眼也就是将将和普通人持平。   同一张桌上的NGO男,成子旭,故作惊讶:“我觉得大家都挺友好的啊,璩氏比我上家实习单位好多了。”   婷婷姐笑了笑,转头看向其他人:“你们说呢?咱们部门里谁最难搞?”   桌上其他人闻言,纷纷笑了起来,气氛似乎轻松了不少。有人调侃道:“婷婷姐,你可别吓唬新人啊,咱们部门哪有那么复杂。”   不复杂都来吃什么饭,又没叫你们。   璩贵千继续装傻充愣:“哎呀,你们别笑我嘛,我是真的不懂。你们都是前辈,多教教我啊,我真的很想留下来的。”   实习生来来去去,很少有人这么直白单纯地把留用挂在嘴上,更没有一个人是在人多口杂的饭桌上这么坦诚。   谢雨桐不太自在地喝了口水,成子旭掩住了嘴角的笑。   另一位同事插话道:“踏实做事就好了,别太出头,低调一点。”   低调就是没有存在感,买三个月咖啡,跑三个月的数,最后在中期考核的时候被处理掉。   璩贵千点点头,故作认真地说道:“嗯!我学东西很快的。对了,你们知道咱们部门最近有什么大项目吗?有没有我们能参与的啊?”   桌上几个年长些的老员工对视,眼中闪过惊讶和嘲讽:“你消息还挺灵通的嘛。不过项目的事情,要等领导正式通知,我们也不太清楚。”   傅思思上进归上进,却是没脑子的上进,谁会插手别人的实习生的事情呢,那不是明着和人过不去吗?   婷婷姐笑了笑,口中安慰:“别急,机会多的是。你先把眼前的事情做好,领导自然会看到的。”   胡扯。   从入职到今天,她和谢雨桐压根就没见过市场营销部的部长。到今天为止一个多月了,别的实习生多少参与了一些项目汇报,她们呢?连周会都没去过。   就不说那么远的老板,哪怕是市场调研组的组长,她们都只在入职当天打了个招呼。此后再无交集。   璩贵千故作失望地叹了口气。   接下来的时间里,璩贵千继续扮演着天真无邪、懵懂无知的愣头青,时不时问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实则支起小耳朵收集职场八卦和内部消息。   这些老油条们当然不会明着说什么,饭桌上的来回拉扯更多是在打探几个新人的身家背景。   但除了傅思思这样缺心眼的人,读了这么多年书的名校生都选择了模糊带过,最多说些父母在体制内、或者做点小生意,这样含混的话。   但从字里行间,璩贵千还是能捕捉到一些暗流涌动,和藏在语句中的细节。   好比,桌上的这批人显然都与徐哥不亲近,甚至言语间流露出一些对他的不以为然。   徐哥是个很奇怪的人。   观察了他一个月,不只是璩贵千有这样的感觉。   平日里,沉默的徐哥不声不响,有需求了就接,有更多的需求就强迫自己加班解决。   可他的同事们却不是这样。   市场营销部下分好几个组织,品牌管理、市场调研、数字营销、产品营销、渠道营销、策划执行,这还只是面向国内的部分业务。每个组织内部又另有分工,列有数个虚线小组长。   在市场调研组,员工的主要工作是设计问卷、分析数据、撰写调研报告、提供市场建议。   也就是说在市场营销内部,市场调研组实际上是一个偏向中后台的角色。分析行业趋势、为决策提供数据支持、监测重要项目的市场反馈。   中后台职能会面临的问题往往是,没有一个完整的故事可讲。   做了一份行业研究报告,给出了一些分析和结论。   但真正践行这些分析结论的是业务部门。除了报告本身,没有更多的数据和战果来体现他们的工作价值,也没有可衡量的指标,展示他们的研究报告给业务带去了多大的收益。   这不是徐哥一个人的问题,这是这个组织的问题。   但显然,市场调研组内的其他人在通过各种方式寻找出口。   无论是和业务深度建联、建立专项项目反馈通路,还是换着花样把一个故事翻来覆去包装价值。璩贵千有时翻阅内网上积累的项目报告,都深觉大家能在这里拿高工资是有理由的。   但是徐哥。他是这里最刻苦辛劳的人,却又似乎没有什么产出。   从打工人的角度而言,璩贵千能理解为什么桌上这些人都不太喜欢徐哥。   谁会喜欢一个天天加班、衬得所有人都不如他努力的同事呢?   璩贵千和谢雨桐讨论过这个问题。她们两个是较为熟悉徐哥每天都在干什么的人。   谢雨桐主修市场营销、辅修心理学,可谓相当对口。   她们俩很快达成了共识,这个局面太奇怪了。   谢雨桐:“徐哥到底为什么在这里当牛做马?”   “不懂啊不懂,”璩贵千摇头,“工作又不是每时每刻都需要投入百分之两百的精力的。”   秉持可持续发展的思想,打工人就该懂得在该发力的时候发力,该摸鱼的时候摸鱼。   但徐哥拼得像这些钱都是给她自己挣的。   真正拿分红的璩贵千:……没必要,真的没必要。   一个月下来,谢雨桐对她们俩的未来早已呈悲观态度:“混个实习工资吧,我又开始投简历了。我就是想不明白徐哥怎么能这么无私奉献。”   他努力,但他不在领导面前表现;他负责,但他不托举自己组里的实习生、不教导她们如何争取留用机会。要说他这样无欲无求的表现是因为早已躺平,可他又偏偏干的比谁都刻苦。   好比此刻的饭桌上,组里组外的同事吃饭,徐哥是绝对不会出现在这里的,他的饭点和寻常人错开一个小时,有时工作上头,索性   不吃。   闲言碎语间吃完一顿饭,放餐盘的时候,璩贵千和谢雨桐落在最后。   璩贵千眨了眨眼,故意抬高声音道:“雨桐,明天你来不来?中午跟我出去一趟吧?LV出了一个粉白皮的单肩包我好喜欢的!但是SA说要配货哦,去选两根丝巾嘛我送你,帮帮我啦。”   璩贵千就是故意的。   制造心理优势,转移真实意图。   创造话题,拉近关系。   转移注意力,试探各人反应。   那天傍晚,璩贵千出公司的时候有了更多人同伴而行。   上车,从自家公司下班的洛城西装革履,递来刚买的水果茶:“那些是你的同事?”   “对,”璩贵千系上安全带,“而你是我的小白脸,出发!” 第90章 不争不抢不抱怨,埋头做事不看……   嘟嘟, 手机响了两声。   璩贵千顶着面膜从浴室出来,真丝睡裙荡在脚边。   风吹过山外青山的书桌,掀起几张书页。   几本教科书堆在一起,《营销管理》《蓝海战略》《定位:争夺用户心智的战争》。摆在最上方的是个线圈笔记本, 零散地记录着关键词。   沉重的大部头被啃到一半, 前半本的纸张被摊开多了, 留下印痕, 合拢时也自然地蓬起一些。   几毫米的差距,是挑灯苦读的痕迹。   半掩上窗。   她落座桌边, 双脚翘在了厚实的扶手上,仰头让发丝落下,拿起手机。   是洛城的消息:他知道了。   今晚有个社交圈内的年轻人聚会。她哥和她男朋友都在且都问了她要不要去。   但正在体验职场沉浮的璩贵千决心投身于学习,在装疯卖傻搏机会的同时, 恶补专业知识。   半掩的窗带入轻柔夜风, 风中传来丝丝缕缕的琴声,是爸爸在楼上练习。   手指微动。   璩贵千:你摊牌了?   洛城:意外   确实是个意外。   灯红酒绿、泳池水声潺潺,飘浮着几个充气水上玩偶。香槟气泡咕噜咕噜,上到二楼才算脱离了甜腻的酒水和香水味。   今天的聚会是位朋友的单身派对,吵吵嚷嚷的花厅里,他们的外套堆在一边。   洛城坐下后才想起来手机忘在了外套口袋里,让刚从楼梯口上来的朋友帮他取一下。   他的本意是直接把外套拿过来。   但音响嘈杂, 声音断断续续。   手机递了过来, 朋友又掏出一根刺绣绸缎发带,嬉笑:“洛少有情况啊?这是哪个姐姐的东西?”   洛城抬头剜了一眼口无遮拦的朋友, 接过发带缠在自己手腕上,转头,璩逐泓正面不改色地望着他。   璩贵千轻啊一声, 顿时有了印象,那条发带是前几天落在洛城车上的。   她戴过好几次,哥肯定有印象。   她回复:那然后呢?   璩逐泓知道了,虽然不是此时知道的。   洛城知道璩逐泓知道了。璩逐泓也知道洛城知道他知道了。   她揭下面膜去洗了脸,回来时,两个当事人分别给她发了信息。   洛城:我坦白了,逐泓生气了。   洛城:没事,有我。   而哥只回了一个表情:[嘘]   两边都在给她传信,璩贵千忍不住莞尔,心中又生出一些小小的愧疚。   洛城并不知道哥等这一天等了多久,恐怕他早就想好了每一句质问和每一个崩溃的表情,只等着朋友开口坦白的一天。   坏。   哼着不成曲的调子,璩贵千把手机放在一边,摆开桌前的书本,抽一支黑色水笔。   书桌角落里,相框背后摆着四方的丝绒戒指盒。   灯光明亮,玻璃窗上映出清晰的人影。   徐哥又一次把璩贵千和谢雨桐拉到会议室开小会的时候,他依旧在讲数据分析的模块方法。   而她们俩对视一眼,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出了同样的叹息声。   这些日子以来璩贵千上蹿下跳,塑造出来的傅思思是一个傻乎乎但实诚的形象。   肤浅。   但肤浅是好用的。   给别人留下深刻印象,也成为她打听消息最好的方法。   别人怎么想她是最无关紧要的事。   重点是,她成功通过闲谈间的信息点,为自己找到了想去的方向。   数字营销组有个姐姐下个月要休产假了。   而老板的考量是,再招一个人来,等她产假回来后势必有人工作不饱和,招人裁人都是隐形的人力成本;不招人,让别的同事分担她的工作,也难免引起下属的不满。   这件事悬而未决,出没在众人茶余饭后的细碎交谈里。   “傅思思”人微言轻,但她主动去找那位即将休产假的姐姐聊过。   把她调过去,一个月内培训到能上手简单的事务性工作,之后由组内其他人带着做事,在休产假期间不出错即可。   “等你回来的时候我都不知道能不能留下来,留下来也是占集团校招生的名额,半年之后还要轮岗,我不可能影响你的位子。”璩贵千十分恳切。   除了心直口快的傅思思,大约是没有人会把“是否会被新人代替”的隐忧搬到台面上来,当做磋商理由的。   她这样坦诚,对方思索过后,也向组长提出了这种可能性。   实习换组很难,纵使是实习生主动联系,也免不了部门里风言风语,不是怀疑原来的导师存在问题,就是说当事人心思多、不忠诚。   傅思思的心眼是透明的。她想留用,她也不吝于表达自己的迫切。   她在这个部门里已经塑造起来的人傻钱多形象也在此时帮助了她。   所有人都觉得,届时要摆脱一个硬性条件落后、嘴上也没把门的人,是件很容易的事。   璩贵千不在乎他们怎么想。   在姐姐休产假期间,她将承担半个正职的功能性事务。靠着脸皮厚和眼疾手快,她终于和那些一开始就占据有利条件的人,站在了同一条水平线上。   舞台已经搭建好,能不能演出花来,就各凭本事吧。   要换组的事,只差最终和徐哥说一声了。   璩贵千在找徐哥之前,先和谢雨桐私下里讲了这件事。她说完,又劝谢雨桐:“如果你还想争取留用的话,也要想一想办法,”   但谢雨桐沉默过后,还是说:“我知道了,你出去也挺好的。”   和傅思思不同,谢雨桐是名校毕业。虽然已经在给别的公司投简历,但她始终认为,自己在最后考评的时候不是没有竞争力的。没有项目成果,工作态度和基础素质却是能够展现出来的。   但傅思思没有拿得出手的简历,她只能把赌注压在这六个月里。留在这里,说句实在的话,最终她们两人中间,被选择的肯定是谢雨桐。   谢雨桐的目光很复杂,有时她觉得傅思思傻,有时她很佩服傅思思的冲劲,有时,她又想,这样力争上游汲汲营营,姿态真的不好看。   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徐哥的数据模块讲完后,璩贵千主动示意,她有话要说。   谢雨桐已经先一步离开了会议室,帮他们关上门。   “徐哥,感谢您这些天来的帮助和支持,这段时间我努力适应工作,但发现现有的工作内容很难让我达到预期成长目标。偶然了解到数字营销组的工作,感觉和我的专业及兴趣匹配度更高。所以,我想换到那边试试。”   和璩贵千预料的一模一样,徐哥先是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合拢笔记本电脑:“我真是想不通年轻人在想什么了……”   璩贵千顿了一下。   她又何尝理解徐哥在想什么呢。   “您觉得我这段时间工作表现怎么样?”   徐哥点头:“诚恳的说,比我预期的好,你上手很快,做事也很仔细。”   “但是我的想法是,我们在做的这些事情,可替代性很强,”璩贵千在这个时候也选择了和盘托出自己的真实想法,“您不觉得吗?跑数取数,这些明明都有外包公司,我们再做一遍分析的意义是什么呢?我们的工作内容是一个上市公司的市场部正式员工应该做的事情吗?为什么我们要把时间都花在这些事情上,反而忽略了提炼上升总结呢?”   她说的话已经超出了一个实习生该说的范畴。   被挑战的徐哥虽然没有生气,却加快了语速:“这些事情才是最基础的事情,我不管的话,万一出问题怎么办?”   “出问题了就追责数据提供方。”   “出问题了再改就会影响到业务决策!事后弥补还不是要我们想办法,为什么不事前就做好准备,多做一点呢?”   璩贵千此时真的很想问一句 ,为什么对公司有这么强的责任心,为什么把所有不该揽的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累垮自己。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始终把时间花在数不清做不完的基础事务上,哪里还有时间去思考如何提升工作能力、如何提炼工作价值、如何向上汇报、如何展现工作成果。   死循环。   谁也说服不了谁。   从某种意义上她很钦佩徐哥。   但如果她是徐哥的上级,或许她会对这样的工作逻辑听之任之。   但作为徐哥的下属,她只能无力叹气。   “……您知道我很想留用吧?”璩贵千此时说出这句话,其中甚至没有了胜负欲,只是充满了深深的疲惫,“您觉得我留在这里,最后考评能过吗?能竞争过别的人吗?”   “不一定,但是只要你用心努力,领导肯定是会看见你的价值的。”   我的价值?部长甚至不记得我的名字。   嘴角抽了抽,她反问:“那领导看见您的价值了吗?您的绩效考核在部门里处于什么位置?那些一到点就打卡下班的人绩效考核又怎么样?”   不是所有付出都会有回报的。   没有功劳,只有苦劳。这就是她在这么多人的嘴里拼凑出来的徐哥的现状。   她不是不感念徐哥这些日子耐心教导的情分,否则她根本不会说这么多,场面话足以搪塞过去。   “您有没有想过,老板为什么要分两个实习生给您?或许他也觉得,这些琐事可以给别人做,你可以腾出手。”   但您似乎觉得,这是领导对您的看重,您要加倍努力,把我们也朝任劳任怨的方向塑造。   “我真的觉得您太累了。”   究竟是职场环境的影响,还是徐哥的处事原则就是如此?   不争不抢不抱怨,埋头做事不看路。   哪怕抛开她自己的目标和欲望,她都觉得,徐哥这样的状态,是不可持续的。   到了这一刻,璩贵千深深感受到了上班的疲惫。   所有人都在这个深不见底的漩涡里。   功名利禄,养家糊口。   这也在妈妈想让她体会的东西里吗?   这场对话最终的结局,依旧是谁都没有说服谁。   但他们也不需要说服彼此。   徐哥没有卡她换组的事。   未转正的实习生换组没有层层审批手续。怀孕的王姐在周会上和部长提了一嘴,这件事就算过了明路。   人来来去去。流言飞了一段时间,但关于傅思思的种种早已成为公共八卦话题,她早听多了。   换组的第一次上班,她被王姐带去了数字营销组的组会上,正式介绍给了所有人。   组长是个四十多岁的高个男人。没有直接对她说话,而是嘱咐王姐:“这段时间让她替你多跑跑,你月份大了就不要动了。”   手上被塞了一堆项目背景资料,集团运营账号、官方平台网站的列表清单足足列满了几大张A4纸。   王姐没有强求她快速上手,这段时间新增的事项会带着她一起做,直到她能够独立处理常规工作。   她孕后期行动不便,一些需要去现场盯一眼的事务,之前只能线上沟通,现在有了活力四射的实习生,就可以让她跑一趟。   恰好在下周,集团外宣部有一个千千希望项目周年庆的宣传项目,预期汇总多年亮点数据,同时结合代表人物的访谈,提升集团美誉度。数字营销组会在各大社交媒体平台的官方账号中使用部分宣传稿件,结合社媒特点制定相应的运营规划。   也因此,需要有人全程跟一趟访谈现场,配合外宣部的同事调整线上运营方向。 第91章 爱情是反复无常的东西。恋爱的……   “哥, 这里。”   私人别墅的地库冷得要命,吹掉半身汗的璩逐泓一个激灵,从电梯上到二楼。   推门的瞬间,璩贵千抬起的手映入眼帘。   璩逐泓摘下墨镜, 轻飘飘的视线甩过去, 在触及坐在她另一边的那个眯眯眼男朋友时, 像触电似的, 扭过头。   某人自从过了明路之后就不装了、肆无忌惮了、耀武扬威了。   一路有人寒暄点头,今天这场聚会也是朋友带朋友, 认识的不认识的聚成一团。他眉心带了点烦躁,在妹妹身边坐下时,一股脑发在了洛城身上。   “这么早就下班了?在公司当太子爷吗?”   哪像他妹妹,谨小慎微, 上班打卡、下班还要恶补知识。   洛城脸色不变:“为了去接贵千下课, 午休时处理掉了工作。”   他和璩逐泓当了多年朋友,知道得顺毛捋才能压下璩逐泓的脾气。   前两天事情露馅的时候,他们两个深谈了一回。   楼下缤纷吵闹,露台上两人相对而立。   璩逐泓没有强压着朋友说承诺或是要求。   那种东西比纸还薄,一戳就破。   他冷静得不像话,并没有像璩贵千想的那样,爆发压了许久的情绪。   璩逐泓的表现也让洛城清空了杂思横飞的大脑。   他们也是多年的老友, 对彼此的熟悉并非作伪。   璩逐泓说:“我看着你呢。”   那是他们家失而复得的珍宝。   语言苍白无力。洛城卡在喉咙里的“不管发生什么, 我不会让她伤心的”怎么也说不出口。   爱情是反复无常的东西。恋爱的甜蜜和酸涩本就是同一风味的两面。   于是他只能说:“好。”   二人心照不宣,这段关系的主动权从来不在洛城手里。   就像此时这场小聚里, 如果不是璩贵千主动牵了他的手,洛城要过很久才会问,你介意让大家知道我们的关系吗。   在璩逐泓回国依旧捣鼓着自己的电影事业, 毫无要重返“正途”迹象的时候。   在璩贵千考入华庆,继而被璩湘怡带在身边一整个暑假的时候。   很多人内心揣测的天平终于压到了持平的地步,狂轰滥炸的社交强度也往璩贵千身上倾泻。   尤其是,比起从小耳熟能详的别人家的孩子璩逐泓,他那不常露面的妹妹身上披了一层传奇色彩,更为神秘。   出海钓鱼不去、高尔夫马术不去……也不知道她的兴趣爱好是什么,更不知道今天是什么引起了她的关注。   如果真的拿这个问题去问璩贵千,她的回答会是,有趣的事情当然要和真正的朋友一起做,捧场的人再多有什么兴味。   至于今晚,当然是因为她想看看哥哥和洛城是不是还在闹别扭,又不能真的让洛城在她家待到哥回来的时候。   这两个人,一个在她面前闭口不言,另一个就知道美色惑人。   璩贵千为什么迫不及待地让哥过来坐?   一则,当然是因为这个位子来来去去,都是来招呼寒暄的人,简直像动物园栏杆前的游客,不讲理地往里撒名片。   二来,璩贵千一手拉一个,颇有种左拥右抱的快乐,往左看,又往右看。   璩逐泓冷哼一声,问妹妹:“晚饭吃过了吗?”   “吃过了,椰子鸡。最近剧组筹备怎么样了?”   兄妹俩对话的时候洛城是不会插嘴的,他深知自己在璩逐泓那里的好感度还没有复原,只耐心地当个美貌挂件,不时捏捏璩贵千的手指,用小动作彰显一下自己的存在感。   璩逐泓看不到另一边的动静,揉揉眉心,略显疲惫:“选角搞完了,下个月开机。”   他第一次执导,初出茅庐,投资全靠自己的零花钱,处处都在省、处处都在抠,不到万不得已不想接受妹妹的亲情赞助。   璩逐泓虽然不听劝,不肯改剧本、不肯为了小投资方接受网剧主角来电影圈刷脸,但他心里有数,这第一次尝试,大概率是赚不回本的。   演员全是电影学院里挖出来的,剧情还是相当离谱的古代科幻。   璩贵千是看过剧本的。   天马行空的剧情设定,古代劳役犯遇上外星人,两个不同维度的流浪者进行了一番有关生命主题的探讨。   相当哲学,相当有趣,但也过于无厘头。   璩贵千虽然很想鼓励哥哥一   定能马到成功,但从投资者的视角来看,这实在是一部风格太强烈的“实验室”作品,和市场流行的元素毫不沾边。   但她依旧捧场:“那记得叫我去看哦。”   她还没见过片场是什么样子呢,完全值得在上课和实习的间隙里挤出时间出一趟远门。   “行。”璩逐泓的第一反应是得找妈妈借辆房车,毕竟,总不能让妹妹来探班的时候,坐堆满道具的破吉普。   抿一口奶油利口酒,璩贵千拍了拍哥哥的肩膀,先一步说了出来:“钱不够跟我说,我偷偷转给你。”   本就不是封闭的环境,沙发后恰好有人经过,听到这话,彭地一声踢到了地砖,又三两步逃开。   三人不约而同地沉默。   璩逐泓轻轻啧了一声,换来璩贵千肩膀耸动。   “你笑什么?”璩逐泓手臂一点,“马上大家都知道,我们家的钱袋子都在你手里,我一个做哥哥的,还得伸手向你要。”   “向我要怎么了?又不是不给。”璩贵千伸手一抓,带出洛城的胳膊,“喏,这个就是我的小白脸。”   璩逐泓也知道这段傅思思的故事,闻言,正想看洛城的笑话,却看到他乐在其中,于是挂起了冷若冰霜的脸:“一个怎么够?就等着以后,还有人一个个地给你送小白脸呢,再不然,掂量下自己的姿色来投怀送抱的,也不是没可能。”   就像在璩贵千的同事面前充当“小洛”那样,没有一丝窘迫,洛城眨眨眼,含着笑意说道:“那就要看我的本事了。”   璩贵千没转过头去看洛城,却颇为默契地抬手拍了拍他的腿,看得璩逐泓一阵牙酸。   太阳落下不久,三人也不能真像连体婴似的在沙发上窝一个晚上。   不时的寒暄、对话、交谈。人影来来去去,亲切地问着彼此的现状,不管心里是不是真的在意,总之面上是绝对的挂怀。   桌上的巧克力奶油利口酒顺滑醇厚,璩贵千多喝了两杯,好在度数不高。但她仍有瞬间会恍惚,慢慢地这么多年,攒鹅卵石似的,居然也积攒了这么多认识的人,从一个群体到一个群体,从一个圈子到另一个圈子。   倒好像应了那句话。人在有钱有势的时候,事事都是顺遂的,人人都是贴心的。   沉沉的一夜之后,璩贵千拎着老花包去上班,踩着打卡时间进了公司大门。   工位上堆满了文件夹,璩贵千刚打开电脑,旁边的王姐发给她一个文件:“下午的访谈对象介绍和访谈大纲,你先熟悉下。”   她们俩的工位并不挨在一处,好在王姐的位置靠窗,边上有空地容得下一把椅子,否则璩贵千每回只能蹲着听。   “上周让你去熟悉这个项目,你看得怎么样了?”   璩贵千回答:“资料全部过了一遍,我列了几个切入视角,待会儿发您。”   她怎么会不熟悉千千希望呢?   看她态度积极,王姐的表情松弛了一些:“下午你只能自己去现场了,我现在一坐车就晕。”   王姐藏在桌下的肚子高高隆起,身上还戴着托腹带,减轻腰部承受的压力。   璩贵千连忙说:“没事儿,我和您保持联系,您说话、我执行。”   属于傅思思的独特风格让王姐笑了一下,开始问:“这种两个部门合作的情况,可能会出现什么问题?”   这次是外宣部主导的项目。璩贵千粗粗浏览一遍访谈问题概要,就体会到他们的宣传导向偏向于正式宏大,展现集团的社会责任和项目的整体情况。   但由于受众不同等原因,数字营销组会更希望将采访等成果与创意营销活动相结合,结合独特性和可读性,提升传播效果。   他们不能喧宾夺主。   但也不能一点不插手。那拿回来的稿子就难做优化调整了。   “沟通中……风格和理念不相符的问题,难以找到合适的融合点。”璩贵千讲了自己的理解。   “嗯,”王姐点头,“稿子怎么改我先看看你写的主题,下午顺便问一下他们的发布节奏,能不能我们这里先做线上预热。”   “跟人家去现场的时候,对媒体那帮人,记得都叫老师,”王姐压低声音,眼神从她桌上的咖啡杯瞟过,“嘴巴甜一点,你先把东西塞到人家嘴里,再提要求,他总要想一下的。但不要多做事,你搬了一次三脚架,往后就都是你的事情了。”   璩贵千默默点头。   “去忙吧,我先看看你写的切入视角,待会儿约个会议室我们对一下。”   璩贵千两腿一撑,正要把自己连人带椅子挪回工位,又被王姐一把拽住椅背。   “待会儿问下法务,宣传部那边签的肖像授权包不包括线上的,不包括的话,你下午确认下哪几个可以放图。”   “嗯嗯,好哦。”   她放开手,璩贵千哧溜哧溜地滑着椅子回去。   访谈对象的材料不算多,足够她在会前看完,再整理一版思路出来。   手指移动鼠标,翻过几张简要介绍,并不是访谈人的生平,只是截取了那些与项目有关的部分。   和慈善项目结缘的经历,总归是暗含各人的辛酸苦楚。   抬头,喝一口水。   见底了的吸管杯滋滋作响,她又嘬了两下才反应过来。   妈妈当年,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做这些事呢?   失去孩子的家庭在团圆中流泪。经受暴力的花骨朵在换了安稳的环境后考上了不错的大学。因事故眼盲的孩子接受了手术后成功复学。   宣传的镜头总是要对准这样的人,才能给人希望。风雨之后见彩虹,等待有结果,磨难之后是坦途一片。   可在项目的运行过程中,太多太多的绝望、无力、挣扎、放弃的脸闪过,最后才有那么一些,珍贵的东西闪闪发亮。   空空的吸管杯放下,停顿过后继续翻阅,几页之后,屏幕上露出了熟悉又陌生的脸,一寸照片贴在纸的左上角,蓝底。   璩贵千往椅背上一靠,拿出手机给刘薇发消息。   回复来的很快。   “你在做那个啊?”   “对的,本来打算我自己上的,不过我在这工作嘛,这样很像我们自吹自擂,所以问了别人,肯露脸的少,不过梁同学答应了。” 第92章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就像王姐暗示的那样, 璩贵千在和宣传部的人见面前先买好了咖啡和茶点。   只要她想,笑脸迎人不是难事。   别人实际怎么想不要紧,重要的是既然吃了她的东西,就不得不承一点情。   短暂车程后, 到达第一个目的地。   访谈地点随拍摄对象走, 第一处是个老小区旁的公园。   王姐说的对, 宣传部的人是挺难搞的, 对新人也全无照看的意思。   但傅思思不是会看人脸色的那种人,忽略潜台词地横冲直撞, 反倒很能拿捏场面。   摄影团队是合作多次的外部供应商,和宣传部配合默契,晴朗日光下几乎不用反光板,出来的没有废片。   璩贵千捏着手机, 除了给王姐反馈进展, 也在和刘薇聊天。   傅思思是左右不了宣传部的取向的,但是璩贵千可以通过刘薇完成施压。   访谈提纲已经过审核,刘薇又再次向执行团队重申了一遍原则:   模糊人影,不放特写,拒绝对苦难的二次挖掘,把重心放到事后举措中去,聚焦项目的机制和资源。   璩贵千立在众人身后。   公园凉亭里的对话清晰可闻。   “你是今年的实习生?”黑T恤的青年和她搭话, 胸口的工牌上写着媒体运营。   璩贵千听得见自己的声音回答他。但说了什么, 她却全无印象。   那个小男孩看着白白净净的,穿着一踩就会发光的鞋子。   他很想去旁边的花坛捉西瓜虫。   两分钟后, 小男孩蹲在水泥墩上翻动草坪,他的妈妈就坐在旁边,牢牢牵住他的一只手。   近些年监控网络和人口普查日益完善, 公安和社会各界的打拐行动做得越来越出色。千千希望为这对父母提供的只是   一些经济上的有限资助。   寻子时迫切的人,互助群的一点消息,就能让他们满肚希望地奔赴全国各地,山水迢迢。   巨大的精神压力和不规律的出行频率让很多人失去了工作。一边穿梭在寻亲道路上一边打零工支撑生活的人不在少数。   千千希望承载不了所有,但开辟了一个子项目,只需要公安开具的报案回执和以本人身份证购买的车票就能够获得交通费用补助。   凉亭桌上的铁制饼干盒里,皴裂的手指翻动着各式车票和褪色的发票。   结束的时候,小孩的妈妈捏着他的手在公园的水池边清洗泥土的痕迹,一大一小相依,水声哗啦哗啦。   璩贵千拿起手机拍了一张他们的背影,上前询问是否能使用,得到了一个惊讶的微笑点头。   车辆驶出,后视镜里的人影缩小又缩小,直到一个转弯后再也不见。   车上的人谈论着刚才的见闻,驶向下一个目的地。   璩贵千并不知道访谈对象的顺序,但当车窗外的蓝色路牌出现第三人民医院的标志时,她还是迅速回想起了那些资料上的文字。   有她在,宣传部的员工们不方便讲寻常的组内话题,说话间除了唏嘘上一家的光景,又开始讨论下一篇谈话的方向。   三院周边全是小型商铺商贩,甜品店奶茶店均是一间一眼望到底的门面,没有清净的场所可容纳八九个人。这一次的地点不得不安排在周边唯一有包厢的饭店。   炒肝、卤煮。   去掉标牌上的小吃名称,这类不大不小的馆子总是类似的,玻璃门、门上的红色贴字、白色方砖地面盖着半旧的暗红塑料地毯,门边的海鲜箱空气泵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璩贵千在门口停顿了一会儿,很难不串联起一些陈旧的记忆。   老板招呼客人,领着他们往楼上预留的包厢走,很是客气:“这会儿没人,你们用吧。”   “没事,我们待会儿打包点东西走,您看着烧就可以。”   做宣传、和媒体打交道的人都很会做人。   璩贵千落在最后,高声说了一句:“赵老师,我去买点饮料吧,路上好渴,你们先进去好了。”   “诶好,小梁,你去帮思思拿一下啊。”   璩贵千脚步一顿,差点在地毯上绊一跤,一只手搀住她又很快放开,于是她现在才反应过来,那个黑T恤的媒体运营也姓梁。   “走吧,这边。”   他们一人提着两袋清爽的气泡饮料回来。   踏上楼梯。   转弯。   包厢号是金黄的标签,颇为复古。   开门的动作是停顿,是打扰,也是非正式访谈不排斥的东西。   正在说话的赵老师转过头,顺水推舟:“喝点东西吧,我们来得太匆忙了。”   他起身,于是璩贵千的视线直接对上了梁方起。   他安静地坐在包厢角落,黑色T恤衬得肩线宽阔。镜片后的目光沉静,像一潭深水,现在被她砸出一个深涡。   当然,他又一次认出了璩贵千。   “思思,待会儿把发票给我,不能让你出的。”   璩贵千低头拆开保冷袋:“不用了啦,各位老师辛苦啦,我今天能跟着大家学习才是要交一点学费的。”   她把大家哄得很开心,吸管和塑料杯一一递出去。梁方起的那杯落在最后,全糖青提柠檬。   “给。”   目光相接。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思思,这杯是你的。”   身后有人叫她,璩贵千转身,接过小梁手里刚插好吸管的饮料,顺势坐在靠门边的位置上,翻开笔记本。   他们没有闲聊的时间,访谈很快继续。   梁方起的存在感不高,哪怕是做访谈对象的时候,他都是低调收敛的。回答问题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偶尔停顿,像在斟酌每一个字。璩贵千注意到他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节奏平稳,仿佛在思考什么。   她坐在众人的背后,这是一个绝佳的观察位置。   在电影中,摄像机的镜头是个常用的意象。   黑洞洞的圆形,内部精巧的纵深延展,像极了人类的眼。   凝视、窥探。   三脚架就在她身前。   “所以,你选择了继续上学?”   “是的……”   某一个瞬间璩贵千感受到了一丝不适。   那种感觉就像不慎得知了普通朋友的一个难以启齿的秘密。别扭,知道该放下但是又压不住窥私欲和好奇心。   但摄像头就在她跟前。   透过取景器看人的眼光消解了转瞬即逝的情绪,让她变得坦然。   梁方起的话语组织得干净利落,显现出谈话人不想渲染经历的意图。   但赵老师诱人开口的能力很强:“我听说你已经把助学款停掉了。”   什么听说,明明是写在资料里的东西。   “现在是已经工作了吗?”   黑框眼镜后的睫毛划出几道弧度,头颅没动,眼神挪动了几不可察的角度,对准了镜头:“我入校时报的是4+4本硕博连读项目,这学期开始进入医院实习培训,只有周末能够抽空继续家教和兼职。”   “因此,医药费的归还进度落后预期了。”   他是在对她解释。   璩贵千吸一口气泡荔枝水。   赵老师用赞叹的语言称许着,接着又提到了他连续三年拿到系里一等奖学金等等荣誉。   对话很自然地走向了这类宣传的套路。梁方起依旧言语不多,却给了他们想要的,一个社会普遍认可的优秀的人,表达出的恰到好处的感激。   “是的,如果那时候没有得到好心人的帮助,很难想象我会有后来的机会,我很珍惜。”   对话停在这里。   璩贵千靠着椅背,目光意外地锐利,一寸一寸描摹着身形。   头发比从前更长了,几缕发丝松散搭在额前,不如寸头精神;读书读得带上了眼镜,配上黑色双肩包,乍一看竟然像个乖乖仔了;露出来的手臂肌肉苍白却健硕,也不知道是怎么挤出的时间去健身房……   赵老师点了点头,笔盖戳着桌子,觉得还可以再加一些带有私人生活的部分,于是问他:“现在的工作怎么样?”   梁方起从善如流:“很累,但学到了很多东西。”   “你在内科还是外科?”   梁方起:“骨科。”   “也会进手术室吗?”   “是的,”他不知想到了什么,手臂微动,线条隐约可见,带着一种克制的力量感,“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只有无影灯和微创刀,骨科的手术上电钻、锤子、锯子都有,有时候医生没劲了会让我们帮一把手。”   璩贵千扑地一声笑了出来,修车工上了手术台,干活的家伙还是同一套。   一时间所有人扭过头去看她。   小梁拿起桌上的水壶倒了杯白开水:“呛着了吧,慢点儿喝。”   他的身形挡住了梁方起的目光。   屋内离她最远的人收回视线,手指轻抚指腹的茧子,不言不语。   访谈结束后,他们没有立刻离开。   赵老师让店家烧几个菜打包带走,下午的时段他们占了空包厢两个小时,店家虽不在意,但赵老师不愿意欠人情。   等候的功夫,两个摄影团队的人去街上抽烟,一说,剩下的人三三两两跟上。   璩贵千最后检查了一遍包厢里是否有垃圾遗漏,慢了一步,出门时,暗红色地毯上有人在等她。 ”   你还记得我吗?“梁方起看她的目光略有些小心翼翼,好像在和窗台上只会随风飘的晴天娃娃说话。   “我想还是应该当面和你说一声谢谢,托你的福。”   她没说话,但眼神却清明不带疑问,于是梁方起就明白,她是知道他在说什么的。   “傅思思,是你真实的名字吗?”   没有必要解释,璩贵千点头。 第93章 好奇心驱使她点开了聊天框。   “傅思思, 是你真正的名字吗?”   没有必要解释,璩贵千点头。   梁方起低下头,能够看到璩贵千脖子上的工卡绳和她的背包带纠在了一起。   “噢。”他说。   沉默弥漫,临街商铺隔音不好, 听得到烟火喧嚣, 嘈杂的车流声此起彼伏。   他们本来也没有什么可谈论的。   狭窄的楼梯口传来小梁的叫喊:“思思——下来没?”   “那我走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小声说话。   但梁方起的手拦了一下:“你已经在工作了吗?”   话里带着些略显尴尬的关心和试探。   璩贵千突然明白他迟迟没说出口的话是什么了。   明明该在学校里的人突然带着工卡出现在工作人员里, 忙前忙后, 还是中间出现给大家送饮料的。   被当做奇怪的失学青年了。   “实习。”   “嘘,”她伸手示意, “他们不知道我是谁,不要说出去。”   呼吸。   他身上有消毒水的气味。   梁方起配合地点头,正想开口提示她,背包带缠在了绳子上:“这里……”   而心急的小梁因为傅思思迟迟没有回应, 三步并作两步, 脖子一伸,把他们俩面对面站在碎花墙纸前的画面看在眼里。   “怎么了?这么慢,”小梁伸手抓过璩贵千手上装垃圾的保冷袋,硬是凑近,“走吧,赵老师叫我们了。”   他转头,盯紧了梁方起:“还有事儿吗?”   璩贵千一向对小梁这种跟异性说过几句话后, 就把人视作自己的所有物的做法嗤之以鼻。   自我意识过剩。   她不喜欢被当做狩猎的对象。讽刺的是, 在她被叫做璩贵千的时候,在她拥有权力和金钱的时候, 反倒没有人敢这样做。   “梁同学,”璩贵千收回手,退开一步, 离他们俩都远了一些,“你的照片我会让他们做后期的,没必要担心哦,很帅气了。”   小梁的脸青了又绿,最后变成一团浆糊,挂在脖子上。   无端被扣上自恋的帽子,梁方起顺从地应了下来:“好的,谢谢你。”   “这里,”他还是没忍住点了出来,“绳子缠在一起了。”   皮质背包带和工卡绳绕了两圈,璩贵千不得不把两样东西都取了下来,她一手拎着包一手解,颇有些不得要领。   小梁酸言酸语:“下次出来工作就不要背这种包了,又重又装不下多少东西。”   璩贵千手上忙碌,嘴巴却空闲的很,暗讽道:“没有吧,还好啦,这包是没你能装,但够用了。”   旁边杵着的梁同学看她又把工卡绳往里绕了一圈,终于忍不住伸手,开口问:“你介意吗?”   他的手指还没碰到东西。   一副没她的允许,他就能原地不动,在这里看着她来回拆结直到天荒地老的样子。   “给。”   练过缝针打结的手指异常灵活,拨弄两下,工卡绳如游鱼穿梭,滑溜溜地呲溜出来。   “谢啦,我会盯着他们把你的稿子写得很好的,发布之前给你确认。”   梁方起收回手,微微低着头,目光平和:“好。”   三人往楼下走,小梁打头阵,步子敲得楼梯咚咚响。   他大步向前去丢垃圾的时候,身后二人距离门口的大部队还有三米远。   氧气泵咕噜咕噜,多宝鱼懒洋洋地吐泡泡。   大厅的布局不宽敞,两个人无法自如地一起走。梁方起自然地落后一步,突然开口:“尽量还是少用单肩包,会产生脊柱侧弯和高低肩的问题。”   突兀的一句话。   专业人士的建议还是要尊重的。   璩贵千点头:“嗯。”   没有同事在的时候她不会故意带上很多语气词说话。   但梁方起不知道。   他用指节推了推眼镜,斟酌后开口:“单侧不过重的影响不大,不是长期背没关系。”   璩贵千没来得及说话,迎面走来的赵老师老道地招呼起了梁方起,几句定稿流程介绍后,话赶话到了他该离开的时候。   梁方起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几人身后用手机发消息的璩贵千,礼貌道别。   回去的路程中,车窗大敞,吹入傍晚的凉风,吹得上车后就滔滔不绝的媒体运营小梁脑袋上的浆糊风干了,变成硬邦邦的纸壳。   “你们觉得刚刚的男的帅吗,思思说他好看哈哈哈,我觉得有点土。”   璩贵千还在回复王姐的消息,但嘴皮子已经条件反射地挂上了傅思思的腔调:“啊?我说过吗?哦,你说那个哦,挺俊的啊。”   有人帮腔:“是不错啊,微调一下可以当明星吧。”   男人的妒忌很可怕。小梁嘴巴一歪:“放到择偶市场上会被避雷吧,八字不太好。”   车上的人面面相觑,对着窗外吐烟圈的摄影师都转了回来。他们不觉得背后说人有多么刻薄,交换目光间,是彼此心知肚明的调笑。小年轻闹矛盾嘛。   胃里小小地揪了一下。   璩贵千升起半扇车窗,对着镜子整理自己的头发:“不会啊。反正我爸要是看到他肯定喜欢得不得了,做人还是要上进哦,不过我看还是善良最要紧。”   “思思年纪小但是看事情最透彻。”赵老师打过圆场,车内不再有人说话。   璩贵千按照刘薇发来的手机号输入搜索框,对着那个账号发送了好友申请。   留言框里,她习惯性输入自己的名字,又在发送的前一秒反应过来,改成了傅思思。   城市的夜景铺开。他们回到公司的时候已经入夜。   璩贵千婉拒了和他们一起吃饭的提议,上楼在工位放下东西后,坐上了司机送她归家的车。   耳机里放着抒情慢摇的歌,似乎是某部影视剧的主题曲,而眼前是行道树错综复杂的枝丫。   从一个节点分出的两条世界线,结出来的果子都是这棵树的果实,可阳光雨露不同,含糖量和果肉的丰满程度也不会一样。   之前的匆匆一面,像是扳机,总要带出一点牵连的记忆,但今天借摄像头的打量,却没有勾起太多回忆。   好像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不同吗?   是不一样的,可归根到底也没有那么不一样。   快到家的时候,手机屏幕一闪,显示好友申请被通过了。   璩贵千拎起包,下车奔赴属于自己的灯火。   **   有过这一次碰面,下一次二人在华庆校园中相遇时,打一声招呼就显得顺理成章了。   璩贵千收到曾嘉文的消息时,抬头遇上了梁方起。   凌如意挽着她的胳膊,叽叽喳喳地说着中午要去哪个食堂吃饭。   周六璩贵千没有课,但为了做系里要求的志愿时长和政策课时长要求,还是要来学校打卡。   许多人会在政策课讲座签到完后就偷偷溜走。老师们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时不时来个签退,这下所有人都只能在教室里老实坐着。   由此还衍生出了代打卡服务。   不过,去听讲座的时候再怎么不情愿,抢名额的时候却都十分积极。   每学期都有固定的政策课时长要达标,内容稍有   趣些的讲座抢手的不得了。   幸好林瑶是班长,承担了在班群里发讲座信息的义务,开始线上预约的时候就会一并提醒她们三个。   顺着讲座的人潮从公共教学楼出来。   周末的学校比平时稍静一些,尤其是食堂一片。   转过白桦树围绕的路口,迎面走来一个熟悉的人影。   璩贵千一开始并没意识到那是谁,她的注意力聚在了手机上,全靠凌如意挽着她走路。   两个女孩黏黏糊糊,璩贵千的青绿色背带牛仔裤很有夏天的活力。   曾嘉文:我明天回国!   曾嘉文:叫了老朋友们来接我,一起吧?顺便去新居帮我暖房,吃火锅哦。   璩贵千吸吸鼻子,没理解这不年不节的,怎么突然要回来,看样子还是要定居。   那个还躺在书桌角落的盒子悄悄冒了出来,挤走璩贵千脑海里原来的猪肚鸡大盘鸡和菠萝咕咾肉。   她的手指悬在屏幕上迟迟没有回复。   对待不熟悉的追求者可以斩钉截铁地拒绝,如果是死缠烂打的人就更不需要给对方留面子。   四两拨千斤的方法。   快刀斩乱麻的方法。   要不要去?   她希望曾嘉文邀请她是为了展现他退后一步的态度,却又隐隐猜测这其实是他进攻的前奏。   不知道怎么回复,璩贵千决定待会儿去京大找朱欣怡的时候问问她的意见。   小朱同学秉持着智者不入爱河的精神,思路清晰,旁观者清。   但出于某种不知名的恶趣味,事情往往会在巧合之下走向一个较为曲折的方向。   “贵千?”凌如意杵了一下她的手臂。   指腹戳到屏幕,发送了什么她暂时没空关心。   璩贵千一惊,抬头看到梁方起微微抬起的手。   “是认识的人吗贵千?”凌如意的声音里带了点兴奋。   一米。   显然梁方起听得到她们的对话。   而璩贵千暂时没空想名字称呼的事情。   她回答凌如意:“对。”   又对着梁方起露出惊讶的表情,眼尾轻扬:“好巧啊,今天不用去医院吗?”   梁方起的黑框眼镜没阻挡住他深邃平和的眼:“回学校开组会。”   “宣传稿要等到下周了,到时候我再约你个时间看下线上版本的删减。”璩贵千抬手揽过被风吹到脸前的发丝。   “好,”他依旧背着那个黑色双肩包,喉结微动,似乎是要说什么,但眉头一跳,保持了沉默,“回见。”   擦肩而过之后,凌如意小声吐槽:“好帅,实习的时候还有这种眼福?”   “相信我,这是个例。”璩贵千点点手机,在解锁的过程中,板鞋一顿。   “你刚刚……”   ……叫我什么来着?   而梁方起还以为她叫傅思思。她加好友的时候用的也是这个名字。   嘶……   麻烦,但还好。   要解释吗?   没必要吧,问起再说。   清晰的思路压过了小小的心虚,脑海中的气泡啪嗒啪嗒发出爆裂声,汇入空气。   璩贵千转过这个念头,再次开口:“没事,赶紧去吃饭吧。”   一低头,手机屏幕跳出来刚才的聊天界面,只是多了一条她并不记得的消息。   璩贵千:了   是刚刚的手误吧……   那边的气泡还在上下波动,璩贵千长按,正打算撤回。   但曾嘉文的消息比她的动作快。   曾嘉文:了是什么意思?   曾嘉文:我退网了吗?这是什么新梗?   手误二字还在输入框里,消息一条接一条,璩贵千咬牙。   这人手速怎么这么快,而且这个点不该是大洋彼岸的深夜吗?   曾嘉文:那就当答应喽!我出发赶飞机啦,马上见!   璩贵千嘴唇轻抿,一字一顿地删掉输入框里的字,决定自己再也不会在走路的时候回消息。   就算有人挽着她的手领她走路,也绝对再也不会。   嘟嘟,又一条消息。   但这回是工作软件。   璩贵千认命地点进去,给自己最后一次机会。   成子旭,被她在内心腹诽多次很爱显摆的NGO男,发来的消息。   他们没有什么工作交集,只能说是饭搭子的饭搭子会带来的饭搭子。   好奇心驱使她点开了聊天框。   “嗨思思[微笑],我有个朋友刚好和你一个大学,今天和他吃饭的时候,他说,那届没有傅思思这个名字呢[疑问]”   手机啪嗒往兜里一放。   璩贵千对着穿过树叶的阳光微笑,熏然欲醉。   还是吃饭最要紧。 第94章 但他什么都没有说,于是璩贵千……   “那你到底去不去?”   京大图书馆后的竹林长廊里, 朱欣怡嚼着璩贵千带的糯米糕点,询问。   “去吧……”   回答的人脚尖一下一下点着地面,青绿色的牛仔背带裤在深色竹的映衬下更显得年轻稚嫩。   等她吃完饭再联系曾嘉文的时候,他已经不回消息了。   不知道是真的上了飞机还是故意让对话停在这里, 不给她拒绝的机会。   竹影阑珊, 吹来的风也温柔。不过璩贵千嘴里说的话就没那么客气了。   “要是他表现出做朋友的姿态, 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要是相反, 我就把那个盒子还给他。”   朱欣怡点点头,全无为曾嘉文默哀的样子:“挺好的。”   “不过, 你有和你男朋友讲过曾嘉文的事吗?”   “没有,”璩贵千扯了一片竹叶在手里,顺着脉络撕扯,“为什么要和他说?”   她的话有种理直气壮的坦率, 又带着货真价实的不解, 弄得朱欣怡怀疑起了自己:“这种事情不应该报备的吗?”   “需要吗?”璩贵千扯扯耳垂。   朱欣怡咽下豆沙馅:“不说就不说吧。”   这种事又没有普世皆准的方式。   “好麻烦的。”璩贵千更喜欢将与洛城相处的时间花在黏黏糊糊上,两个忙中偷闲的人,本来相处的时间就不多。   她皱眉,不太明显地弯下了嘴角:“而且万一他不开心了,我不是还要哄。”   朱欣怡略微无语地看了一眼口出妄言的好友,决定多吃几个她带来的糯米团子以彰显自己的态度。   让她来说,璩贵千谈恋爱和初中生对待心爱的手办没什么区别。   摆在展示柜里的时候是赏心悦目的, 把玩的时候也是发自内心的快乐。但, 好像是少了点什么。   到底是少了点什么呢?   朱欣怡在穿过竹叶的飒飒风声中眯起眼,脑海中飞快地闪过记忆宫殿里充沛的偶像剧家庭剧画面, 又翻过一堆言情小说中外名著的字里行间。   画面停顿在男男女女撕心裂肺的雨下拥抱、火里接吻中,夹杂着你爱我我不爱你你又爱我了的控诉和哭嚎。   朱欣怡打了个冷战,顿觉好友这样宛如吃西瓜只挖西瓜瓤的行为也没什么不好。   为了转移注意力, 她迅速开启了另一个话题:“所以,那个人的消息,你回复了吗?”   她指的是成子旭的信息。   “没有。”璩贵千拿着调羹挖一勺芒果雪芭塞到嘴里,惬意地仰头眯起眼,把肩膀往朱欣怡那边靠。   保温盒功能优越,从家里送来的甜品一点儿也没化,停留在最美味的时候。   细腻的沙冰融化在嘴里,酸甜清爽、轻盈蓬松,一瞬间全世界的过错都得到了原谅。   工作软件上的私人对话页面还停留在一个小小的已读上。   但璩贵千不打算回复。   按兵不动。   同一个策略,对待两件截然不同的事。   转天在机场,璩贵千认真反思这是否属于一种战略上的懒惰。   灰色运动裤和黑色廓形上衣,宽松舒适的衣物包裹着璩贵千,鸭舌帽下翘起的发尾扫着锁骨。   接机口前的自动感应门开启又闭合,栏杆前零散站着数个等待的身影。   引人注意的除了左边带着长枪短炮和灯牌的成群粉丝,还有角落里一个捧着超大束粉白艾莎玫瑰的白手套制服男人。   璩贵千在人群背后放空自我,两手空空。   人情世故,既是接机又是温居,她本来看好了一个松石绿花形玻璃碗,临出门前改了主意。   就当她是忘了这回事吧。   接机口的门闭合又开启。   接机的粉丝团突然骚动起来,机场大屏上的航班动态显示已降落。   兴奋的窃窃私语汇聚起来,足以传进别人的耳朵。   他们等待的明星似乎和曾嘉文同一航班。   “希望晚上的饭足够好吃,对得起我宝贵的周末时间。”朱欣怡跟前排同学打完了一把游戏,转身,手上不安分地压了压璩贵千的帽子。   “火锅再难吃也不会难吃到哪里去吧。”   “所以是火锅吗?他没跟我们讲啊。”朱欣怡的眼神变得微妙,意味深长地拍了拍璩贵千的肩膀。   接机处的门滑开,第一批旅客抵达。   小声的叽叽喳喳变成激动的熙熙攘攘。   挤进栏杆前是别想了,璩贵千略有些担心曾嘉文会不会和粉丝们等的人一起出来。   好在下一分钟接机口前就出现了他的身影。   接机粉丝的声浪就略提起来一些,在看清楚脸后又降低,但来接机的朋友们高高扬起的手没放下。   璩贵千配合得挥了挥手。   但比他们上前的动作更快的是捧着艾莎玫瑰花束的白手套。   “哇哦————”   不只是朋友们发出了起哄的笑声,显然这颇为浪漫的一幕也引起了另一边蹲人的粉丝们的注意,长枪短炮和手机有架起来的趋势。   谁都看得出来白手套只是递花的工作人员。   朋友们三言两语猜测着这花到底是谁给曾嘉文的。   落后他们一步的璩贵千咽了口唾沫,低头确认了今天穿的的确是运动鞋。   很好。   她压低了帽檐,心里还抱有一丝侥幸,希望待会儿不要上演夺路而逃的戏码。   令她庆幸的是,接到花束的曾嘉文本人也表现出了诧异。   吵杂的进出口前他和白手套的对话传不到第三人的耳朵里。但看过花束中间的卡片后显露的无奈表情却是真实的。   那张浅金色卡片被他塞进了口袋。   行李车被白手套接过,曾嘉文朝着朋友们走来,目光中的欣喜在触及他们背后那个拖拖拉拉的人影时更洋溢了几分。   面对朋友的调笑,曾嘉文看了一眼璩贵千,无奈解释:“我妈妈送的。”   危机彻底解除。   璩贵千混在众人之中打了个不亲不热的招呼,势要把自己盯死在普通朋友的位置。   直到上了接机的加长版商务车,眼见着车辆行驶的方向朝着华庆和京大所在的方向去,璩贵千戳了戳朱欣怡的手,而后者会意:“你回来待多久啊?”   立刻有朋友发出了类似的疑问:“对啊好突然,要不是你说请吃饭我是不来接你的啊。”   “申请到了交换项目,”曾嘉文朝着朱欣怡伸出了手,一双眼尾上扬的杏眼却对准了璩贵千,“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请多多指教啦。”   深秋的京市明明还残留着夏季的余温,璩贵千却被北风吹到了心坎里。   没事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她拿起车内的矿泉水,拧开,一口气喝了半瓶。   朱欣怡转过头来,笑意盎然,根本没想掩饰自己看好戏的表情。   “不是,什么时候的事啊?”朋友们摸不着头脑,“你现在读的是什么专业?大一就能交换?”   上一次聚会本来要好好拷问这个仓促出国的人的,他却半途溜了。   和艾莎玫瑰挤在一起,曾嘉文清秀的眉眼似乎也染上了一丝淡粉:“社会学,只要我想,四年都飘在外面也没问题。”   意有所指。   但有人充耳不闻。   曾嘉文的新居就在著名的京市最贵学区房中,夹在华庆与京大之中。   他家当年出国时走得干净利落,在京市住了两年的房子也出手了。眼下这一套大平层还是因为他要回来而临时置办的。   而从车辆拐入这条街开始,璩贵千跳起的额角就没停过。   父母的心思是相似的。这个小区是周边环境最好物业最负责的一个。理所当然,也是璩湘怡的选择。   所幸不是同一栋楼。   曾嘉文是第一次来这里,不甚娴熟地用钥匙开门,里面灯光大亮,辛辣锅底的香气扑面而来。   井井有条、温馨舒适。住家阿姨穿着围裙从厨房出来,热情地招呼主家和主家的朋友们。   果然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有人用调侃的语气叫他曾少爷。“曾少爷”本人放下巨大的花束,手臂微扬,用粤语说道:“唔使客气,坐啦。”   璩贵千嘴角微扬,拉着朱欣怡抢住了靠里的位置,右边是结实的墙,左边是贴心好友。   新鲜食材已经拾掇好了,琳琅满目,令人食指大动。现炒的香料撞上脊骨高汤,锅底咕嘟咕嘟地端上来的时候,曾嘉文也换了套新的衣服。   他匆忙冲了澡,发丝间还带着水汽,眼下由长途飞行带来的青黑也没有散去。   他需要的是妥善休息,而不是热闹的饭食。   璩贵千的视线一转而过,没有留下痕迹。她摘下了帽子,拢了拢被帽子压实的发丝,身前的灯光在她脸上拉下长长的睫毛影子。   留给曾嘉文的位置离她不近,一顿饭间,除了公共话题,二人没有丝毫交集。   曾嘉文的视线是在她指间瞥过好几次的,但他神色平静,并没有问出口,是否试过他送的礼物,又是否喜欢。   或多或少看出了曾嘉文的疲惫,朋友们并未打算久待。   新风系统很快带走了室内的食物气息。   璩贵千从洗手间漱完口出来,正看见曾嘉文蹲在进门处的玄关那里用剪刀拆开玫瑰花束的包装。   嘴边那句“要帮忙吗”被及时咽了下去,但曾嘉文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自然地开口:“来帮我扶一下。”   失去了偷偷离开的机会。   璩贵千轻拉裤腿,蹲下来,问:“你要把它们分瓶养吗?”   玫瑰已经剪过了刺,正是盛放的姿态,波浪状的边缘粉嫩夺目,渐渐晕至底部的浅白。   曾嘉文一瞬抬头,眼中的讶然被她瞧个一清二楚。   他又低下了头,用剪刀分开底部的胶带和包装纸。   “嗯,插瓶能养得久一些。”   “待会儿带一些走吧,”他停住动作,手指拨弄杯状花型,“实在是太多了,我妈妈想一出是一出。”   生怕她说出拒绝的话,曾嘉文又扭头朝向客厅的朋友们:“走的时候都带几枝花回去,不许忘啊。”   应答、嘻笑,也有人凑过来看他分花,指着几枝说我要这一些,被曾嘉文赶跑。   璩贵千没有帮上什么忙,只是替他接住了一些洒落的营养土,再在分束包装的时候帮忙贴透明胶带。   她做好了准备,或许曾嘉文会开口,那她也就知道自己会说什么。   但他什么都没有说,于是璩贵千也只能沉默。   曾嘉文开始打哈欠,但仍一丝不苟地检查了会被朋友们带走的玫瑰是否有枯   萎的迹象。   众人出门时俱捧着粉嫩的花束,也是颇为难见的场面。   去取帽子的璩贵千落在了最后一个,接过他手里的花,轻声:“谢了,回见。”   关上门。   阿姨在厨房炖着排骨汤。   曾嘉文转身把剩余的艾莎玫瑰全部插入敞口瓶,摆弄两下,对着花朵发了一会儿呆后,从外套口袋里掏出已经有些皱巴的卡片。   “畀你钟意嘅女仔。” 第95章 梁方起眉心微皱,给学生补了多……   那一小束艾莎玫瑰最终还是停在了她的窗台上, 和白色纱帘一同随风起伏。   璩贵千有时会想,假如曾嘉文直截了当一些,或者,惹人厌烦一些, 她都有明明白白的理由可以把他推开。   伤一个朋友的心需要更多的勇气, 她是有那样的勇气的, 但当对方小心翼翼示好的时候, 再坚硬的心也难免软下一瞬。   那不至于让她惶恐,继而心烦意乱。   只是局面很像一场一二三木头人的游戏, 她不去看的时候,曾嘉文在加速狂奔,等她打量的眼神挪过来,他又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这事悬而未决。   隔天去公司, 璩贵千在茶水间被成子旭拦住的时候, 才想起这里还有一件悬而未决的事。   “思思,最近工作还顺利吗?我听说,你换组之后的表现挺不错的。”成子旭穿着件休闲衬衫,袖口挽起,拿着咖啡杯。   刚上班不久,茶水间人来人往,不时有人路过, 投来好奇的眼神, 点头打招呼后匆匆而过。   璩贵千打了个哈欠,意兴阑珊:“哎呀, 还好啦,我就是边学边做。你呢?最近忙不忙?”   “跟原来差不多,”成子旭挂上了一抹笑, 举起杯子抿了一口,“我前天发的消息你看到了吗?”   “哦,那个啊,我好像忘记回了。”璩贵千作势拿出手机,刷刷刷,切换界面,忙得很。   “没事,”成子旭推了推眼镜,面上带了些犹豫,“这里不太方便。要不……我们中午再说吧?中午一起吃饭?”   他的目光意味深长。   这话既是抚慰,又是威胁。我知道你心里有鬼,所以不在公共场合谈论。所以你也可以放心,我不会贸然戳穿你。   璩贵千依旧是懒洋洋的表情,目光从他的金丝眼镜转到他不离身的咖啡杯,最后才定在成子旭的脸上。   不想撕破脸,那就是有所求。   有所求就好办了。   “中午不行诶,我和雨桐约好了一起吃饭,要不下次吧?”璩贵千的声音懒散又疏离。   成子旭没有想到自己会被拒绝,笑容面具一僵,压低了声音:“那就再约吧。不过思思你确实是今年的应届生?我朋友说这一届没有这个人啊。”   “诶?不可能的吧。”嘴上说着惊讶的话,璩贵千手指绕着衣服上的流苏,不急不缓地打转。   “其实没什么大事……只不过这种事情被别人知道了不太好,我觉得你还是小心一点比较好。毕竟公司里人多嘴杂,万一有人故意针对你,也是挺麻烦的。”   比起当事人,眼神四处瞟的成子旭看上去更像是那个担心被发现的人。   璩贵千从成子旭的话里揣摩出了他的意思,抬手轻拢发丝:“嗯……你说的也有道理,我回去想想吧,没事的。”   “放宽心啦。”   被揭穿学历造假的人却在这里说这样的话。   璩贵千内心叹息一声,还是要把戏演全。   在成子旭眼里,她这样有恃无恐的态度是坐实了上头有人的传闻。否则她朴实的纸面背景绝通过不了筛选,更不要提现在连这纸糊的学历也不一定是真的。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璩贵千很抱歉在他心里给璩氏留下了这样的印象,也不能明白地告诉他,放心吧,没有抢占你们的名额,更不会利用关系降维打击。   歉疚只是一瞬。   反正成子旭暧昧不明的态度也证明了,他试图从这件事中得到一些好处,而非正义感驱动。   如是后者他该直接去找人事或者廉政才对。   “好吧,”成子旭依旧是友好的表情,“有需要的话可以来找我帮忙。”   他眨了眨眼。   回到工位后,璩贵千第一时间和刘薇讲了这件事,让她关注一下后续动向。   妈妈的心血来潮把她架了上来,总不能现在溜走,那才是功亏一篑。   这恐怕就是高调做人的副作用之一。   哪能只有甜头呢。   璩贵千整理了上周访谈后宣传部给过来的稿子,按照先前定好的运营方向高凉了部分内容,重新排版定稿后给王姐审核。   她的肚子又大了一些,坐一会儿就要起身去走廊上转转。   当事人不觉得,璩贵千这个旁观者真是胆战心惊,还专门问过公司的产假政策。   其实是可以提前休假的,但王姐是放不下工作的人。   她给璩贵千的稿子提了几个无伤大雅的意见,交代完了下个月要交的提高用户活跃度和粘性报告的事情,又开始传达组内生存指南:   “假期有事就给我留言,看到就回。小事不知道怎么做找个公共场合问同事,汪姐人最好,可以多找她吃饭。大事直接找组长,你是小孩,多刷脸没坏处。”   璩贵千连连点头,心里想的却是,我一路问到董事长办公室也不想打扰您休产假。   最终定好的线上营销稿发给美工前,璩贵千先找了各位当事人一一确认内容。   和梁方起的沟通略有些别扭,尤其是她看到加好友时聊天软件自动发送的傅思思三个字还挂在聊天记录最顶端的时候。   他也迟迟没回。   早上发的消息,到了下午四点多,璩贵千在给同事们分洛城送的下午茶蛋糕时,手机才响动。   消息框连续跳出几句话。   梁方起:抱歉,在手术室里。   梁方起:我都看了,没有问题,辛苦了。   璩贵千挑了一个小狗记下的表情包发送,随后才回:没事,你也辛苦了。   他们的聊天记录一直没有新的篇章,直到周五,璩贵千转发给他刚发布的稿件链接。   璩贵千:[鼓掌][鼓掌]   这回他回复得很快。   梁方起:谢谢。   短短两个字,那三个代表输入状态的小点还在来回跳动。璩贵千等了一会儿,却没有看到新的消息跳出来。   或许是误触?人又进了手术室,手机忘在了储藏柜。   她熄灭屏幕,把视线聚焦到台前的ppt上,专心听课堂中其他同学的小组展示。   信号那一端的人其实并未离开。   梁方起摘下眼镜,站在昏暗的休息室里,只有屏幕发出的光照亮他的脸,挺拔的鼻梁上是眼镜和口罩边缘留下的印痕,盐霜结晶般留存。   身后刚下手术的师兄补觉的呼噜声轰鸣不断。   他的手指输入又停顿,删除又重新点上键盘,一个你字来回了十数遍,最后还是留下了空白。   休息室的门被推开,灯光大亮。   “今天最后一台了,待会儿去吃点东西啊,我发现一家大排档的鸭头配啤酒真是绝了。”   在休息室小憩的人被惊醒是常态,暂停打呼噜的青年坐起身揉了揉眼,迷迷糊糊地响应。   梁方起一贯是冷淡的表情,带上眼镜后更显得冷峻自持,但也没有拒绝师兄们的邀请。   话是这么说,等这一群人把工作收尾又换了衣服出来也已经是两个小时后的事了。   太阳落山,余晖洒在街上。   走在街上的几人除了身上残留的消毒水味儿、除了会在饭店里用吃剩的骨头拼一只完整的鸭禽,和寻常学生没有太大不同。   而与此同时,同一片夕阳照射的地方。璩贵千和室友们道别后沿着梧桐小路往校外走,在爷爷奶奶家门口看到了洛城的车。   她的脚步不由加快几分。   在干枯的葡萄藤下帮爷爷洗毛笔的洛城抬起头,擦干手后先她一步打开了门,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就那样微笑着看她走近。   “好久不见。”他刚出差回来。   傅爷爷不着痕迹地咳嗽一声。   璩贵千把书包塞到他手里,歪过头去问好,又牵着洛城的手进门。   “什么时候到的?”   “刚刚。”   行李箱还在车里,没回住处,迫不及待地来见她。   “不用这么急,我又不会跑,”她无奈地看了一眼身后的人,把他推到沙发上,“吃饭还有一会儿呢,休息一下。”   爷爷奶奶家里,璩贵千是没有胆量把人往楼上房间带的。   洛城捏着她的手并不反抗,浅笑之后闭上了眼睛,再睁开眼却看见朋友的冷笑。   璩逐泓把外套往沙发上一甩,故意扇起的风扑了洛城一脸。   “起来去端菜,厨房在那儿呢。”   登堂入室的洛城忍下了他的阴阳怪气,提着砂锅排骨出来的时候得到了奶奶“真懂事”的夸赞。   爷爷奶奶知道璩贵千和洛城在谈恋爱的时候并没有特别的反应,只是淡淡说了一声,下次叫他来吃   饭。   而获得他们的喜爱对洛城来说不是难事。   用璩逐泓的话来说他就是帅得没有攻击性的那类人,像月亮温润润的,只要稍一装乖,最讨老人家的喜欢。   璩贵千和这两人在同一个空间的时候向来维持明哲保身的策略,不掺合不影响,偶尔表现下对哥哥的偏袒。   她默默把自己的餐具放到爷爷奶奶那边,离他们远些。   亲人虽然都已知晓,她和洛城没有明说过,却达成了默契,并没有把父母牵扯进彼此的生活。   那个层面,过于正式,也太早了。   对此璩逐泓相当认可:“有幸入赘的时候再见也不迟。”   他学艺术之后是显而易见地更毒舌了。   这里的饭菜上桌,那边的烟火升腾间更是人声嘈杂。   和师兄们吃饭聊天左不过是那些话题,论文期刊、手术见闻、教授八卦。   人声鼎沸、碗筷碰撞。梁方起喝一口啤酒,不时补充两句,筷子却没动几下。   厚实玻璃杯上聚集着冰爽气泡,入口的瞬间爆炸在舌尖,一路顺流而下。   师兄们谈起留院的话题,话里话外都在提点他,要早做打算。梁方起举杯示意,不声不响地往下灌,面不改色。   直到话题转到买房结婚的方向,这个沉默寡言的小师弟似乎突然有了兴致,拇指按压下颌,黝黑的眼抬了起来。   打呼噜很响的青年讲着三环外学区房的价格涨幅。   旁边的人注意到了梁方起的视线,手腕一歪,杯子发出清脆的相撞声:“动凡心啦?”   这下所有人的注意力挪到了他身上。   梁方起的眼角沉积了一些酒精带来的微红,又被镜框掩盖,看不分明。   他慢吞吞地出声:“是,什么感觉?”   “什么?”   “喜欢?”他说这两个字的时候陌生的不可思议。   在他贫瘠的青春期和孤独理性包裹的前半生里,没有这种词汇存活的空间。   将要结婚的那一个兴冲冲地说着:“喜欢就是想呗,想见她、想亲她、想跟她吃一个锅里的饭!”   这种事哪里有统一的定义呢。   师兄们饶有兴味,让他说说为什么问这个问题,而他现在又是什么样的感受。   梁方起眉心微皱,给学生补了多年全科的优等生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会意的词汇,张口时略带茫然:“……痒。”   “不安腿综合征,蔓延到全身,用力,但也没有好转。”   “是这样的感觉。” 第96章 “我觉得他……不跟我说实话……   梁方起话音刚落, 几位师兄面面相觑。   不安腿综合征,是一种神经系统感觉运动障碍,多由缺乏微量元素引起。   腿部不适由内及外难以控制,患者只能通过活动肢体来缓解。   尽管大家都是学医的, 但这描述也未免过于……抽象?   很快有人出声:“我觉得在你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 十有八九就是了。”   他砸吧砸吧嘴, 补充道:“爱情啊, 百分之八十都是心理幻觉。”   将要结婚的人杵了他一下,发出不同意见:“少听他放屁。”   但他也赞同前半句话。   当你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 脑海中的链接通道一遍遍加深,渐渐的,某个人的名字和那一种不可言说的感觉挂钩,形成了固定通路。   很快有人反驳他, 如果是这样的话, 人岂不是可以催眠自己喜欢上另一个人?   对话朝着奇怪的方向前进,梁方起自斟自饮,阴影下的瞳孔辨不清明暗。   那一边的对话璩贵千并不知晓。   在金银花藤缠绕栏杆的门口送洛城回去的时候,月色如水洒在身上。   他叫的司机已经在驾驶座上等待。   一周未见,璩贵千不是恋爱中黏糊的一方,但仍没能直截了当地放开他的手。   “陪我回去?”他们的声音都放得低低的,既躲着屋内的哥哥, 又正合了夜色朦胧。   “不行, 待会儿哥送我回家。”   明天是周末,难得的时间, 他们要一起陪淑珍阿姨去复诊。   本来傅谐正陪着璩湘怡在新加坡出差,二人都特意为这件事飞回来了。   洛城知道她明天白天没空,于是沉吟后又问:“那后天, 一起去划船?”   “大概也没空呢……我想陪淑珍阿姨待一会儿。”璩贵千说着,手指把玩着洛城的袖扣。   “嗯,那我就只好耐心等待。”洛城的声音轻柔得不可思议。   璩贵千抬头,轻轻啾在他的下巴上,换来一个浅尝辄止的吻。   “下周我哥就去外地开机了,”她的脑袋顶着洛城的臂弯,“周一可以来接我下班?”   “然后,晚上回我那里吃饭吧,想想吃什么?我从家里带一瓶白葡萄酒过去。”   这一刻果汁感起泡酒也没有她的絮语清爽酸甜。   洛城的车开走后,兄妹俩陪爷爷奶奶看了会儿电视后也离开了华庆。   车里的对话从朴实的家长里短开始。璩逐泓看着不食人间烟火,却意外地对这些事了如指掌。   满足了璩贵千对剧组工作的好奇,又问了她最近工作学习的情况。璩逐泓在二人私下相处的时候从不对洛城大加批判,只是在知道洛城下周三又要出差的时候,没忍住皱起了眉毛。   正巧遇上红灯,车身缓缓停住,一只大手伸过来揉揉璩贵千的头发。   “那下周岂不是没人陪你了。”   他说的像是她是离不开大人的小孩似的。   璩贵千摇摇脑袋:“你看我像三岁吗?”   璩逐泓抬眼过去,灯红酒绿的夜景映衬下,妹妹的侧脸微有些光晕浮动。   “难说,”他轻笑一声,“正好他也不在,下周末来探我的班吧。”   正巧洛城发来消息,他到了。   早点休息。   璩贵千回复,切换到日历,口中喃喃:“应该可以吧……”   忽一停顿,她搭在安全带上的手不自觉点了点。   曾嘉文两分钟前发的朋友圈,定位在京市,配图是城市夕阳,远方的云层和山峦,角落里有一个小小的剪刀手。   “远山不见我,而我见远山。”*   璩贵千的朋友圈几乎是卢比和holiday的相册。她不常分享自己的生活,但并不吝啬给朋友点赞。   一两分钟的功夫下面已经有不少共友的评论,大多是在打趣他,怎么突然文艺起来了,也有不少叫嚷着,既然回京市了,什么时候一起出来玩儿。   手指停顿了一   会儿还是没按下拇指图标。   璩贵千收起手机,把头转向哥哥,认真问:“怎么不动声色地拒绝别人?”   “……好问题,”璩逐泓深吸一口气,打开一丝车窗,一手掩在嘴边,遮住小小的笑意。   帮妹妹解决情感烦恼,义不容辞。   “算了吧你也没谈过。”   璩贵千深深怀疑哥上辈子也没有过,还不如她呢。   明明外貌能力都出色,却像一个亲密关系绝缘体一样,颇为神奇。   璩逐泓脸色一僵:“那说明我脱离了低级趣味,在寻找更高的价值追求。”   “是的,你说的对。”璩贵千深以为然,并给哥哥送上鼓励。   兄妹俩到家的时候爸妈已经在餐厅吃晚饭了。   没有飞行后的疲乏,璩湘怡捧着女儿的脸来回看了两圈,下了定论:“瘦了。”   “……你出门才三天。”璩贵千让厨师做两碗栗子糖水,她和哥陪着爸妈吃饭。   随着她去上学,而璩逐泓忙于剧组事务脱不开身,四个人一起吃饭的时候,总归是不如以前多了。   “让你爸看。”   傅谐抬头,两秒后回复:“我怎么觉得是胖了。”   “……你们清醒一点。”   和这对出差也要黏在一起的夫妻说不通。   璩贵千拿起勺子,手里的碗却被璩逐泓对调:“少吃冰,又贪凉。”   勺子转两圈撞不到一点儿沙冰,全是水和软栗子。   幸好味道不坏。   璩逐泓问:“淑珍阿姨已经休息了吗?”   她也是今天的飞机,回京市来做系统的身体检查。   没有什么病症,只是年纪大了,身体机能下降。   璩湘怡拿起汤碗:“刚才去看过,睡了。”   比起他们,璩湘怡才是那个与李淑珍亦亲亦友的人。   前几年还保留着年轻时的意气风发,走起路来比年轻人稳健得劲,教训外公外婆的时候更是虎虎生风。   一瞬间,岁月的痕迹就显现出来了。   在心里默默算着岁数,酸楚也难免涌上一些。璩贵千不由得抬眼看哥哥。   不知道他是怎么一个个送走身边人的。   栗子融化在嘴里,瘫成软泥。   璩贵千问:“阿姨还去南方吗?”   “不了,”妈妈的停顿比以往长久,“不走了。”   **   从医院大楼往下望,树枝抖落叶片,簌簌落地,积成厚毯。   这是璩贵千熟悉的景色,就像鼻尖的消毒水味儿一样,组成了她很长一段时间内的记忆。   不过是好的记忆。   腿部手术、祛疤,再后来每个月来见一次季医生。   蜗牛背着重重的壳。   听说季医生最近升迁了,倒是可以顺路过去恭喜一声……   思绪被身后的开门声打断。   璩贵千转身,先去看哥哥脸上的表情。   两双相似的眼睛对视,璩贵千在心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脚步雀跃,接替哥哥推过淑珍阿姨的轮椅:“回家喽——”   李淑珍配合地张开手拥抱风,银发飞起,搭在膝上的小毯子一鼓一鼓。   按电梯的时候,璩贵千回头看了一眼白色走廊中慢悠悠走来的青年,忽然意识到,这场景有些似曾相识,只是新老交替。   轮椅的把手硌在手心。电梯门反光,映出高高的人影。   “下午去逛公园吧?”璩贵千突然出声,观察淑珍阿姨的表情,“我推您。”   李淑珍站了起来,步子稳当,眼里既有笑意,又夹杂被轻视的不悦:“那就动作快点儿,一个个的都不饿吗?”   正给妈妈打电话的璩逐泓加快脚步。   那天他们留下了几张新的合影。淑珍阿姨坐在中间,他们俩蹲在两旁,一手按住一个年轻人的李淑珍笑得依旧张扬个性。   璩逐泓定好的开机日期牵一发而动全身,不能随意更改。与之相对的,璩贵千却没有那么多限制,起居多在山外青山,和妈妈一样留长了在家里的时间。   不过如今李淑珍的注意力可不在她们身上,她的新宠是holiday。   萨摩耶在璩贵千上大学之后并没有被冷落。璩贵千在华庆旁边的居所也有holiday的生活用品和敞篷车形状的狗窝。   但享受过在草坪上肆无忌惮撒欢的狗狗是很难接受楼房生活的。狗狗的小脑袋不明白为什么出门见到的不是一览无余的天,而是小小的电梯间。   所以多数时间holiday依旧留在山外青山,与在家休养的李淑珍一拍即合。   有一次璩贵千约会回来发现淑珍阿姨跟照顾holiday的佣人一起给萨摩耶洗澡,小狗抖毛弄了她一脸水,淑珍阿姨还乐呵呵地拍它屁股。   她们俩呢,在好几次早回家之后,被李淑珍下达了简明概要的指示:该干嘛干嘛去,少往她跟前凑。   holiday吐着舌头蹲在她旁边,附和的样子让璩贵千在心底轻骂一声,小没良心。   话虽如此,李淑珍实则还是很疼她。   她是唯一一个在知道了璩贵千目前的工作进展后偷偷给她出谋划策的人,并且充分鼓励璩贵千应该发扬扯虎皮做大旗的精神,抽空让刘薇去给她送个东西,威慑一下老板。   璩贵千:“……您猜我妈为什么不让我用真名入职。”   李淑珍颇有些老小孩的风格,撸着holiday的狗头告诫她:“别老顺着她,她自己当年怎么不从基层干起?”   “妈也不是那个意思,她就是让我体验一下啦。”   李淑珍的眼神写满了恨铁不成钢:“算了,你们是亲亲热热的母女,我做坏人干嘛。”   璩贵千立刻挤开holiday把下巴往她手上一摆:“不可以这么说。”   holiday觉得好玩,蹭过来和她贴贴,两个脑袋并排,李淑珍开怀大笑:“养小孩还是好玩。”   璩贵千完全理解为什么她妈妈年轻时和淑珍阿姨最要好。   年龄算什么呢?她和李淑珍差的更多,但有些事儿还是只愿意和对方说。   恋爱这桩事,同爸妈讲总有些放不开。她哥是异性,又同她对象熟识,更难说出口。朋友倒是可以跟她一起吐槽,但没有什么建设性的意见提出。   但淑珍阿姨就没关系,一切都刚刚好。   “我觉得他……不跟我说实话。”   “嗯……”李淑珍喝一口红茶,愉悦地眯起眼,不急不忙,“没事,多谈几个就好了。” 第97章 要么是想通了心意相融,要么是……   璩贵千失笑, 轻拍李淑珍的腿。   暖阳透过玻璃穹顶毫无保留地倾洒而下,映在桌中央的茶具表面,现出温润的光。   银发闪烁的老人坐正身子,摆摆手:“好了好了, 你继续说。”   茶香悠悠飘散, 花枝轻轻摇曳。   璩贵千整理了被打断的思绪, 开口。   起因是洛城有几次来接她下班时迟到了。   这当然不是什么大事。   他也提前发信息跟她说了。   上车后问及原因, 他也只说,被工作绊住。   洛城来接她往往是自己开车, 一来不带司机去哪里都方便,二来更符合傅思思小白脸男朋友的人设。   还有一个原因璩贵千没说出来过,但她觉得洛城是些明白的。   她会觉得开车的洛城侧颜很帅气。   心照不宣的默契是一点小小甜蜜。   直到前一阵子,她下班时, 洛城的车停在路边, 后车窗摇下半扇,他端坐着闭目养神。   “这就是你的烦恼?”李淑珍看璩贵千的眼神颇有些无语。老太太见过了大风大浪,如今被小孩拖着去解决大麻烦,到地方一看,是让她把塑料袋的两边打个结。   璩贵千摇了摇她的手,不满:“听我说完。”   “他没说实话,但我看得出来。”   前两天, 难得的约会时间, 他们在璩贵千的校外居所里看一部讲述悠长假日的喜剧电影。   冰镇白葡萄酒的余韵还在嘴里,璩贵千去厨房拿冰块, 再回来时,看见客厅的顶光下,灰色衬衫的男人头颅向后仰倒, 靠在沙发上闭目。   璩贵千抱着冰桶,驻足歪头观察他。   太累了。   他需要的是陷在舒适的床榻上被毯子裹起来,而不是在这里陪她看电影。   “嗯……”李淑珍摇了摇勺子,金属与瓷器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然后呢?”   璩贵千把电视关掉,往他身上披了毛毯,又调高了中央空调的温度。   均匀的呼吸声比睡觉的holiday还轻,节奏分明。她在一起一伏的声音里给哥哥发信息。   璩逐泓也不知道洛城最近忙不忙。男生之间的友谊像煮熟的面条一样松散,就像多问一句彼此最近怎么样都会让他们煮过劲似的。   但幸好,这位大忙人不是她唯一的消息来源。   顶光将人的皮肤衬得格外剔透。璩贵千恍然发现,他眉心什么时候多了几道不起眼的细纹。   有很多人争着将消息往她耳朵里送的大小姐稍微打听了一下,就知道为什么自己的男朋友疲惫缺觉得像是六点起床的高中生。   “让我猜猜,他的弟弟妹妹坐不住了?”老太太的每一条皱纹都是智慧和岁月的积累。   “大概吧。”璩贵千没说的太明白。   而且那不是重点。   淑珍阿姨捏着璩贵千的手,反复打量,把那当成了holiday的爪子:“你想帮他处理一下?”   敲打敲打他爸,让他知道什么是分寸。或者早些把遗嘱公证了,省得闹个没完。   璩贵千立刻皱眉,把手伸那么长不是她的习惯:“他自己会处理好的。”   很奇怪。   璩贵千并不想牵扯到彼此的家庭或是父母中去,那比赤诚相见更让她无所适从,亲密得……过分。   李淑珍却没明白她的执拗:“只要你开口松松手,他爸不会不识相的。”   洛城的私生弟妹们突然发力使劲,何尝没有璩贵千的缘故呢。   这个圈子说大不大,说小很小。流言八卦,一眨眼就传遍了。   洛城会因为和她的关系的缘故得到很多人的另眼相待。   好的坏的,表面上说的都是强强联手、更上一层楼。   背地里当然也少不了风言风语,说他借了近水楼台的便宜,早早抱住了金疙瘩。   “我看过他的日程安排,密密麻麻地。下午的会挪到中午去开,挤出时间来接我。好几次陪我吃完饭还要回公司,不是助理接电话的话我根本不知道。”   璩贵千没有多少恋爱经验。   她问:“是男人都有一些古怪的自尊心吗?忙成这样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我又不是需要哄了才能睡觉的婴儿。”   被瞒着的那个人是什么感觉呢?   一开始当然是内疚和难过。   随即是怀疑自己,是否忽视了恋人的感受和状态。   再然后是挫败,似乎没有被当作另一个成年人在沟通。   “我不需要这样。”璩贵千斩钉截铁。   这一刻李淑珍脑海里浮现出叛逆时期璩湘怡的脸,虽说事情截然不同,两个人的表情却如出一辙。   臭、倔、硬,较真、容不下沙子,都是被宠出来的脾气。   李淑珍悠悠叹一口气:“那你跟小洛说了吗?”   该做事的时候别儿女情长。   “……他觉得我在说气话,然后跟我道歉,说下次一定不睡着了。”   “嚯,”李淑珍乐了,难得带上了一些京市腔调,“这小伙子。”   璩贵千方才讲来龙去脉的时候还挺精神,现在却有些蔫巴巴,把玩着桌布。   这是矫情吗?   璩贵千有时候会担心,自己是不是沉溺在糖水般的世界中太久了。   只是沟通的问题吧。   讲完之后心情虽然没有阳光明媚,但积蓄的气球破了一个口子,缓缓往外放气,反而让她觉得好了一些。   李淑珍:“没什么事儿,你们觉得讲不通就先放一放呗。”   要么是想通了心意相融,要么是放冷了一拍两散。   “嗯,他出差了,”璩贵千支起脑袋,“我周末去找哥哥,您跟我一起吧?”   李淑珍挂上慈祥的笑,嘴唇轻启:“不去。”   谁也别想让她离开温暖的轮椅。   “好吧。”璩贵千并不强求,抬手给她添茶。   只是在奔赴京市邻省的影视城前,璩贵千还有两天班要上。   且其中一次她还要在组内分享一次近期品牌营销方法及市面优秀案例的展示总结。   这本来是王姐的工作,在休产假前,她为璩贵千争取了这次机会。   “让老板记住你,”王姐说完之后又补充,“不只记住你这个人,要让他知道你是能干活的。”   报告的详尽程度有王姐做的往期报告参考,在休产假前,王姐帮她删减了报告的枝叶末节,定下大纲。   小组会上十分钟的报告并不能让璩贵千紧张焦虑。   她旁听过股东会议,也有在阶梯教室几百双眼前讲ppt的经验。   只是,在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加速奔跑之后的成就感,是无法不伴随心跳加速的。   而在这一刻她好像突然又明白了一些妈妈的用意。   偶尔,脱掉自己的名字和光环,赤脚奔跑,会有不一样的体验。甚至有种安心,因为你知道得到的评价完全是因为交付出的答卷,而非答卷上的姓名。   周五放学后璩贵千直接从爷爷奶奶家出发,坐车去哥哥所在的影视基地。   三个小时的车程,在车上她浅浅睡了一觉。   醒来后已经快到目的地,手机上陆陆续续多了好几条消息。   座椅依旧平放着,璩贵千打开了车厢顶灯,迷蒙的双眼睁了两遍才完全打开,一个个回复过去。   哥问她到哪了,到了想吃什么。   “大少爷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洛城发来的晚餐照片,说遇到了一家很好吃的槐花蜜,回来的时候给她带。   “好。”   想了想,手指轻动,又补上了一句“早点睡觉”。   朱欣怡在吐槽思政课上分到的小组同学不干活。   “气!直接分配任务吧,不给浑水摸鱼的机会。”   几个群聊的消息看不过来。自从曾嘉文回来之后,他们的四中同学群又热闹了起来,隔几天就嚷着要聚。   璩贵千一概当没看到。   但私聊的消息就不能无视了。   曾嘉文的头像上的小红点里挂着九条新消息。   点开一看,居然是好几张狗狗的照片。   黄色小土狗眼睛黑亮黑亮的,嘴边是一圈黄黑相间的毛,乍一看像糊了的老面包,潦草中又带着些可爱。   但是也很眼熟。   曾嘉文:千!我收养了一只小土狗。   曾嘉文:是小区里的保安大叔捡的,物业不让在门卫室里养了。   曾嘉文:我就把它带回来啦。   曾嘉文:这种小狗吃什么粮好啊?还要准备羊奶吗?   难怪她会觉得眼熟。   黑色的迈巴赫从漫长的高速公路上转弯,驶入县道。两侧的树木后退,蹭出层层光影。   璩贵千抬手调高了座椅靠背,掀开毛毯,整理了身上的棕色皮衣外套。   重新拿起手机,她仿佛能看到曾嘉文在台灯下对照着“如何和女生搭讪”的书本,圈出了其中一条“寻找共同爱好”的要点。   璩贵千发过去宠物医生的联系方式:可以咨询他。   现在曾嘉文脸上的表情,一定跟他以前每次做解析几何算不出正确答案,唉声叹气的样子差不多。   曾嘉文:好嘞!   曾嘉文:小狗真的好可爱,不过保安大叔说它可能会长到很大。   是吗?   璩贵千又点开前面的图片,坐在脸盆里的小狗耳朵微折,脚掌有半个小土豆那样大。   曾嘉文:不过我说没关系,带走它就肯定会好好养大。   璩贵千想了想,回复了一个大拇指。   屏幕上,一边是连续好几条消息,一边是孤零零的表情,长宽对比明显。   司机开口提醒她:“小姐,快到了。”   周围确实是热闹起来了。   小县城独特的氛围体现在街头巷尾,这一片大约全是靠影视基地吃饭的商业区,小吃摊众多,铁锅炖和烧烤店能并排开上好几家。   曾嘉文又发来了消息,絮絮叨叨,按照医生指导做的每一步都分享给她。   璩贵千每一张狗狗图片都看了。小土狗的尾巴在屏幕上留下残影,还有几张能看到曾嘉文按在它后颈上的手。   不过她没再回复。   车停了。   穿黑色羽绒背心的人敲了敲车窗,弯腰露出熟悉的脸:“下车,赶上收工夜宵了,带你吃铁锅炖大鹅。” 第98章 光很晃眼,璩贵千低头把脸埋……   土豆大白菜和粉   条在一个大锅里咕嘟咕嘟, 吸满了浓郁酱汁。   璩贵千很久没有和许多人围在一起抢着吃饭了,她坐在哥哥旁边,有些放不开,而璩逐泓不住地往她碗里夹菜, 直到碗里冒出了尖尖才满意。   饭桌上的气氛不错, 解决剧组的主创都是年轻人, 唯一的中年制片人大腹便便, 乐呵呵地喝着杯里的旺仔牛奶。   璩贵千动筷斯条慢理。   编剧、演员、摄像,她看了一圈, 把目光放到了正格外朴实地撕扯鹅腿的璩逐泓身上,没忍住偷偷拍了张照片发在家庭群里。   意外。   璩逐泓在外人面前一向有些偶像包袱。话少、冷酷、容易不耐烦。   璩贵千来之前以为自己会看到他拿个大喇叭满场训人的画面。   但眼前这个头发耷拢在额前、穿着羽绒背心、抢菜姿势异常熟练的人,真是让人不由自主地感慨,工作给人带来的改变。   璩贵千在这里只能待两天, 周日下午就要回京市去, 周一上班。   璩逐泓只简要介绍了妹妹的名字。开朗的年轻人们在饭桌上也要看导演的脸色,乐呵呵地给璩贵千讲剧组的趣事。   影视基地三教九流众多,人流量巨大。他们这个不知名的小剧组外观平平无奇。最引人注目的是还是自己出资的璩逐泓。   不少周边剧组的制片人知道了这个班底是这位导演兼主要投资人自己拉起来的时候,都明里暗里来套近乎。   一个过于鲜明的有钱、爱玩、天真的富二代。   投资回报比是什么?不管。预期收益和目标人群怎样?不知道。一看就是吹一下电影理想而不用看就能拉来钱的理想主义好青年。   这简直是各类制片的金疙瘩。   璩逐泓在外依旧话不多,但他没有拒绝投机者们,只是递给了他们公司投资部的名片。   员工们看到各类青春校园恐怖悬疑片的提案时如何困惑暂且不提,璩逐泓和他的剧组在这里获得了良好的人脉基础。   行个方便结善缘, 能出钱的就是捧在手心的活菩萨。   璩贵千饶有兴趣地听着这些事。当着许多人, 她的话不多,只在谈及璩逐泓的时候露出浅笑, 给众人留下了温婉的印象。   璩逐泓自己投资的剧组并不像影视基地的一些团队那样起早贪黑地赶进度。他没有财务指标悬在头顶,多数时候团队成员们能够保持体面健康的作息。   休息了一晚之后,璩贵千跟着他们去片场观摩。   真实的拍摄场景要琐碎无聊得多。大块时间都花在调试设备、光影测试、走位确认上, 璩贵千逛了一圈影视基地里这座被璩逐泓改装过的仿古建筑后,演员连妆造都还没做完。   “无聊了?去车上睡会儿吧?”璩逐泓递给她大豆拿铁,指指身后的房车。   为了赶早晨的光线拍摄,剧组早上六点就集合了。来陪哥哥的璩贵千配合着他的时间表,已经很久没有起这么早了。   “不了,”她打了个哈欠,坐在璩逐泓旁边的露营椅上,从包里拿出平板电脑,“我看会儿书。”   片场的嘈杂声没有中断过,人来人往,地面上是铺设的轨道和各类线材,几乎人人都扯着嗓子说话。璩贵千素面朝天,灰色帽衫的帽子戴了起来,半遮住脸庞。她支着脑袋,不时拿着电容笔在屏幕上圈圈画画,在吵闹的世界里辟出了一方天地。   带好了头套的男配角蹲在她旁边,清秀的脸上化了特效妆,额头和脸颊上断断续续的擦伤。他知道自己身上血呼啦差的,故意离了她的椅子半米远,支着脑袋看过来,颇为乖巧。   “是学习资料吗?好用功啊。”   璩贵千抬头,微微一笑,调出封面给他看:“是工作上要看的书。”   这一本讲的是某个线上社交产品营销的策略、方法和工具,从商业价值到投放复盘都有涉及。   “哇,”他眼里满是惊叹,“这么厉害的吗?”   “没有很厉害,是因为不懂才要学的。”璩贵千指间夹着电容笔回复。   “那我就不一样,无论什么书,看两行我就要睡着了。”男配角笑起来时露出两个虎牙。   头套的几缕发垂下来沾到了脸上的血浆,痒得很,他自己看不到,又担心弄花了妆,小心翼翼地去捏发丝,两次都落空。   “别动。”   璩贵千正要帮他拿掉粘在脸上的头发,前方传来调度的呼喊:“荣小四呢?”   那是角色的名字。   “来啦!”男配角蹦了起来,两手拎起自己破破烂烂的囚袍,一溜烟跑到刑架旁边站好,让道具老师给他缠上锁链。   满场走动的璩逐泓回到了监视器后,坐在璩贵千旁边灌下半杯美式,又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白色大喇叭,拍了两下后开始指挥场内摄像机的定位。   璩贵千掀起帽沿,默默地看着他工作。   哥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训话讲戏的时候,一双丹凤眼在皱起的眉头下极有压迫感。他有条不紊地用大喇叭组织各项工作,不时走到摄像机旁边去微调拍摄画面的光影角度。   游刃有余。   璩贵千喝口拿铁,拍了好几张他的背影,发到家庭群里:我们家大导演的工作照。   半分钟后爸爸返了一张妈妈穿着棕色西装吃早餐的照片,图上的人半侧过脸,表情无奈而又无可奈何:我们家董事长的出发照。   璩贵千偷笑一声,眉目弯弯。   爸很潮,连什么是出发照都知道。   前方的璩逐泓转过来问她要不要出去走走。他没空看手机,不知道自己劈头盖脸训人的照片正被爸妈审阅。   璩贵千摇头:“不用,这里挺有意思。”   一日的剧组生活观察让她对工作状态的哥哥有了新的认知。   喝完了拿铁,午饭后又是一杯满满的美式。璩贵千喝了一肚子咖啡,晚饭没什么胃口,除了中途起来溜了两圈活动身体外,就在那张露营椅上就着剧组背景音和自己的营销案例书过了一整天。   璩逐泓好几次让她先回去,都被她否决了。   待在酒店还不如回京市。   在这里有吃有喝有座位,也就只有璩逐泓会觉得她在这里坐一会儿是受苦了。   下戏已是八点出头,璩贵千一直陪他到了最后,舒展着脖颈往外走。   身后又有人叫他确认器材表,璩逐泓一捋额发,手里的鸭舌帽重新戴上:“等我一分钟。”   “嗯。”   璩贵千站在路边,身前是条狭窄的道路,车来车往。她双手插兜,仰头时帽衫滑落,露出乌黑细腻的发丝。望着黑色夜空下闪烁的小光点,璩贵千暗自猜测那是飞往何处的航班,脚下滑动出一个小圈。   有人叫她。   转身,是上午说过话的男配角。他的戏份不重,却是个背景板一样时刻存在的角色,立在主角的囚室外。璩贵千看了一整天,他也就带着血浆妆在木头刑架前站了一整天。   身后的喇叭和引擎声络绎不绝,八九点对于影视基地而言正是忙碌的时间。   “找我吗?”   背景音里有轻轻的引擎熄灭声,车门打开又无声合拢。   “嗯,”他露出腼腆的笑,清脆又果断,“你有对象吗?没有的话,可以考虑一下我吗?”   真诚直白,突然,却不让人讨厌。   短暂的怔愣后,璩贵千正要拒绝,肩上却传来触感,手里的包被人接过,接着是一道熟悉的声音:   “不好意思,她有男朋友了。”   鼻尖传来熟悉的须后水味,璩贵千抬头,发丝蹭过洛城的耳朵。   “事情提前解决了,”洛城眼里是淡淡的笑意,“小小的惊喜。”   男配角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   夜色里对面剧组的镝灯照得四处亮堂无比,洛城抬手帮她整理了头发,手指停留在耳垂上,不轻不重地捏了捏:“想你。”   璩贵千没有说话,抬头时对街的模拟日光晃过她的眼,也给洛城的脸打上了清晰又明亮的光,让他的每一寸表情都无可遁形。   思念、期待、欢欣、爱恋。   光很晃眼,璩贵千低头把脸埋在他的肩膀上,让脸颊与棉麻布料相触,摩擦间产生近似依恋的安全感。   “嗯。”她的声音又轻又柔。   璩逐泓捏着墨镜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他的喉咙口压住一声冷笑,一把抓过洛城,肩膀一撞:“过来也不和我说一声?”   从他手里把璩贵千的包接过来甩在肩上,璩逐泓故意把手向后半抬。   无奈的璩贵千识相抓住。   “订酒店了吗?这附近的套房很抢手。”   璩贵千:“他跟我住。”   一个眼刀立刻就飞了过来。璩贵千歪头,理直气壮:“你那里晚上一个人接一个人地去,他刚落地,需要休息。”   就像昨晚似的,他们俩没说几句话,先是编剧来对飞页的内容,又是调度来协商演员妆发时间,最后是灯光来问器材租借。   洛城笑眯眯的脸就在旁边,璩逐泓的手臂箍着他肩膀的力道又大了一些,皮笑肉不笑:“是需要好好休息了,看你憔悴的。”   走出了这片灯火通明的区域后,月光的存在感变强了一些。   如纱如练,从笼罩在头顶,变成起伏在窗帘间。   进房间前璩逐泓的臭脸格外明显,但被璩贵千忽略。   她压着有话想说的洛城,洗漱后立刻把他埋在了床铺里。   枕头上有她头发的香气。   而她就在旁边。   背上的手拍打的动作一下又一下,是从孩提时代起培养出来的能让人不由自主地安心又踏实的节奏。   璩贵千没有换衣服,二人隔着被子,冲淡了旖旎。   她的视线一开始聚焦在洛城闪烁的睫毛上。   蝴蝶翅膀轻轻扇动,挂起的风像他的出现一样吹得人心慌。   她说:“不许想东想西,睡觉。”   璩贵千一手支着脑袋,半靠在床头,另一只手维持着轻轻拍打的节奏,直到察觉他的呼吸已经变得绵长规律。   被子下露出半个脑袋,眼下还有淡淡的乌青。   这个人,一定又是压缩了所有工作,压榨自己的精力。突然飞回来又不提前通知,下飞机就往影视基地开,行李箱都还在后备箱里。   璩贵千的视线从他的脸上飘到了阳台没拉拢的窗帘外透出的夜色。   玻璃窗外的天空是靛青色的,附近光污染的结果。不是夜的黑,又终究不是天光将现的朦胧。   不知过了多久,璩贵千直起身子,活动了一下肩颈后动作轻缓地下床,小声地合上门,在这一层的露台前找到了指尖夹着烟的璩逐泓。 第99章 世间所有恋人的相拥,都是相对……   璩贵千摊开左手。   半仰着头的青年眼睛一横, 老实地从兜里掏出了剩下的半包烟:“不许告诉爸妈。”   打开盖子取出一支,用他放在桌上的打火机点燃,璩贵千微挑眉毛,随意将头发往后掀, 拉开椅子:“没有那个打算。”   猩红的一点映在夜幕中。她的动作不太熟练, 但还是完整地吐出了一口烟雾。   璩逐泓肩上披着外套, 惊讶:“什么时候学会的?”   璩贵千反问了他相同的问题。   两双眼对视, 不约而同地移开目光,避开了这个话题。   璩逐泓将剩下的半支烟按灭在玻璃杯里, 又长臂一伸捏过她手里刚点燃的,一同淹在了水里。   “对身体不好,少碰。”   璩贵千搓搓手指,学着他的样子, 把腿架在了第三张椅子的椅背上, 惬意地仰头,欣赏并不美丽的夜空。   明天又是紧锣密鼓的一天,许多人都睡了,走廊安静得很。只是露台外不时传开动静。还有醉酒的人口齿不清地大呼小叫。   璩逐泓:“他睡着了?”   “嗯。”   璩贵千的脚尖一下一下勾着,不知是什么歌的旋律:“回去之后,我让管家给你找个厨师过来。老是吃盒饭不好,给你开小灶送过去。”   高油高盐, 更何况他忙起来的时候连吃饭都顾不上, 过了饭点再匆匆扒拉两口冰凉的食物,更加食不下咽了。   “好, ”璩逐泓没有拒绝,“怎么还不去睡?”   今天起得这么早。   女孩的手垂落,指节条件反射地跳了一下:“睡不着。”   “唔, 那聊聊?”   就像他们曾经固定的晚间散步活动。   沉默之中璩贵千维持着平静的表情,等天空中尾部闪烁红点的飞机越过了对面大楼的边界,她才说道:“等我回去,得去见下季医生。”   璩逐泓交叉在腹部的手轻微动了一下:“挺好的。”   定期和心理医生聊聊不是坏事。他保持了克制,不想小题大做。   “为了最近发生的事吗?”   对面的楼只剩下最后一扇亮起的窗户。   “我好喜欢他,”璩贵千微微侧头,声音很轻,比草间的风声响不了多少,“喜欢,但是喜欢在让我害怕。”   “害怕什么呢?”   害怕他用那种亮晶晶的眼神看着我,而我拿不出同等的东西回馈他。   璩贵千的手去够桌上的烟盒,点燃一根后没有放到嘴边,就那样夹在指尖,看它静静燃烧,最后灰烬落到地上。   她不想带着一身烟味回去,洛城不知道她会抽烟。   “很难说明白。”   璩逐泓挤出干巴巴的话语:“慢慢来吧。”   “嗯。”   璩贵千的脸上呈现出细微倦意,她掏掏口袋,找到两颗薄荷糖,分一颗给旁边的人:“最后五分钟。吃完就去睡觉。”   夜雾起了,空气微凉。   掀起被子的时候另一半床上的人似有所觉,手臂微动。   和哥哥的相处让璩贵千的心绪平稳许多,她抬手熄灯,戴上眼罩,拉好被子,缓缓下沉,不让床垫的起伏惊醒熟睡的洛城。   一边是空落落的凉意,一边是很难忽视的热源。   璩贵千侧躺着,背对着恋人。被子里的气温一点点上升,最后与体温趋同。温热的身躯无意识地从她背后凑近,毛茸茸的脑袋埋在她的脖颈间,呼吸打在后颈上,痒痒的,肌肤下一寸一寸地埋伏着跃跃欲试的草籽,试图破土而出。   睡吧。   她调整了一下姿势,背部与柔软而有韧劲的胸肌相触,好像融化在黄油中的面包胚,呼吸起伏间身体靠得更近,吐息交错而过。   世间所有恋人的相拥,都是相对论最好的佐证,在那静止的怀抱里,时间换了一种流淌的方式。   **   冬天到来的时候,这一批实习生已能够轻车熟路地在璩氏总部大楼中穿行,抱着笔记本电脑穿梭在各个会议室间。而在公历年又增了一位数的时候,与元旦假期一并到来的还有实习生们的中期考核。   对待数量众多如工蚁一般的实习生,部门领导是没有功夫花费好几个下午的时间坐下来听他们逐个讲述不甚成熟的述职报告的。尤其是当这其中的一多半都不会留下来的时候。   他们只需要按照格式交上一份自我考评,重点项目与任务、角色贡献与成果展示、工作能力展示、自我评估与反思、未来提升计划。   所有人都不吝惜在字数和语言上下功夫,而璩贵千交了一份近乎完美的答卷。   她把自己的换组经历包装成了对职业路径的思考重构,结合近期参与的重点专项、王姐休产假后接手的日常运维和一些调研报告,量化参与度和贡献,突出了快速上手的学习能力和独当一面的职业素质。同时在他人评价板块中她邀请到了数个横向部门的高职级。   踏实恳切的态度、言之有物的项目、切实可行的计划。   报告上交之后璩贵千没有把心思花在猜测和内耗上,她带上了精心挑选的棉织床品四件套和羊绒家居服套装,去月子中心探望王姐。   王姐还没有完全从生产中恢复过来。她的面孔圆润了一些,精神头却没有从前上班时好。但见到璩贵千来探望,王姐还是很高兴,示意她放下东西来床边坐。 ”   小孩抱去洗澡了,不然你可以抱抱看。”   “不了,”璩贵千连忙推辞,“我是来看看您的。身体还好吗?”   王姐显然不想多说家事,丈夫在上班,她的妈妈露了一次脸后没有多留。   在陌生的环境里,外向的傅思思也难免会收敛一些。璩贵千坐在软椅上捏紧了手里的包,鼻尖是充盈的奶味儿,好在这里的隔音做得不错,房门关上后听不到婴孩啼哭的动静。   她们的话题中心最终还是落到了工作上,王姐也只对这些最感兴趣。   璩贵千在那里坐了半个小时,有二十五分钟里,王姐孜孜不怠地问着最近组内发生的事情。谁拿到了今年的项目评优、谁和谁最近走得更近、谁的工作岗位有了调整。   说得口干舌燥,璩贵千出门时王姐还意犹未尽,只是她喂奶的时间到了,只能让护士代为送她出门。   也正是在元旦前后,成子旭终于表露了他的真实想法。   先前的短信与简短的对话并不是终结,成子旭好几次在午休时间邀请璩贵千去咖啡馆品尝新品。   有几次璩贵千拉着别的实习生一起,有外人在,成子旭比她更想守着这个秘密待价而沽。而躲不过去的时候,璩贵千靠装傻充愣应付了过去,贯彻了傅思思夸张的为人处世风格,狐假虎威的同时并没有给对方过多的信息。   在成子旭心里,她显而易见是个有一定能量的人。但也仅此而已,否则她应当直接空降在某个部门,而非从实习生开始参与竞争。   中期考核提交后,成子旭在一次午餐后堵住了她。挖去春节假期,离留用结果和最终的定岗轮岗公布已经不远了。   他蠢蠢欲动的心终究付诸了行动,直言自己心意的岗位是总经办。   “很好啊,”璩贵千用吸管搅拌着冰块,“不过很难吧。祝你成功。”   他的履历确实很出众。哪怕璩贵千并不喜欢成子旭夸夸其谈的风格,但还是承认这一点。   “帮我一把吧,”成子旭在公司永远穿的是各式衬衫,冬季则多一件羊毛衫,洁白的衬衫从领口翻出来,“帮我说句话?我知道后面轮岗不会再开放总经办的位置了,我很需要这个机会。”   “同一届实习生也是难得的缘分。我们可以守望相助的,或许有一天我能帮上你的忙呢?”他说话的语气是很诚恳,但正如璩贵千不喜欢他的原因那样,成子旭的自恋自傲真的体现在他的每一个细胞中。   璩贵千摇了摇冰茶,冰块撞动声钝钝的。   “不行的。我没有那个本事,”她撕扯着手中的咖啡馆纸巾,一点点把那个商标图案从纸屑中抠出来,说话时漫不经心,“至于大学的事情,如果你想说出去的话,就说吧。”   成子旭把她的无畏当做了有恃无恐,脸色并不好看,但并没有当场恼羞成怒地离开。   “好吧。”   半分钟后他整理了心情。   对于璩贵千而言,春节假期是难得的喘息时间。放假前的一段时间她过得并不轻松。学业紧张,而璩贵千并不打算接受低空飞过。   闭卷考试的科目需要大量时间准备,往日积累的录音稿和课程PPT打印出来积成了小山,论文结课的科目更是数千字起步,据她所知有不少人都是奔着万字以上在写。   与此同时璩贵千还要应付工作上的琐事,王姐休假期间这一个全职人力空缺中的所有流程事项全部交到了她这里,比起其他实习生,璩贵千投入了更多的时间和精力。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些正职才有机会接触的流程审批事项,她也对公司内部的OA系统和审批逻辑有了更清晰的了解,并数次和刘薇吐槽这些繁琐交叉的审批链条。   好在考试周虽然漫长得看不到头,也终究有熬过去的一天。   璩贵千好几年没有这样期盼寒假和过年了。   今年是一个暖冬。   在她终于有精力抽身考虑自己的私事的时候,璩贵千才猛地反应过来,她和洛城已经连续几周只在周末时见面了。   且见面的地点多在图书馆和公共教学楼。   在接连几次的学习和工作中断、拖慢进度后,洛城被璩贵千勒令,禁止来她家、禁止去学校附近的住所找她、禁止二人一起出现在私密空间。   字打着打着手就不在键盘上了,书看着看着眼睛就不在纸上了。身体里像是装了磁铁,不知什么时候就挪到了一起去,一个转念间头一歪,另一边的人就顺手把她搂进了怀里。   璩贵千认为这不是自己意志力薄弱的问题。   她把这归咎于冬天。 第100章 但那个念头太短暂了,比指间的……   她把这归咎于冬天, 但在春天的脚步靠近的时候,情况依旧没有好转。   摘下防蓝光眼镜,钛金属落在木质桌面上近乎无声。但洛城灵敏地捕捉到了讯号,手中的游戏机落在地毯上。   咚的一声。   手指穿梭在发间, 轻巧摘掉她脑袋上的发箍, 细细密密的酥麻感从脚尖蔓延往上。   面前的阴影下撤, 实木顶灯露了出来。说不清是因为眼前灯光刺眼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璩贵千微眯的双目渐渐染上水光。   像融化的红豆绵绵冰。   亚麻衬衫的皱痕非常明显,但这个时候她顾不上那么多。思绪被海浪卷走前, 唯一的念头是,昂贵的沙发果然物超所值。   在这张物尽其用的沙发上他们度过了厮混厮磨的两小时。   眨眼间还是中午,一看天色却到了黄昏。   璩贵千趴在某人紧实的胸膛上,手臂耷拢在边缘, 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擦着羊毛地毯。   让酥软慵懒的午后无尽延长的想法散不去, 比回家吃饭更有诱惑力。   但想到今晚是元宵节的阖家聚餐,璩贵千实在不想在迟到后面对长辈们憋笑的目光。   她的想法似乎通过潮湿的肌肤传递给了恋人,于是洛城低下头亲亲她的眼睛:   “……抱你去浴室?”   “再过五分钟。”   五分钟又五分钟,拖到拖无可拖为止。   吹头发的时候洛城看了一眼时间,先一步拿出了她要穿的衣服,挂在卧室的衣帽架边。   “晚上还回来吗?”   室内温度适宜,他只穿了一条格子家居裤, 赤着上身在桌前整理她的背包, 把电脑和工作笔记本叠好往里放。   “不回来了。”   得回家住。   还没有开学,没有夜不归宿的理由。   吹风机发出呜呜的声响, 璩贵千透过镜子的反射看到了他将眼镜放在盒子里的模样,心念一动,想问他要不要和她一起回去, 吃顿晚饭。   洛城并不曾在她面前刻意提起过家里的事。但她仍然知道,过年时他只除夕和初一那两天回去陪两边的老人吃了一顿饭。   母亲在热带海滩享受单身生活,而父亲带了新的家庭招摇过市。   但那个念头太短暂了,比指间的水汽蒸发得更快。   “好。”   把她要带的东西都规整好,洛城捡起地毯上的游戏机。   屏幕发出咕啾一声,电量告急。   璩贵千在门口的穿衣镜前整理头发,镜子里的女孩双眸明亮、肤色白皙,耳垂上的珍珠简洁大方。   一双手从身后伸来,丝巾绕了两圈围住脖颈,手指灵活地打了个蝴蝶结,接着轻轻扯了扯。   “好了。”   出门变得更艰难了,但司机已经在楼下等待。   穿戴整齐的女孩仰起头,刚抹好的润唇膏在他嘴角一碰:“再睡一会儿吧。”   他们身上的香气是一样的,暖融浅淡的沐浴露味儿。但与此同时,基因决定的独特生理气味混合在一起,变成了隐形的隔膜,圈出两个世界。   “休息够了,”洛城套上卫衣,在廓型设计中显得有些清瘦,“晚上要征用你的书桌了。”   可怜的研究生在假期也有组会要开。   “春天的时候,或许我可以挑个时   间,带些礼物,去和璩阿姨见一面?“他说话的时候用手指帮她梳理着头发,视线相触时柔软至极。   璩贵千垂在一边的手轻轻勾了勾,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   车辆一路驶入山外青山,冬日的松柏青翠,间或有鸟儿的啁啾。   幸好没来晚。   璩贵千将外套交给佣人,一路穿过灯火通明的走廊,转弯时恰好遇上端着冰激凌碗出来的璩逐泓,两人顺势拥抱了一下,并肩往客厅走。   “工作弄完了?非要出去。”   说的人无意,听的人心虚。   半个白天里,璩逐泓陪着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和淑珍阿姨,麻将桌上风水轮流转,无论别家怎么转,他是唯一不变的输家。   甫一露面,璩贵千被拉着坐到了几人中间。淑珍阿姨的脚边坐着holiday,见到她出现后翘着尾巴过来讨要抚摸,得到之后却又转了个圈蹲回壁炉旁边,爬下变成一个大号汤圆。   过年时的红灯笼柿子盆景还摆在餐厅的一角,喜庆热闹。   坐下吃饭的时候璩贵千已经感觉到了些许热意,她抬手解丝巾,走过身边的璩逐泓顺手接过,本想帮她放到沙发上去,一低眼,瞧见她后颈上有个嫣粉的印记。   手上一僵,刚要抽出来的丝巾又被他压了回去,顺手在那个位置打了个松垮的结。   怎么了?   璩贵千转头,茫然的眼神落在他眼里。   璩逐泓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后槽牙对着不在场的人紧了紧:“没事,系着吧,当心着凉。”   这一段小插曲完全没有影响到大人间热闹的氛围,尤其是许久未回京的璩简和王曾柔。为了李淑珍的病,他们这次会在京市多留一段时间。   到了这个岁数,饭桌上逃不过的话题是儿孙辈的婚姻大事。   谈着谈着就说到自己家的小孩,并排坐着的两兄妹立刻被几个老人的眼睛扫过。   还好,他们也只是略提一嘴。   自家的小孩总是最好的。但提起贵千正在交往的男朋友,傅爷爷顺嘴提了一句,小伙子看上去挺清爽。   这话却捅了娄子,璩简立刻变了脸色,在桌下扯李淑珍的袖子。   后者毫不留情地撇开他的手,继续吃自己的饭。   “是吗?”老头子只觉得自己被桌上所有人孤立了,一股悲愤油然而生,还带着孙女交朋友了居然没人知会他一声的哀伤,但没人理解。   老人家总是要哄的。   傅谐放下勺子,语气温和:“既然你们谈了有半年了,什么时候抽空,让我们见一面吧。”   璩贵千第一时间去看妈妈的表情,见她面不改色地喝汤,就知道这是父母商量之后的决定。   想咬筷子,但她忍住了,往右一看,璩逐泓的脸色不明显地臭了一些,而外公外婆倒是颇为期待。   “等开春吧,最近有点忙,马上就到留用考核了。”   祸水东引。   桌上的话题风向立刻变成了为什么把宝贝孙女送出去给人看守复印机。   他们对实习生的认知还停留在好多年前的刻板印象,璩贵千没好意思点明那不是自己的工作内容。她和妈妈交换了一个眼神,眼睛眨啊眨,表情透露着讨好。   璩湘怡不着痕迹地点点头,下巴一抬,接下了埋怨。   大家的注意力被转移,璩贵千小声叹了口气,只有身边的哥哥听得到。白毛衣的璩逐泓手一歪,不动声色:“新来的厨师这道拔丝山药做得很好。你试试。”   赶在年前,剧组的拍摄工作都已经完成,只等年后演员进棚补拍几个特效镜头。剪辑和后期的工作都将在京市完成。璩逐泓每日朝九晚五,生活相当规律,在剧组清减下去的体重立刻补了回来。   “妹你是不是瘦了?开学前就在家住吧,外面的厨师做得肯定不如家里好。”璩逐泓往她的碗里夹了几块排骨,说话的声音与窃窃私语毫无关联,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说给桌上的其他人听的。   果然。   “好像是有点。”   “你看我就说,这么小的孩子上什么班!你那么多员工非要压榨贵千吗?”   “这两天要好好补一补哦,冬天滋养最有效果。”   三言两语,她接下去是别想出门了。   璩贵千动作缓慢地偏过脑袋,眼里的不可置信很好地愉悦了璩逐泓。他拍了拍璩贵千的后背,眼眶弯弯:“听见没有,多吃点,晚上早点睡。”   这点小心思当然不是禁足令,但接下去的一段时间里,璩贵千每次出门,都免不了被问一句,去哪?多久?记得回来吃饭。   气温反复了几次,春天没有正式到来。二月的最后一天,新学期开学一周的忙碌暂歇,璩贵千背着黑色双肩包从学校回来的路上,转进小区,在公示栏前遇到了遛狗的曾嘉文。   他牵着遛狗绳慢跑,橙色羽绒服十分亮眼,脑袋上系着根白色的运动发带。   见到她,均匀的呼吸停顿,白雾消散在空气中,紧接着脚步慢了下来,最后停在她面前。   “下午好。”璩贵千先打了招呼。   几个月前还能坐在脸盆里的小土狗现在已经完全变了一个样子。曾嘉文说的没错,这只小土狗在营养跟上后立刻展现出了强大的基因力量,如今已经和威风凛凛沾的上边了。   曾嘉文养得很精心,黑黄色的狗狗毛发顺滑、眼神清亮,见到生人时并没有表现出攻击性。   “威廉,坐。”   指令立刻得到了执行。   “看,没骗你。”曾嘉文空着的左手抬起,微微调整了一下发带的位置。   璩贵千知道它叫什么。   它的主人一直更新着小狗的动态,有时是在朋友圈里,有时是私发给她。   或多或少,有时她也会回复两句。   窗户纸没有捅破的时候,他们是高中同学,是认识许久的朋友,是有过共同记忆的人。   在曾嘉文的示意下,璩贵千摘掉手套,在holiday身上练出来的摸狗动作十分娴熟,有外国名字的田园犬不多时就惬意地眯起了眼。   绑起的头发在她弯腰时垂落在一侧。   同行一段路,曾嘉文没有让沉默占据太久。他的视线放在前方的威廉上,注意力却聚在身侧的人身上。   手指挠了挠鼻尖。顺溜的舌头转了好几个弯,才吐出一句话。   “最近不忙吗?”   话说出口,曾嘉文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暗恨自己在该巧舌如簧的时候却在扯些寒暄的场面话。   年前有几次同学聚会,璩贵千只抽空去吃了一顿饭。她说自己很忙碌,这没有骗人,但缺席的背后也多少有避开曾嘉文的意思。   “开学了,是有一些。”   “那你今天……”他没说完。   “哦,”璩贵千装作才反应过来的样子,“我住在这里,最南边那一栋。”   这个小区占地不小,有好几个进出口,他们从没有遇上过。   “……这样啊。”   威廉摇晃着尾巴,为看到路边一根掉落的树枝而兴奋,他的主人却沉默了很久,才吐出了一句这样无力的话。   她没有说过。   就住在相隔不到三百米的两处,她没有说过。   而我们居然也从没有遇到过。   包上的挂饰随着步伐发出隐隐的碰撞声。   噗通噗通。   璩贵千没有用余光去看他的表情。   “我们……”曾嘉文停住了脚步,“我们谈一谈吧?”   在璩贵千不得不转身看他的时候,她才突然发现,这个青春时代的朋友有一双很会说话的眼睛,此刻正泫然欲诉。 第101章 璩贵千愿意相信这是释然的讯号……   走进那座八角凉亭时, 璩贵千有预感,曾嘉文将要牵出房间里的大象。   但在那之前他先将遛狗绳绑在了栏杆上,接着抽出口袋里的便携湿纸巾,将长椅擦拭干净。   “坐吧。”   两个人坐在斜角, 需要微微侧头才看得见对方的脸。中间的石桌上留着几片焦枯的叶子, 应该是好几个月前的残余物 , 不知怎的躲过了京市的邪风。   同为养狗人, 高中时坚持早起遛狗的璩贵千很了解这种身上揣着纸巾和垃圾袋的心酸。   充满生活色彩的细节让她没那么紧绷,但曾嘉文的下一句话骤然打破了和谐的假象。   “你早就看出来了对不对?”   摆在膝上的手想抓住点什么, 最好是有棱有角的东西,能让她用指甲去抠、用指节去触,转移注意力。   璩贵千:“……嗯。”   曾嘉文小声地叹了一口气,摘掉发带, 微卷的头发耷在额前。   “送那枚戒指的时候,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那个时候,就想和你说的。”   意外,指的当然是洛城。   “回去之后我想了很久,决定还是要试一试,否则我不会甘心的。”   璩贵千轻垂眼睑,盯着桌上细小的纹路。   曾嘉文双手揣兜,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揪紧了纸巾:“为什么是洛城呢?”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两下, 璩贵千没有去管。   她以为曾嘉文会问,为什么不是他, 但没有想到,他问的是,为什么是洛城。   为什么呢?   先来后到吗?还是万里挑一?   在肯尼亚的十天, 在草原落日前的晃神,望远镜前的轻轻一眨眼。   有的人是光年之外星系的投射,光线投入怀抱的时候,那颗最初的恒星或许已经死去,又或许没有。   但都没有关系。   宇宙那么大,星星那么多,地球上的人也有好几十亿。偏偏有那么一束光落到了我的怀里。   那我就抓住。   “因为他在对的时间出现在了对的地方。”   从此之后,那不是需要理由才去做的事情。   “你这样会让我觉得我也挺有机会的,”曾嘉文轻笑一声后,声音再度变得沮丧,“但你应该是不喜欢我吧。”   住在同一个小区的事,也不吐露一个字。   如果有一点点,只要有一点点。那么在引力作用下,怎么也会,靠近一点点。   不像现在。   卡住了,动弹不得。前进没有方向,后退也回不到原点。   “好残忍啊,”他说,“这个世界太残忍了。”   “如果高中的时候我没有转学呢?”   曾嘉文放在口袋里的手捏成了一个小拳头,自顾自说了下去。   “那高考之后我就会和你表白。我想过,要把你叫到学校的操场上来,趁天气还没有那么热的时候,夏天晚上,买好汽水和烟花。”   “等我说完喜欢,巡逻的保安就会发现我们。那么不管你答不答应,都只能抓住我的手。我们一起跑,躲过巡逻的人,躲到体育馆的后排。”   “等他们走远之后,我会再问你一遍。”   京市的冬天是凛冽的。深冬的风过,甚至没有落叶掉落,干枯的树枝晃荡两下,所有的生机都埋在土里。   “……那听上去很好。”   “我也觉得,”曾嘉文笑了,“所以如果我没有离开,也可能会是我,对不对?”   “可能吧。”   谁知道呢。可能性是一个多么磨人的词。   “这样啊……”曾嘉文低下头,掩去细碎的水光,“但是没有如果,所以你不会喜欢我了。”   没有在意身后的石柱是否干净,璩贵千靠了上去,侧目注视着曾嘉文的侧脸,恍惚想起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穿的也是这样鲜活的颜色。   “……不会了。”   不会了。   她心里的那个圈划得很明白,离开的人就再也挤不进来。   存在排他性的亲密关系是不一样的。   在与季医生的对话中他们讨论过很多,最后璩贵千给自己写了注脚,一个有洁癖、很难搞的人。   他们之间的沉默蔓延了很久。威廉在灌木丛里钻来钻去,用鼻子拱落清脆的细枝,发出细碎的声响,而远处的人声车声绵绵不绝。   “……我讨厌你这样挑剔,讨厌你的决绝,也讨厌你的诚实,”说着委屈的话,声音显示出一些呼吸不畅,“我不是,自己想出国的,我也没有办法。”   那是大人的决定。   天边晕染出粉色的霞光,涂抹着城市的天际线,被楼层切割成断断续续。   “因为你是我的朋友,”璩贵千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没有动,“对朋友说真话,不是该有的尊重吗?”   大段的空白。就在璩贵千以为事情要进入僵局的时候,第二次,曾嘉文让她感到意外。   他说:“那就做朋友吧。”   璩贵千抬眼,头没动,视线却飘了过去,清凌凌地打量他。   “朋友也不可以了吗?”他转过头,表情并不像声音那样活泼生动。   曾嘉文的眼眶红了,好像自己也觉得难为情,他转过去揉了揉脸:“算啦,我等不动了。”   璩贵千愿意相信这是释然的讯号。   聊到这个程度,两人之间的尴尬反而削减了。   谈天说地,聊起他如今在京大交流的经历,又说起当年高中时全班人一起写的理想院校。   “我也算是圆梦了。”   只待一年,也算是读过了京大。   璩贵千真心地替他高兴。   梦想和未来。   “所以我回来,也不是全为了你,”曾嘉文轻笑,“别有负担,不然你从此不出现在同学聚会上,我反倒要赶到内疚了。”   阳光洒在四中的书桌上落下圆形的斑点,竖起的课本背后的窃窃私语,放学后的铃声和比铃声更响的笑闹,体育场边的洗手池是校内唯一一处留存着涂鸦的地方,写满了青葱岁月的絮语。   分别的时候璩贵千拎着装着课本和电脑的包,却觉得手上轻了一些。   “再见啦,”曾嘉文伸出手摆了摆,去解威廉的绳子,与她擦身而过时,指了指他们俩刚才背对的方向,“有人等你很久了。”   转头,有个穿黑色大衣的身影停在路灯下,恰逢准点亮灯的时刻,头顶的暖黄灯光照亮洛城的脸,还有呼吸间的白雾。   “呀,”璩贵千挥了挥手,没有急着出去,“那个戒指,要还给你吗?”   “不了,随你处置,”曾嘉文摸了摸威廉的脑袋,抚慰它乖巧地等了主人这么久,“走了,再见。”   他走了,牵着活力满满的狗,点开运动手环,继续自己的慢跑路线。   而璩贵千很快在凉亭小道前和洛城汇合,一步一步,最后仰头看他。   “不回消息。”   他系着璩贵千送的围巾,藏蓝色格子衬出俊逸的轮廓。   “这么冷的天。”   他把璩贵千的手套往上提了提,遮住一小截露出的手腕。   停顿了一下,面前的人又说:“饿了吗?”   璩贵千露出清浅的笑意,用脑袋顶住他的肩窝,来回摇晃两下:“不饿。”   “但是很想吃你上次买的桂花糖吐司。”   想一出是一出。   洛城顺势搂住她到身边,牵起她的手塞到自己口袋里。   冬天的风太大了,一旦肢体相隔,就有穿堂风过,走路一定要黏黏糊糊才好。   “一起去。”   车里的暖气开起来,恍如春天。   系上安全带时例行发生的吻,这一次多了唇间的轻声喃喃,璩贵千温热的手指划过他的下颌线,近到可以交换呼吸:“晚上和你说。可以吃醋,可以生气,不许把事情憋在心里。”   不许做出一副,我欺负你的样子。   会让我   更想欺负你。   她的尾音被人含在嘴里,变成香槟杯上的安静气泡,在晃荡后咕噜咕噜地上浮。   与春天一并而来的,还有最终留用机会的通知。   付出的努力是有回报的。   璩贵千没有试图通过内部关系提前获取结果,就像这六个月来一贯的作风,他们都当做这桩事没有发生过。璩湘怡在家甚至从不问她的进展。   收到工作软件上跳出的消息时,她还在统计组内的年度预算进度表。从数字中拔起脑袋,那条带有礼花和喇叭的通知映入眼帘。   手机上的几个小群瞬间热闹了起来。   公示通知会在下个周一发送。没人会在实习生的全员群里表现情绪,胜利者不想显得轻浮,而失意的人也不愿展露郁闷。可私下里,大家已经按捺不住地交流起了结果。   “是的哦,我也收到了![转圈][转圈]”   “不愧是我们[亲亲][亲亲]”   其实已经没有必要了,但璩贵千还是想给傅思思的这一段经历画上句号。毕竟在公示前,“傅思思”就会因为家里有事而退出,名额顺延,落在一位幸运儿身上。   一连回复了好几个人的消息,璩贵千摘下蓝光眼镜,手指轻点桌面后,鼠标滑动,在电脑上打开了谢雨桐的私聊界面。   工作软件的输入提示不甚灵敏。   但在她的消息发出前,一个小熊敲门的表情包先出现在了她们许久没有新对话的聊天框上。   璩贵千几乎立刻明白了。她抱膝坐在椅子上,将桌边的牛奶杯捧起,轻轻敲击键盘。   彭。   小小的礼花筒绽放在屏幕上,彩带飘到了半空。 第102章 (有增加) 苦衷这两个字她咀嚼……   最初是一支剃须刀。   洛城第一次在她的住所过夜后, 放学后的璩贵千在洗漱台上发现了一支剃须刀。   紧接着是电动牙刷和袖扣。   于是很快他拥有了一个抽屉。   再之后是衣帽间的一个柜子。   不知不觉,她的丝绸睡衣旁边挂着几件衬衫成为日常。   温水煮青蛙。   璩贵千默认这一切的发生。   像一场心照不宣的游戏。   开春之后淑珍阿姨的身体好了一些。她也厌烦了坐在家里、隔着玻璃晒太阳的日子。   恰好璩贵千不用再去上班后,日程本一下空出了一半。   璩湘怡似乎也意识到了张弛有度的重要性,决定给孩子一段宝贵的空暇。   去京郊的温泉别墅度假的想法被提上日程, 原本只有淑珍阿姨和璩贵千的行动队伍逐渐扩大。把泡在剪辑室生根发芽的哥哥拉上, 想到泡温泉对关节疾病有好处, 她又加上了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   如此一来, 思及已经许久没有进行家庭旅行的璩贵千,顺道邀请了爸爸妈妈。   二人欣然应允。   傅谐这几年减少了对外演出的频率, 前年卸任了乐团团长后把精力主要投入到了音乐分析理论研究中,也因此有更多的时间跟着璩湘怡满世界飞行。   父母的浓情蜜意落在眼里,一举一动明明没有年轻人的黏糊劲儿,却泛着更深的契合和共鸣。   傅谐再次不经意地提起, 是否该邀请洛城来参加他们的家庭活动。   “有空的话, 可以一起吃一顿饭。”   他只是随口一说。   或许是因为洛城曾以璩逐泓好友的名义在这里出没过一段时间,或许是因为在女儿不知道的时候傅谐就和妻子一起把洛城的资料从头到尾翻阅过一遍,傅谐对这个男友人选接受良好,至少要比璩逐泓的表现稳重得多。   这一次璩贵千没有拒绝爸爸的提议。   她想,为什么不呢,或许是时候了。   时间定在下个周末。   消息发出去后立刻得到了回复,洛城说, 好, 他会好好准备的。   有一瞬间璩贵千很迷茫他要准备什么东西。   傍晚的时候,璩贵千去了哥哥的影音室, 在他收藏的光碟里挑挑拣拣,想选一部打发时间。   喜剧与悲剧、爱情和亲情、自由和梦想、洪水淹没的世界末日与极地深处的钢铁巨兽。   结果是,她把本该看电影的时间消磨在欣赏满墙的碟片库存上, 翻阅每张CD光盘上的图片和简介,猜测那会是一个怎样的故事,然后把手伸向了下一张。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夜半时分惊雷落下,床上的人充耳不闻,索性窗户开着一条缝隙,今年的第一场春雨还是落在了她的窗台上。   醒来时她正躺在自己的卧室里,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春天早晨。   床边的帷幕是月初刚换的素纱。四柱床的存在让卧室充满了欧式复古的格调,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说或许是太梦幻了,但对璩贵千而言正正好。   抬起手,上面并没有蛋糕胚或是奶油的痕迹,也没有练习白案刀法时虎口留下的茧子,淡粉色的指甲圆润饱满。   遗忘是人的自我保护机制。   璩贵千从反方向琢磨这句话,如果没有遗忘,是否说明,她已经不再需要回避才能消解情绪。   陪淑珍阿姨去医院的任务交给了无所事事的璩贵千。   恰好,她自己也到了该定期复查的日子。   把裤腿卷起来又放下,医生照旧问了那些问题,熟悉到璩贵千能够先一步说出回答。   “……很好,定期检查、保持锻炼。”   结语也是重复的。   重复得令人安心。   淑珍阿姨还在护士的看护下进行一个个项目检查。   穿好鞋之后,戴着棒球帽的女孩顺着长廊走到楼层尽头的自动售卖机,视线逡巡两圈后没有找到自己想喝的饮料,脚步一抬,往门诊大厅一楼的连锁咖啡店走去。   璩贵千对这里很熟悉,穿过走廊,不去等层层停靠的电梯,打开通往楼梯的消防门,刺耳的一声后,遇见了在窗口抽烟的人。   昨夜的雨没有留下明显的痕迹,只有空气里微微抬升的湿度彰显了它曾经来过。   脚步声响起。   梁方起探出窗外的手臂没有收回来,手里用来接烟灰的一次性纸杯随意捏着。   他以为那是个行人。   而璩贵千先认出了他。   又或者说,她对那个背影更熟悉。   头发在两厘米左右长短,简洁利落、棱角分明。后脑勺偏右的位置有一道疤痕,月牙形状,微微凹陷。   当他转过来的时候,璩贵千不可抑制地感到了一丝失望。   黑色眼镜后的瞳孔闪过惊讶。   烟头熄灭在杯中,梁方起搓了搓手指,为这突如其来的偶遇感到窘迫。   有许多从前不曾注意到的细节,都变得清晰了起来。   璩贵千的眼神落在他身上,一层一层剥开又合拢,几秒之后她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这不是他实习的医院。   有一瞬间,璩贵千的目光像蛇一样,紧紧地缠住了他的脖颈。   但当他想去探究的时候,一切又似乎只是他的幻觉。面前的人好端端地站在那里,目光平和。   他回答:“我的导师在这里开交流会。”   璩贵千走到窗边,拉近了和他的距离:“那,你不应该在会议上吗?”   “透透气,”梁方起找回了镇定,反问,“你又是为什么来医院?”   “复查。”   他的眼神含了询问和担忧,在他开口前,璩贵千跺了跺脚,在空旷的楼道中,隐隐有咚咚的回声。   “我很好。”   “走吧,”璩贵千说,“陪我去楼下走走。”   她没有等待,擦肩而过后轻快地跑下楼梯,笃定了他一定会跟上来。   而事实也确实如此。   推开一楼的消防门,左拐穿过走廊,路过药房和放射科再往前,璩贵千转弯的步伐没有半点犹豫。   钢筋和玻璃搭建的天穹中庭之下,日光照入,周围的一切显得如此洁净而朦胧。   苦衷。   长大后的郑林妹很讨厌这个词。   她很少与人说起这件事,但在梁方起教她抽烟的那个晚上,或许是夜晚让人意志薄弱,又或许是欢愉之后的感伤,他们很自然地聊起了来时的路。   “我以为他们是有苦衷的,”她抱着被子,两人分享同一支烟,接着在吞云吐雾间讥笑,“不是都这么演吗?电视里,坏人的行事背后可能有不能说的苦衷,最后真相揭开,携手团圆。反派也可能是为了磨炼主角的意志,结局时能反过来落得一声谢也不一定。”   她笑,任由身边的男人吻去泪水。   ……   “一杯意式浓缩,一杯冰美式。”   店员们的动作很快。他们略站了站就等到了写有名字的饮料。   把冰美式塞到梁方起手里,璩贵千没有试图在咖啡店里寻找座位,尽管此时这里并不拥挤。   她依旧一个人走在前面。   穿   过人群,为了漫长的队伍绕道,翼型的医院大楼有好几处清净的地方,最终他们坐在了某个僻静的角落,油松下的长椅,而那时璩贵千已经喝完了手里的咖啡。   有一段时间郑林妹说服自己,他是有苦衷的。   但逐渐的,她为了这个念头感到伤怀。   京市很干燥,雨水少,恰合她意。但有时那种干燥又让人瘙痒难耐,身上似乎有一千只攀爬的触脚。   他们始终没有确定关系,窗户纸没有被戳破过,哪怕一周里有一半的日子里他们都住在一起。   那扇薄如纸翼的门坚硬得像岩石一样,将要开启却又终究还是没有开启。   你进我退的探戈舞曲跳了几年,似是而非的承诺始终含在喉咙里。所有人都默认了他们是一对,好笑的是他们自己却全在回避这个问题。   郑林妹知道自己的症结所在,但是她并不能完全明白另一个人在想什么。   他是在等待?还是说只是习惯。   噩耗骤然降临前,他们的最后一段对话是,郑林妹说,她想好了要开一家自己的甜品店,有一间她很心仪的店面。   不能一直给人打工吧。   梁方起把自己的工资卡递给她,说,钱够吗,可以算他一份。   他要迟到了。于是他们说好晚上再讨论这个问题。   “如果你要投资的话,那你应该也去那里看看。”她迟疑后说着。   一切都在慢慢往好的方向发展。那张卡片放在她手心的时候,郑林妹觉得自己可以承担一个新的开始了。   有人陪她走了很久的路。   但在这条路的尽头,等待的只是她自己,也唯有她自己。   没有人跟她说过具体发生了什么。修车厂的老板卷入了诈骗纠纷,厂房都要抵去了套现。去追债的时候,不知怎的许多员工都掺和了进去。混乱中有人失手伤人,谁的血沾在谁的身上。   苦衷这两个字她咀嚼过很多次。   ……   脚下的泥土是湿润的。   璩贵千问:“学医好吗?”   没头没脑的问题。   梁方起回答说:“挺好的。”   累到充实。   “那就好。”   她没有再说话了,这沉默让间隔半米而坐的人感到不安。   困惑是有的,但莫名的战栗一并笼罩着他,心脏没来由地扑通扑通跳着,即将喷涌而出的是什么呢?   他不明白。   “为什么把头发剪了?”   她的声音清空了梁方起脑袋里的杂念。   “医院里的理发师只会剃两种,板寸或者光头。”   她猜到了这个答案:“这样啊……”   “下次不要再剪这么短了。”   她是在以什么身份说这句话呢?债主吗?   风抚过脸颊时带来温煦的暖意。   第二段空白之后梁方起接过了话题:“你的腿,是还需要定期检查吗?”   “其实已经没大碍了,”她往后仰,翘了翘双腿,“我很听医生的话,复健时最能吃苦,养护得也很精心。”   “很厉害。”   在梁方起看来,他们该是陌生的。在两个不同的城市中穿梭相遇,一南一北。   他不知道该和璩贵千说什么。   学习吗?工作吗?   还是说起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呢?那会很冒昧吗?他们熟悉到能够分享生活了吗?   他只是坐在那里,让手心的温度融化冰块,没有答案。   喉咙有些痒,或许冰美式对京市的春天来说还是太早了。   “读书很快乐吧?”璩贵千没有看他,好像是在对着天空说话,“虽然也会疲惫,但是不一样呢。”   “我会骑马了,你能够想象吗?”   “前一阵子去了趟老街,把店面盘下来,低价租给了原来的老板,那家店的奶香馒头真的没有替代品。”   身边的人并不能理解她的话,但璩贵千浑不在意。   “完成了很多事情……快要不认识遗憾两个字了。”   “哭和笑都很大声,顺便,我没忘记怎么抽烟,只是更关心身体健康。”   很早很早的时候,她下过了决心,永不回头。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璩贵千说。   “你问。”   “你觉得,人是由记忆组成的,还是灵魂?”   梁方起手指微动,肚子里装满了蝴蝶,扑棱着翅膀。   “我知道记忆储藏在哪里,但不知道你对灵魂的定义是什么。”   “嗯,”璩贵千点点头,手中的杯子摇晃,思索着,“人的本质?可以这样理解吗?”   “又或者说,塑造人的一切?”她一笑,“那似乎就是记忆了,积木一块一块地搭上去,才有最后的样子。”   梁方起皱眉思考了一会儿,回答:“我更愿意去相信灵魂的存在。”   “人死后会去往更好的地方?”   “不一定是更好的地方,但总得有个去处吧。”他回复的语速不急不缓。   璩贵千说:“那不是更令人悲伤吗?原本是生者一个人的离别,现在变成了两份。”   好奇怪,他们在医院里讨论哲学问题。   身后可能有许许多多的灵魂在偷听,也可能没有。   梁方起回答不了,他的手机响了。   回复导师的消息后,他说:“那就让灵魂存在,但是在死亡的时候一并消散吧。”   这样是不是会更好一些呢?没有悲伤,回归大地。   云散去了一些,惨白的天隐隐约约现出太阳的轮廓。   璩贵千依旧仰头望着天,视野里棒球帽的帽檐像一个倒过来的微笑。   “……我认识一个跟你很像的人。然后有天,他突然不见了。”   “我很生气,因为我告诉过他我讨厌看别人的背影,我更生气的是,他明明知道。”   她的语气生动起来,抱怨着。   “我一直觉得他欠我一个解释,但是他又什么都不说。明明可以写信,可以托人带话,就是什么都不说。”   长椅另一边的人应该是满头雾水的,但是良好的修养依旧让他开口了:“……对不起?”   “可是你不是那个人啊,”璩贵千给了他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为什么要道歉呢?”   他的手机又响了一声。   “你是不是该回去了?”璩贵千压低了帽子。   “嗯,我先走了。谢谢你的咖啡。”   “没事。”   “需要我帮你丢掉吗?”还没站起的人顿住,指向她放下两人中间的空杯。   “丢掉吧,谢谢。”   梁方起起身的时候她还坐在那里。   经年累月地矗在那里的长椅早已老化,发出吱呀一声,几不可闻。   那一边少了一点重量。   走向医院大楼的人疑惑着抚上心口。   不知怎的,璩贵千有了一点想要落泪的冲动。   不过没关系。很快,她注意到油松前头,早春的连翘生出了金黄色的点点花苞。   今天已经是新的一天。   “糟糕,”璩贵千看了眼时间,喃喃自语,“要被淑珍阿姨骂了。” 第103章 “我们应该会一直聊天一直聊天……   璩逐泓最近有些狂躁。   搞艺术创作的人总会有些情绪不稳定?更别提他刚刚还在电话里和人吵了一架。   体谅一下吧。璩贵千想。   但爸爸从不这样。   又是几声不满的“啧”传来, 夹杂着手指锤击键盘的乓乓声。   璩贵千砰地一声砸了下鼠标,告诫长桌另一端的人:“不许啧!放过你可怜的键盘。”   噤声,璩逐泓立刻双手立起,做无辜状。而始作俑者依旧把玩着色泽透亮的矢车菊蓝宝石, 没意识到自己的表情比他更暴躁。   事实证明坏脾气是有理由的。璩逐泓的暴躁来自于剪辑师的冥顽不灵, 而璩贵千正对抗着更大的挑战——   长方形温泉池边的灯笼散发着柔和的光, 将水面映照得波光粼粼。热气缓缓升腾, 像一层薄纱笼罩着整个空间。水波轻轻荡漾,温热的触感能融化所有困乏和疲倦。   大约所有人都在温泉别墅的各处享受着水汽包裹的闲暇, 除了坐在池边的璩贵千。   经期提前的女孩不满地用脚踩了下水。   所有人都很享受,吃完简餐后各自奔赴心仪的温泉池,除了她这个组局的人。   泡温泉这种要解衣裳的活动其实不太适合第一次见恋人家长的时候进行,也不适合一大群人下饺子似的聚在一起。   带着礼物来的洛城和他们一起吃了一顿饭, 喝过两盏茶之后就各自分开, 泡盐浴的泡盐浴、蒸桑拿的蒸桑拿,总之随各人欢喜。   不管背后怎么想,当面,璩贵千的长辈们都维持了良好的风度,嘴里只夸小洛一表人才、芝兰玉树。   洛城是见过璩湘怡和傅谐的,只是身份不同了,焦虑和紧张当然也增加了, 且其中还夹杂着无法忽视的心虚——毕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 他也能   说上一句看着璩贵千长大的。   但好在二人依旧是原来的态度,不冷淡也没有过分亲近, 让他也镇定许多。   饭后璩贵千把他拉到一边小声嘲笑:“不会真的以为会像电视剧里一样,要给你脸色看吧?”   “我知道不会。”洛城的眼睛弯成了好看的弧度。   要是真的想让他消失的话,方法可多得很, 他就不会在她身边待这么久了。   在璩贵千看不见的地方,洛城无奈地抿唇微晒。且他知道他的女友是绝对不会为了他和家人争吵的,于是只能加倍努力,力求给所有人留下好印象。   璩贵千下不了水,上身穿着常服,一条宽松的棉质五分裤刚好到膝盖。   水波顺着腿部的动作一晃一晃,热度从脚心向上涌,逐渐汇到小腹。淡淡的硫磺味萦绕鼻尖,尽管不能泡池子,也还是舒服的。   水面上漂浮的小托盘盛放着水果和杯盏,从一边晃悠到另一边。   洛城乖乖地站在她旁边,只穿着泳裤,露出结实而匀称的上身,把温热的米酒端到她嘴边:“只能喝一点点。”   璩贵千一口饮尽,把空杯递还。   腹肌的线条若隐若现,璩贵千心下一动,脚趾蠢蠢欲动。   但她瞄了一眼侧前方哥哥的背影,脚下用力地蹬了两下,掀起水花激到他背上。   璩逐泓下水的时候还捧着笔记本电脑,面向池边,一刻不停地浏览特效公司发来的效果图。   这个人已全身心地投入到事业中去,留在这里的唯一原因是要充分发挥电灯泡的职能。   他被恶作剧了也不恼,甚至没有转过身来,淡淡道:“你弄吧,我挡住电脑了。”   没意思,不理他。   璩贵千右手前伸,沾了点水,把洛城的头发往上梳,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眉弓如月。   “你梳背头也会好看的。”她说,像打扮洋娃娃似的又去整理他的鬓角。   “痒。”洛城小声地抗议了一下,换来背后好友的咳嗽。   “我就在这里啊。”微带警告的话伴随着键盘的敲击声。   老人家们有自己的娱乐活动,一边做足浴一边搓麻将是高级知识分子也抵挡不了的诱惑。李淑珍嘴上说着我不下场,实际上算起点数来又快又准,连老花镜都不用戴。   傅谐则是陪璩湘怡去做肩颈按摩了,结束后自然有别的活动,庭院私汤、星空浴池,一点儿带小孩儿一起玩的意思都没有。   而她那一心工作的哥哥,拒绝了舒适的榻榻米会议室,死心塌地地要跟着他们。   几缕头发黏在璩贵千的耳后,洛城凑近了帮她拨开,身上散发出热烘烘的清淡味:“水温够热吗?泡一会儿有没有舒服一些?”   真奇怪,他们用的明明是一样的香波。   璩贵千的食指树在唇前,示意他小声,悄悄地,别惊动了那个大灯泡。   他们凑得很近,璩贵千用手指比划接下来的行动的时候,洛城能够看见她的其中一根睫毛格外地翘,几乎要飞起来。   先是小小的水声,像是小腿破开池水的声音。紧接着是一声哗啦。   当璩逐泓终于反应过来,揪着眉回过头去看的时候,两个人早已跑得不见人影。   **   夜色渐深,温泉别墅外的露营区被几盏暖黄的灯点缀着,光线柔和。   帐篷外,投影仪就在二人身前,光影投在白布上,并没有电影院的荧屏清晰,却朦胧得恰到好处。   幕布上正放着一部法语电影。旁白的声音精灵古怪,配乐里的手风琴悠扬清脆,混合着现实里的夜晚虫鸣和远处若有似无的流水声。   璩贵千靠在洛城的肩上,身上裹着一条厚厚的毛毯,毯子的一角也搭在他的腿上。夜晚的风有些凉,他们穿得严严实实,手上捧着温热的马克杯。   她的头发微微散乱,偶尔被风吹起,轻轻拂过他的脸颊。   在璩贵千专注地看着这部她已经不知道看了多少遍的电影时,洛城不时低头看她,看她的睫毛在微弱的光线下投下淡淡的影子。   电影里的巴黎街道经过了镜头的选择,快速切换的画面和艳丽梦幻的色彩,组成的世界梦幻而充满诗意,又凝聚成小小的一个,从她的瞳孔中映出来。   不可思议。   洛城想,她真是不可思议。   含一口路易波士茶在嘴里,在女主角敲响第一个邻居的门时,璩贵千放下杯子,把手搭在他的手心里。指尖是暖的,他轻轻握紧,不让温度散失。   璩贵千侧过头,对他笑了笑,没有说话,但眼神里有一种安静的满足。   露营椅旁边的草地上,几片叶子被风卷起,轻轻翻滚。   明明不在温泉边,这绝不可能是水汽,却让他分不清是雾气还是星光。   电影里的对白还在继续,绿色开衫的女主角没有获得想要的答案,但他们已经不太在意剧情了。   毕竟他们都知道接下去的发展。   璩贵千的头靠得更近了些,呼吸轻轻拂过他的脖颈。洛城伸手调整了一下毯子,确保她不会被风吹到。又伸手去探了探她小腹前的热贴是不是还有温度。   春天的昼夜温差很容易让人生病,何况她还是在免疫力不强的经期。   时间变得缓慢。   “冷不冷?”璩贵千问。   “不冷,你呢?毯子够不够?”   她往洛城身边蹭了蹭,把毯子拉得更紧了些:“嗯,够了。不过你要是冷,我们可以再拿一条。”   “不用,这样挺好。”他低头看了看璩贵千的面色,伸手把毯子往她那边掖了掖,“要不要去睡了?电影也快结束了。”   “要看完再走。”大约在这样的夜里,声音很难不是黏黏糊糊的。   于是他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看着已经看过的故事跳着轻快的华尔兹滑向美好的方向。   “下次,”璩贵千打了个哈欠,“绝对不能再看这一部了。”   话是这么说,等下次挑电影的时候,她又会犹豫再三,然后说:“不如再看一遍吧。”   好像知道洛城心里在想什么,璩贵千捏捏他的手指:“下次你来选。”   “好啊,”洛城说,“找一部看不懂的文艺片。”   “然后我们就会看到睡着?”   “我们应该会一直聊天一直聊天,直到它终于放完,两个人一起松一口气,”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然后一起睡着。”   “好吧,”看着女主角走过无人的地铁站,璩贵千满意地点点头,“也不错。”   “你喜欢我的安排?受宠若惊,”洛城凑近了,那股暖烘烘的清浅香味再次包裹了她,“……谢谢你邀请我。”   一小步也好。   谢谢你允许我进入你的世界。   闪动的光影中,女主角私自带走了父亲花园里的小矮人园丁,送它去环游世界。主题曲转入更为轻快的节奏,口琴声欢畅起舞。   昏暗的光线将他的轮廓映得更加柔和。   “嗯,不客气。”璩贵千说。   到底是什么味道?她把头颅埋进洛城的颈窝,像吸猫一样深深地呼气。   对她来说,让一个人进入自己的领域,需要很多的勇气和思量。   但没关系。   慢慢来,慢慢来就好了。   蜗牛背着它重重的壳呀,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然而这厢她决定了一步一步慢慢来,另一边,在某一个寻常的早餐时分,璩湘怡通知自己的宝贝女儿一个不幸的消息。   发丝间隐约可见几缕银白,璩湘怡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深色西装,语气轻缓:“收拾收拾东西,下周去总经办报到。” 第104章 总经办是一片暗流涌动的海域。……   叮咚, 璩逐泓手里的勺子落在碗里,瓷器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要这么早吗?”他拿起餐巾擦了擦嘴。   璩贵千过了一段难得的松快日子。   没有早课的日子里每天睡到自然醒,吃一顿悠哉悠哉的早午茶后根据当天的日程安排决定什么时候出门,是去学校上课、图书馆自习, 还是去公司在妈妈的眼皮子底下做课外作业, 在顶楼专属于她的办公室里慢悠悠地整理文件、回   复邮件。   “傅思思”当然没有再出现人前, 璩贵千乘坐的车会直接到达地库, 她乘坐璩湘怡的专用梯上楼,遇不到任何意料之外的人。   “不算早, 去露个脸吧,”璩湘怡放下平板电脑,抬眼看向不满地捞着牛奶麦片的儿子,“你今天不是要去见院线方吗?”   怎么还不出门?   璩贵千没忍住和爸爸对视一眼, 两人俱是忍俊不禁。   这两个人每天都在互相嫌弃, 不是妈妈嫌哥哥老是在家蹭吃蹭喝,就是哥哥觉得妈妈太严格太不近人情。   可要是没看见彼此两天,暗戳戳打听的也是他们。   “每周几次?我这个学期课多了。”真正的当事人璩贵千关心自己的切身利益,问道。   “看你的课表,”璩湘怡看了眼手表,“时间不要紧,妈妈也没有那么狠心。”   “只是去露个脸, 让大家知道你, 嗯?”   循序渐进。   之前的实习只是小打小闹,让她身在其中地了解顶楼之下所有齿轮的运行状态。   但总要让她的名字光明正大地出现在别人眼前才好。   璩湘怡起身往门边走, 右手绕过椅背揽住璩贵千的脖子,安抚地拍了拍:“不用做什么事,空闲时多听多看就好了。”   璩贵千主动抬头在妈妈的脸上啾了一下:“嗯嗯, 去上班吧,我下午上完课过去。”   她们要一起读财报,更准确地说是教她如何解读财报,那已经在妈妈的日程中预留出了时间。   到了该去总经办报道的那天,璩贵千早起陪holiday慢跑后,难得地和妈妈一起出门。   虽然是第一天上班,但璩贵千在这一片也并非陌生人。她时常出没于顶楼,与高管股东们打照面是常有的事。   璩湘怡本想让张怡萱带她过去,但在出电梯前心念一动,还是自己牵着她的手出门了。   从电梯到玻璃门有一段短短的路,璩贵千竟生出了一种被妈妈牵着手送去上学的感觉。   “璩董。”有人和妈妈打招呼,而她也点头回应。   一路行前。好奇的目光、尊敬的目光、刺探的目光。   璩贵千将这些尽收眼底,跟着妈妈的步伐前进,甚至有闲暇在脑中闪过别的念头。   工区桌前陈列着的绿萝郁郁葱葱,显然被保洁阿姨照料得很好。   今天穿的是嫩黄色的衬衫和白色西装裤,从前在市场部是合宜的,在这里似乎有些太稚嫩了。   但管他们呢。春天就是要见到些颜色才应景。   得到消息的罗天川与她们在办公室门口撞个正着。   这些年来罗天川跟璩湘怡合作融洽,璩贵千见他的次数要格外多些,打招呼时也并不生疏:“罗叔叔。”   璩湘怡貌似嗔怪地拍了她一下:“以后工作时间要叫职称。”   “好吧,璩董。”璩贵千一手捏上黑色皮包带,先尊称了一下她。   璩湘怡能够停留的时间有限。   将要对罗天川说出的一句“好好照顾她”没有说出口,不曾掩饰的银色发丝在灯光下并不明显,璩湘怡捏了一下璩贵千的手臂,声音沉稳:“玩得开心。”   不需要道别,她们的距离甚至比从前上学时更近了。   “好。”璩贵千眉目一弯,想好了中午要上去蹭妈妈的休息室。   这场面让罗天川揉揉眉心,一大早的,不知怎的竟心生疲惫,想起在大洋彼岸定居的子女来。   是时候该退休了?   早已财务自由的人脑海中再次晃过这个出现过很多次的念头,又在看到桌前厚厚的文件堆时偃旗息鼓。   璩湘怡走后,罗天川将她介绍给了总经办的众人。   并不需要额外的口舌,这个少见的姓氏为她的身份打上了注释。   更何况,在这里工作的人对集团的股东状况有着更深的认知,几乎是立刻将她与股东名册上的某个名字划上了等号。   自然,在这种情况下不可能会有人给她不痛快。   所见的都是笑脸,望过去全是殷切。   刘薇很快下来和她见了一面,一并送来了她常用的办公物品和工位陈设。   从前“傅思思”的东西在整理之后并没有扔掉,她将它们放在了顶楼属于自己的办公室中。   而现在,果然,她在这里有了第二个工位。   太阳往西边挪,云层在身后飘移。   众人的视线不再在工位上空汇出比飞行航班更密集的线条,耳边传来的哒哒声也从聊天框内的八卦变成了文档编辑的节奏。   璩贵千从电脑屏幕后面伸出小半个脑袋,在金边眼镜的掩饰下左瞄右瞄。   这里的工作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忙碌。至少和璩贵千曾经在市场部的见闻相比,员工的紧绷状态和处事风格完全上了一个台阶。   一段时间之后璩贵千对这一点有了更深刻的认知。   尽管她只在没课的时候的去公司坐坐,有时甚至在工位上写自己的课程论文。   尽管她的工位空闲的时间比使用的时间更长。   尽管就算她在工位的时候,也只做了熟悉会议材料和写会议纪要两件事。   但其他人。   每天有看不完的文件,开不完的会,见不完的人。利益关系纵横交错,一个提案的背后是无数条决策链的角逐,只有工资卡上的数字能够弥补工作带来的心力交瘁。   总经办是一片暗流涌动的海域。   而不幸的是,她本人就是刚刚浮出海面的亚特兰蒂斯。   璩贵千特意关注过今年的校招生定岗在总经办的人是不是成子旭。看到一张陌生的脸时,她心里还是或多或少松了口气。   在这里工作的年轻人并不多,多数得力员工是三四十岁的成熟职场人。向她示好的行为并不突出,事实上,几乎所有人都在关注她的一举一动。去茶水间泡一杯咖啡,边上一旦有人也势必要寒暄几句。   但冒失地打听靠近的人并没有出现。   大家的段位要高得多。没有人请她吃饭,没有人送她礼物,没有人约她喝下午茶。探听消息更是无稽之谈。   没有人愿意在没看到利益的情况下,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贸然顶上一个汲汲营营的名头。   但与之相对的,和傅思思的实习经历比起来,在这里,她的人际关系就要乏味得多。如果是在公司吃午餐,要么是陪妈妈,要么是叫上刘薇和她一起。   “有点无聊,”璩贵千靠在厨房的门框上看洛城忙碌的背影,坦言,“说真的,我以为会更刺激的。”   厨房里飘着   浓郁的香气,洛城在试着按照她奶奶给的菜谱做红烧排骨。他的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   “工作的大部分都是无趣的,”他抬手拿了老抽,犹豫着倒了一点,“不要太早下定论,说不定再过两周,就风云涌动了?”   工作的全貌是要在时间中慢慢显露的。三个月左右,才看得清这个部门的生态环境、职业前景,察觉得到那些日常寒暄之下的暗流。   洛城转身,手上拿着筷子:“来尝尝咸淡。”   他们都已经吃过晚饭了,这纯粹是和拼积木一样的解压爱好。   璩贵千咬了一口,皱眉:“有点咸。”   她打了个补丁:“我被家里的厨师养刁了嘴。你第一次做已经很厉害啦。”   洛城自己尝了一块,不置可否地拿起锅盖合上,推着她出了门。   “我去洗澡。”   油烟味。   说着要行动的人却没什么动作,手上把她揽得更紧了些。   “气馁了?”   窗外的月光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两人的剪影。   “十指还有长短,人当然会有不擅长的事,”他的声音闷闷的,“但是有些难过,浪费了我们在一起的时间。”   哪有什么浪不浪费。   最近洛城也很忙。他近期在做零售链中的廉政治理,积压多年的财务数据使他经常加班到深夜,更不要提底下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他们见面的时间并不多。   他很少这样孩子气地说话。   恋爱的伊始比她更端着,总觉得自己年长几岁,有义务让一切都变得完美无缺。   啪啪。   璩贵千拍拍男友环在身前的手:“那你还不快去洗澡。”   停顿了两秒,她当然感知得到空气的粘稠,毕竟是她自己往里面倒了糖粉。   这句话的后果是,那双手缓缓下移,肌肉紧绷,一个用力将她端了起来,像抱大型犬似的往浴室走去。   放在腰上的手很痒,她扭了一下,很惊讶自己这时候的第一个念头是,他究竟怎么挤出时间去健身房的?   规律的生活、愉快的心情,夏天到来的时候璩贵千发现自己重了一些,她默默延长了每天早上和holiday一起跑步的时间。而在这样一个寻常的早晨,璩贵千接到了朱欣怡的电话。   “元宵在医院,你来看看它吧。”   朋友的声音努力维持着平静,但她们太熟悉彼此了。   “我马上到。” 第105章 正文完结   输液室。   朱欣怡坐在输液台前, 脸色苍白,手指轻轻地在元宵的额前滑动。   璩贵千到达的时候,看到的正是这样的画面。   留给陪同的主人的椅子不大,但她还是挤了进去, 两人挨在一起。   璩贵千从口袋里掏出纸巾, 撕开, 抽出一张, 递给她:“怎么样?”   朱欣怡的头发乱糟糟地扎起,眼下有泪痕。   “已经吃过药了, 在输液,医生说是慢性肾衰竭,输完液再观察情况。”   输液室内外并不十分安静,门敞开着, 偶尔能听到一两声犬吠。   从宠物医院的大厅进来, 除了人们的手中拿着航空箱、牵着绳子之外,这里与寻常医院几乎没有区别,璩贵千甚至看到了缴费窗口和药房前排起的队伍。   留在这里陪同输液的人都不约而同地降低了声音,只是专心地陪着自己家的毛孩子。   元宵就躺在她们面前,在输液台上裹着亮黄色的小毯子,露出的一只前肢上缠着白色胶布。   璩贵千没忍心去看它扎针的地方。   好像知道是小主人的朋友来了,它轻轻扬起脑袋又垂落。   “医生说它的视线已经有些模糊了, 我们都没有发现。”朱欣怡的手依旧在元宵的脑袋上, 她把头靠在璩贵千肩上。   “没事的,没事的, 会好起来的,你看元宵这么厉害。”璩贵千用纸巾帮她擦着眼泪,手足无措, 讨厌自己不会安慰别人,说出口的只有干巴巴的话。   而元宵用黑溜溜的眼珠子看着这一切,突然抬头顶了顶朱欣怡的手。   流泪的人坐直了身体,把脸擦干净:“没事没事。”   明明眼睛还红着,她却开始安慰元宵了。   璩贵千叹了口气,环视一圈,四周都是这样的光景,甚至有人一手摸着小猫,一手在笔记本电脑上打字。   “你吃过早饭了吗?”她问,像朱欣怡抚摸元宵的脑袋一样拍了拍朱欣怡的脑袋,又顺手帮她把头发扎好。   “没有。早上发现元宵不吃东西,我们就送它过来了。然后刚刚,我爸妈先去上班了。”   “我去买个面包,你先垫一垫。”   自动售卖机就在转角。   璩贵千拿了两瓶矿泉水和一个味道不重的白面包。   “吃一点吧,我陪着你。”   矿泉水拧开了放在旁边,朱欣怡一口一口咬着白面包,情绪依旧低落。   璩贵千点了点元宵的小爪子,眼帘低垂,手臂支在桌边。   出去买东西的时候她咨询了holiday的医生,得到的答复并不乐观。   老年犬的肾脏功能自然退化,这是无法治愈的病症。只能寄希望于饮食和治疗,延缓病症恶化、保证生活质量。   她不太敢看朱欣怡的眼睛,也一直对这样需要安慰和鼓励的情景束手无策。   隔壁台子的比熊输液结束了,主人抱着棕色小狗在怀里摇晃,细声安慰着。   朱欣怡吃掉了大半个白面包,咕嘟咕嘟灌下半瓶水,揉了揉微肿的脸。   璩贵千安静地看着她,再次伸手过去挽住她,两个人一起看输液器缓缓滴落。   “你今天没事吗?”她轻声说。   “我那个工作去不去都可以啊,”璩贵千凝视着她抚摸元宵的动作,“陪你更重要。”   朱欣怡用挽住她的那只手搓了搓她的手臂,像两只依偎的小动物,用对方的皮毛取暖。   “明天还要继续输液吗?”   朱欣怡点点头,小声:“嗯,医生说要连续三天。幸好不用住院,我看到那边的笼子就要心疼死了。”   “那明天我们早点见,我给你带早饭。”   “不用了,你明天不是有早八的课吗?”朱欣怡扯扯她的袖子,“没关系的。”   她抬起头,揽过璩贵千的肩膀:“汲取一下能量,陪我一会儿就够了。”   “我没事。”   “无论如何,元宵在一天,我就好好照顾它一天。”   她的手没有离开过元宵的小脑袋,好像要一直记住那种触感。   但她的声音已经有力起来,流露出坚强乐观。   于是璩贵千也用脑袋碰了碰她,两个人在公共场合里说着悄悄话,聊着最近发生的事。   输液完成后医生再次检查了元宵的状况,随后开药,打印了一张很长的饮食注意事项给朱欣怡。   她去药房排队的时候,璩贵千就抱着元宵在医院门口等她。   元宵依旧裹着小毯子,像一个小宝宝一样躺在她的怀抱里,不时伸一下爪子。   阳光穿过树叶在人行道上落下光斑,马路边是生动的人声车声。   天气这样好。   璩贵千摇了摇手臂,低声:“宝贝看看,不睡哦,乖。”   她的司机就在附近的停车场,送了朱欣怡和元宵回家之后,问她接下来去哪。   璩贵千思索片刻,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滑动,停在洛城的名字上将要点下去的时候,界面开始震动,璩逐泓的通话页跳了出来。   接听。   “到家了吗?”   “没有,还在城里。”   听到她的声音,璩逐泓抬手打断了会议室里其他人的议论声。   细微的停顿,电话那边的背景音变小,璩逐泓问:“还要去公司吗?”   “决定旷工一天了。”   “那你过来一趟吧,”璩逐泓自然地接话,“带点吃的来,我们快饿死了。”   璩贵千挂掉电话后让司机前往附近一家特色披萨店,定了两个32寸的巨无霸披萨,以及几大瓶碳酸饮料。   把重量级的快餐从车里搬下来就不是她的工   作了。   璩逐泓带着后期人员等在楼下,一众眼下青黑的人用比迎接奖杯更欢呼雀跃的方式抬走了两个披萨。   而他们俩走在最后,璩逐泓很自然地拍拍妹妹的脑袋,问:“你朋友的狗怎么样了?”   “继续观察、保持治疗,”她说,“不好不坏吧。”   “嗯,”璩逐泓揽过她的肩膀,把人往里带,“先填饱你的肚子吧。”   他们走进宽敞的会议室,这里堆满了器材和层层叠叠的显示屏,墙边靠着折叠床。   两个巨无霸披萨占据了最中央的大半张桌子,把所有草稿纸张压在下面,芝士肉酱的气味喷涌而出。   欢呼声,碳酸饮料倒在纸杯里发出的呼噜呼噜声,笔记本电脑合拢声。   桌椅拖动,不大的房间里所有人都站着吃吃喝喝、交流谈话。   一场临时派对。   空调开着,但窗户仍敞着,吹进细细的风。   璩逐泓融入其中,笑着介绍自己的家人。   快速转了一圈之后他往璩贵千手里塞了两杯常温可乐,接着撕下披萨盒的盖子,挑选了几块不同口味的披萨切角,带着璩贵千偷溜出门。   把人声关在门后,他们在门口的台阶上,隔着一个绿化带就是马路。   “两个逃课的中学生。”璩贵千轻拉裤腿,随意坐下,觉得这场面有一丝好笑。   “我读中学的时候可没做过这样的事情。”   “真的吗?”璩贵千伸手挑了一块,咬一口下去,芝士拉出长丝,“初中的时候也没有?打完球坐在地上吃冰棍,都没有吗?”   璩逐泓伸长了手臂,和她一样伸长了手,好让芝士丝别沾在脸上:“那时候偶像包袱比较重。”   现在也不轻。   在剪辑室里泡一天也要精致穿搭的男人。   可乐的气泡在嘴里炸开,一扫芝士的厚重。   第二块披萨她选了意式肉酱,咬在嘴里是酸咸的。   咀嚼的时候,璩逐泓抬手把杯子贴在她脸上,凉得她一惊。   “幼稚鬼。”   “和我说吧。”璩逐泓移开杯子,脚往下踩了一阶,坐得更舒服些。   “说什么?”   “你的小脑袋里都在想什么,和我说吧。”   他们一直都是这样的,无话不谈。   这一片街区并不吵闹,前面似乎是一栋商住混合楼,不时外卖员进出,提着各式餐饮袋子。   忙忙碌碌,而他们是两个坐在路边吃午饭的人,无所事事。   “这里环境还不错,你租的地方吗?”   “他们选的,我付钱,”璩逐泓把披萨盖子递过来,“你要哪一个?”   “我够了。”璩贵千敬谢不敏。   璩逐泓开动第三块披萨:“把手弄脏的感觉还不赖吧。”   字面意义上的把手弄脏。   璩贵千一手汽水杯一手沾着沙拉酱,想掏手机也不能,只好看着悠悠的白云,陪他吃饭。   “可以什么都不做吗?”她突然开口,“我现在突然好想裹着厚厚的衣服睡觉。”   “被子不行?”   “不行。”   璩逐泓咽下可乐:“那就去。”   璩逐泓转头去看自己的妹妹。他看见她十三岁的时候在餐桌上小心翼翼的样子,看见她十四岁的时候坚持要自己给卢比刷马背,看见她十五岁,在洛杉矶的阳光下说“没关系,回国永远有他的位置”。   他的妹妹,他的safety net。   “看到小朱哭,我也觉得好难受。”   “但是又……没什么办法。”   “你要是事事都有办法,我不该叫你妹妹,该叫你神仙,”璩逐泓咀嚼着,“别太强求。”   创作和生活的共同之处之一是,太过追求完美,反而会导致拖延和逃避。   璩贵千哼了一声,用可乐杯触了一下他的手臂:“这不是强求。我好讨厌离别。”   “好吧,”好哥哥换上哄小孩的口吻,“让我来给你讲一个故事,逝去的人……和动物,不对,所有生命,都会变成星星,挂在天上,每当你想它们了,就抬头看看天。”   但现在是白天,车水马龙,就让这番话显得更古怪。   云朵飘过,短暂地遮住他们头顶的太阳。   璩贵千抿一口碳酸饮料,鼻尖撞到杯檐,很配合地接话:“好,所有的想念都留给晚上。白天的时候,星星也在那里,不过太阳的光更强烈,照到的人只好先等等。”   “但星星管不着地球怎么自转公转,所以它们一直在某个位置,被挡住的时候就睡觉,看得到你的时候就发光。”   璩逐泓比她更擅长编织故事,毕竟是——   “大导演。”她轻轻吐出三个字。   “别提了,大导演早上还在和发行方掰扯。”但别管干得如何,璩逐泓应下了这个称呼。   披萨吃完了,空盖子摆在地上,上面是两道酱汁的痕迹。   璩贵千挑眉:“听上去也很有趣。”   “比你的工作有趣?”   “再没有比那些会议、数据、报告更无趣的事情了。”   嘟嘟。   电瓶车按下喇叭,绿化带之外有两个外卖员迎面相遇,停了下来和彼此打招呼,接着擦肩而过。   “你知道,”璩逐泓摇了摇杯子,液体划着圆圈,“不想做是可以不做的,没人会说什么。”   “唔。”璩贵千不甚清晰地应了一声。   “你小时候的梦想是什么?”璩逐泓转过头,认真地盯着她的侧脸。   璩贵千试图回忆自己真正的小时候,那时候想做什么?   梦想。   医生?警察?消防员?   “说起来你可能不相信,我小时候想做水电抄表员。”   “手里拿着一个小本子,敲敲门,谁都得开,打开塑料盖子看看读数,写好了就出门,可以摆臭脸给所有人看。”   “每天也不用坐班,应该不太会得近视和腰肌劳损?”   璩逐泓没有类似的人生经历,于是他只好想象妹妹穿着一身灰扑扑的制服,骑着高高的二八大杠走街串巷,斜挎包里是行距很小的笔记本和一支写到半截的铅笔。   ……也不赖?   没等他说服自己,璩贵千叹一口气:“可惜后来水电表都变成自动的了。”   璩逐泓暗自松一口气,旁敲侧击:“那除了这个呢?还想做什么?”   “没有了,”她说,“后来就是想什么赚钱就做什么呗。现在也算实现了吧?”   璩逐泓有些无奈,又有些心疼:“还是没有把你的习惯培养好。”   “什么?”   璩逐泓悠悠地长叹,用手中的可乐杯和她轻碰,姿态端的像是高端商务宴席:“别看现在很多人说我不务正业,真论起来,我们两个都算是勤俭节约的小孩。”   没有金碧辉煌、没有灯红酒绿、没有不良嗜好,淳朴得不像话。   “但我好歹算是离经叛道了,和富二代们有点共同语言。”   璩逐泓往后仰,全不在意衣服上沾了灰。   “你呀你呀,”他用手掌揉了揉璩贵千的后颈,声音软了下来,“怎么这么乖呢。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璩贵千先是愣住,接着大怒:“你用脏手摸我?!”   “干净的!”璩逐泓立刻伸手证明自己是放下可乐杯去碰的她。   小打小闹之后,两个人坐得更近了一些。   风过。   “这是你真正想做的事情吗?”璩逐泓问,“你有开心吗?”   那才是我们最关心的事。   “唔,”璩贵千点头,“开心谈不上,但是很踏实。”   她继续说:“工作肯定不可能全是好的方面吧。有一些成就感,学到东西的时候会在心里给自己鼓掌。加班的时候也会厌烦,但做完一件事的喜悦又是真实的。”   璩逐泓安静地听她说话,眼神专注地望着她。   璩贵千抿一口汽水,湿润嘴唇:“别老是担心我,我又不是小孩。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她身上有一种不可战胜的力量。有时候会随波逐流,有过被浪花打下去的时候,   但小舟颠簸破损,从未倾覆。   “你当然知道,”璩逐泓说,“我也知道我在干什么。但是你懂的,再坚定的人也有自我怀疑的时候。”   “也许某一天你会来找我,说,哥我不想努力了,你去批文件吧,我要去休一个无期限的假。”   “也或许,有一天我会说,我不要做这些事情了。扔掉所有碟片和器材,把工作室一关,读一个MBA,每天缠着你说,给我一份工作吧。”   璩贵千用脚轻轻踹了他一下。   坐了这么久,身上都是灰,谁也别嫌弃谁。   她的声音中带着柔软的情愫:“到那个时候,我们谁也别嫌弃谁啊。”   “好。”   那这就是一个约定了。   “我们贵千也长成一个优秀的大人了。”璩逐泓用干净的手点点她的肩膀,悻悻道,“还记得你第一次叫我哥哥的时候。一转眼都有男朋友了。”   优秀的大人吗?   优秀吗?她放下纸杯,在颧骨上轻点。   有过一些微不足道的成绩。   能够建立一段稳定的亲密关系。   见过许多的风景也有着在做的事情。   ……   长成一个优秀的大人了。   这句话不知怎的让她心里一软,脸上也带出了些许感性的色彩。   “别怕,”一直关注着妹妹的璩逐泓用手臂拢住她,轻声安慰,“哥一直在呢。”   璩贵千回拥。两个手上脏脏的人翘着手掌,用臂膀圈住了自己的半身。   再看天地辽阔。   如果此刻是所有命运的交织点,那未来将延展出的必定是无尽可能。   “走吧,回去休息。”   迈巴赫就在路边等她,车上已经开好了空调。   璩贵千走下三层台阶,听见身后的呼唤。   “贵千。”   她转过身,维持在锁骨长度好几年了的头发划出弧度,安静地搭在肩后。   扶着门的人朝她挥挥手,脸上是和煦的光:“跟阿姨说,晚上烧一锅排骨,再加两道清炒的时蔬。”   “知道啦。”她抬手示意。   上车,打开置物箱,掏出湿纸巾擦手。   司机问她去哪里。   璩贵千抬头,说:“回家。”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hu99.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